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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李慎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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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弄電腦,無緣上網,僅憑可買賣的報刊瞭解世事,實在只好做半個盲人。

《南方週末》編輯小磊一天來電話,說李慎之先生因肺炎住院,已是彌留時刻,快不行了;又告說準備做紀念的事,說是許多朋友都答允寫文章,問我是否想到要寫?我答說與李先生之間沒有私誼,反倒有過兩次「筆墨之爭」,雖然內心始終懷有尊敬,但畢竟對先生知之不多,還是讓別人去寫吧。隔了幾天,突然記起這件事,便撥通《週末》的電話,詢問李先生的病況。適小磊不在,接電話的是詩人楊子,答話似乎頗詫異:你不知道嗎?老人去世已經好幾天了。時間又過去了一周,我仔細查找報章,仍然看不到相關的報道。傳媒的沉默,使我頓時感覺到李先生的份量,心裡隨之變得重墜起來。

2

《顧准文集》出版後,知識界躁動一時。後來見到《顧准日記》,使我從中發現顧准的某種複雜性,深感一個民族的具體的時代環境可以怎樣限制一個人的思想高度,於是寫了一篇短文《兩個顧准》,發表在《南方週末》上。不久,上海《文匯讀書週報》刊出李先生回應的文章,題為《只有一個顧准》,明顯反對我的意見。我接著發表《再說兩個顧准》,反駁了李先生。有關李先生的情況,其實當時已經有了所謂「南王北李」的說法,只是我跟知識界很隔膜,不得而知罷了。記得為此曾經特意打聽過,及致後來讀了《中國的道路》,對李先生的道德文章,才算有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瞭解。

然而,在這之後,《書屋》雜誌發表了李先生致舒蕪先生的信,卻使我很有點失望。其中諸如否定革命,反對鬥爭,揚胡抑魯等一些重要的觀點,我以為是錯誤的,有害的,於是照樣以公開信的形式寫了駁難的文章,仍投《書屋》。發表前,主編周實先生特意寄給李先生過目,徵求他的意見。李先生隨後給編輯部寫了一封信,周先生在電話裡給我念了其中部分的內容,態度非常友善,毫無反辯之意,只是說我沒有注意到他的關於個人主義主張的一貫性,還特意讓周先生他們轉告,希望我能集中精力做一篇關於個人主義的專論。

從前讀李先生的文章,總感覺到一種「霸氣」,這時,才知道他原來是一位溫厚的老人。

3

李先生一生沒有專著,這在所謂的學術界中顯得很特別。我在讀《中國問題》的書稿時,見到李先生親自撰寫的個人簡介,謂是「無職稱,無著作」,說得很坦蕩,甚至有點自得,使我暗暗佩服。這種淡泊名利的態度,在今天的「學人」中間,大約已經不可得見了。

在我看來,李先生其實是重行不重言的那種人,要說言,也多述而不作,要說作,也都以「用世」為任,並不把「學理」懸作最高價值,為學術而學術。他坦承道:「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更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又說:「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學者。」他重思想而輕學術,重思想家而輕學問家,這個傾向是明顯的。由於李先生始終關注的是人類存在本身,因此在所有思想中,他最看重政治思想,因為政治是帶根本性的,對人類的自由生存有著直接的影響。他認為,中國人近百年來最難改變的就是政治思想,所以強調說,任何學術必然有一個「政治上的大方向」,政治標準是判斷學術的重要標準。以魯迅著作為例,他把《阿Q正傳》置於《中國小說史略》之上,標準就在於政治思想的貢獻。何謂「政治」?在這裡,政治決非權力或權力者的替身。李先生的解釋很淺顯,譬如是贊成民主與科學呢,還是專制主義呢?這就是政治。所以他會說這是學術的「大方向」,並且確信,只有通過這個方向,才可以看到學術裡面有沒有現代精神。這種認識,在大隊儒雅的學人中間也是少有甚至於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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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與政治思想相聯繫的結果,便是啟蒙。

啟蒙是一個把「有用」的知識和理念「用」起來,即轉化為廣泛的社會實踐活動的中介性工作。對此,學者的看法當然大為不同。在他們看來,知識本身就是目的,「學理」只能純粹而又純粹。一般說來,他們是看不起有用的東西的,因為那樣未免太俗;要說有用,也只能用於個別的人物和地方,譬如為學術小圈子所激賞,或者做「王者師」。學者的「特殊」就在這裡。所以,看待學者,有時似也不必太迂,以為提出「反啟蒙」,便一定是學理出了問題,於是起而辯正,甲乙丙丁,不一而足。其實,許多標榜學理的說話都是在學理之外的。無庸諱言,李先生大半生都在做「王者師」。從四十年代起,在新華社專事編輯「大參考」,作為「意識形態專家」,把資產階級新聞過濾、轉換以後給高級官員使用;右派生涯結束以後,官至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成為最高領導人的「智囊人物」之一。在他那裡,到底沒有完全擺脫「王者師」的情結。但是,從李先生晚年所做的實際工作來看,他的立腳點已經轉向社會上來了。就他個人來說,這叫暮年變法,是一個了不起的轉折。

他表白說,他最想做一個大學校長,還多次提起「當一輩子中學公民教員」的夙願,想到為青少年編一本《公民讀本》,那意向都在啟蒙。他強調說:「救治專制主義的唯一出路,就是啟蒙,就是以近三百年來作為人類歷史主流正脈的自由主義取代專制主義。」因為志在啟蒙,所以他的論文不像一些學者那樣故作高深,玄之又玄,而是力求深入淺出,透徹明白。像托爾斯泰一樣的大作家,躬身寫作給農民閱讀的小冊子,中國從來是沒有的。至於學術,框架是科學的,問題是社會的,價值是普世的,語言是大眾的,哪一位學者願意做,而且可以做呢?這不僅需要學識,更需要道德和責任。在當代中國,至少我知道,還有一個李先生。

至於有些被稱為「學術權威」者,往往廁身於權力與學術之間,或者像魯迅形容的那樣,腳踏兩隻船,或者將學術徑直轉變為權力。從經院到沙龍到大小會議,他們極力營造小圈子,打進來,拉出去,不惜使用市儈乃至政客手段,趕造傳記,刊布日記,甚至連無名小報廉價吹捧的廣告文字也給塞進去。不學有術,飽學亦有術,學術並用,大抵術大於學。李先生懷抱天下,心志高遠,自是遠離這些趨附權勢巧取名位之輩而安於獨守,恰如《史記》寫他本家李廣將軍的傳贊說的那樣:「桃李不言」。

5

顧准自稱是「西方主義者」。依我看,李先生也是這樣的一個西方主義者。

在中國,李先生是最早意識到全球化問題,並極力倡導全球化研究的少數先覺者之一。在講說全球化歷史時,他指出,蘇聯的解體便是信息全球化瓦解一個封閉社會的結果,可見全球化意涵著波普說的開放社會的理想。在他那裡,現代化和全球化是同一個詞,代表著人類的主流文化,是當前中國面臨的一大課題。

在闡釋現代化的時候,李先生一再強調五四提出的兩個口號:民主和科學。由於一種問題意識的導引,他著重指出,「科技」一詞不能代表科學,正如「法制」不等於「法治」一樣。他說,其實並無科技一詞,這是自造的,是中國「醬缸文化」的表現,缺乏對人的關懷,缺乏為求知而求知的精神;這樣,諸如「科技興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之類的時行論調,在李先生這裡便成了問題。他有理由作如下推斷:國人對科學與人本思想的關係的認識,並未超出清末民初時期。

關於民主,李先生習慣把它同自由和人權聯繫起來加以探討。他說:「民主的價值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價值,所以民主主義者必須要以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為出發點。」他對自由主義特別推崇,多次指出自由主義是「最具普遍性的價值」,「最有價值的一種價值」。據說,直到去世前,他還向人要有關楊朱的材料,尋找個人主義的本土資源。在許多學者那裡,自由與民主是對立的,而李先生總是力圖把兩者統一起來。在著名的1957年,他正是因為「大民主」的建議而成為欽點的「極右分子」,失去長達二十年的個人自由。因此,與其說這是學理上的一種整合,無寧說是出於深受傷害的中國人的錐心之痛,是源自生活邏輯的結論。

自由從根本上說是屬於個人的。李先生說:「自由的要求最終來自每一個人的內心。自由是每一個人天賦的權利。」對於多數人的暴力,即所謂「群眾專政」,對於假民主之名對個人自由的扼殺,李先生始終保持著一種警惕。他認為,自由主義可以有多種解釋,既是一種學說,一種經濟思想和社會哲學,也是一種社會政治制度,但是他更願意從生活態度方面去理解,並且把它視為「正確的公民意識」。這種個人本位的,個人主義的自由,是美國式民主的基礎。李先生承認,他說的現代化與陳序經、胡適的「全盤西化」口號有一定的淵源關係,所以有時也稱之為「西化」,甚至「美國化」。對於現代性以及相關的許多主義的解釋,李先生並沒有像其他學者那樣繞彎子,那樣陷於形式主義繁瑣主義混亂主義的討論;他的解釋,也許被認為並不那麼準確、完整、規範,但是「丹青難寫是精神」,他恰好把其中的精神給把握住了,那就是我們常稱的「人文精神」。而在他的求知和啟蒙工作的過程中,同樣貫穿著這種精神。

也許,正是人文精神,使李先生痛恨專制;更有可能的是,由於深味了專制的荼毒,他才像需要水和空氣一樣需要人文精神。李先生有文章破解「封建主義」一詞,以為在中國歷史上的使用是不恰當的,應改作「專制主義」。此說雖然不是他的發明,但是至少表明了他的關切程度,念茲在茲,刻骨銘心。他敏感於非人性的現象,敏感於封閉、愚忠、奴隸主義,敏感於中國傳統文化中人權的缺失,多次提到「人的尊嚴」問題;為此,對捷克由作家而總統的哈維爾甚為心儀,讚揚哈維爾是「我們時代傑出的思想家」,「一位促成了後極權主義結束的思想家與實踐家」,指出哈維爾「最大的功績在於教導人們如何在後極權主義社會尊嚴地生活,做一個真正的人」。

什麼叫後極權主義呢?他的定義是:

後極權主義就是極權主義的原始動力已經衰竭的時期。用二十多年前因車禍去世的蘇聯作家阿爾馬裡克的話來說,就是革命的「總發條已經鬆了」的時期。權力者已經失去了他們的前輩所擁有的原創力與嚴酷性。但是制度還是大體上照原樣運轉,靠慣性或曰惰性運轉,權力者不能不比過去多講一點法制(注意:絕不是法治),消費主義日趨盛行,腐敗也愈益嚴重。不過社會仍然是同過去一樣的冷漠,一樣的非人性,「權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

這個社會的最高原則是「穩定」。而為了維持穩定,它賴以運轉的基本條件仍然是:恐懼和謊言。

這是李先生對「蘇東事件」的一個觀察點。他不愧是一個具有世界眼光和歷史眼光的人,沒有被眼前已告終結的具體的事件所囿,而能通過地緣政治,通過人類自由生存的狀況,把一個時代同另一個時代接連起來。

讀到李先生一些歎息衰年的話,或是以自己時日無多而寄希望於來者的話,難免慷慨生哀。但是,就人類的前途來說,他總是能夠持一種樂觀的態度,給人以慰藉和鼓舞。比如,寫到民主社會時,他是多麼地富於嚮往的熱情,他說:「既然歷史已經走到後極權主義社會,那麼也就可以套用中國人十分熱愛的雪萊的詩句:『如果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

6

李先生的勇氣尤其令人欽佩。

理論的勇氣,實踐的勇氣。知識分子是批判的。同學者比較起來,知識分子除了必備的批判性知識以外,還因為問題意識的激發而不斷形成批判性思想,但是,更重要的是敢於言說。勇氣是自由的果實。如果是一個真正的自由知識分子,他必然通往那裡,他知道,那裡決非詩意的棲居。

所以,中國知識界在八十年代有了一道「說真話」的題目。巴金提倡說真話,於是有《真話集》,其實那是小學程度的真話,這種真話用的是記敘文的方式,說的大抵是關於個人的事情,一點回憶,一點感悟。然而,即便如此,事情就已經鬧得不得了了,發表時是曾經給開過「天窗」的。但這並不能說明巴金的真話之真有很高的程度,只是說明我們的程度更低,此前只是「文盲」,幾十年盲人瞎馬的過來罷了。蕭乾也說是要說真話,但提出要修改巴金的「要說真話」的說法,加上「盡量」兩個字,明顯地後退了一步。在關於哈維爾以及別的文章中,李先生恰好也提及說真話。他讚譽王國維、陳寅恪的是「惟真是求」,不與「官學」合流,也不趨時媚俗,「一樣以身殉學術而決不向政治權力低頭」。真話是分層級的。如果說王陳二位的真話不出學術的範圍,那麼李先生的真話則是超學術的;「真」的程度很高,這不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容易做到的,特別在沉寂的九十年代。

幾年前,接到北京朋友寄來的李先生的一篇文章,記得展誦時已是黃昏,窗外下著大雨,正所謂「滿城風雨近重陽」,讀罷頗多棖觸。後來想,李先生說的唯是大實話而已,何以有如許力量?因而想及一個語境問題。其實,言說的價值有時並不在言說本身,而在它與語境所構成的關係。就說左拉,他為德雷福斯案件而作的《我控訴》,力量在哪裡呢?在道德、良知和勇氣那裡。因為言說以外的這些東西,正是那個語境所稀有的,所以才有了金子一般的價值。可以設想,如果置換了另一個語境,開放,寬容,還有左拉嗎?即使那文字比《娜娜》還要美妙動人,難道便可以於頃刻間動員整個社會來傾聽,並且迅速凝聚了正義的聲音,猶如《我控訴》的一個強烈到千萬倍的回聲嗎?這就是政治美學。李先生是服膺左拉的,他特別喜歡用「愛國者」稱呼左拉,他深知,左拉勇敢地站出來反抗主流,只為自己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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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准說他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李先生則是從集團主義到自由主義。「削肉還母,剔骨還父」。這是一個否定、決裂、棄置的過程,從被迫選擇到自我選擇,無疑地,這是需要更大的勇氣的。

但是,李先生在否定自己的同時否定了革命本身,正如顧准否定直接民主一樣,至於何以如此,確實很值得研究。李先生一面反對專制,一面卻又反對革命。他看到革命蛻變為專制的事實,比如法國大革命,十月革命,國民黨的「國民革命」等等,但是看不到革命作為人民行使自身的權利,是反抗暴政的有效的民主手段之一,惟是肯定憲政建設的主張。他批評魯迅而推崇胡適,即由此發端。李先生說得很好:「憲法是管政府的」,但是被他忽略的另一面是憲法從制訂到實行都是「政府管」的,像國民黨這樣一個「一黨專政」的政府,一個靠「黨軍」和特務統治支撐的政府,一個製造恐怖與謊言的政府,憑一個胡適和幾個憲法學專家就可以把它管起來了嗎?這是在李先生那裡遭遇到的悖論之一。還有一個悖論,是李先生極力鼓吹西化,反傳統,反「國學」,反「亞洲價值」觀,但是又不放棄從中國哲學中尋找科學性,普適性,這是可能的嗎?

所以如此,除了事物固有的矛盾性以外,大約與李先生過去長期作為「王者師」的經歷有關,他晚年背叛自己,努力掙脫自己,卻仍然處在急劇轉變的過程中。或許,惟其因為地位的局限和矛盾的糾纏,致使李先生這個自稱「一直做著『中國文藝復興之夢』的人」表現得更真實、更勇敢、更悲壯。

顧准借用魯迅的題目《娜拉走後怎樣》講說中國革命問題。李先生也是娜拉。在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間,出走成了唯一的主題。他終於走了,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然而不幸的是,最後的時刻已經來到。

他倒下了,倒在門檻旁邊。門檻內外都有著紀念他的人。外面的人更多,而且會愈來愈多;我知道,他們紀念他,並非因為他曾經有過尊貴的名份,他不是海爾茂太太,而是娜拉,一個永遠不再回來的娜拉。

2003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