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曠代的憂傷 > 水與火(二章) >

水與火(二章)

水之變奏

水是最好的。

——泰勒斯

我們曾經為魚類。我們用鰓呼吸。空氣和水一樣澄明,且無涯涘。沒有影子的追逐。我們在時間之外嬉游。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遂與禽獸為伍,不復擺動尾鰭。大森林成了人類王國。我們構木為巢,用樹葉子編織圍裙,打磨石器,尋找偶像和酋長;然後,乃有無止的砍伐,捕獲,角鬥,凱旋或慘敗,頌唱或哭泣。水,因陸地分割而呈網狀。人在網中。我們捨棄澄明無限的大海,而後鑿井而飲,傾盆而浴。水的本然狀態使人驚恐。靜止的水,曰死水;動盪的水,曰風波;洪水是災禍,深淵是罪惡。那個飛去飛來的小精靈為甚麼銜石填海呢?

為了對水的征服,人類築堤堰,建橋樑,造舟楫。從大陸到大陸。人類寧可在沙上建塔,卻認海市為縹緲之鄉。然而,徐福居然成為水上使者。鄭和下西洋。有號麥哲倫者,載沉載浮於另一張海圖,既非君臨也非朝覲。開拓是冒險的事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人們從無刻度的水裡辨認時間,而忘川悠悠,人們早已忘卻自己曾經為魚類。

子交手兮東行,

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

魚鱗鱗兮媵予。

唯詩人是人中之魚。他們一直夢遊於水,甚或委身於水。莊子一生述說著同一個關於魚的寓言,從「逍遙游」,到「相濡以沫」,到「相忘於江湖」。屈子行吟澤畔,結果懷石自沉,是否可以算是東方宗教徒的一種受洗方式?太古無酒,水而已矣。後來劉伶阮籍一類酒徒,其實是耽於水的。傳說飄然太白醉後死於月光,月光如水,何處無水呢?「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望斷秋水,月光便長此蕭瑟了。這之後,是王國維,是朱湘,是老捨,都是屈原的模仿者。老捨寫龍鬚溝,溝裡有水,何以要去尋找渾濁的太平湖?智慧的東方詩人大抵喜歡投水,或沉於江,或沉於湖,卻無一沉於海。河殤不是海殤。

一天,大陸突然凹陷為紅海洋。復甦的魚性,因了海潮的刺激而狂游無已,不知所之。始而洶洶然,繼則悄悄然,終歸一片沉寂。

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春秋時,大約已盛行吃魚。士階級馮驩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不過,那時許是另一種烹法。總之,魚一旦成為美食,天下就少游鱗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

藍色的多瑙河,那才是水;天鵝湖,那才是水;德彪西的大海,那才是水呵!

水復以澄明無限環繞我們,誘惑我們在某一個時刻,無數支僵直的手腳於是柔軟成鰭,成尾,次第展開成雄壯而優美的旋律,迴盪於盈盈天地之間……

——再會吧,自由的元素!

有一位詩人在遠方唱著。那聲音,至今仍然懸在臨海的崖頭,嘹亮一如鐘聲。

火的傳說

一切轉為火,火又轉為一切。

——赫拉克利特

自燧人氏從林莽中鑽取第一粒種子,火,便勃然繁殖了千萬斯年。

火是美麗的。火有人性的光輝。作為人類生命的忠實的伴舞者,火使我們的心靈得以如此的速率跳動著,使血液如此鼓蕩奔流。如果沒有火,我們肯定會變得僵化和冷漠許多。

初燃的火焰熱烈而寧靜。我們圍在火堆旁邊烤肉,取暖,燒製陶器;擎起火把尋找自己的樹皮屋、道路和星辰,走進洞穴觀賞昨日斑斕的壁畫;或者點亮燈盞,幽幽中撩撥情人的長睫,和叮叮噹噹的大耳環。那時,殺戮僅僅限於狩獵,在人類中間,只有擁抱,愛,如火的親吻。我們為什麼要懼怕火呢?

然而,人們終至於懼怕火。

一俟把命運交付給酋長,火隨即成為威嚇和懲治同類的聖物。「不能用藥治的就用鐵,不能用鐵治的就用火。」希波格拉第以火治病,酋長們以火治國。火中鑄劍,戰事焚燬了多少家園、城市、有為的軀體?第一縷狼煙升起自古堡危堞,於是長此瀰漫無已時。赫胥黎稱火為「變革之物」,而酋長世界萬古常新,火改變了什麼?兩次大兵燹的廢墟猶在,伐林做柵欄的人奔逃四散,只剩下一個叫畢加索的畫家喂鴿子……

毀滅思想是另一種戰爭。思想是危險的。思想是自由的塊根,只有火,才能阻絕它的生長。始皇帝焚書坑儒,那是一個偉大的啟示,幾千年的死灰,至今還時時吹出火星來,在後起的繼承者中,希特勒是有名的。古今酋長,都有玩火的嗜好,有時候簡直為放火而放火。至此,火便成為權力意志的象徵,不獨刑法而已。宗教裁判所莊嚴屹立數百年,難道被活活燒死的只是布魯諾及其有數的兄弟?以信仰代替信念,以思想消滅思想,炙手可熱而不見煙焰,這才見手段的博大精嚴。

各種不安分的思想,於是紛紛藏匿起來如同石頭。

有人說:「沉默是最大的迫害。」也有人說:「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可是,無論怎樣,於火的情感已都不復單純如昔了。

普羅米修斯因盜火而受天罰,火中自有悲劇的性質。女媧煉石補天,卻別具東方的喜劇意味。秦王築阿房宮,極盡奢華,結果「楚王一炬,可憐焦土」。三國時火燒赤壁,曾幾何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已是另一番風景了。維薩裡的《人體解剖圖》和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是在烈火和十字架的陰影中產生的。而李贄,則公然以《焚書》為自己的著作命名。德拉克洛瓦筆下的自由女神,當她旋風一樣前進著的時候,腳踩的不正是遍地的熊熊火焰嗎?

「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恆的活火。」

歷史進化與否,在火中成了問題。為時間所揭示的,惟見整個世界,從神到人,到一切物質都被火無盡地分解。火毀滅著,火鍛煉著,火熔鑄著。而人們憑著自己所經歷或未曾經歷的,也隨之恐懼著,懷疑著,渴待著。這時不是那時,此火非同彼火——

有誰說得準:在一次大火劫之後,一定沒有吉祥之鳥從覆巢中倏然飛舉呢?

199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