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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迷失

天性憂鬱的人都憎厭人群,但是,無論如何總得尋找一個人。僅僅一個人,這也就夠了。懸崖上的孤松,多麼嚮往柔潤的雨水能順著枝丫,彎彎曲曲一直深入它的根部;如果終有一天暴雨如注,卻又害怕變成岸柳,——在悠長的歲月中,它早巳習慣於堅硬的岩石與乾澀的砂粒了。這樣,在事實上,它嚮往的只能是一朵停雲。

有一個人來了又去了。這中間停駐了十三年,欲雨不雨,在另一個人的期望中。

人海茫茫。正如在大海中找不到兩朵相同的浪花一樣,很難想像,在人群中會尋到質地相同的兩顆靈魂。

奇跡出現了。

是音樂契合了他們:柴可夫斯基和梅剋夫人。一個創造,一個傾聽。「我們只是在距離上是遠別的,此外我們便幾乎等於一個人;我們對於同一件物事都有同感,而且往往是在同時。」梅剋夫人說。

作為「僱主」的扮演者,收購曲譜的人,梅剋夫人對於音樂生命的質量,要求十分嚴苛;可是,當她提出意想中的曲式和主題要求柴可夫斯基創作時,卻不忘以女性特有的關懷,喚醒音樂家倦睡的樂思。樂曲完成之後,她那麼陶醉於豐美的旋律,仍然不忘報以由衷的讚美,讓創造者及時贏取創造的快樂和驕傲。

日日夜夜,梅剋夫人的精神深處,到處回應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她熟悉那裡的每一個音符,每一處停頓;熟悉那裡每一縷清風,每一簇星光,每一條幽隱的道路……心靈大抵因善感而長於傾聽,是故傾聽者對藝術的敏感,往往勝於音樂家本人。柴可夫斯基稱莫扎特為「陽光燦爛的天才」,她卻以鄙夷的口氣,說是「伊壁鳩魯派的莫扎特」;還有瓦格納,她說他褻瀆了藝術,說:「多謝上帝,我們沒有瓦格納,只有彼得·伊裡奇(柴可夫斯基)。」她以異常的穿透力,通過飄忽的音符,把捉音樂家的整個人格。人格是重要的。在她看來,只有音樂家的人格與才能相等時,才能給人以深刻而真摯的印象;相反,音樂家身上沒有「人」,作品則愈是音樂化,他愈是一個說謊者,偽善者,剝削者。這是一個具有純正斯拉夫人血統的女性。在她的身上,除了高尚,分明還透露出一種博大深沉的苦難氣質,那是俄羅斯精神的特質;所以,她厭惡莫扎特式的快樂主義,瓦格納式的形式主義,厭惡炫耀,輕浮,做作,一味的閑雅,而以刻骨銘心的熱愛,稱柴可夫斯基為「我們的俄羅斯民族作曲家」。對於她,與其說熱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不如說熱愛音樂裡的靈魂,俄羅斯的靈魂。

在書信裡,梅剋夫人稱柴可夫斯基為「親愛的靈魂」,正包含了所有一切。找到這樣的知音,於音樂家無疑是一種幸運。柴可夫斯基說:「我筆下寫出的每一個音符,都要獻給你。」他努力尋找兩顆靈魂的共振點,並為此而深感慰藉。梅剋夫人傾心於他的靈魂——同時也是自己的內心靈魂——裡的聲音,她這樣訴說聽了《斯拉夫進行曲》以後的情愫變化:「我一想到它的作者就某種程度來說是屬於我的,我就有說不出的快活——誰也不能把它從我這裡奪去。自從我認識你以來,我第一次在非常的環境裡聽你的作品。在貴族會堂裡面,我多少感到有若干敵對,我覺得你更歡喜許多別的友人。但是在這裡,在一個新環境裡,周圍都是陌生者,我感到你更其完全地屬於我,我感到誰也不能和我做對手。在這裡:我佔有,我愛!」對於這種「瘋狂的囈語」,柴可大斯基回答說:「當我知道我的音樂深深走進我所愛的人的心裡時,這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時光……」

《第四交響曲》輝煌了整個演奏大廳,然而聽眾毫無反應,甚至他所有的朋友,多年生活於其中的音樂學院的赫赫有名的教授們。在沙漠一樣的噤默與荒涼之中有一個慰安者從天而降——那就是梅剋夫人!這個天使,給他打來祝賀的電報,緊隨著,又在信中寄出炙熱的贊詞,稱他為俄國音樂的「偉大的建築師」。

柴可夫斯基在《第四交響曲》的樂譜上寫下「獻給我最好的朋友」是當然的;正如梅剋夫人稱《第四交響曲》為「我們的交響曲」一樣是當然的。

——「我們的!」

梅剋夫人說:「『我們的』這個詞兒包含著多少迷人氣味哩。」然而,這氣味氤氳了好一陣,終於消散了。最後,他們誰也找不到誰,——不,從通信的那一天起,他們就一直規避尋找和認識。他們永遠是一對陌生人,雖然那麼靠近。

一面規避,一面靠近。

愈是設法規避,愈是渴望靠近。

難道這一切都是火的緣故嗎?火能給人溫暖,火又能毀滅一切。梅剋夫人對此十分瞭解;當她第一次向火堆投放柴薪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灰燼了,因此,必須禁絕燃燒!

梅剋夫人:「曾經有過一個時候我想和你見見面。現在呢,我越覺得感動,我就越怕見面。我不能對你說話。如果在什麼地方,我們偶然面對面了,我不能夠當你是陌生客人的——我應該向你伸出我的手,但僅僅是無言地握著你的手。目前我卻寧願遠遠的想念你,在你的音樂中傾聽你,在那當中一道起伏著感情。」

遠遠的想念,直到終老。她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藏進懷裡,不讓他看見那幾乎病態的顫慄。當她聽說柴可夫斯基結婚的消息,曾經寄出一封短簡,言不由衷,只是行間夾了這樣一句:「有時也得想起我。」想不到柴可夫斯基很快便來信稱結婚為「恐怖的日子」,告訴她,這是一場「精神的折磨」。這時,她立刻做出反應,慫恿他離婚,——「從偽善和謊話中逃出來」。

逃脫以後又如何呢?在時間之河裡,他們是互相追逐,唼喋不休的兩尾游魚;然而在空間,他們只是危巖上各不相屬的兩棵樹,樹上的兩朵停雲。

出於一個根本無法稽查的原因,梅剋夫人給柴可夫斯基寫了最後一封信。信很短,告訴他產業快要破產了,從今以後再也無法寄錢給他了。行文是一種奇怪的調子,從來未曾使用過的調子。耐人尋味的是最後一句話——「別忘記我,有時也得想起我。」——曾幾何時,她同樣這麼說過。

他讀不懂。他猜測,抱怨,傷心,像受委屈的孩子般寫了長長一封覆信,試圖再度點燃火焰。他說,「我從來沒有一刻鐘忘記你,將來也永遠不會忘記你,因為我對我自己的每一個想頭,也都與你有關的。」他說,「我用盡我心中所包含的全部熱力吻你的雙手,希望你能夠瞭解,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那樣同情你,沒有第二個人像你一樣感到了那種痛苦,而且為你分擔這些痛苦。」他說,「我是煩惱得寫不出清楚的字了……」

然而,沒有回聲。一點也沒有。

永別了。

在莫斯科時,他原以為自己快完了,曾寫過一張近於遺囑的紙條:「如果我死了,原稿送與梅剋夫人。」如今,她在哪兒?柴可夫斯基整個人崩頹下來,匆匆兩年,灰黯的生命遂再也吹不出一粒火星。死時,他發著囈語,輕喚著梅剋夫人的名字——

菲拉列托夫娜!……

兩個不幸的人。

他們的不幸,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而竟邂逅了。致命的是,他們都把對方視作唯一的,等同於神。對於幸福,如果說哲人一生致力於意義的追問,他們則始終致力於形貌的想像,在形而上的高處,一樣是收穫不到漿汁飽滿的果實的。

作為遺孀,梅剋夫人一直處在對時間的悼亡狀態。對著書簡流連,歎息,時時提及死亡。對生命失去信心的人,孤單、驚怯、疲倦,有可能進行愛情的角力嗎?其實,愛情本身就是一場戰爭。她無力作戰。她表白說:「忍從是笨拙的,但又有什麼辦法?你不能以繼續不斷的戰鬥來折磨你自己。」她自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關於兩個人的現實是,她必須給貧困的柴可夫斯基以物質上的援助,此外都是夢想。她給他錢,以盧布抵償精神的援助,同時讓他也感激盧布,從中安妥自己的靈魂,極力迴避因為藝術的相知而可能促進情感關係的未來的恐懼。對於她,音樂欣賞與教養孩子已然構成一個自足的世界。她說音樂裡有「一種愉快的肉體的感覺」,她一面沐浴其中,一面以母性角色體驗著「養孩子的快樂」,她把這種快樂叫做「現實的詩意」。一種愛被另一種愛置換了。由是,她享有安寧。

柴可夫斯基一樣是憂鬱的人。他逃避人,一如逃避法律,長期設法一個人留在音樂的故園。他說:「藝術家所過的是一種兩重生活,一重是人類日常的生活,另一重是藝術家的生活,這兩重生活總是不大能夠融合在一起。」他過的其實只是藝術家的生活,而把日常生活拋棄了。梅剋夫人說,他一生愛音樂太多,因而缺乏對女性的愛。在他的身上,死亡本能特別活躍,這本能使他變得脆弱,傷感,不堪一擊,但是也能培養一種異於尋常的耐受力,使他安於極端的孤獨。精神上的自虐,就這樣藉藝術創造而化做了自娛。

靈魂是需要血肉滋潤的,靈魂深切的交往,同樣需要日常生活的足夠的給養。普希金說:「習慣代替幸福。」世俗間多少男女自以為幸福者,都是同一個屋頂之下的共同生活的事實:吃飯,交談,勞作,睡覺,生兒育女,等等毫無激情的大量的重複性動作所構成的,逼窄的空間教人協作、親近,雖然協作並非協調,親近也非親切,正如事實與真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那樣;然而,事實是強大的,無法違拗的。柴可夫斯基與梅剋夫人在同一個戲院裡遠遠避開,在路上相遇羞於窺視,甚至住在同一個莊園裡也不互訪,所有這些矯情的行為,卻在事實上為他們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空白。

他們在預設的防線跟前倒下了。

柴可夫斯基與梅剋夫人的精神交往,成了音樂家傳記中最激動人心的一章。對此,素喜誇張的傳記作家寫道:愛情的悲劇故事。其實,真正的悲劇是:愛情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