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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另一種天長地久

另一種天長地久

那天他在等班車,一扭頭,便看見了他的初戀女友。

仍然是那樣細膩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明淨的額頭,以及微微上翹的唇角。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沒有追上去,儘管她正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她。十年時間已經過去,她不可能,仍然保持著當初的容顏。她或許並未蒼老,但絕不能留住年少。

記憶是一種非常不可靠的東西。記憶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有時,因為一首歌,一句話,一個小物什,他會突然想起她。想起那個曾被他一句話逗得咯咯笑的善良女孩。甚至,他幻想著某一天,會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突然間遇見她。會是哪裡呢?書店?咖啡屋?高聳雲端的寫字樓?骯髒不堪的農貿市場?可是,即使遇到了,他還敢上前相認麼?他能夠肯定,那就是她麼?

記憶中她的一切,她的容顏和善良,仍然停留在十九歲。但事實是,十九歲的她,卻不可能存在了;同樣,那個美妙的初戀,也隨著逝去的時光,永不能再現了。所有的一切,只能靠記憶重現。這無疑有些傷感。

他愛他的妻子,這種愛,純純的,沒有折扣;偶爾,他思念曾經的戀人,這種思念,同樣純純的,沒有折扣。這好似矛盾,卻又好似並不矛盾。

有朋友對他說,戀情對於任何人,都是一種信仰。他認為這句話,很有些道理。一些人與曾經的戀人分手,後來,娶了或者嫁了,日子通順或者艱難,仍念念不忘曾經的初戀。他在想,即使老到七情六慾全消,即使喝了忘川之水,也是不會忘記的。

你可以背叛初戀時的情人,但顯然,你很難背叛自己的信仰。有時候,初戀遠超過兩個人的花前月下,遠超過一份留守的情感,遠超過所有甜蜜或苦澀的味覺,只濃縮為一種信仰。或者說,你曾經嚮往、經歷、最終逝去的初戀本身,就是一種信仰。這種信仰,可能伴你一生,並難以背叛。

前幾年流傳一句臭了大街的名言: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後來有人說,這句話,有毛病。不求天長地久,實際是對天長地久的一種絕望。或者,是一種惡劣的人生態度,是—種逃避。

其實,又何必。生活中,很多時,很多事,讓我們無能為力,受盡煎熬,包括曾經的初戀和愛情。事實上,誰也沒有犯錯,錯誤的,是那個年代,那個年齡。

可以同兩個人天長地久麼?可以。一個,是你現在的愛人,另一個,是你曾經的戀人,一個,是現實的永久,另一個,是記憶的永恆;一個,需要日日相伴,另一個,只需偶爾想起。這並不說明人性的卑瑣,更不意味對愛情的背叛。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沒有必要同我們結怨,我們應該記住。甚至於,記憶是對於一段破裂戀情的另一種補償,他認為。

另一種天長地久,不就是一份永存的記憶麼?

你在街頭,我在街尾

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極度貧困。

男人總是天不亮就去果蔬批發市場,批回一些水果,站在街頭叫賣。後來為了多賺些錢,他又給女人買了一輛舊三輪車,讓女人在街尾也守著一個同樣的水果攤。街很短,兩個人可以彼此相望。中午時,他們就站在街上吃自帶的午飯。女人喊,開飯了啊!男人就蹬著三輪車趕來,匆匆吃一口,再匆匆返回街頭,繼續叫賣他的水果。

這樣的生活,當然很難。有時市容大隊的人來了,男人便喊著女人,兩個人蹬著車,拚命地逃。一次逃跑途中,女人的三輪車突然翻了,她爬起來,繼續蹬著車飛奔。回了家,才發現額上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男人心疼了,去摸,女人說,沒事的'……怎麼我當時沒發覺呢?

女人的額上,從此落下一道疤。

生活當然越來越好。後來他們幵起一間水果店,又租下了商場的專櫃,再後來,男人竟有了個像模像樣的公司。女人再也不用守著三輪車賣水果了,再也不用在市容部門的眼皮子底下東躲西藏了。現在她只呆在家中,安靜地操持著一日三餐。

女人沒有文化,甚至識不了幾個字。好像,她也只能做做這些。不過對於她的生活,對於他們的生活,她很滿足。

男人的公司,其實就在街頭,他們的家,其實就在街尾。街雖然變長了些,可是當女人站在陽台,仍然可以隱約望見公司的一角。有時她甚至想,燒菜時的裊裊香氣,也許會飄到男人的鼻孔裡吧?她把飯菜蓋好,坐在飯桌旁,專心並幸福地候著她的男人。

可是男人回來吃飯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終於,近兩個月的時間,男人沒有在家裡吃過一頓晚飯。其實男人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些生意上的瑣碎應酬。每次他都是很晚了才回家,搖搖晃晃酒氣沖天。女人輕皺著眉,給他泡一壺濃茶。卻一次都沒有喝,男人早已呼呼睡去。

女人也曾對男人說,這麼近,就不能回家吃飯嗎?男人說忙啊……你以為我喜歡天天往肚子裡灌酒?女人就不說話了。她不信。怎麼可能有推不掉的應酬呢?再怎麼忙,公司與家的距離,不就是一條短短的街嗎?

那天男人回來得早些,看到滿桌的菜,不禁愣了愣。他問女人今天是什麼日子。女人說什麼日子也不是。男人問你天天都弄這樣一桌子菜嗎?女人說是的,幾乎天天這樣。那天男人突然有些內疚。他想像著女人和兒子守在飯桌旁吃飯的情景,突然產生擁抱女人的衝動。他想以後一定多回家吃幾頓飯。一定。

可是男人並沒有做到。他仍然要陪各種各樣的客戶,在酒店裡推杯換盞。他想他是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嘛。他忙嘛。他原諒自己的借口,總是那麼充分和不可動搖。

男人的公司突然破產了。彷彿一夜之間,男人失去了所有。黃昏時分男人回了家,女人仍然坐在飯桌旁等他,桌子上仍然擺滿了很多好菜,像曾經的千百次一樣。男人看一眼女人,開始默默吃飯,一邊吃一邊流淚。女人說你哭什麼呢?……傻人,我和你,還可以去街上賣水果啊!你在街頭,我在街尾……

他們並沒有再去街上賣水果。男人想女人為他做了那麼多,怎麼忍心讓她仍然守著一個水果攤呢?——他不想讓女人再一次在額上留下一道疤。男人賠光了錢,可是他還有女人和朋友,這是他最大的一筆財富。於是男人重新開始了打拼,憑著他的能力和勤奮,他的事業馬上開始朝好的方向發展。這樣兩年後,男人再一次註冊了一個公司。還是街頭的位置,還是原來那棟寫字樓。那天男人辦好了所有的手續,早早地回了家,他坐在飯桌旁,興奮地打開一瓶紅酒。

那天他們喝得都有些多。男人藉著酒興說了很多肉麻的話。最後男人說,現在你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沒有你,肯定沒有我們的今天。

女人說我沒有要求……傻人,我能有什麼要求呢?

男人說不行,你一定得提一個,不然我心裡不安。

女人仔細想了想,然後說,……等你成功了,答應我,盡量回家吃晚飯,好嗎?

……男人沒有回答。他緊緊擁抱了女人。

沒有更好,只有最好

對於愛人,人們常說:身邊的,就是最好的。可是身邊優秀者眾,能假裝視而不見?

他不難看,卻談不上英俊;他是白領,但賺不過老闆;他很強壯,卻打不過健身教練;他會吹笛,可不如那個小提琴手拉出的曲子好聽;他也燒菜,不過那菜,卻遠沒有街口小吃部那個謝頂的廚師,煎煮得色香味美。或者你大度一些,取取平均值,結果卻悲哀地發現,原來曾經暗戀過你的那個大學同學,也並不比他差多少。

你納悶,怎麼以前,竟然忽略?於是感歎,自古紅顏多憂傷。

壞的男人是相似的。而好的男人,卻各有各的不同。

不論哪一種,都讓你在心裡,對當初的選擇,產生些許小的懷疑。

可是沒有辦法,現在他是你的老公,或者男友。生米有無煮成熟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常常挽著他的胳膊,招搖過市。為什麼還要挽著他招搖?只因現在,你只能挽著他。那個老闆,或者健身教練,或者小提琴手,或者謝頂的廚師,他們的臂彎,屬於另一個多憂傷的紅顏;還有你的大學同學,此時正摟一位虎背熊腰的女子,啃豬蹄般地接吻。

哪怕你當初選擇他的時候,用了天平稱,用了卡尺量,此時,也由不得你不傷感。

這樣想著,你回了家,倚了沙發,正想著某位帥哥英俊的臉,他那張臉卻已經湊上來;來不及煩,他接著擁抱了你,好像力度並不比健身教練差多少;他還買了些水果,你想大老闆的嬌妻們,也不過吃吃這些而已吧,然後他開始吹笛,儘管有些鋸木的錯覺,你仍然在笛聲屮慢慢陶醉5他又跑到廚房為你燒菜,色香味仍不如那個謝頂的廚師,可這菜是為你而燒,這世界上,這一刻,只有你擁有獨享這道菜的權力;最後,他端來洗腳水,朝你大吼一聲:洗腳!驚天動地。可是你仍嫌聲音不夠大。你巴不得全世界都聽見。這時你感覺很幸福了。

好男人沒有標準,也沒有止境。所以明天,你肯定還得感歎一番。並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產生些許小的一閃而過的懷疑。

可是今天晚上,你卻被他感動。事實上每天晚上你都被他感動。也包括白天,在你不胡思亂想的時候。你想,之於愛人,其實身邊的,真的是最好的。他的好,就在於能夠時刻守在你身邊,使出渾身解數,讓你享受平庸和平淡的快樂,並給你飄搖不定的思緒和情感,提供一處永遠的容納之地。

沒有更好,只有最好。愛情世界裡,只存在這樣一個邏輯。

花兒的心思

她是那麼迷戀那些花兒。讀大學的時候,女友們說,你嫁給賣花的算了。她想,有什麼不好嗎?

現在她還未嫁。不過她的男友,真的是賣花的。

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一個小公司打工。她是被一朵花俘虜的。記得那天下了雨,他打著傘把一朵玫瑰送到她的宿舍,然後轉身就走。那時她感動得想哭。那朵玫瑰一直插在她床頭的花瓶,直到徹底頹敗。

從那時起,他們的愛情就不再是一個羞澀的花苞。愛之花彷彿一夜之間盛開,芳香怡人。

後來他開了一個花店,在繁華的鬧市區。是她要求的。她說開個花店吧,浸泡在滿屋的清香裡,多好啊。就開了。那時他們的愛情呈一條規矩的向前行走的直線。少了分狂熱,多了些理性。

他開始忙碌起來。很多時候,他出去,只留下她和滿屋的鮮花,她在絲絲縷縷的芬芳之間穿行,快活地為那些或羞澀或頑皮的男孩選花包花和插花。幸福感撲面而來,她認為賣出去的每一朵花,都能為他們換來一段浪漫美好的愛情。

可是生活並不浪漫。因為開花店是一門生意。因為所有的生意,都不浪漫。意識到這些的時候,他們的花店已經做得很大了。他瘋狂地在城市裡開著分店,一家比一家有規模,一家比一家上檔次。有一段時間她想,城市裡所有女孩子手裡的鮮花,會不會都是他們的花店賣出去的?

這樣她就突然發現,已經太久沒有人給她送花了。他好像只給她送過一次。就是芳心被他虜走的那次。僅僅那一次。

他一天比一天忙碌,有時,甚至好幾天不見他的面。那時他策劃著在城郊開一個花卉市場,正躊躇滿志。情人節那天,她給他打電話,她說要回來吃飯嗎?他說不要了,太忙……你自己吃吧。她說你總得送我一朵玫瑰吧。上次你送我,都好幾年前了吧?她感覺他在那邊愣了一下。有那麼久嗎?他說,……再說玩那些偽浪漫有什麼意思呢?你喜歡花,花店裡到處都是,你隨便挑一捧不就行了?……那些花,都是屬於你的。

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是的,她現在擁有滿屋子的花,可是那些花兒,都是為男孩們準備的啊!男孩們把它們買走,裝滿了心事,再送給女孩,愛之花就盛開了。而現在,她覺得那些花兒,沒有一朵,是真正屬於他的、她的、他們的。她也並不認為送花是一件浪漫或者偽浪漫的事,那只是一個動作,卻是愛情的真實表達。她再一次想起曾經擁有過的那朵醜醜的玫瑰。她懷念那朵花。

花卉市場開起來了,很大,很壯觀。不同季節的花兒在裡面同時盛開,製造著怪異的繁華。很多人在花棚裡勞作和交談,場面熱烈。沒有人注意到她。包括他。在那個巨大的花棚裡,也許所有的花兒,都比她重要。

分手那天她獨自去看午夜電影。散場時,看見街邊站一位賣花的小姑娘,一個男孩正往外掏著錢。她走上前,對男孩說,能買一朵送我嗎?男孩朝她笑笑,瞇著好看的細長眼睛。當然可以,他說,當然可以。

她一邊往回走,一邊輕聞著那朵花。她想他的生意無論做得如何大,也不可能包攬城市裡所有的花兒。她想今夜,她將只剩下手上的這朵。不過這花是真疋屬於自己的,儘管,她並不認識也根本不想認識那個送她花的男孩。

她想起她向他說出分手理由的時候,他大叫一聲:莫名其妙!是啊,她想,把送花當成偽浪漫的男人,又怎麼能夠讀懂,一朵花兒的心思呢?

經典愛情事故

男人弄好一頓精美的晚餐,要和女人一起分享。女人很開心,她摟著男人的脖子,在男人臉上美美地親了一口。

男人擺好碗碟,女人打開音樂,他們甚至點了只有過節才肯點上的紅燭,準備好好享用一番。

戰爭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好像女人嫌男人的碗碟沒有擺好,便嗔怪了一句。其實女人根本沒往心裡去,她是笑著說的。於是男人一邊重擺,一邊咕噥。其實男人也沒當回事,那時他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悠揚的音樂。可能男人的語氣有些硬,使女人有了微小的不悅,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大聲還了男人一句。她高亢的發音打斷了連貫流淌的音樂,把男人嚇了一跳。男人注視著女人的臉,他說你怎麼這麼三八?

戰爭就開始了。

—開始鬥嘴的內容僅僅停留在桌上的碗碟,聲音也不大。可慢慢地,那聲音就變成炸雷,內容也開始擴展。女人嫌男人不紳士,不會疼人,不會賺錢,不擅交際;男人嫌女人太任性,太婆媽,太嬌生慣養,太無理取鬧。突然女人摔碎了一個空盤子。其實她只想嚇唬男人一下,並不想真摔東西。可是手一抖,盤子就掉了。

男人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真是不可理喻!摔了門,去酒館喝酒。

男人生悶氣,就去酒館喝酒。

女人衝著男人的背影,罵了兩句,然後走進浴池,洗澡吹頭做美容。

女人生悶氣,就洗澡吹頭做美容。

男人剛走出幾步,就後悔了。他想這又何必呢?多好的一頓燭光晚餐啊,竟被幾句話給攪和了。男人想其實錯還是在他,本來事情的起因就是他沒能擺好碗碟。再說;即使錯在她,他言不由衷地給她道個歉,又有什麼關係呢?男人嘛。

男人就紳士起來。他掏出手機,給女人打電話。他想打完電話,就回家。電話通了,卻沒人接。掛上,再打,仍沒人接。男人火了,紳士風度一掃而光。男人罵,臭婆娘!

女人剛拿起浴池的蓮蓬頭,就聽到電話在響。急忙衝進客廳,抓起電話,那邊卻掛斷了。女人便坐在那裡等,她知道他還會打來。可當電話再次響起,女人卻突然使起了性子。她想他今天憑什麼對自己這樣凶?就讓他再打一次。再打一次,她就接。可是一直等到深夜,他也沒有打來。

女人坐不住了。她想他今天真的生氣了吧?其實今天的事,都是自己惹的。幾個碗碟而己,犯得著發脾氣?女人想那就給他道個歉吧。即使錯真在他,她大度一次,又有什麼大不了呢?女人真的大度起來。她給男人打電話。電話通了,卻沒人接。掛上,再打,仍沒人接。女人便火了,大度的模樣一掃而光。女人低聲罵,死在外面吧,你!

那時男人正坐在酒館裡喝酒。酒館裡人聲鼎沸,男人扦沒有聽見電話在響。當電話再次響起,男人剛要接,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想就讓她再打一次。再打一次,當成她沒接他電話的補償。再打一次,他就接,說,親愛的,我這就回去。

可是女人沒再打來,她把自己埋在沙發裡,哭。

男人等電話,等啊等啊,電話遲遲不來;女人等男人,等啊等啊,男人久久不歸。終於,女人徹底失去耐性。她坐到桌邊,一邊罵著她的男人,一邊一個人用餐。

女人早就餓了。

那是頓精美的晚餐,那是些平日裡難得的吃食,本來女人想留給男人一半,可是她太傷心了,就沒了節制。等發覺時已經晚了,餐桌上只剩下空的碗碟。女人害怕了。她想一會兒男人回來,怎麼辦呢?這麼多年,不管多晚,她總是等著男人一起用餐。可是今天,她竟一個人,無恥地吃掉了所有的東西!

她不敢面對男人,她越想越怕,她決定離家出走。

她只想失蹤幾天。她知道,只要她失蹤,男人就會著急。男人一著急,就會寬恕她所有的錯誤。

女人真的出走了。她帶上手機,帶上換洗衣服,趁著夜色,逃離了城市。

女人逃離的速度很快,連她自己都納悶,怎麼會有這麼快的速度?等她醒悟過來,發現已經迷路。和前幾次出走不同,這次她是真正迷路,真正永遠回不了家了。女人後悔了,傷心欲絕。

男人回來,不見了女人。他慌了,給女人打電話,電話裡說:您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男人很快原諒了女人的錯誤,他瘋狂地撥她的電話,電話瘋狂地說,不在服務區,不在服務區。

男人失去了女人和愛情。他寬恕了女人,卻不能寬恕自己。

女人貌美如花,青春永駐。她日日歎息,不吃不喝,懲罰著自己的罪過。她想家,她想男人。可是她,真的回不了家了。

女人住在淒冷的白屋,膝上趴一隻寂寞的白兔。她一遍遍撥著男人的電話。電話回答她:您的電話,不在服務區,不在服務區……

女人的住處,叫廣寒宮。她的名字,叫嫦娥。

和你一起錯過

那時他們剛剛大學畢業,在一個小工廠裡打工,生活很有些孤寂和無聊。晚飯後她常常去找他,讓他陪她下幾局跳棋。於是床前的書桌成為他們固定的戰場,房間裡常常迴盪著她近乎放肆的笑聲。他總是輸。輸了不服,再來,還是輸。他不解,為什麼你總能贏我?她笑,因為你傻,總是錯過關鍵的幾步。

好像任何遊戲都經不起時間的無限抻長。幾個月後,他們開始逐漸對這個遊戲失去著興趣。於是她再一次在他面前感歎,她說生活好無聊啊。他說是這樣,不過我們可以賭賭試。她問賭什麼,怎麼賭。他說就賭跳棋,每天玩三局,兩勝制,敗者輸掉一塊錢。她說那好啊,這等於你在扶貧嘛。他笑笑,那可不一定。

當然一定。事實上他從未贏過。三局兩勝制讓他偶來的一局勝利派不上任何用場。一個月後他用她的身份證辦了一個存折,存下三十一塊錢。她說你動真的啊。他說那是,願賭服輸。她說你先替我留著吧,反正接下來你還得輸,等攢夠一千塊錢再一起給我。他說那行,就這麼定了。

仍是輸。每晚輸掉一塊錢,幾乎成為他固定的生活內容。每個月他都會去銀行存些錢,然後向她匯報:一百了啊,三百了啊,五百了啊。其實他並沒有讓她,他真的想贏,但總是贏不了。他說真奇怪,怎麼總贏不了呢?她敲一下他的腦袋,笨蛋!關鍵的—步啊,你總是走錯!

存折上的數字在五百多塊的時候突然停住了,因為她離開了那個工廠,奔向遙遠城市的一個很有名的公司。其實這是早晚的事,他知道她的心早就停在遠方。他們常通電話,他說,我還存著你五百多塊錢呢。她說不夠,差得遠呢。他說那接著來?她說好。

他們開始在網絡棋室裡下棋,仍然三局兩勝,仍然賭一塊錢。他們會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她給他講她的新同事,講那個城市的小吃,講街心花園的一棵棗樹,講她的減肥計劃和進程。他問她想不想他。她說,想,當然想,非常想,你又輸了一塊錢!他看看,果然,他的棋子尚在途中,她的棋子卻似士兵般,穩穩當當地挺進了他的營盤。

有時候他想說自己喜歡她,可是他總覺得時機尚未成熟。時機尚未成熟,怎麼開口呢?她是那個很有名的公司的白領,他不過是一個小工廠的工人,這樣的高攀,怎麼能夠開口呢?後來他認為自己應該豁出去,他認為眼前的這些不應該成為他的障礙。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時間表:只要存折上的錢存夠一千,他就會告訴她,我愛你。他瞅一眼存折上的數字,已經快九百塊了。他暗喜,不過還有半年。

他終於能夠贏棋了。但是他不想贏。他恨不得趕緊輸掉一百塊錢。後來他真的開始讓著她。他每天都要去存錢,每天只存一塊,隨著存折上數字的增長,他感覺自己,正在奔向幸福。

終於有一天,那張存折上,存滿了999塊錢!他想,明天就該向她表白了,甜蜜的緊張伴隨了他整整一個晚上。他哼起那首歌,999朵玫瑰,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傻笑。

第二天上線,去棋室找她,不在。打她電話,關機。給她發電子郵件,不回。他慌了。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慌過。他的口袋裡裝了一塊錢零鈔,此時,卻怎麼也輸不出去。

他仍然在約好的時間去棋室等她,她終於出現了。他們開始下棋,他下得昏招百出。他問她你知道存折上現在有多少錢嗎?她說近一千了吧。他說是的,如果今天我還輸掉,就是整整一千塊。你知道這九百九十九塊錢代表著什麼嗎?她說什麼。他說這等於說我們共下過2997局,假如每局用時半小時,等於我們共用時1498個小時,等於我們不吃不喝不睡覺,一連下了62天跳棋——也就是兩個多月。她說天啊,你沒算錯吧,怎麼這麼多?他敲過去一個笑臉,卻突然問,昨天為什麼沒來?她答,我去拍婚紗照了,對不起。

他的腦袋唆地一聲。他不知道這句「對不起」的準確含義,是因為咋天沒來棋室,還是因為婚紗照?總之他馬上輸掉了三局,輸得比哪一天都快。

原來暗戀是不能零存整取的,這無疑會貶值。他想。

他們再也沒有下過棋。幾個月後,她把自己嫁了。婚禮那天,收到一個信封,打開,掉出一張存折。存折是從九百多元開始存起的,顯然,他已經更換了多個這樣的存折。每天,存折上都會頑強地多出一塊錢。最後的數字,恰好是一千元。看著那些日期,想起他們三年多來的曰子,她便紅了眼睛。

存折的裡面,夾了一張字條——

現在我終於可以贏棋。但我還是輸了——我錯過最關鍵的一步——祝你幸福。

情傷

想不到竟會如此順利。正當她和他努力尋找著一個借口,他的妻子竟成全了他們。

他們是真心相愛。起碼,她是這麼想的。那時她常常加班,晚上,仍然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敲打著電腦。總是在很晚的時候,他推門進來,給她送一杯熱牛奶,或者一小碗餛飩。他總是那麼彬彬有禮,把牛奶或餛飩放在桌子上,說一聲,你早點休息,再露—個微笑,就出去了。其實也並未走遠,就在公司樓下不遠的陰影處等著。直到見她鑽進出租車,才肯轉身,急急離去。這個過程中,他既不走上前,也不跟她說話,像一名默默的護花使者。

這當然令她動容。那段日子,陽光總是遍灑著她心底所有的角落。她甚至開始盼望加班,盼望在每一個夜晚,他都會為她送上一杯牛奶和一個微笑。有時工作做完了,卻並不走,在電腦前磨蹭著,拿指甲鉗打磨著十個無聊的指尖。直到他來。

那天他給她送來一杯冰果汁,說,天熱了,解暑。早點休息。照例在後面加一個微笑,然後,往外走。她說等等。他站定,轉身。她就擁抱了他。一切好像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不安和尷尬。唇貼在一起的時候,她神志不清地想,躲來躲去,還是愛上了有婦之夫。

他是公司的副經理,有妻子和女兒,有令人矚目的社會地位;她呢?一個青春活潑的打工妹而已。可是愛情還是似浪般洶湧地來了。你想擋,擋不住;你想拉,拉不回來。

她見過他的妻子,溫柔,漂亮,成熟並高貴。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或許也會愛上她吧?於是她便壓抑起來,心情煩躁。周圍都是目光,這讓她的煩躁無處可藏。她想如果能有一個機會,和他一起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城市或者鄉野,草原或者雪山,他們手拉手地說捨,她向他盡情宣洩心底的苦悶與快樂,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可是她知道這根本不可能。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個夢罷了。他們也曾努力地尋找這樣一個機會,可是,所有的借口都顯得那樣不真實。

生日那天,他在酒店擺了宴席。很多同事都去了,有她,也有他的妻子。席間他接到總經理的電話,讓他過幾天去美國辦些公事,並讓他在眾多員工中挑一位隨同的助手。放了電話,跟同事說了,大家卻你推我讓,半天未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他的妻子卻突然說話了。她說讓娟去吧!……她英語那麼好,工作出色……心也細……

她知道那一刻,他肯定欣喜若狂。儘管他裝得平靜,但她幾乎聽到他的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音。可是為什麼,這時的她,竟有些不安?

記得登機前,他的妻子來送他們。她說記得要帶些什麼回來嗎?他回答當然記得,你的方巾,妞妞的香帕。他的妻子笑了,揮揮手說那走吧,小心點。又對她說,看著他,別讓他喝太多酒……喝多了,你揪他的耳朵。她卻是聽不下去了,只覺得悲傷宛如秋夜的冷風,陣陣襲來,讓她發抖。

飛機上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動,卻突然說,就這樣吧,我們,結束吧!他驚了一下,忙問為何?她說她那麼善良,對我們毫無戒備,就這樣把你交給我,還忍心傷害她嗎?他張張嘴,可是……她說就這樣吧,結束吧。

那天她想了很多。她並不覺得自己從前的行為卑鄙無恥或者有些過分,她認為自己有權利愛上任何一位出色的男人。可是現在,她知道自己必須放棄。是啊,她有權利愛上一位有家庭的好男人,可是她有權利傷害一位好男人的好妻子嗎?感情是兩個人的,可是當兩個人的感情殘忍地傷害到一個善良的無辜者,那麼,這樣的感情,便是不可原諒的罪孽了。

再一次走出機場,便是異國了。現在她和他一起走進一直盼望的那個機會。可是她終要放棄了,儘管她知道,這會讓她悲傷很長的時間。但她只有這樣一個選擇。她想,只有這樣,才不會讓無辜的她,一世痛苦;也不會讓多情的自己,一生不安。

水果店印痕

街不寬,隔開兩家正對的小店。這邊是他的書屋,那邊,是她的水果店。

常常,她過到街這邊來,翻看著架上的書。來的時候,照例抓了一個蘋果或者一隻梨子。他接過來就咬,毫不客氣。水果已是被她仔細沖洗過了。

於是走的時候,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本或兩本愛情小說。她只看愛情小說,他覺得不可思議。

小店的生意都不好。夏日的黃昏,沒有顧客的時候,他們有時會各自捧一本書,坐在店門口翻看。有時候抬頭,目光碰撞了,他笑笑,她卻是白他一眼。

那眼神似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意思。他想,那就別侵犯了。

每天,她都過得很快樂。他卻不。他認為小店只是他旅途中的一杯清茶。喝完這杯茶,他還是要上路的。後來他終於有了一個上路的機會,他考上了大學。曾經,他夢裡都想當作家。

學校在一座遙遠的城市。走的時候,她去送他。她給他帶了滿滿一兜的水果,都是仔細沖洗乾淨的。這些水果,他吃了很長時間。

正是那時候,他開始在報刊上發些小文章。他的文章越發越多,人有些得意和張狂起來。暑假的時候他想回那個小城看她,他記得自己答應過她。他想著她的眼神和水果店,他想著那些過去的寧靜黃昏。後來他還是沒有回去,他想,還是抽空多看看書吧。

他覺得自己正在奔向成功,他覺得自己距離那個平靜的城市,愈來愈遠。

畢業了,他去了一個更遙遠的城市。後來他有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朋友群,自己的生活支柱,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幾乎把那個水果店淡忘了。後來他以為,自己真的把那個水果店淡忘了。

可是在幾年以後,在一個慵倦的中午,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喂。

是你嗎?

他愣住了,思維飛速地回滾。電話的那端,一縷水果的芳香氣味,帶著一絲急切和不安。他猛然回到某一個夏日的黃昏,隔著一條街道的寬度,他捧著一本書,猛抬頭,她正小心地看他。那時晚霞,把他們鍍成一樣的金黃。

你怎麼,知道我電話?他不解。

我在《E城晚報》上看到你一篇文章。我知道是你。我打電話問,好心的編輯告訴我的。她的聲音有些興奮,想不到,你真的寫起文章了。

她仍然在E城。那個曾經被他當成一杯茶的城市。

文章?他想起來了。那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人物,情節,地點,全都是虛構的。並且,他用了筆名。

可是,你怎麼肯定那是我寫的呢?他更為不解。

你用了水果店名字當筆名啊!她說,以前,你曾這樣說過的。我知道是你,我就打電話問……

說過嗎?他記不清了。他隱約記得,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寫完後,卻還沒有給自己取個筆名。他好像是胡亂填了一個名字。那時他還讀著大一。他還記得曾有人問起他筆名的來歷,他是怎麼答的,也記不清了。那個水果店,在他心裡,彷彿已經失去了最後的那道淺淺的印痕。

他們開始漫無邊際地聊。他們談起那個小城,那個小街,那兩個小店。她告訴他,她仍然,守著那個水果店。

他競有了些莫名的傷感。

她突然問,嫂子好嗎?問得他來不及設防。他說,好。然後他再也沒辦法回答了。指什麼呢?相貌?工作?性格?人品?夫妻感情?這樣他們便有了十幾秒鐘的沉默。他突然希望這場談話早些結束。他突然對自己的語言,產生出極度的懷疑。

後來的談話是漫不經心的。他覺察出她的失落和哀傷。他們聊了很多,但好像什麼也沒有聊過。

吃晚飯的時候,他問妻子,你知道我的筆名是怎麼回事嗎?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好像,他踏進校門的第一天,他們便開始相戀了。

不是一個水果店的名字嗎?妻子回答。

你怎麼知道?他有些糊塗。

你說過的啊。忘記了?妻子對他的問話,顯然有些不滿。

說過嗎?他依然是記不起來。他想自己怎麼會忘掉這麼多事呢?他努力回憶著,他覺察出記憶中有過一道淺淺的印痕,卻不敢肯定,那真的是水果店。

他終於放棄了回憶。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與那個水果店,那個曾經的水果店女孩,還是存在著某種模糊的瓜葛。那是他的筆名,或許,也是他生命中另一個潛在卻真實的自己。

道歉這麼難堪的事

雖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卻是寸土不讓,似兩只好斗的公雞,恨不得拔光對方的所有羽毛。吵完了,又都後悔,覺得有些小題大作。於是男人去攬女人的肩,卻被女人「啪」地甩開,「給我道歉!」

男人撇撇嘴,鑽進書房看書。女人看道歉無望,也開了冰箱,氣鼓鼓地突擊消化著一盒盒的冰淇淋。一會兒男人走出來,說,「少吃點,對胃不好。」女人繼續怒髮衝冠,「給我說對不起!」男人再一次撇撇嘴,轉身返回書房。女人聽見他小聲咕噥:有這麼誇張?真麻煩。

傍晚男人再一次從書房出來,問女人,「一起去買菜?」女人一邊嚼著餅乾一邊說:「你先道歉再說。」男人急了,「你還有完沒完?」女人說:「有完。你先說對不起。」男人不睬她,披了外套,一個人去超市。

回來後女人仍然緊板著臉。男人便下到廚房,頂著一身臭汗,把炒勺揮得震天響。後來男人聽到她在客廳裡吃吃地笑,伸了頭看,女人正興高采烈地看著韓劇。

都是女人愛吃的菜,滿滿一大桌。男人開了葡萄酒,倒一杯給女人,女人接過便喝。男人討好地說:「也不說聲謝謝?」女人白他一眼,「你還欠我一句對不起!」男人搖著頭笑,「給個面子?」女人不理他,把一塊糖醋排骨嚼得「喀喀」直響。

男人想,她今天算是饒不了我了。

睡覺前男人在洗手間裡洗漱,正給女人往牙刷上擠著牙膏,突然聽見女人在客廳喊他:「你這就睡?」男人嚇一跳,心想這傢伙還真要逼他道歉才肯罷休?卻聽到女人接著說,「先把牛奶喝了再刷牙!」男人鬆口氣,走出來說,「你不生氣了?不用我說對不起了?」

女人一邊往臉上敷著黃瓜片,一邊似乎很大度地說:「當然生氣!不過先不用道歉了……其實你已經跟我說過五次了。」

「五次?」男人納悶了,「什麼時間說過五次?」不過男人可不管這些,他順勢攬了女人的肩……

那夜,那對盲人夫妻

那個夜晚,悲愴的聲音一點點變得平和,變得快樂。因為一聲稚嫩的喝彩。

那是鄉下的冬天,鄉下的冬天遠比城市的冬天漫長。常有盲人來到村子,為村人唱戲。他們多為夫妻,兩人一組,帶著胡琴和另外一些簡單的樂器。大多時村裡會包場,三五塊錢,會讓他們唱到很晚。在娛樂極度匱乏的年代,那是村人難得的節日。

讓小孩子感興趣的並不是那些粗糙的表演,而是他們走路時的樣子。孩子們常常從他們笨拙的行走姿勢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卑劣的快樂。那是怎樣一種可笑的姿勢啊!男人將演奏用的胡琴橫過來,握住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著胡琴的後端,小心翼翼地跟著自己的男人,任憑男人胡亂地帶路。他們走在狹窄的村路上,深一腳淺一腳,面前永遠是無邊的黑夜。雨後,路上遍散著大大小小的水窪,男人走進去,停下,說,水。女人就笑了,不說話,卻把胡琴攥得更緊。然後換一個方向,繼續走。其實換不換都一樣,到處都是水窪。在初冬,男人的腳,總是濕的。

那對夫妻在村裡演了兩場,用了極業餘的嗓音。地點在村委大院,兩張椅子就是他們的舞台。村人或坐或站,聊著天,抽著煙,踩著腳,打著呵欠,一晚上就過去了。沒有幾個人認真聽戲。村人菁要的只是聽戲的氣氛,而不是戲的本身。

要演最後一場時,變了天。嚴寒在那一夜,突然躥進村子。那夜滴水成冰。風像刀子,直接刺進骨頭。來看戲的人,寥寥無幾。村長說要不明天再演吧?男人說明天還得去別的村。村長說要不這場就取消吧?男人說說好三場的。村長說就算取消了,錢也是你們的,不會要回來。男人說沒有這樣的道理。村長撇撇嘴,不說話了。夫妻倆在大院裡擺上椅子,坐定,拉起胡琴,唱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在寒風中顫抖。

加上一個孩子,總共才三四名觀眾。那個孩子對戲沒有絲毫興趣,只想看他們離開時,會不會被結冰的水窪滑倒。天越來越冷,村長終於熬不住了。他關掉村委大院的電燈,悄悄離開。於是整個大院除了那個孩子,只剩下一對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唱戲的盲人夫妻。

那個孩子離他們很近。月光下他們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得悲傷。然後,連那聲音都悲傷起來。也許他們並不知道那唯一的一盞燈已經熄滅,可是他們肯定能夠感覺出面前的觀眾正在減少。甚至,他們會不會懷疑整個大院除了他們,已經空無一人了呢?也許會吧,因為那個孩子一直默默地站著,沒有弄出任何一點聲音。

那個孩子在等待演出結束。可是他們的演出遠比想像中漫長。每唱完一曲,女人就會站起來,報下一個曲目,麴一躬,然後坐下,接著唱。男人的胡琴響起,女人投人地變幻著戲裡人物的表情。可是她所有的表情都摻進一種悲愴的調子。他們的認真和耐心讓孩子煩躁。

那個孩子跑回了家。他想即使我吃掉兩個紅薯再回來,他們也不會唱完的。他果真在家裡吃掉兩個紅薯,又烤了一會兒爐子,然後才再一次回到村委大院。果然,他們還在唱。女人剛剛報完最後一首曲目,剛剛向並不存在的觀眾深鞠一躬。可是他發現,這時的男人,已經淚流滿面。

突然他叫了一聲好。他的叫好並不是喝彩,那完全是無知孩童頑劣的遊戲。他把手裡的板凳在凍硬的地上磕出清脆的響聲。他努力製造著噪音,只為他們能夠早些離開,然後,為他表演那種可笑和笨拙的走路姿勢。

兩個人同時愣了愣。好像他們不相信仍然有人在聽他們唱戲。男人飛快地擦去了眼淚,然後,他們的表情同時變得舒展。那個孩子不懂戲,可是他能覺察出他們悲愴的聲音正慢慢變得平和,變得快樂。無疑,他們的快樂,來自於他不斷製造出來的噪音,來自於他那聲頑劣的喝彩,以及他這個唯一的觀眾。

他們終於離開,帶著少得可憐的行李。一把胡琴橫過來,男人握著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著後端,小心翼翼地跟著,任憑男人胡亂地帶路。他們走得很穩。男人停下來,說,冰。女人就笑了。她不說話,卻把胡琴攥得更緊。

多年後那個孩子常常回想起那個夜晚。他不知道那夜,那對盲人夫妻,都想了些什麼。只希望,他那聲稚嫩的喝彩,能夠讓他們在永遠的黑暗中,感受到一絲絲陽光。

儘管,他承認,那並非是他的初衷。

最初的緣由

那個夏天他理光了頭髮。他這麼做毫無目的,即使幾年以後,也尋不到任何有關的理由。只記得熾烈的陽光烘烤著青色的腦瓢,帶給他滾燙並真實的愉悅。當他發現這是一個錯誤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可挽回。

他想不到她會忽然回來。其實回來也沒有關係,這甚至令他欣喜,但他偏偏理光了頭髮。走的時候,她告訴他,公司設在國外的分公司需要她,她要在那兒逗留兩年;回來的時候,她告訴他,公司的人事又有了大的變動,那個分公司便多出了一人。事實上她在國外僅僅逗留了一個星期,而他卻為她準備了足夠一年的方便麵。

我是主動要求回來的,我想你。她後來說。

說這些時,他們剛剛吵完架。吵架的緣由,就是他的光頭。她說你把頭髮剃光了幹嘛?他說不千嘛就是想剃。她說可是你知道我喜歡你的長髮的。他說我哪知道你回來得這麼早?她說這說明你心裡根本沒我。她說你是不是盼著我在外面呆兩年?他說你這樣說就沒勁了。他們還說了很多話,彼此的語氣都有些沖。

後來當然是和好了。但吵架這類的事,彷彿是可以成癮的。那以後他們便經常吵,可能為一道菜,一句話,一個電話,一件衣服,一抹眼神,雞毛蒜皮零零碎碎。生活中並不缺少吵架的理由,不管什麼理由,最終,都可以令她上升到感情的高度。她幾乎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

終於,兩年後,他真的不能忍受了。在街上,路邊的服裝店奏著傷感的音樂,他們心平氣和地分手。

他說保重,然後轉身,大踏步,走進孤單的黃昏。她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的頭髮已經很長了,正是她喜歡的長度和期待的標準。於是她想,這兩年來,有過什麼改變嗎?什麼也沒有變。生活劃一個圈,回到從前,連他的頭髮都變得和以前一樣。其實她早知他的頭髮總有一天會長這麼長,但她的耐性總是不堪一擊。現在,導致最初吵架的緣由終於不在,然而,他們卻是分手了。

她想,她也許真的愛過他,或許,僅僅愛過他的頭髮。

愛要怎麼說出口

和他相識在一個筆會。後來,她就把他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打來電話,她想了好久,才把他從記憶裡翻出。她開玩笑說怎麼現在才來電話?他說想得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打。她不信。當然不信。

他告訴她,過兩天會路過她所在的小城,想看看她。她說好啊。掛了電話,忙別的去了。

她去車站接他。他好像暈著車,蒼白著臉,流了淋漓的汗。她掏出手帕給他擦,他說不用不用,露著天真並燦爛的笑。然後他們一起去逛書店,一起去喝茶;他去她的單身宿舍,給她做可口的茄子鰻魚。那天她吃得很多,吃完後和他大聲爭論著張愛玲。她並不給他面子,像熟識的朋友般貶駁他的觀點。她感到奇怪,怎麼對他的感覺,並不生分?

他回去了,他們的電話卻延續下來。慢慢地,他們通話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的時間卻越來越短。他們只聊文學,孔子啊李清照啊魯迅啊莎士比亞啊,總是他先說掛了吧,她嚇一跳,怎麼聊這麼長時間?每次都是這樣,他們把電話打成烙鐵。

其實那段時間,她已經與文學,漸行漸遠。

有大約半個月的時間,他沒有打來電話。星期天,她哪也沒去,就坐在沙發上等。突然她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為什麼要等他的電話?還等了整整一天!這樣想著她就站起來,想去夜市上吃碗餛飩。可是她終於沒去。她想,會不會她剛剛出去的時候,他的電話就打來呢?

她是餓著肚子睡著的。那天她夢見了他,夢是混沌和支離破碎的。但醒來,她知道在夢中,他吻了她。

她其實是有男友的。他們甚至訂好了婚期。但她會尋到種種借口,將婚期不停地往後拖。一個月,半年,一年……她愛自己的男友嗎?應該是的。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那麼多。

可是她仍然想他。終於忍不住了,她把電話打過去。她問他為什麼不來電話,他說沒什麼……你要結婚了吧?她說你怎麼知道?他說猜的。然後他們開始聊文學,他和她再一次妙語連珠。掛上電話的時候,她告訴他自己的婚期拖後了。他說哦。她說哦?他說哦。兩個人一起笑。

他們又恢復了以前的電話頻率,仍然是他提醒她,她才掛斷電話。她仍然把自己婚期向後拖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男友終於忍不住了,問她還想不想結婚了?她說再等等,然後尋一堆理由。可是他相信嗎?連她自己都不信。

電話裡她告訴他,下個月,可能真的會結婚。他笑笑,說昆德拉……她打斷她的話,我說我要結婚了啊!他說祝福你,然後接著說昆德拉……她說去。你的昆德拉!然後斷掉電話。那是她第—次主動掛斷電話。她感'覺世界塌掉了一半。

他沒有再打來。

婚日的頭一個夜裡,意料之中的,她接到他的電話。他說對不起,她說沒事,他說今天咱們不聊文學了,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不知為什麼,她開始不安。

……我其實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健康。他說,我有很嚴重的心臟病……幾年前就有……活個三五年的,算是賺了……可是我現在還活著,我想,因為你吧?……我注定不能和你發生一些什麼,那樣對你不公平……其實能把一些感覺埋在心裡,埋到死,我就很知足了……那次,我並不是路過,我是特意去看你的。我想你,想得心疼……

她愣了很久。她知道他不可能跟她開玩笑。她說那跟我說句話吧,說你最想說的。他問幾個字?她說幾個字都行。這一生,只說這一次。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低低地說,我愛你……她說夠了夠了,足夠了。

放下電話,她已經淚流滿面。

心靈的門當戶對

除了女孩自己,好像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在一起是一個錯誤。女孩有著高挑的身材,嬌好的容貌,出眾的能力,令人羨慕的家庭條件。男孩有什麼呢?矮矮的,瘦瘦的,生在農村,性格木訥。—些她所期盼的優點,在男孩的身上,一樣都找不到。

女孩並不缺少追求者,追求者中並不缺少優秀的男孩,但女孩卻仍是選中了他。還在大學時,有一次夜裡,女孩遇到了歹人,男孩恰在那時挺身而出。那天男孩被打得很慘,但他的無畏還是讓歹人匆匆逃離。畢業後他們便相戀了。後來女孩想,或許自己對他的感激,遠多過對他的愛戀吧?有一段時間,女孩幾乎被自己說服。有時她感覺他們之間的戀情,不過是一種生活的慣性罷了。

多不門當戶對啊!多不般配啊!所有人都這麼說。慢慢地,女孩便信了。

—次女孩帶男孩去見一位朋友,吃飯時,男孩把湯喝得咂砸地響。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便委婉地提醒了男孩,男孩抬了頭,小聲說,我很丟面子嗎?飯後女孩便和男孩吵起來,她認為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女孩說出這樣的話,便有些傷人。

又一次男孩給女孩燒菜,因為圍裙剛剛洗過,男孩只得穿著嶄新的襯衣,那襯衣上便濺上了斑斑點點的油花。女孩火了,她說這是我給你買的名牌啊!男孩木訥著,不答話。女孩說你別這麼農民好不好?話一出口女孩便有些後悔,她感覺一場地震即將到來。果然,男孩被她的這句話激怒。他脫掉襯衣,好像還說了句粗話。女孩說分手吧,男孩說行啊。幾年的戀情在這一刻,被幾句不負責任的話,擊得粉碎。

女孩想這樣也好,快刀斬亂麻。竟有了輕鬆的感覺。

男孩就這樣從女孩的生活中消失。很快,女孩便有了第二次戀愛。那是一個帥氣、優秀、行為極紳士的男孩。兩個人一起去見女孩的朋友,朋友們都說,天生一對嘛。

男孩也有著很好的家庭背景。彷彿,他們在一起,真的是門當戶對了。

可是某一天,女孩突然感覺他們間的愛情有些虛假,突然感覺她現在的男友有些虛假。他從不犯錯,行為優雅,精緻得像櫥窗裡的塑料男模,但這無疑增加了虛假的程度。女孩認為自己的感情被程序化了,或者說,她和現在的男孩更像是在做給別人看,兩個人合演著一幕門當戶對的愛情鬧劇。周圍所有人都是他們的介紹人,所有人的眼光,都似市儈的媒婆般喋喋不休。

女孩開始想念男孩。開始只是夜裡想,後來白天也想。女孩特有的矜持讓她沒有勇氣給男孩打電話。儘管,那個電話號碼在她心中,重複了成千上百遍。

女孩想也許男孩已經把她忘掉了吧。這樣女孩便不能夠原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她想這個瘦瘦弱弱的男孩雖然並不優秀,雖然沒有塑料模特般的耀眼,但無疑是她心中最愛的那個人。那是一種純粹的愛戀,不摻任何的雜質。為何她會來一次閃電般的戀愛?只因為她想忘掉男孩。為何她又會閃電般失戀?只因為,她根本不可能忘掉男孩。

女孩想,最應該門當戶對的,其實是心靈。只要兩個人平等相愛,那麼,心便門當戶對了。而心靈的門當戶對,無疑是一切的基礎。

她不能夠躲避真實的愛情。她不可能將自己欺騙。

終於女孩給男孩打了電話,她說你回來吧,我想你。她聽見男孩在那邊嗚咽,聲音斷斷續續,彷彿很遠,又似很近。他們就這樣拿著話筒,久久沉默。忽然女孩感覺不大對勁,她猛地打開門,男孩正拿著電話站在門口,好像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

他們擁抱在一起,彼此檢討著自己的錯誤。沒有海誓山盟,卻感覺愛情在此刻突然變得成熟。女孩想,離開男孩多長時間了?三個月?三年?一輩子?眼前的一切真實且虛幻。恍恍惚惚間,女孩竟有了夢中的感覺。

她想掐一下自己的腿,她想驗證一下這是不是在做夢。但最終,她沒有動。

她怕眼前的一切消失。她怕這一切,真的是夢。

最輕微的震顫

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和她相識了。

那時他沒有工作,衣食無著,精神萎靡。她默默陪著他,給他精神和生活上的鼓勵和救助。於是他們相戀了,一切自然而然。

他們相戀了很多年。很多年裡,他們經歷了很多事。他找到了工作,又辭掉了工作,他們開了一家小超市,曾經瀕臨倒閉,卻又被他們經營得有模有樣;他得過一場大病,連續高燒好幾天,差一點撒手而去,她遭遇了一場車禍,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年,他們還吵了幾次架,吵完後,便海誓山盟揮淚如雨。想想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把他們分開呢?應該沒有吧,肯定沒有。

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他們在酒店請朋友吃飯。朋友舉起杯,說,祝白頭偕老啊。那時她正靠著他的肩膀,他正給她剝一隻油燜大蝦。他們不時抽出時間在朋友面前打情罵俏,透露出新婚的甜蜜感覺。這句話純粹是多餘了——他們經歷了那麼多的坎坷。

可是半年後的一天黃昏,朋友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電話裡他告訴朋友,他們分手了。聲音蒼老了許多。

怎麼可能?朋友愣住。

是真的。他說,手續早辦好了。

為什麼啊?朋友問,那麼多苦難都挺過來了。我猜想,導致他們分手的,肯定有一個非常重大的理由。

然而他的回答卻令朋友震驚。他說,她總是喜歡開著燈睡覺。

這怎麼能成為分手的理由呢?朋友更不解。

很簡單。他說,她一定要開著燈睡覺,這樣我就睡不著,徹夜失眠;而關了燈的話,她又睡不著,徹夜失眠。為這事,我們幾乎天天在吵,沒辦法繼續呆在一起了。

難道不能夠慢慢習慣麼?朋友說,比如,你可以慢慢適應開了燈睡覺,她也可以慢慢適應關上燈睡覺。就為這點事,你們太不值了吧?

可是,應該誰先讓步呢?是她,還是我?如果是我,憑什麼要我適應她?我那麼愛她,憑什麼她不能來適應我?他彷彿在那邊自言自語,完全沒有邏輯。

朋友跟他說,這不叫讓步,婚姻生活,其實,本就是彼此對對方的適應和寬容。經歷過那麼多磨難都一起挺過來了,卻因為—個開燈和關燈的問題而分手,難道你不認為這很荒誕嗎?

其實朋友的這些話毫無作用,因為他們已經分手了。朋友也並不認為能夠說服他,因為他在聽了幾句後,非常憂傷地掛斷了電話。

是的,很多時,毀掉婚姻的,真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那些瑣碎的,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的,類似於開窗與關窗,開燈與關燈這樣的小事,才是導致婚姻破裂的罪魁禍首。

除了寬容和彼此適應,還有別的辦法嗎?

婚姻之所以是婚姻,好像,就是為了讓雙方有一個彼此適應和寬容的機會和空間吧。不能適應和寬容對方,那麼,無論彼此愛得有多狂熱,婚姻的大廈,也經不過哪怕是最輕微的震顫的。

當愛情成為習慣

女人在廚房做飯,男人在客廳陪朋友下棋。突然女人喊,你,進來一下。聲音很大,卻是溫柔的調子。

男人就去了趟廚房。兒步遠,用了一遛小跑。出來時,手裡拿一半切開的西紅柿。邊咬邊問朋友,該誰走了?

朋友問他,喜歡吃生西紅柿?男人一邊咬著西紅柿,一邊抬頭啾瞅廚房。不太喜歡,他說。廚房裡不斷傳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掩蓋了他們的談話。

那她怎麼喊你?朋友繼續問,還切了這麼一大塊。

她以為我喜歡唄!男人說,以前,剛結婚那陣子,窮,又傅。每次炒西紅柿,她都要切一塊塞我嘴裡。那時是真的愛吃。現在,怎麼有點味些嚼蠟的感覺?看男人的表情,還真是在嚼蠟。

那為什麼不告訴她?朋友問。

為什麼要告訴她?朋友的問題彷彿讓男人感到很奇怪,為什麼要剝奪她的快樂?假如她知道原來我幾年來一直不愛吃她切給我的西紅柿,你想,她會不會很失望?

那盤棋,他贏了。得意忘形的男人衝著廚房,扯開嗓子喊,老婆我贏了啊!吃了你的西紅柿,我精力充沛,思維敏捷……模樣像一個得意的孩子。

愛情需要表達。一起生活久了,愛情的表達,就變成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習慣。比如為愛人沏一杯熱茶,給愛人掖好被角,跟愛人開一個小玩笑,往愛人嘴裡塞一塊西紅柿。當然,茶可能燙了,被角可能沒有掖的必要,玩笑可能稍顯粗俗,或者,西紅柿的味道實在太差。但是,千萬不要拒絕。因為你拒絕的,已經不是一個動作,而是愛情。你拒絕了,對方就會失望,甚至傷心。

所以,當你真的不喜歡塞進嘴裡的西紅柿,完全可以再往瞞裡填一塊糖,一起嚼食。然後,你就會精力充沛,思維敏捷……

挽救愛情的成本

年輕的戀人們在一起,總會有些小的吵鬧。他們也不例外。

當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積累多了,也就有了質量。紅著臉揭露完對方的劣行後,兩個人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她忽地站起,走向門口。他慌忙站起來,卻呆在原地,並不追上去。

她套上那件米黃色的新款外套,拿了雨傘,意欲離開。推開門的一剎那,她聽見他在後面喊,你的扣子!

那件外套的後背上有兩粒扣子,一時氣惱,她竟忘記了扣上。

她去扣那兩粒扣子,卻怎麼也夠不著。於是他走過來,輕輕幫她扣上。

這動作他做了很多次。但他和她都沒有想到,這竟是最後—次。

許多年過去,他問她,還懷念那段感情嗎?她笑笑,無奈和憂傷。

她說當他的手輕輕為她扣著後背上的那兩粒扣子,其實所有的怨怒與憤恨,都已經風消雲散。那時,她只需轉過身,擁抱他,那麼,一切便將重新開始。

為什麼不轉身呢?他問。

不知道。無知少女的固執與矜持吧!她說。

她只說對了一半。其實她不轉身也沒有關係,她身後的他,只需在為她扣好了扣子後,擁抱她,哪怕擁抱她的後背,跟她說不要走,跟她說真實的或者違心的對不起,那麼,愛情仍然可以延續。

可是他同樣沒有去做。年輕的自以為是的生命,總是用堅強的虛假的表演,換來永久的真實的遺憾。

轉身,擁抱,愛情將可能從懸崖上被你們拉回。有時候,挽救愛情的成本,其實很低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