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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顧准

航海是必要的,生命是其次的。

——北歐航海者言

1

當城頭變換了五星旗開始,三十年間,中國知識界幾乎只有兩副大腦在掘進:張中曉和顧准。

一個因思想而罹難,一個因罹難而思想;一個傾全力於批判,一個在批判中建設;一個如電光石火般來不及引燃便熄滅了,一個長期在釜底下自我煎熬。他們中誰也不認識誰,卻一前一後在摸索民族的出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方向完全不同,由於思想的深度,終至於在黑暗中匯通。

前進是那麼艱難:貧困,飢餓,疾病,孤獨,各種羈限,逼拶和毀損……唯靠良知給個人以支持。對於他們,夜與晝是沒有區別的;綿延中照例地吞嚥書本,反芻苦難,舔滴血的傷口。他們用筆,默默記錄精神潛行的歷程,此即所謂道路。然而,這道路並非為世人準備的,——他們深知,他們是遠離了權力,而且為權力所嫉恨的人。

當知識分子尚未形成獨立的社會力量的時候,任何先覺者的對抗話語,都是大夜中的夢囈。

2

利用知識進行思想,於是成了知識分子的全部工作。脫離思想的知識性操作,其實相當於一般的「活計」,是可以導致知識分子角色的消失的。

沒有平和的思想。

對於傳統社會,任何思想都帶有顛覆性質。所以,真正的思想者,就其本質來說都是異端。他們雖然各各借了文字符號的形式,無聲地顯示單個的存在;然而,一旦破譯出來,仍然無法逃脫「國民之敵」的惡名,從而遭到合理的誅殺。

思想是危險的,無論對於社會,還是思想者自身。

知識分子無力抵抗現實的威逼,唯有進入思想領域,才可以挑起犄角,使用牙齒。

顧准遭到革命的遺棄以後,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得不到人類的庇護,包括母親。在同來的道路上,妻子早已自殺。於無助中,他只好伸手乞求兒女們的寬恕,直到死神降臨;可悲的是,革命的新一代並沒有最後跨出站定的門檻。

他需要溫情,那麼渴待;

可是,當轉身面對眾神時,竟只有劍和火焰了!

顧准:「不許一個政治集團在其執政期間變成皇帝及其宮廷。」

顧准:「我還是厭惡大一統的迷信。至於把獨裁看作福音,我更嗤之以鼻。」

顧准:「唯其只有一個主義,必定要窒息思想,扼殺科學!」

史官文化;寡頭政治,大一統,「普遍的奴隸制」;僧侶共產主義,斯巴達平等主義;當代的政治權威和思想權威;流行的「目的論哲學」和辯證法;唯理主義,一元主義,「欽定的絕對真理」……

人與非人的區別是最根本的。思想者顧准,當然無法容忍一個社會對人的全面控制和徹底剝奪。從政體,黨派,主義,到各種價值與方法,他都堅持認為,人們有權獲取選擇和拒絕的自由。

「我憎恨所有的神。」普羅米修士說。

「我憎恨所有的神。」顧准重複說,恍如千年空谷的一個回聲。

3

作為竊火者,顧准處於地下狀態。

思想如同火種,從閃耀的瞬間開始便處於地下狀態。企圖給予流布或竟給予流布,是另外一些人的事情,也許永遠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但當思想終於像野火一樣肆意蔓延的時候,它已經脫離了個體,完全屬於大眾社會了。

至於統治集團,永遠不可能產生思想。權力是絕對的,思想是相對的;權力是箝制的,思想是敞開的;權力是守成的,思想是改造的,因而是富有活力的。思想一旦為統治者所佔有,必然變得僵化起來。

西諺云:「播種龍種,收穫跳蚤。」可怕的是,無論如何衍變,個人思想一旦成為社會思想,那結果,常常要改變初衷。

一個新生的、進步的思想遭到普遍的敵意和漠視是可能的;先知往往被釘死。也有陳腐的思想,因為戴了假面而引起宗教性狂熱的時候。

我們畢竟生活在「史前時期」。

在封閉性社會,除了運動與潮流,思想的日常滲透是十分困難的。倘一定要把思想灌輸給大眾而又要避免犧牲,便須演說,辯論,出版小冊子。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火堆和十字架是有名的,法國的《百科全書》同樣是有名的。

思想不會停留在意識表層,它將自然沖決理性秩序而進入情感世界;正如暴雨為密雲所孕育,卻終於穿透鳴雷和閃電,重返大地,喚起被壓抑的生命,愛慾與激情。

4

一部《顧准文集》,幾乎言必稱希臘,其實所言並非希臘;正如言不及中國,其實所言全在中國。

「歷史有什麼作用?」大歷史學家布洛赫居然這樣發問。

時間環繞我們,承載且推動我們,而我們常常無從感知歷史的存在。其實,存在於廢墟,古堡,和一些殘篇斷簡之中的歷史只是死去的部分歷史;還有另一部分,那是活的歷史,早經深入現實而成為命運的一部分。因此,當我們提及歷史時,所指就不僅僅是記憶而已。

與其說總結歷史,毋寧說清算歷史。

大而至國家、民族、政黨、教派、領袖人物,小而至經典、訓誡、定理、公式、符號,無一可以逃避後來的清算。傳統愈久遠,積累愈深重,清算便愈迫切。

作為個體思想的最沉實,也最具挑戰性的表達,顧准的著述,乃緣於某種現實的使命。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他一直用經濟學的刀法解剖社會;當他瞭解到資本主義並非純粹的經濟現象,而同時也是一種法權體系時,便繼續向歷史學、政治學、法學、文化學作突擊般的求索了。對於他,任何工作,任何學科知識,任何文字,都在奔赴同一個目標。他翻譯熊彼得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據美國學者海爾布羅納說,該書所以從馬克思開始論述,是因為,「只有馬克思是他真正的對手。」又說,「熊彼得的論點,卓越之處在於他在馬克思的範疇中擊敗了馬克思……」

廣場上的人們,曾經一度為真假馬克思主義而爭吵不休;可是,數年以前,一個歸來的流放者,已經在黑屋子裡暗自鑒定馬克思主義的真假了。

思想的全部力量在於批判。

批判的外向為文化批判,內向為自我批判,二者統一於同一主體。批判不是審判;審判是下行的,而批判是上逆的。顧准的批判對像主要是政治文化,權力文化。他是由文化批判而達於自我批判的,所以,《文集》沒有古代聖者的道德內省,多是信仰的檢討和觀點的校讎。

真理是殘酷的。

真理穿透個人而把許多貌似堅牢的信念摧毀了。任何思想的誕生,必然伴隨著懷疑、困惑、感悟、瞻望的躁動與訣別的痛苦,伴隨著舊日的輓歌。

思想者由於致力於現實鬥爭,一般而言,其結論難以超越某個時段。世道滄桑,人生苦短,多少思想文本被埋沒於地底下,未及聞見聲光,匆遽間便成「文獻」了。這時,有誰可以從發黃的紙頁間感知其溫熱,想像過為此消磨的許許多多於淵默中沸騰的夜晚?誰能為這場無用的戰鬥與無聲的毀滅而悲悼?

5

顧准坦言自己是一個傾心西方文明的人,總有拿西方為標準來評論中國的傾向。其實,這類備受攻訐的「全盤西化」論無非表明:只有借異質性的文明,才能擊破固有的深具整合能力故而滯重無比的傳統結構,而與進步人類相溝通。

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顧准:「民主不能靠恩賜,民主是爭來的。」

與普魯士王室的有學問的奴僕黑格爾的「現實即合理」的哲學不同,立足於爭,其思想維度是指向未來的。

歷史與未來成了現實的兩大參照。

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未來提供了價值觀,歷史提供了方法論。

方法論並非純粹的工具論,不能引進,也不能仿造。方法論與價值觀同在,而容涵了價值觀。

思想的性質是以偏概全的。

戰鬥的思想者幾乎全數偏激,偏到極致。五四時代,「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即是。然而,一場廝殺過後,戰士紛紛卸去盔甲,換上布袍,以論戰為可懺悔之事;收集舊作時,亦每每因其過激而不惜刪汰。戲劇性的是,運動中總體的戰鬥傾向,復為歷經文化洗劫之後的新一代「學人」所詬病。據說他們的學術要純,要平正通達,要不偏不倚;這樣,思想便死掉了!

集眾的偏,是必須以自由為先導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出版自由、學術自由、批評自由……

自由是夢中的天地。思想者於是戴著鐐銬,從無邊的荊棘地裡蹣跚至今!

6

人民何為?

顧准認為人民在政治上永遠是消極被動的,在大眾中間,實行直接民主是不可能的。為此,對於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對巴黎公社的肯定,他直率地表示異議。相反,對致力於批判且不善感恩的「精神貴族」,他頗為欣賞;並且建議多加培養,說是:「『貴族』多如過江之鯽,他們自然就『貴』不起來了。」

表面上看來,顧准之論頗近鼓噪一時的「新權威主義」;究其實,他的主張是以貴族消滅貴族,以權威消滅權威。在他這裡,權威不復是絕對的,而是更新的。一言以蔽之,可謂有「權威」而無「主義」。

啟蒙是長期的,因為思想是長在的。

所謂思想,首先應當交付給誰?

思想者從來強調自我承擔。霍克海默與阿道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有一段話說:「我們所疑慮的並非遍佈大地如同地獄一般的現實圖景,而是沒有衝破這種現實的合適機會。在今天,如果還存在著我們可以把傳遞信息的責任交付給他人,那麼,我們決不饋贈給那些『大眾』,也不饋贈給個人(他已無力),而是饋贈給一個想像中的證人——只要他不會與我同歸於盡。」所說「想像中的證人」,其實就是「我」自己。出乎自我,返乎自我,——思想是無援的。

思想者唯以孤獨顯示強大。

古人說「膽識」,膽是先導的。

所以,顧准說到盧梭時,首先讚賞的就不是智慧和靈感,而是勇氣。他重複說到勇氣問題;而勇氣,是直接與實踐相聯繫的。

思想者具有實踐的品格。可以是社會實踐,也可以是思想實踐,即思想返回思想者自身。只要思想著便是美麗的,即使是烏托邦思想。

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從詩到散文,顧准燃盡了自己的一生。對於他,人們到處頌揚那最後的奪目的輝光,此時,我寧願讚美初燃的純淨的藍焰。

7

人們常常稱引海德格爾的「返回精神家園」的話,作為人文科學的本質的說明;顧準則常常稱引國人魯迅的「娜拉走後怎樣」的話,作為個人精神求索的中心主題。

「返回」與「出走」,是形而上哲學家與形而下思想者的全部的不同。

顧准也是娜拉。

他必須直面「出走」以後的困境。但是,無論如何,他絕不會重新回到老地方,即使那裡有著庸人共享的幸福與安寧。

「出走」是一個人終生的事。

然而,顧准說:「娜拉出走了,問題沒有完結。」

1995年6-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