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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一個大小半尺的原木相框擺放在書桌的上端。十五年了。由於居室靠近陽台,灰塵很大,每隔一段時日都得扯一塊棉花擦拭一次;不然,裡面的面影和衣衫很快就給弄模糊了。

這是朋友為晚年的父親拍的一幀側身照。

父親身後的院子,那磚牆,小鐵桶,孩子種的花草,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如果說院子是一個小小王國,那麼父親就是那裡的英明的君王。他以天生的仁愛贏得兒女們的尊敬,以他的勤勉和能力,給王國帶來了穩定、豐足與和平。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對外施行仁義而非「輸出革命」,所以,鄰居和鄉人也會常常前來作客,對父親的那份敬重,頗有「朝瓢」的味道。我最愛看傍晚時分,忙完一天活計,他一個人端坐在大竹椅上那副自滿自足的樣子。但是,自從院子的土牆換成了磚牆以後,他就迅速衰老了,目光裡彷彿也有了一種呆滯、茫漠的神色。只是照片裡的父親很好。在拍照的瞬刻,父親因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興奮呢?我猜想,一定是他喜愛的孫兒一個頑皮的動作逗得他發笑,要不就是拍照的朋友讓他做一個笑容的時候,他笑著笑著便真的笑了起來。總之臉部很舒展,很明亮,很燦爛,讓人看了會馬上想起秋陽照耀下的一株大立菊。

父親是鄉下少有的那種愛體面的人,而他也確乎能夠維持相當長一段體面的日子。自從六十年代末,他兩次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以後,整個人就變得很委頓了。遭遇了一場政治迫害和人身攻擊,他會發現,他在周圍一帶的威望已經大不如前。而且年近古稀,再沒有可以重建的機會,何況運動的險惡隨時伺機而起呢。

那時,父親被撤銷了大隊衛生站醫生的職務,還曾一度剝奪了他的行醫資格。這個打擊是沉重的。由於命運的戲弄,過了一段時間,我居然做起了醫生,輾轉以至終於代替了父親的位置。這種叫做「子承父業」的情況,應當令父親感到寬慰的了;但我發覺,事情並不完全是這樣。因為老屋行將傾塌,我通過多方借貸,重新建造了一座青磚大瓦房。建造期間,父親是興奮的,忙碌的;他總喜歡包攬或干預一些事情,譬如給人計算磚瓦賬之類,但當見到我走近,有時竟會中途突然停下來。我總覺得那神色有點異樣,但是形容不出來,也無法猜度那意思。他總該不至於嫉妒起自己的兒子來的罷?大約在這種場合,他覺得他的存在有點多餘,或者自覺已經失去了干預的能力。無論如何,屬於他的玉國是被摧毀了。在父親看來,像造屋這樣的大事業,是只配他一個人來撐持的。他是唯一的頂樑柱。他應當把巢築好以後來安頓他的兒女,讓兒女在他的卵翼之下獲得永遠的庇護,而今,事實證明了他不但無力保護,反而成了被安頓的對象了。他不願意這樣。

然而,時光同世事一樣無情。這是無法抵禦的。

後來我到了省城做事。每次回家,都明顯地看到父親一次比一次衰老。終於有一天,父親一病不起了。

父親中風臥病半年,我不能請長假照顧他,只能間斷地匆匆回去看望一次。最苦是父親不能言語,只能呆呆地望著床沿的我;有時,我能看到他眼裡的閃爍的淚花。一天,大家都說父親不行了,要我請理髮師傅給他理髮。在鄉下,老人臨終前,理發幾乎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我不願承認父親的大限已到,更不願父親承受這樣的折磨。為了這件事,我足足猶豫了幾天。周圍的人們都來勸說我,說理發是為父親好,他到了陰間以後會如何如何。我同意了。

我把村中的理髮師傅請了來,親自將父親強扶起來,又叫了兩個人幫忙抱住他坐好。當剪刀剛剛落到他的頭上,他的身子猛的一抖,眼睛在剎那間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父親一切都明白了!我的眼淚忍不住刷地流了下來……

我要一萬遍詛咒鄉間的惡俗 1一萬遍詛咒自己的愚蠢和殘酷!就在父親的生命的最後一刻,是我用自己的手,掐斷了他也許一直在苦苦抱持的生之希望,只一掌,就把他推向黑暗的永劫不復的深淵中去了!

每當想起父親,我都會不時地想起他最後留給我的驚恐的一瞥!所以,相框雖然擺在桌邊,也常常有著不願重睹的時候。我曾經將照片放大了一張送給姐姐,她不耍,說是見到父親的照片要哭的。我知道姐姐,她比我更深地愛著父親。

2000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