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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五步光

十五步光

十五步光,流動著,只有十五步。那光是從手電筒射出來的,桔黃色,淡淡的,光圈調得很小;從洗手間開始,輕輕地,牽著男人的腳步,嚓,嚓嚓,到臥室了,慢慢帶上房門,光便熄滅了。小巧的手電筒,使用的空間,只有客廳;使用的距離,只有十五步。

男人經常在書房,工作到很晚。那時女人已經熟睡,臥室裡瀰漫著玫瑰慵懶的芬芳。男人在洗手間洗漱完畢,關上客廳大燈,躡手躡腳走向臥室。客廳漆黑一片,男人走得小心。他得憑著感覺,繞過花盆,繞過電視櫃,繞過皮墩,繞過茶几,然後輕輕推開臥室的門。男人摸上床,卻不敢碰觸女人的身體。他的手腳都有些涼,他怕將女人擾醒。

那天男人被花盆絆了一下,小腿磕上茶几一角。很響的聲音,伴著男人低低的慘叫,將女人驚醒。女人開了燈,看男人腿上滲出血珠。女人說你怎麼不開燈?男人說我剛關上燈。女人說你怎麼不先打開臥室的燈,敞著門,再關上大廳的燈?……你怎麼摸著黑?男人說不用開……也不能天天磕著腿……再說怕擾醒你呢。女人說傻人,醒了怕什麼呢?再睡唄。

以後逢男人在書房熬夜,女人便會開著臥室的燈,敞著臥室的門,將一抹光線,撒進客廳。男人說不是開著燈睡不著麼?女人說沒事,習慣就好了。

有一天男人工作到很晚,他想這時候,女人肯定睡著了。他關了客廳的大燈,輕輕走進臥室,輕輕關上房門。他看到女人閉著眼,眼皮卻快速地眨動,然後,翻了一下身。男人輕聲說你還沒睡嗎?女人仍然閉著眼,卻是微笑著的表情,她說沒事,關燈吧!再翻一下身。

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男人在大廳和臥室間不停穿梭。他盯著牆上的開關,翻出家裡裝修時的電路圖,愁眉不展。他甚至找出了改錐、鉗子、錘子和絕緣膠布,可最終,他又將這些東西,放回原處。

下午男人去了趟超市。吃晚飯的時候,他掏出一個小手電筒。比一支鋼筆大不了多少的手電筒。他把它握在手裡,像握著一束鮮花。他把手電筒展示給女人,他說看,開,關,開,關,還不錯吧。

女人瞅瞅男人,再瞅瞅手電筒,再瞅瞅男人。她有些感動,卻沒有說話。

那個手電筒,只使用十五步。從洗手間亮起,到臥室熄滅。不過十五步光,卻牽著男人,奔向每一個好夢。

昨天我還年輕

頭天晚上,兩個人吵了架,背靠著背,誰也不肯理誰。早晨醒來,她發現枕邊放了一張紙條:昨天我還年輕,固執衝動。她噗一聲笑了,怕他聽見,忙捂了嘴。透過門縫,她看見他正坐在沙發上剝蒜。一招一式,嚴肅認真。

孫子給他們送來一條魚,她沒接穩,魚掉在地板上,歡快地蹦跳。他急忙去抓,可魚太滑,抓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她又一次想笑。一個乾巴巴的老頭,穿著滿是窟窿的汗衫,在客廳裡與一條魚搏鬥,這場面她好像頭一次見。以前?是的,好像昨天,他還是小伙子。肌肉發達,飯量驚人,低語也似炸雷。他好像真的老了,她想,怎麼時間溜得這麼快?

他開始殺魚,她不理他,他開始剝魚鱗,她還是木理他;他把洗淨的魚用料酒和醬油泡好,她仍然不理他;他開始往鍋裡倒油,她說你幹嘛?他說紅燒魚啊。她說不行,我要吃糖醋。輪到他笑了,聲音不大,不響亮,沒了年輕時的霸氣,卻多出幾分隨和。

他把魚放進鍋裡,跟她說,咱們這是幹嘛呢,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大脾氣?她說是你先惹我的。他說我知錯行了吧,不是跟你說了嗎,昨天我還年輕,固執衝動……她說去你的。他不理她,只顧自言自語,其實我們都還年輕,不是嗎?昨天比今天年輕,等到了明天,回頭看看,今天我還年輕……她說年輕就該吵架?他說不是吵架,這是年輕的愛情。她說我們還能擁有多少個年輕的「昨天」?他說不知道,不知道,才更應該珍惜,哪怕是在吵架。說完,竟伸了手,想攬著她。

她笑著躲開,罵一聲討厭。他站在那裡,嘿嘿笑。她說你快把鍋裡的魚撈出來吧。他說你又幹嘛?她說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吃紅燒。

庭院深深深幾許

她突然覺得房間很大,很空曠,冷冷清清,毫無生機。天黑了,他仍未回來,打開燈,地板上遍灑了斑斑桔黃。她認為那是很像秋的葉子。秋的葉子在地上堆積,很小的房子,便成了深的庭院。讓她的思緒,沒有著落。

好像每一天她都在盼,盼他早些回來,陪她說幾句話,下一盤無趣的跳棋,吃掉她給他做的飯菜。這彷彿成為她將生活延續下去的唯一理由。她想自己這樣愛他,他有什麼理由,在下班以後,不回家呢?

城市中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熟悉的街景和天氣。如果沒有他,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到這座小城。可是她現在嫁到這裡,為了他,她幾乎徹底捨棄了自己的從前。她想,他到底有什麼理由不回家呢?

她認為自己就像一位可憐的幽閉深閨的婦人。她認為他們的愛情在秋天裡冷卻和萎縮,隨風飄逝。

她給他讀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似是對他的考題。那時他剛從外面回來,悶著頭吃飯。他抬頭,嗯?想了想,七丈三吧!繼續吃飯。

多麼蹩足的自以為是的幽默啊!或者,多麼真實的令人絕望的回答啊!一霎間她想哭,紅了眼睛,卻笑著給他添了一勺金黃的玉米羹。

終有一天,忍不住了,她問他工作是不是很忙。他說是,加班呢。眼睛都沒眨一下。那天晚上她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她想一個男人如果幵始跟他的女人撒謊,那麼,一切都將變得虛假和一文不值,包括曾經的海誓山盟。就在下午,她還給他的公司打過電話,她知道他根本沒有加班。

一個租來的、狹小的、簡易的臨時住宅,在這時,恰似一個深深的庭院。她胡亂地走,她看到他站在庭院的深處,在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卻總走不到他的身邊。那是真實的距離。

她沒有揭穿他,沒有跟蹤他。她認為這沒有用,挽救不了即逝的愛情。

她想,也許應該出去走走。那天她沒有做飯,順著馬路一直走,後來她餓了,她看到一個飯館,看到招牌上的一道好菜。進去,坐定,點菜,抬頭,她的心猛地一緊,一鬆,再一緊。她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他穿著侍者的白襯衫,正忙得滿頭大汗。他沒有看到她。她不想讓他看見。她飛快地逃離。奔回自家的廚房,她急急地為他做了一桌好菜。她在心裡不停地罵著自己,用盡天下最惡毒的語言。

那天他帶回來一些錢,他說是加班費。他說,再加三個月班,他們新房的首付款就應該夠了。她問他以後還要加班嗎?他說是的。她說那我也找個工作吧。他說別別別……你那樣虛弱……你給我煮玉米羹就行。

以後的日子裡,她仍然做好飯菜等他回來。她把時間計算得很精確,飯菜剛剛上桌,他就會出現在門口。她總是敞了門。她不想讓他們耽誤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又一次,她給他讀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似是對他的考題。他坐在沙發上,正給她展示第二個月的「加班費」。他抬起頭,嗯?她卻把食指壓在他的嘴唇上了。她抱緊他,心貼在一起了。零距離。

她說不再有深的庭院了,我們只有溫暖的小屋。

女人的細節

女人擦桌子的時候,挪動那個插了花的高頸花瓶。女人變了表情,對男人說,這花都快蔫了啊。那時男人正著急出去談一筆生意,他翻看著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似沒有聽見女人的話。於是女人大了聲,我說這花真的蔫了啊。男人從電話簿上抬起頭,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哦。

晚上男人回家的時候,空著手。他發現今天的女人似乎有些不大對勁。飯桌上他興致勃勃地給女人講一天的經歷,講這筆生意的可觀收益,女人卻似沒有聽見,只顧吃飯。男人大了聲,我說我今天賺了不少啊。女人抬起頭,她的目光中似有些怨氣,她心不在焉地說,哦。

男人想女人真是小氣,不就一朵花嘛。

第二天男人出門的時候,問女人,要些什麼嗎?女人說什麼也不要。男人與女人吻別,他覺得女人吻得有些馬虎。

回家的途中男人買了一朵花,用去五塊錢。他把花小心地藏好,偷偷插進那個高頸花瓶。女人從廚房出來,仍然漫不經心地盯著他。男人指指花瓶,對女人說,喏,給你買的花。他看見女人的臉龐,突然似花般綻放。

晚飯後男人瀏覽著報紙,女人在旁邊一遍遍地聞著那朵花。男人開玩笑說,昨天那筆生意我們賺了三萬塊錢,還不如五塊錢的這朵花讓你高興?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不答話,繼續著幸福的表情。男人看見,她的兩頰桃紅。

男人想女人真是奇怪,不就一朵花嘛。

被愛情感動的死神

彷彿剎那間,巨浪就湧進了屋子。所有的傢俱都飄浮起來,他們被巨浪逼到牆角,又被捲出屋子。男人大聲喊著女人的名字,他說你沒事吧?女人驚恐萬分,連嗆幾口冷水。她緊緊地抓住身邊的男人。說,沒事。

滿世界都是翻滾混濁的洪水。女人不會游泳,水中的身體像一塊冰冷僵直的鐵。男人一隻手托著她,另一隻手艱難地划水。狂風裹挾著暴雨直瀉而下,身邊的洪峰和漩渦一個接著一個,男人掙扎著,漸感體力不支。男人當過兵,他在部隊裡學會了游泳,學會了用衝鋒舟解救被洪水圍困的村民,然而現在,卻沒有人發現被困在洪水裡的他和女人。

好幾次,男人感覺自己即將沉下去,似乎女人的身體重有千鈞,似乎水中潛伏著一隻怪獸不停地拽著男人的腿。女人看看男人,說,如果游不動了,你就……男人打斷她的話,抓緊我。

然後,男人看到了一棵樹。

距他們不遠的前方,一棵只剩下樹冠的槐樹。巨浪滔天中,它像一個脆弱的船帆。男人對女人說,再堅持一會兒,千萬別放手……我們得救了。

似乎樹向他們狂奔而來。女人的視線開始模糊,世界一片眩暈。等她再一次看清周圍的景物,她發現,男人已經抓住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男人讓她也抓住樹枝,女人照他的話去做,卻險些被巨浪沖走。水面一點一點地上漲,洪峰一個接一個撲向他們。女人在男人的幫助下,艱難地往樹上攀爬。那時他們已經在冷水中浸泡了四個多小時,兩個人的身體極度疲憊和虛弱。他們隨時可能被肆虐的洪水再一次捲走。

這時候,他們發現一艘衝鋒舟。

衝鋒舟滿載著被解救的村民,在不遠處打著旋兒。衝鋒舟上站著兩個身穿軍裝的戰士,他們應該是附近的駐軍。男人向衝鋒舟大聲呼救,衝鋒舟上的人循著聲音,發現了男人和女人。他們試圖將衝鋒舟靠上來,可是巨浪讓他們的衝鋒舟像一隻樹葉般在附近胡亂地轉圈。水位不斷上漲,男人和女人幾乎爬上了樹梢。女人抓住樹枝的手早已經僵硬,又一個巨浪打來,她的手鬆開了樹杈。男人在霎間抓住了她的手。男人鼓勵他說,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就得救了。

在巨浪和巨浪的縫隙裡,衝鋒舟頑強地靠了上來。男人對衝鋒舟上的一位戰士說,幫忙抓住她的手。戰士探了身子,將手伸向女人。男人又對女人說,抓住他的手。女人問你呢?男人說,你先上去,我隨後。女人說我們得一起上去。男人笑笑說我沒事的。你快一點,沒時間了。

衝鋒舟再一次打起了旋兒,這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男人沖船上的兩個戰士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抓緊她。男人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喊出了一二三,就將女人推了出去。船上的人準確並及時地抓住了女人,將她拖上衝鋒舟。男人看著得救的女人,臉上再一次露出微笑。

水面還在上漲,那棵樹變得毫無意義。女人對船上的戰士喊,快救救我的丈夫!突然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轉過頭去看男人,她發現,男人的手已經鬆開一直緊攥的樹枝,正微笑著向她揮手告別。又一個巨浪打來,男人黑色的頭髮在水面上一閃,就不見了。

男人是在五公里以外被再一次發現的。他奇跡般生還。他只記得女人被救上了衝鋒舟,自己被洪水捲走。似乎,他只記得這些。

多年後女人問他,那天,你是怎麼一個人爬上大壩的?男人說我真的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在洪水裡,我的意志漸漸模糊。如果說那時我還想了一些什麼的話,就是突然想起你,想起女兒。我捨不得死去,我努力再活一分鐘,再活一分鐘……後來,好像,—個樹根突然飄到我的面前,我抓住了它……

女人說可是,當你把我推上衝鋒舟以後,你自己為什麼不上來?

男人嘿嘿地笑著說,那時,我已經沒有了力氣。我沒有力氣向你、向船上的人伸出手……好在我們的愛情感動了死神,他給了我一次生的機會。

女人相信嗎?也許相信。但其實,這並不是真實的原因。

是男人主動放棄了上船的機會。

——憑男人多次抗洪救險的經驗,他知道,那艘衝鋒舟的承載量,已經達到了極限。那時他想,他當然要把船上的最後一個席位,給自己的妻子。因為那是生的席位。

毫無疑問,他真的感動了死神。

加倍愛

那個遙遠的城市,有男人曾經的戀人。當然只是曾經,那些海誓山盟早已經不在,那些激情早就風消雲散。可是男人仍然和她保持著聯繫,只因為,那位曾經的戀人,有一位病重的母親。

是那種可以將痛苦無限延長的疾病。是那種需要天天治療,卻又很難治好的疾病。是那種需要按時服藥,最終又只能按時死去的疾病。那位曾經的戀人根本沒有能力支付那些昂貴的醫藥費,面對病臥床榻的母親,她一籌莫展,幾近絕望。

這時她收到他寄來的200塊錢。他打電話給她,說以後每個月,都會給她寄一點錢過去。錢不多,幫不上大忙,可是他只能做到這些。她不要,他說,當借給你的。電話就掛斷了。她瞭解他的脾氣,她知道他肯定會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她還知道,他現在把她,當成一位真正需要幫助的朋友。

幾天後,真有200塊錢從另一個城市寄來。以後的每個月末,她都會收到一點錢。那些錢在她最艱難的日子裡,不但給了她生活上的幫助,更給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

錢是男人的妻子幫他寄的。從第二月開始,男人每個月末都會交給妻子200塊錢,他說幫我寄給她吧。妻子說,好。男人本不想告訴妻子,可是每個月從自己那點可憐的工資裡抽掉200塊錢,妻子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不如直接讓她來寄,也少了那份疑心。

所以他對妻子說,我想資助一個貧困孩子讀大學,每個月,能不能給她寄去200塊錢?妻子問已經開始寄了嗎?他說開始了,上個月寄去了200塊,沒跟你說。不過以後,我想每個月都寄200塊過去。妻子想了想,說,行。又說,你把錢給我,我幫你寄就行。妻子的工作單位就在郵局旁邊,她來寄這筆錢,似乎天經地義。

錢連續寄了兩年。兩年後她給他打電話,說母親已經走了,以後不用再寄錢來了。那些錢,我會還你的。他說你保重。她說我沒事,謝謝你。然後電話就掛斷了。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

妻子問他為什麼不再給那個孩子寄錢去了,他說,她畢業了。女人說嗯……如果還有人需要資助的話,咱們還可以每個月省下200塊錢來。男人就擁了擁妻子。他覺得這件事上,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可是,他能跟女人說實話嗎?當然不能。——因為所有的女人都是那樣敏感,畢竟他幫了兩年的,是他曾經的戀人。

又一年後,她出差經過男人的城市。她給男人發短信,說可以在這裡逗留一天,如果方便的話,能否和男人一起吃頓飯。男人想想,回復她說,沒問題。他把和她吃飯的地點定在一條偏僻街道上的小酒店。他不想碰到任何熟人。

她問男人,你愛人怎麼沒來?男人說她忙,沒時間……再說她來了,我們三個人都可能會尷尬的。她說怎麼會尷尬呢?她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

打過電話?

打過好幾次。她鼓勵我挺下去。她說只要咬緊牙關,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可是她怎麼會有你的電話?

不是你給她的嗎?我一直以為,是你將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

事實似乎很明顯了。或者妻子翻看過他的電話簿,或者妻子翻看過他的手機記錄,或者,妻子跟別人打聽到有關他和她的所有事情。總之儘管他一直試圖隱瞞他和她之間曾經的故事,妻子卻好像全都知道。那麼,妻子知道他每個月寄走的200塊錢,全是為了她嗎?

她從挎包裡掏出一沓錢,推給他。她說我現在有了新的工作……這是你兩年來幫我的錢,我打算今天還你。一共9400塊,你收好。他愣住了。他說9400塊?應該4800塊才對啊。她說是9400塊。除了第一個月你給我寄來200塊,以後每個月,你都會寄來400塊。兩年,正好9400塊錢。

他想他現在終於有些明白了。他的確每個月給她寄去200塊錢,可是她每個月的確收到了400塊錢。多出的200塊錢,肯定是妻子悄悄貼上去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把這件事做得很巧妙,天衣無縫地瞞過了自己的妻子。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瞞住。倒是妻子什麼都知道,並且成功地瞞住了他。

回到家後男人把錢遞給妻子。他問你什麼時間知道我幫的其實是她?妻子說當你寄走第一筆錢,我就全知道了。他問你為什麼不揭穿我?妻子說我為什麼要揭穿你?你不想讓我尷尬,那麼,我更不能夠讓你尷尬。他說你為僕麼要幫助她?妻子說因為她是你曾經的戀人,現在的朋友。還因為她的確需要幫助。他說如果她沒有能力還上這筆錢,難道你要瞞我一輩子?妻子說是這樣。不過如果她真沒能力還上這筆錢,不是我瞞了你一輩子,而是你瞞了我一輩子。他笑了。他說不過我還是弄不懂,你是如何把200塊錢加倍成400塊錢的?妻子也笑了。她說我的工資都漲三年了。你當然不知道。

男人深情地握了妻子的手,他說現在我好像更愛你了。妻子說有多愛?男人說就像把200塊錢變成400塊錢一樣,加了一倍。可能,還不止。

給愛人一個解釋

回家路上見兩位老人下象棋,給即輸的那位支了招,於是反敗為勝。另一位不高興了,偏拉著他殺上一盤。就這麼著,他在那裡耽誤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回到家,飯菜已經被妻子重熱了一遍。儘管她沒說什麼,但他還是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絲不快。他想跟妻子解釋一下,說自己在12路車站點那兒下象棋呢。可是妻子會信嗎?他已經多年沒有碰過象棋。再說他已經餓極了,便把頭埋進飯桌。

那時電視機開著很小的音量,妻子每吃幾口米飯,便抬頭看他一眼。於是吃飯成了負擔,他想,不就晚回來一個小時嘛,至於嗎?

飯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想還是跟妻子解釋一下吧,自己又沒有幹壞事,不過下了盤象棋而已。可是妻子會不會問,怎麼突然想起下象棋了?怎麼剛回家時不告訴我?怎麼吃飯時不敢看我?是不是利用那段時間編了瞎話?突然間他覺得婚姻挺累的,連下盤象棋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們看了兩個小時的電視,妻子沒有跟他說一句話。

洗了澡,要睡覺了。他的思想鬥爭持續了兒小時後,終於決定還是跟她解釋一下,省得她在夢裡受委屈。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說,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晚回來一小時?

妻子繼續著鋪床的動作,似沒有聽見。

他說,我在12路車站點那兒下象棋呢……

妻子笑了。她是突然笑的,一邊鋪床一邊笑的。笑得燦爛,如釋重負。她說我也沒生氣啊,看你!

他繼續說,……只下一盤,我輸了……

妻子打斷他,快睡覺吧,傻樣!

那天妻子吻了他。看得出來她一直在等待那個解釋,看得出來她很快活。他想,其實她並不在意他到底幹了什麼,她只需要一個解釋,什麼樣的解釋都行。婚姻生活中,那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種尊重。

只需給愛人一個解釋。你會發現,海闊天空,春暖花開。

陽台花園

說過會送她一個私人花園,盛開著波斯詩人的玫瑰。那時他們正在熱戀,所有的話都不合邏輯地誇張。她當然不信。私人花園?城市中這樣的浪漫,好像只屬於那些闊佬。

雖然不信,但仍然被他感動。

後來他們買房子,結婚,花園的事卻不再提起。一次她倚在沙發上看港片,突然叫起來,看,花園!熒屏上一個穿睡衣的男人,正在鳥靜花喧中擁著愛人蜜語。那是一個很大的花園,種著桂樹,鋪著草坪,開著玫瑰,架著燒烤爐。他看著她的臉,那張臉被電視裡的玫瑰映得粉紅,透著無限嚮往,嬌艷嫵媚。

那夜他一直呆在陽台上,盯著各個角落。他說把木地板拆掉吧,鋁合金窗子也拆掉,還有窗台下沿的防火板……再去鄉下拉些好土來。她說你想幹嘛?他說花園,送你一個陽台花園……她急了,她說你敢?……我隨便說說,怎麼當真?

他的確當真。他一直記著她無限嚮往的臉。當然不會拆掉鋁合金窗和木地板,那些東西曾傾注了他們太多的心血。於是他去購買那種最小巧的紅土花盆,他說紅土花盆有利於花的生長,小巧的花盆可以多擺放一些,更接近花園的規模。她看著他,微笑不語。她當然相信他可以在陽台上修出一個小花園。花盆裡種上不知名的花草,密密麻麻擺在一起,再往窗台上放幾盆牽牛花,那防盜網上,便會纏上絲絲翠綠。她笑了,這樣的花園,誰都會修。

那幾天他總是神經兮兮地在陽台上擺弄。她不睬他,坐在客廳裡嗑瓜子。不是她不好奇,她只想得到一個驚喜。她想某一天,他跟她說,花園落成啦。她去看,便看到了波斯詩人的玫瑰,紫紅的大紅的粉紅的,一片片連在一起,像一抹雲霞,又像一張巨大的花床。

可是結果卻令她失望。這算什麼花園啊!只有一些花盆擠滿著陽台,灰頭土臉的,沒有光澤和芬芳。他告訴她,過一段時間,整個陽台都會開滿花兒。她說是玫瑰麼?他說不是,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她說你就糊弄我吧。裝出生氣的樣子,其實心裡卻美美的。再怎麼說,這也是他在兌現曾繹的承諾啊!

花盆裡不斷冒出嫩芽,長出葉牽牛花也攀上防盜網,染得陽台翠綠。她每天去陽台上澆水,看它們鼓出花苞,然後開出顏色各異的花兒。儘管和他承諾的玫瑰園差距甚遠,可是每天,他仍然擁著她,像在真正的花園裡賞花。

草花們開得燦爛,敗得也快。秋末,所有的草花都枯萎了,呈現出頹敗傷感的氣氛。於是她的心情也跟著變壞。她說下次播種,是什麼時候?他說明年四月份吧。她說那這五個多月,我們去哪裡賞花?他笑了,閃著狡黠的眼。他說你隨便挖開一個花盆看看。她就挖開一個,發現泥土裡埋著一個很小的瓶子,瓶口用蠟紙仔細地封好。擰開,竟取出一張字條。「一個人怕孤獨,兩個人怕辜負」,是他的筆跡。她笑了,心中泛起蜜糖的味道,為這個浪漫和細心的男人。急急地想挖另一盆泥土,卻被他攔住。一天只看一個吧!他說,正好能看到明年四月,那時又該播種了。那個最大的,他指著與眾不同的一個花盆說,最後挖開來看。

以後的日子,她每天都能看到一句不同的情話。好像那些情話也沾了花的芳香,熏得她舒適和幸福。有時她想,到底是那些花兒讓這些情話更加迷人,還是這些情話滋養了那些花兒,讓它們開得更加鮮艷嬌美。

要挖那個大花盆的時候,已是春天了。他把保存的花籽拿出來,又去花卉市場上買來一些。他要把工程搞得更大。她擰開那個塑料小瓶,心想他會在最後一個花盆裡埋下什麼情話呢?一邊想一邊笑。可是那上面卻只寫了兩個字:重複。她嗔怪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重複嘛!重複一個花園,重複我們的生活,還有愛情。她說那豈不是很沒意思?他說不會,你不是天天都很開心嗎?所謂天荒地老,就是即使重複每一天的愛情,都不會枯燥。而做到這些,其實只需要一句情話就足夠了。他把一個小花盆遞給她,澆些水!他笑瞇瞇地命令道。

那天她也寫了些話,放進小塑料瓶,封好,小心地埋通土裡。她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寫了些什麼,她就是讓他有盼頭。她想,他們會從今天開始一起盼,盼這些花籽發出嫩芽,長出綠葉,鼓出花苞,開得嬌艷,並終於頹敗。然後,他們將泥土挖開,各自捧—張散著香氣的字條,邊看邊笑。

情話開成花兒,花兒結出情話。花容凋謝,愛情還在。愛情埋在土裡,愈發成熟和芳香。所以,其實生活中有沒有花園都—樣的。她想。

人面桃花

下崗後,男人在鄉下老家呆了很長的時間,回來後男人說,他看中了三十畝坡地,可以栽上一坡桃樹。當然,這不是咱家的後花園。他補充道,這算是我們的第二次創業吧。

女人聽著,愣了愣。她想起鄉下頹敗的土牆,泥濘的土街,苦鹹的井水,還有空氣中令人作嘔的糞便氣味。女人說要去你自己去,我在鄉下住不習慣。男人說你不是很喜歡桃花嗎?三四年後,那一面山坡,就會開滿燦爛的桃花。女人說你說什麼都沒有用,反正我不去。於是男人和女人爭吵起來,他們各自堅守著自己的底線,誰也不肯讓步。

是的,女人知道自己喜歡桃花。但好像,她更喜歡客廳和花瓶裡的桃花。去鄉下?女人想,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後來男人一個人去了。正如他說的那樣,他在那片山坡上不停地栽著桃樹。因為生著女人的氣,半個月的時間裡,他沒有給女人打過一個電話。但那天,他正扛一捆樹苗向山上走,突然,他看見女人了。女人站在那兒,遠遠地衝著他笑。他說你來幹嘛?女人說,幫你栽桃樹啊!女人穿著粉色碎花的長裙,戴著銀亮的首飾。栽桃樹?男人笑了,你穿成這樣,倒像一位來赴蟠桃宴的貴婦人。

男人在山下搭了一個簡易的窩棚,那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新家。生活的艱苦遠超過女人的想像,她認為要讓這一面山坡開滿桃花並掛滿果實,並不比治理一個沙漠,要輕鬆多少。

慢慢地,她感覺自己完全變成了一位村婦,皮膚粗糙,嗓音沙啞,頭髮凌亂,關節粗大,指尖上滿是厚厚的老蠶。經常,她會陷人到一種深深的無奈情緒之中。她想她的後半生就要在鄉下度過嗎?她想她再也不會性感迷人了。她想一個女人不再漂亮和青春,那還能剩下什麼呢?這樣想著,有時夜裡她就會跟他抱怨,甚至流出楚楚可憐的淚,可是白天,她仍然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拚命在山坡上勞作。她想,是命吧?她離不開他,就像他離不開滿山的桃樹。

桃花終於開了,彷彿一夜之間,山坡上便飄滿了粉色的雲霞。卻沒有想像中的興奮,她和他,都平靜得很。那天她長時間盯著一株桃樹,桃樹的老根如她粗大的骨節,皺巴巴的樹皮如她粗糙的皮膚,彎曲的枝幹如她有些佝僂的腰,而那些嬌嫩鮮艷的桃花,與她曾經美麗的容顏,卻無一絲一毫的聯繫。這樣想著,她便用手捂了臉,久久地坐著。後來她的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那是無聲的慟哭。

桃子賣得很好,他們賺了很多錢。男人說,那是因為他們種了蟠桃——王母娘娘蟠桃宴的蟠桃。其實就是扁桃,男人說,哪有什麼蟠桃啊,只是一個好聽的名字而已。而這之前,他們當地,是不產扁桃的。

後來他們雇了幫工,生活稍有清閒。再後來,男人用賺來的錢在城市裡投資了一個果汁廠,她於是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城裡,帶了一身鄉土氣息,和一張農村大嫂的臉和身子。此時的男人,已經把桃林變成了六十畝。他有一輛自己的車,每天不管多晚,都要行駛一百多里,回到城裡的家。桃花開時,他也從不忘帶一枝桃花,送給他的女人。

女人說,你那麼累,不必天天回的。再說桃林是你的事業,你得守著。男人說沒事,桃林現在只是咱家的後花園了。再說我總覺的那六十畝桃林,缺一枝真正迷人的桃花。女人盯著男人狡黠的眼睛,她知道男人想說什麼。女人就笑了,笑出一滴淚,她說我都老成這樣醜成這樣,還桃花?

男人握著她的手,久久無語。他想去吻那滴眼淚。男人覺得這淚,真像是桃花上的露珠呢。

豈敢馬虎

鄉下姑娘來到城市,幾年後,完全變成了標準的城市女孩。她站在大街上,穿著粉色的露臍裝和低腰的牛仔褲,閃著細膩光澤的臉,更像一位走下T台的艷模。

唯一和城市女孩格格不人的,是她洗衣服時,還用著肥皂。先把衣服浸透,然後將肥皂捏在手裡,仔細把衣服抹勻。她的纖纖玉指快速搓揉,激起一盆泡沬。洗手間的燈光,於是讓那些泡沫,湧動出美好生活般的絢麗七彩。

洗衣機是有的,就放在洗手間一角。卻很少用。這讓他對她的這個固執習慣深表不滿,甚至幾近憎恨。他說洗衣機不是很好嗎?洗衣粉不是很好嗎?她白他一眼,開始給他講道理。

她說肥島不是很便宜嗎?算算一輩子下來,能省多少錢啊?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不僅他,連她也沒有計算的耐心。並且她認為這個理由不夠風情,庸俗得很。

她又說洗衣機怎能洗乾淨?用洗衣粉,又怎能算是在洗衣服呢?把衣服泡透,呆一會兒,拿水沖淨,這算洗衣服嗎?似乎擔'心洗不乾淨呢!

理由還是不夠充分。為什麼別人都能洗得乾淨,惟你不能?這些理由當然不是真實的。真實的理由,她不想告訴他。其實她是喜歡那種搓洗的感覺。拿著他的襯衣或者襪子,一小塊肥皂在上面來回擦過,然後把襯衣或者襪子拿在手裡輕輕地揉,她感覺,他的氣味就會將她浸透。她想生活中什麼都可以馬虎,惟獨洗衣服不能。而當他穿著鮮亮的衣服出門,那上面,還留著她手指的氣味呢!

怎能馬虎呢?為自己心愛的人洗衣,等於在和他談情說愛,等於在和他眉目傳情,等於在和他肌膚相親,等於在清洗他們的愛情。這會令愛情光鮮,永遠迷人。

不敢馬虎的。

她的手在各種面料上輕柔且快速地搓動。他盯著看,看那雙手。看那雙手在慢慢地變老。骨節開始粗大,皮膚開始鬆弛,光澤慢慢失去,終於,那手,某一天,似一段秋的枯枝了。

她可能喊,死老頭子,幫我晾衣服啊!他可能極不情願地從搖椅上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到她的面前,一邊從老花鏡後盯著她,一邊說,用一輩子肥皂了,竟還要用!怎麼不用洗衣機呢?都這把年紀了,洗不乾淨怕什麼呢?為什麼不能湊和一下?

她可能偷著笑了。她想一輩子都不敢湊和,到晚年了,怎麼可以湊和呢?他們還能再活幾年啊!剩下的這些日子裡,對於洗衣這樣的事,對於愛情這樣的事,更應該珍惜了。

是啊,越老,越不敢馬虎的。想到這裡,她樂了,露出殘缺不全的牙。

你挑水來我澆園

你挑水來我澆園,一種愛情的默契和感動。

那是一條很長的陡坡,坡的這端,連著僅有半條街長的夜市。那對夫妻在夜市上擺著兩個水果攤,黃昏時,正推著三輪車,從坡底向坡頂攀爬。

男人攥著三輪車的把手,弓著腰,努力探著脖子。他的身體繃成一張極度壓縮的弓,隨著那弓有節奏的牽引,破舊的三輪車—寸寸向坡頂接近。車的後面,是他的女人。女人身體前傾成一個誇張的銳角,把自己有限的體力,通過那輛車,傳遞給前面的男人。她經常把頭低下來,在肩頭擦一下滿臉的汗水。她騰不出手來。

剎車也許壞掉了,因為他們從沒有在斜坡上休息過。不敢停,只是一步步前挪。也許他們應該喊一聲號子,號子會讓他們的發力更加均勻和集力。可是沒有。他們從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們只是靜靜地在那個很長的陡坡上攀爬。終於,到坡頂了,男人停下來,女人走上前去,用一條毛巾給男人擦汗。其實毛巾就搭在男人的肩頭。男人卻不去拿。他笑瞇瞇地,等著女人給他擦拭。

他們始終不說話。也許,他們得留著清脆的嗓子,到夜市上高聲吆喝。其實他們不必用語言交流。愛情到了一定的程度,不再狂熱和鮮艷,不再花前月下和海誓山盟。那時,也許只剩了行動上的默契。

是的,只有默契。那條路的坡頂,還有一個修車攤。也是夫妻倆兒。一天中絕大多數時間,兩個人背靠著背,各忙各的,誰也不說話。突然男人喊,鉗子。女人就拿起鉗子,也不看,順手一遞,男人就接過去。男人正低頭幹活,他不看女人,也不看鉗子。可是他一伸手,就能準確地接過女人遞過來的鉗子,不差分毫。過一會兒,女人說,銼刀。男人便將銼刀遞過來。同上次一樣,兩個人誰也不用抬頭,可那銼刀,恰是準確地遞到女人的手裡。

這是怎樣的一種默契啊!也許他們經過了幾年十兒年幾十年的磨合,才有了這樣的默契;也許,他們一開始就有著這樣的默契。他們不必像學徒工一樣練習。因為他們是夫妻。

一個人在廚房裡炒菜,另一人往餐桌上認真地擺好碗筷;一個人剛進了門,另一人就遞過來一雙拖鞋;一個人纏著毛線球,另一人坐在對面,用兩手撐著柔軟溫暖的毛線;一個人在屋裡呆悶了,未及說出來,另一人就說,咱們倆,出去散散步吧!

默契是什麼?那應該是愛情的最高境界。一個人深知對方需要什麼,深知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而根本不必去問。像戲裡唱的,你挑水來我澆園。是分工,更是默契;是生活,更是愛情。

兩個人,愛得深了,愛得久了,就變成一個人。

有一個傳說,說最早的人類,長的是一個球形的身體,兩個頭,四隻胳膊,四條腿。這樣的人跑起來奇快,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天神見後,大為惱火,就將人的身體縱向分割,成了現在的模樣。被割成兩半的人不吃不喝,日日思念自己的另一半。神動了惻隱之心,便允許他們相愛和結合。於是,這世上,便有了愛侶和夫妻。

感謝這位天神,他讓世間有了愛情。人們在世間不斷找尋,芸芸眾生中終於遇見自己的另一半。你們本來是一個人,又怎能,不默契?

那個叫你老婆的人

那個叫你老婆的人,他是你的老公。這世上,只有他可以這樣稱呼你。他是那樣彌足珍貴。

你們肯定吵過架。為一本隨處亂丟的雜誌,為一套愛到極致卻無力購買的住宅。你認為他是那麼邋遢和無能,你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嫁給張三嫁給李四嫁給王二麻子。可是每次吵架,你總是最後的勝利者。因為他會突然停下來,朝你做一個投降的手勢。或者,即使他沒有投降,也會躲到一邊,燒一道菜或者抽一根煙。他總是讓著你,無論他有沒有道理。其實你也知道,這世上,能處處讓著你的人,並不多。能夠一輩子讓著你的人,也只有他。他叫你老婆,他是你的老公。

他有些小氣,甚至有些吝嗇。這與婚前,天壤之別。你記得那時他每個月只賺180塊錢,可是他卻能天天請你吃5塊錢一個的冰淇淋。現在,他每個月賺1800塊錢,然而,你的冰淇淋卻變成5毛錢一個。當然這是你願意的,因為他會把工資,如數地交給你。事實上,他的煙錢和酒錢,他請朋友吃飯的錢,你的冰淇淋,全用了他那可憐的一點零花錢。有時你心疼他,抽出一張百元鈔,遞給他,說,你也在朋友面前充充面子。他當然高興,像孩子一般眉開眼笑,立刻呼朋引伴去了。等晚上回來,你卻發現,他竟還剩下80塊錢。他說,還是省著點花,這些錢,夠咱們吃好幾天呢。結了婚,無論他怎樣虛榮和豪爽,他想到的,首先是你和你們,而不是自己的面子。其實,能夠一輩子惦著你的人,也只有他。他叫你老婆,他是你的老公。

在外面,他會受累,會受苦,會受氣。可是回了家,卻從不說。他想讓家變得溫暖,變得溫馨,變得充滿歡笑。他寧願把所有不愉快埋在心裡,將所有的苦難,一個人承受。其實,能夠一輩子這樣做的人,也只有他。他叫你老婆,他是你的老公。

他不再為你獻慇勤,可是,當你冷了,他會為你披一件衣服;當你熱了,他會給你端一杯冰水;當你餓了,他會為你煮兩個雞蛋;當你累了,他會充當你的枕頭或者靠墊。這一切是那樣得體,絕不花哨。他不需要讚賞和表揚。他做這一切,只因他是你的男人。其實,能夠一輩子關愛你的人,也只有他。他叫你老婆,他是你的老公。

當你們老去,他會攙扶著你,一起在小路上散步。他會給你講你們的過去,每一次,都用了柔情似水的聲音。沒有人在時,他會吻你長了皺紋的嘴唇。或許他還會叫著你年輕的名字,讓你感覺那些逝去的歲月就在眼前。可是你知道,你們已經老了。你們度過了瑣碎的一生,柴米油鹽的一生,平淡的一生,幸福的一生。他陪了你一輩子,用了自己的青春。你感激他,珍惜他。因為,他叫你老婆,他是你的老公。

這世上,只有他可以這樣稱呼你。他是唯一。他彌足珍貴。

那個叫你老公的人

那個叫你老公的人,她是你的老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稱呼你。她是那樣彌足珍貴。

從青春靚麗的女孩到婆婆媽媽的大嫂,好像,她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她不再精心修飾自己,她頭髮蓬亂地熬粥炒菜,她的菜刀剁下,一隻雞血淋淋地變成兩半。她不再有那種嬌羞可愛的表情,卻換上千篇一律的河東獅吼。她嫌你把煙灰彈上地板,嫌你把襯衣揉成一團,嫌你把米粒掉得滿桌都是,嫌你下班不按時回家。可是有一點是一成不變的,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迎接你的,先是一雙拖鞋,然後是永遠溫熱的飯菜。其實,能一輩子盼你歸來的,也只有她。她叫你老公,她是你的老婆。

她會常常為你樹立事業上的榜樣。她說誰誰誰的老公,一筆生意賺了多少錢,誰誰誰的老公,幾年內換了兩部車子,誰誰誰的老公,三十出頭就做到了局長。她在你身邊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讓你煩不勝煩。於是你開始行動。你辭了職,經起商,把幾乎所有的積蓄投進去,可是半年下來,你非但沒有賺到一分錢,反而把本錢賠得淨光。你感到天崩地裂的痛苦。你根本想不到她會如此堅強。她說賠了就賠了,大不了重新開始。看你沒有反應,她接著說,吃糠咽菜,跟定了你。她的表情那樣認真,認真到令你感動。其實,能一輩子跟定你的,也只有她。她叫你老公,她是你的老婆。

她也有工作。她的工作並不輕鬆。可是下了班,她一天的工作其實遠沒有結束。她得去菜場和小販們討價還價,她得去超市像打仗一般搶購打價商品,她得在廚房裡汗流滿面地為你和你們做一頓可口的晚餐。婚後,她不再有自我,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你和你們。其實,能一輩子為你操持家務的人,也只有她。她叫你老公,她是你的老婆。

她不再跟你說那些肉麻的情話,那些情話變成關切的眼神,讓你的生活變得踏實;她不再跟你撒嬌,當你感覺疲憊,她會坐到你的旁邊,為你揉揉酸痛的肩膀;她不再吃任何人的醋,不是認為你沒有能力,而是她相信你和自己;當她受了委屈,會躲到一邊生悶氣或者抹眼淚,然後,很快忘掉你的不好。或許她也曾厭煩過你,但是,她從來不曾為自己的選擇而後悔。其實,能一輩子無怨無悔的人,也只有她。她叫你老公,她是你的老婆。

當你們老去,她會攙扶著你,一起在小路上散步。她會給你講你們的過去,每一次,都用了柔情似水的聲音。沒有人在時,她會吻你長了皺紋的嘴唇。或許她還會叫著你年輕的名字,讓你感覺那些逝去的歲月就在眼前。可是你知道,你們已經老了。你們度過了瑣碎的一生,柴米油鹽的一生,平淡的一生,幸福的一生。她陪了你一輩子,用了自己的青春。你感激她,珍惜她。因為,他叫你老公,他是你的老婆。

這世上,只有她可以這樣稱呼你。她是唯一。她彌足珍貴。

石匠的戒指

石匠虎背熊腰。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胳。

很偶然地,別人送他一小塊玉。天然未經雕琢的玉,像塊石頭,又小又醜。石匠拿給工友看,說,這玉,能做成什麼?工友們看了,一齊搖頭說,能扔吧。然後爆笑。石匠把玉一遍又一遍地看,說,戒指呢?便有人笑岔了氣。你只是個匠人,你以為你是藝人?

石匠找一塊紅色的布,將玉包起。小心翼翼地,彷彿那是無價之寶。他想把這塊玉,變成一枚真正的戒指。

以後石匠休息的時候,不再和工友打牌。他把大青石打成很小的碎塊,然後一手握緊鐵鏨,一手操著手錘,試圖鑿磨出一枚真正的戒指。石匠表情專注,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胳。

工友問他,你的玉呢?石匠說那可不能急,我得先拿青石下手,練到萬無一失。

石匠微薄的工錢,讓他一直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女人,買一枚戒指。哪怕是一枚,非常差勁的戒。

石匠把無數大青石變成小青石,把無數小青石變成更小的青石,把無數更小的青石,鑿磨成白色的碎末。好像,根本就沒有可能,把他鐵鏨下的石頭,變成一枚石戒。

工友們勸他,還是算了吧。青石,脆且硬,顆粒大;玉石,韌且軟,顆粒小。所以就算你真的用青石鑿出一枚戒指,又有什麼用呢?青石與玉石,完全兩回事。再說你根本不可能鑿出一枚戒指。你是石匠,不是藝人,你拿的是大錘和鐵鏨,不是刻刀和砂紙。石匠說,我試試嘛。他一手握緊鐵鏨,一手握緊手錘,目光專注。那錘輕輕地在鐵鏨上敲擊,發出極輕微的金屬脆響。然後,突然,石匠猛拍腦袋。一枚幾近成形的小石戒,啪嗒一聲,裂成兩個半環。

石匠的那小塊玉,放在家中的床頭櫃。回到家裡,他經常翻出來,細細地看。看久了,他想,這也許真是塊青石呢。他知道,有時青石和玉,會毫不講理地夾雜,混淆視線。

女人說你不可能鑿出一枚戒指的。女人長著寬大的臉,矮矮的個子,粗糙的黑裡透紅的皮膚。石匠說難道你不想要戒指嗎?女人說可是你鑿不出來的。再說我都這歲數了,還是別要了。石匠說,大饞強。這時女人,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的確,拿石匠的鐵鏨鑿磨戒指,就像揮一把鍘刀修剪指甲,這怎麼可能?

石匠回到工地。幾個月後,換了工作。他不再開石鑿石,而是變成伙房的師傅。他煮了全工地石匠的飯。

可是,只要有時間,石匠仍然坐在那裡,試圖用一塊青石,鑿磨出一枚戒指。石匠表情專注,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胳。

石匠鑿磨了三年。

終於,有一天,黃昏,石匠鑿出一枚石戒。完整的石戒,被石匠戴在右手的小指,癡癡地看。夕陽靜靜地照著,那石戒便有了金色,有了鮮活的生命。石匠久久地坐在那裡,不說話。他想起自己的女人。

石匠又練了一年。他鑿出很多枚一模一樣的青石戒指。他把它們串起,掛上身後的牆。

那天石匠鄭重地打開紅布包。那是一個偉大的時刻。石匠取出那小塊玉,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獨自笑了。石匠慢慢地走出屋子。

石匠真正的工作,終於開始了。手錘還沒有掄起,先有一滴汗,落上了那玉。

鐵鏨和玉,輕輕撞擊。只那麼幾下,石匠便發現,他保存了四年的,竟真的是一塊青石。上面沾著的一點點玉,已運被他的鐵鏨,研成細膩的粉塵。

石匠沒有停下。他繼續著動作。他的動作專注且鄭重。一下,兩下,一天,兩天,終於,那塊青石在他的鐵鏨和手錘下,變成了一個粗糙的環。

石匠拿著砂紙,包著石戒,細細磨擦。那個環逐漸清晰明朗,有了戒指的模樣。

石匠改換了刻刀,在上面,刻下笨拙的花紋。

那戒指,便終於完成。他拿著這枚石戒,和身後牆上的一串石戒比較。他發現,這石戒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甚至,那串石戒裡,隨便拿出一枚,都比這枚耀眼。

石匠回了家。

他把石戒拿給女人,他說,競,真的是塊青石。女人接過來,往手指上套。她說你鑿了好多?石匠說是的,不過那些都被我毀了。女人說可惜了。石匠說不可惜,那些是習作,這件才是作品;那些只是石頭,這個才是戒指。不過,竟想不到,到最後,還是送你了一塊青石。女人說,挺好了,挺好了。

女人站在窗前。她的中指戴著那枚青石鑿磨而成!的戒指。她把五指分開,手掌朝裡,仔細地看那石戒;然後,再把手翻過來,手掌朝外,再仔細地看。女人看了好久。夕陽照進來了,將那石戒,染成近似透明的紅。

女人終於輕輕地哭了。她抓起男人的左臂。她說,不讓你鑿戒,你偏偏……

石匠笑笑,沒說話。

女人抓起的,只是一隻左臂。三年前,一次意外,一塊巨石砸中石匠的左手,現在那裡,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手掌。

多少個黃昏裡,石匠靜靜地坐著,右手握著手錘,左臂的臂彎裡,莢著冰冷的鐵寒。他一下一下地敲擊,一次一次地研磨,只為給自己的女人,鑿磨出一枚真正的戒。

那是愛情的表達嗎?石匠不知道。他甚至沒有想過。他不懂這些。

石匠虎背熊腰。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胳。可那心,卻是玉的質地。柔軟,堅韌,並且細膩。

水晶鞋

灰姑娘穿上水晶鞋,變成公主,不遠處,白馬王子候在那裡。

只是個童話,很美好,皆大歡喜。這童話的存在,很是給太多的灰姑娘以安慰,自以為是地等待著幸福。因為前方,有水晶鞋,還有白馬王子。

問題是,這世上,灰姑娘實在太多,而水晶鞋呢?或許鑰匙鏈上有,一件精緻的小工藝品,銀亮亮的,被某個邋遢的男人,掛在屁股後面,與眾多鑰匙磨擦,嘩啦嘩啦響,撞擊著開縫的褲線。

水晶鞋是沒有的。或許有,那也該是一件刑具。水晶可以代表愛情,但水晶鞋不可以。就像鑽石可以代表永恆,但鑽石牙齒不可以。它照樣可以脫落,並讓下巴脫臼。

可是有虛幻的水晶鞋。那是一個儀式,一種表白,一句蜇言,或者,是一張紅紙。灰姑娘走進婚姻殿堂,變得神采飛揚。那眼就亮了,腮就粉了,皮膚就水靈了,表情就豐富了。於是你認為自己尋到了水晶鞋,你認為身邊的這個男人,就是白馬王子。他坐在沙發上,抽著香煙,搓著腳丫,光著膀子,你卻認為他正騎著白馬,捧著鮮花,穿著得體的燕尾服。什麼都是好的,水晶鞋似乎變成一副打磨過的水晶眼鏡,透過它,你看到絢美的七彩。

可是水晶鞋很快變了顏色。你發現男人並不是白馬王子,他只是眾多邋遢男人中的普通一員。他沒有白馬,沒有鮮花,沒有燕尾服,但他有眼屎,有夢話,有臭烘烘的腳。於是你的水晶鞋破裂了,某一天,啪噠,裂開一條縫;某一天,啪噠,又裂開一條縫。最後它終成一堆碎片,銀亮憂鬱,卻貨真價實。

轉了一圈,你再一次成為灰姑娘。

於是你想,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水晶鞋。所有的水晶鞋,都是虛幻的。你也不是公主,本來就沒有公主。他也不是白馬王子,本來就沒有白馬王子。你虛幻的水晶鞋裂開了,不過是一條虛幻的口子;你的水晶鞋成碎片了,不過是一堆虛幻的碎片。只有你,他,你們,家,家裡的一切,你腮邊的雀斑,他夜裡的夢話,你粗短的腿,他臭烘烘的腳;只有那些,才是真實的。

於是你笑了。這時,他回家來。

他問你笑什麼。你說水晶鞋。他說水個嘛晶鞋?快給我拿拖鞋,累死了!你屁顛顛跑過去,樂呵呵遞給他一雙棉布拖鞋。

你認為,雖然沒有水晶鞋,可是有暖和的棉布拖鞋,也挺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