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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民

青山青史兩蹉跎

——龔自珍:《寥落》

他剛剛出生就被扔進山谷裡。整個中國都被扔進山谷裡。

幽深了兩千年的山谷。

開始便是結局。他無路可走。少年時擊劍吹簫,英邁又溫柔,想見石破天驚的剎那,所有峭厲的峰巒都比作渾圓的波濤,舞湧於眼底。然而,大小鬼蜮,早已佔據了可供攀越的去處。大海不可即。大海只是一種愴痛無已的情懷。

他無路可走。到處佈滿墳塚,洞穴,焦先式的蝸廬。萬籟無言,鼾聲如沸。昏睡者同殭屍、朽木雜陳一處,有鐐銬相拘繫,虎豹訑訑然往來其間,下面是狗蠅,蚤蟻,蚊虻,和各式爬蟲。人類聚居的地方,未必就可以叫作人類社會。偶有一二醒者,也只能怨鬼般的竊竊私語。竊竊私語的世界。懸崖上,有鴟鴞之聲,不時重複著先祖的訓諭。星月絕跡,燈燭無光。唯磷火明滅,以及專司鍛煉的大銅鼎,佈施人類以光輝……

覺醒是沒有意義的。覺醒而無路可走,又與昏迷何異?中國的知識者,總是不能單獨作任何一件事情。所謂書生,既不能喚起民魂,也不能聯絡同類,只好弄文章。然而,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舊時代死了,新時代無力出生。——處此絕谷,跼天蹐地,沒有呼號,沒有響應,那是何等可怕的境遇呵。

等待,於是成了唯一的選擇。

前進的人們一定會把這種等待視作東方式的犬儒主義。其實,無由前進的等待,決不會比前進更容易一些。只要前進著,便有接近目標的可能,何況在不斷的實現中,還有勝利的欣悅相伴隨。而等待,那是連道路也沒有的。與其說在等候希望,毋寧說是苦戀,無望地堅守一種初衷。這種苦戀,全在嚙食自己的心肝,直到鮮血淋漓也不肯停息。無所謂勝利,也無所謂失敗,自然無所謂欣悅,也無所謂苦痛。大約人到失去痛覺的時候,才可以算是經驗了真正的苦痛。等待,誰願意等待呢?

世上少有艱苦卓絕的人物者以此。知識者或者順從權力,守默守雌,或者號稱隱者,枕藉高林,都一樣是現實的脫逸者。逃避現實,同時也在逃避等待。

作為山之民,他知道自己的所在。他的目光,無時不觸及時代的荒涼的前額:農田,鹽鐵,銷煙池內的殘灰……任何足以牽繫民族命脈的事物,無一不經過他的思考。思考一萬遍,依舊那麼新鮮,那麼令他莫名的感動。陰符無效勿虛陳。從什麼時候起,他已不復叩問山靈了。他渴望海,從來未有過的焦渴。他從身內的騷動,和身外的充滿怨憤的私語與流言,以及此起彼伏斷續不勻的鼾聲中感覺著未來的潮訊。他相信且守候自己的感覺,一如守候情人。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而山圍故國,依樣嵯峨,放眼青冥,美人安在呢?一種確信,往往為急躁的情緒所毀壞,於是變得猶疑起來。愈是確信,便愈見猶疑。如此反覆折磨,頗類山外之山的慘苦的西西弗斯。一樣的精神勝利者。一面忍受苦刑,一面硬唱凱歌。或許非此便不足以支持自己?總之到了最後,劍氣銷磨,簫心嗚咽,他也不願承認:大海僅僅是一個想像。他模擬大海,不時地在內心製造波動。秋心如海復如潮呵,四廂花影怒於潮呵……

然而沒有法,究竟是山之民。

大約五十年過後,腹地武昌,這才湧起了第一個藍色的波浪。在守夜者看來,五十年不算太久遠,然而他早已疲乏不堪,為自己所推舉的巨岩壓倒了。一個人的目光,可以越過千萬重峰巒眺望大海,卻往往無力穿透最切近的一道山巖。——潮水就在身旁,他無法確知。

大海,就這樣以空無劫奪了他的一生。而當潮水來時,人們卻全數把他遺忘了,偶或提起他的名字,也無非為了嗤笑那癡頑的守候。既是山之民,自然只屬於山而不屬於海的,即如山石一般。山石就是山石,連介類也不是。

現代的趕海者,這才是一代天驕呢!熹微中,他們列著長隊,舞蹈般地登上各式艦艇,卻也一式地隨備救生圈,搖動花花綠綠的小旗子,如此駛向為氣象台早經言明的平靜如鏡的水域。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就是這樣的一個場面麼?的確,這是開放的,灑脫的,快樂的一群,可是,多少心靈沒有風,沒有水,沒有藍色深沉的顫動,枯涸單調一如被遺棄的山地……

大海在哪裡?

真正的航海人在哪裡?

但見他孤身一人,以手當槳,坐在自己的柏舟上,如一尊危石。簫聲起處,群山奔湧而來……

199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