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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詩人

你可以不做詩人,但是必須做一個公民。

——涅克拉索夫

1

詩人總是同詩聯繫在一起。

十年前,從鄉下來到大都市,正如從吃薯芋改作細糧一樣,喜歡閱讀的書,眼前也都慢慢變得精緻起來。語言是富有魅力的。總之到了後來,我是能夠安穩地在自己的幻覺裡棲居了。

任何選擇,同時是一種背棄。我開始告離從前敬仰過的詩人:這其中就有涅克拉索夫。

在我常去的一家書店裡,《涅克拉索夫詩選》整齊地靠在一起,大約五冊,書脊上全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曾匆匆取閱一回,復匆匆插回架上,此後再也沒有翻動過。過了許久,當我偶爾想及它們而一瞥原來的角落,早巳蹤跡全無,唯見一排氣宇軒昂的武俠小說了。記得當時頗有點悵悵,心想:怕不會一齊被送到廢紙堆裡去吧?

2

一天閱稿,是蘇杭先生所譯的葉夫圖申科的集子。有一篇關於涅克拉索夫的專論,特別提到詩人自以為非的一段故實:在專制的恐怖中,為了保全由自己主編的《現代人》雜誌,他曾經為最高統治者沙皇遇刺倖免於難寫了詩,以表慶祝之意。僅僅為此,他一直得不到安寧。

他寫信給托爾斯泰說:「我在極力排遣惡劣的思緒,時而覺得自己是一個大好人,時而覺得是個大壞人……在前一種心境下,我感到輕鬆——我對我的自尊心所受到的致命屈辱,流血創傷能夠看得超脫一些,樂意並且衷心地寬恕別人,對無法獲得個人幸福能夠想得開;在後一種心境下,我感到痛苦而又痛苦,是不值得同情的,首先既無力站起來,也無力完全倒下時,比什麼都難受……」

這時,我不禁想起從前讀過的他的一首詩:

我從來都不出賣豎琴,

但是,當無情的災禍突然降臨,

我的手就會在豎琴上彈出

不正的聲音……

為了和人民擁有同一滴血,

呵,饒恕我吧,祖國!

請饒恕我的罪行!……

人類生存的兩難,本來就是以損害一個方面來保存別一個方面的,何況艱難時世。要擔任一個雜誌的主編,就必須充當君主的奴僕;要堅持自己的信仰,就必須放棄個人的意志;要說出少許的真話,就必須大量地說謊;要表達復仇的快意,就必須忍受自戕的痛苦。命運的選擇是沒有自由的。為了俄羅斯碩果僅存的文學園地——《現代人》,做一個擬態以求生存,有什麼可責難的呢?只是,目的與手段密切相關,倘使手段與目的相悖,目的就不復是預期的目的了。作為社會的喉舌而言不由衷,所謂文學,自然失卻了存在的意義。的確,一首詩而已,比起《現代人》眾多反叛傾向的作品,可謂微不足道;但是詩人對於異質的東西特別敏感,哪怕半點的虛偽和污垢,都會使心靈深受創傷。

3

詩人的懺悔,重新喚起我多年以前閱讀《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和他另外一些作品片斷的親切之情。在陰霾的冬日,他的詩是斜照的陽光、麵包和爐火,是載我空越無人的野徑的過膝的長靴,今天,對於我個人來說,雖然已經可以從容地踱步在早經佈置的恆溫的暖室裡,而那些粗壯、強韌、熱烈灼人的詩句,難道就不再需要了嗎?人類的優秀的成員本來不多,眾多萎弱的靈魂,全靠了他們的餵養和保護,你為什麼竟斷然加以拒絕呢?

我頓然發現,在內心裡,我怎樣地以最純淨的美學玷污了一個曾經慷慨給予我的靈魂的歌者!

扔下譯稿,我開始發瘋般地在電話和街道裡尋找《涅克拉索夫詩選》,當我終於握住了一度視若敝履的集子時,那心情簡直無法言說,是快樂還是悲哀?只記得我對友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本書應當屬於我。」

世間的文學有兩種,一種近於標本,專用於摹仿寫作和製作教條,另一種則近似食品或藥物,用途是改造生活,強壯心靈。涅氏的詩作明顯的屬於後一種。

燈下讀完《詩選》,心意難平,禁不住把架藏的所有可能涉及詩人的書籍統統翻出來,從多種《俄國文學史》直到《巴納耶娃回憶錄》。他自稱是「黑暗王國的歌者」,那麼深情地歌唱黑暗籠蓋下的祖國、故鄉、苦難而倔強的俄羅斯婦女。他歌唱被遺忘的村舍、未收割的田地、像麥粒一樣沉默的農人,以及他們的孩子們;他歌唱預言者、流放者、囚犯,歌唱活在同一個事業中的朋友和兄弟……他背負十字架一樣背負沉重的九絃琴,令它震響,訴說失去自由的痛苦、內心的矛盾、無人傾聽的哀傷。為了逃避陰險的處境、檢查機關的刁難,他不止一次繞道而走,在權威面前壓低洪亮的嗓音。在發表《沉悶呵!沒有幸福和自由》的時候,他增寫了一個並非多餘的副題:「譯歌德詩」;直到臨終之前,才將它在原稿中塗掉,然後註明:「自己的。」

在普遍受難的時代裡,詩人的聲音,往往不是清越的、悠長的、雄壯的;即便激憤如滔滔而下的江河,也必定有漩流和淺灘的嗚咽。正是流貫在詩行中的如此的抑鬱與自責,使我加深了對「詩人」的理解,從而深愛了涅克拉索夫。

元旦那天,我把新買的《涅克拉索夫文集》特地找出來,並列在書架的最顯眼的位置上。三卷書的封面,全作土地和青草混合的顏色,唯一的圖案是套色木刻——玫瑰,美麗而沉著,默默散發著某一種芳香。就那麼看著,呼吸著,我便會重複獲得同一的提示:詩人必須忍受心靈的磨難;而寫詩,當然絕非是分行書寫那麼簡單的事情!

4

在涅克拉索夫的葬禮,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剛剛致完悼詞,包括普列漢諾夫在內的大學生們高喊:「超過了普希金,超過了!」

葉夫圖申科承認,涅克拉索夫在歷史方面超過了普希金;但是,他仍然認為,在詩歌方面並沒有超過。這無疑是基於專業考慮的一種偏見,因為,詩歌本來應當包括更廣大的空間,不只是技藝而已。

實際上,就像涅克拉索夫在《繆斯》詩中表明的那樣,從來便有兩個繆斯,不同的繆斯;或者直接地說,普希金的繆斯和涅克拉索夫的繆斯。普希金的繆斯是「柔聲歌唱的、美麗的繆斯」,是「令人迷醉的古代的嬖人」;涅克拉索夫的繆斯,則是「一個冷漠無情、無人喜愛的繆斯」,是「生來只知勞累、受苦和枷鎖的窮人們的憂愁的夥伴」。普希金是優秀的,也是優越的。他熱烈地歌頌自由,歌頌紀念碑,歌頌西伯利亞的礦坑,涅克拉索夫所曾經歌頌過的許多事物;但是,缺乏涅克拉索夫式的平民的質樸。他一面餵養囚鷹,一面逗弄鸚鵡。比起涅克拉索夫,他為帝王的御座和陵寢獻過不知多少倍的頌歌,而且,他的歌唱是主動的,而涅克拉索夫卻是如此的痛心疾首。

對於一個詩人,重要的不是歌唱什麼,而是如何歌唱。涅克拉索夫天性固執,迂直,近於笨拙,簡直不能算是抒情詩人。他的情感,早因深厚的淤積而變得凝滯,流變無由;大段大段的關於生活戲劇的鋪陳,明顯地偏重歷史而非美學。據說,詩人的想像特別的豐富而斑斕,然而,他的蝴蝶谷在哪裡?

普希金的詩歌,許許多多詩歌,由來教人飛昇;惟涅克拉索夫以創作的廣大深沉,逼使意欲逃逸的靈魂返回黑土。或者是五月的鮮花,或者是荒蕪的墓地,他歌唱的都是腳下真實的生活。

5

詩人何為?

為大地所生而歌唱著大地的人便是詩人。

詩人首先是人,然後是詩。詩人首先不能在詩行中尋找,而應當在人群中尋找;正如尋找詩不能在盆栽植物中尋找,而應當在喬木、灌木、地丁和刺藜等卑賤的族類中尋找一樣。

稱為「詩人」,是因為寫了詩,但是卻不僅僅因為寫了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