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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駱駝剌

駱駝剌

大漠的邊緣,掙扎著長出他們的土屋。那麼瘦,那麼小,歪歪斜斜著,迎著烈日黃沙,更像一棵長在那裡的駱駝刺。事實上他們真的栽了一棵胳駝刺。男人從大漠深處挖回來的,栽進一隻廢舊的大缸裡。他對女人說駱駝刺好栽,一兩個月澆一次水就行。到初夏,就會開出鵝黃色的小花。那時,咱們的屋子,也被染成暖暖的鵝黃色了。

大漠裡風大,一年兩次,一次半年。經常,早晨起來,門就推不開了。男人從窗口跳出去,拿著鐵鍬,清理試圖掩埋他們的黃沙。那時女人倚在窗口,看近處汗流浹背的男人,看遠處稀稀落落的胡楊樹和沙拐棗,看窗前的那棵駱駝刺。她說胳駝刺會開花嗎?她說某一天,這些沙會埋掉我們的家嗎?男人停下鐵鍬,抬起頭,他說會開花,不會埋掉。男人的話總是簡潔利索,純粹且底氣十足。

男人的工作,在大漠。跟隨男人的,有女人,有家,有他們的愛情。雖然男人回家的時間飄忽不定,女人卻總有辦法在男人推開門時,恰好把熱飯熱菜端上桌。其實大漠邊緣的土屋並不孤單,就在他們不遠處,還住著男人的同事。可是女人總覺得渾渾天地間只剩下她和男人,只剩下他們相依為命的愛情。男人說,他們的愛情,就像那棵駱駝刺,耐干耐旱。不必悉心照料,甚至半年不澆水,也不會幹枯,照樣茁壯。

胳駝刺年年開花。那時他們的家,真的被染成了溫暖的鵝黃色。愛情——駱駝刺,他們融合了兩個毫不相干的單詞。

後來他們回到了城市。他們捨棄掉大漠裡的一切,只帶回那棵胳駝刺。駱駝刺被男人擺在陽台,與他們寬敞明亮的房子,與他們斤斤計較的擺設,極不協調。女人說要不要丟掉它,換棵巴西木?男人說不要,留著。這棵駱駝刺,見證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以及我們相依為命的愛情。

不再有黃沙掩埋他們的房子。男人起了床,穿著睡衣,慵懶地翻看著報紙。女人倚在窗口,看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繁華濕潤的街道,看淡藍激灩的人工湖。她知道遙遠的地方有大漠,有風沙,有稀疏的沙拐棗、假木賊和胡楊樹,有生長在沙丘上的駱駝刺。她注視著陽台上的駱駝刺。它正開著無精打采的淡黃色小花。這棵胳駝刺,已經徹底歸屬了城市。

男人越來越忙。他不再需要搬動擋住屋門的沙丘,卻遠比搬動沙丘忙碌百倍。後來女人也有了工作,也變得忙碌。他們的交流越來越少,有時好幾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她不再盼著男人回來,不再把兩個人共同的晚餐,當成一天中的唯一。很多時,男人推開家門,女人正守著電視,看得眉開眼笑。沒關係。城市中,只需一個電話,只需五分鐘,便會有人送來溫熱可口的飯菜。城市與大漠的區別,就是把人變得慵懶,把一切變得淡漠。

儘管男人仍然深愛著女人,儘管女人仍然深愛著男人,可是他們好像真的不再需要那些纏綿的情話了。他們照料著自己的工作,照料著各種各樣的人際,照料著城市裡的一切,卻不再照料他們的愛情。城市裡有無數個她和男人,有無數個她和男人的愛情,這裡不是大漠,他們,還有他們的愛情,全都微不足道。

也包括那棵胳駝刺。也包括那些無精打采的鵝黃色小花。好像,繽紛五彩的室內裝潢,並不需要那些花兒的點綴。

那天女人在陽台,忽然發現胳駝刺開始乾枯。它像一株即將脫水的標本,每一根變成細刺的葉子,都接近萎黃。女人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她一下子想到了他們的愛情。

女人衝向廚房。她接了滿滿一盆水,一滴不剩地澆給了駱駝刺。

女人給男人打電話。已是深夜,男人還在外面應酬。男人說有事嗎?女人說,駱駝刺要枯了。她能感覺到男人在那邊愣住了。也許男人在想,這麼耐旱的胳駝刺,竟然也會幹枯?難道三四個月來,他和女人,沒有給那棵胳駝刺澆一點點水?男人沉默了很久,說,知道了。然後放下電話。

放下電話的男人,推開了身邊的事,趕回了家。

男人坐在沙發上,低頭不語。也許他感到一種恐懼,也許只是傷感。女人說我們怎麼會這麼忙。女人說我們怎麼會連給胳駝刺澆點水的時間也沒有。女人說你曾經說過,駱駝刺就像我們耐干耐旱的愛情,幾個月不澆水,照樣茂盛。女人說可是今天如果不是無意中發現,那棵胳駝刺,可能真的要枯死了。女人說不澆水的愛情,會不會枯萎。女人的眼角開始濕潤,一滴淚終於頑強地盈出。

男人吻了她。男人說,做飯吧,我們。

幾個月來,他們頭一次在家裡做飯。廚房裡竟然積滿了灰塵。仔細看,灶台上甚至蓋著一層極細小的沙粒。原來,城市裡,竟也有風沙的。

女人抹著灶台的灰塵。她說駱駝刺明年會開花嗎?她說某一天,這些沙會埋掉我們的家嗎?男人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他說會開花,不會埋掉。男人的話再一次變得簡潔利索,純粹且底氣十足。

那夜女人不停地去看她的胳駝刺。那些剛剛喝足水的枝枝刺刺,彷彿已經開始泛綠。於是女人笑了。她夢見了大漠,夢見了漫天的黃沙,夢見了掙扎在大漠裡歪歪斜斜的土屋。她看見風沙正在湮滅一切,可是她躺在染成鵝黃色的溫暖的土屋裡,枕著男人的胳膊,卻睡得安靜而踏實。

感情田園的稻草人

她還記得男人給她講稻草人的故事。稻草人穿著色彩艷麗的衣裙,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金燦燦的鄉間田園。那時他們還在讀大學,晚上,有月亮的時候,校園的草坪上,她依著男人的肩膀,想著稻草人虛張聲勢地驅趕饞嘴的麻雀,偷偷地笑。

男人從鄉村來到城市,一個人不停地打拼,終於紮下了根。生活當然過得艱難,她也為男人,為他們的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好在男人的事業正朝好的方向發展,他每天穿著一藍色的西裝,打著銀灰色的領帶,見各種各樣的客戶,談各種各樣的生意。男人在奔向成功,在他們婚後的第五個年頭。

可是女人突然發現了男人的蛛絲馬跡。之前只是聽說,她並不相信。她不可能相信那麼愛她疼她的男人竟會變心。可是男人的行為,好像可以說明一切。

她知道男人偷偷地買過一套女裝,很高檔的那種。這之前,男人從捨不得為她買。那天男人帶著一位很時尚的女孩,那是男人公司的職員。她和女伴正在一扇窗子的後面喝茶,女伴說,你老公!男人就走過去了,目不斜視,臂彎上搭著那套女裝。她說你看錯了,不是他。她極力為他辯護的謊言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忍著痛說了出來,卻把心劃開一道口子。

男人去很遠的城市出差,回來時鬼鬼祟祟地,似乎藏著什麼。夜裡女人不小心翻看他的皮包,卻翻出一枚鑲了寶石的戒指。價值不菲的戒指,閃著柔和的光澤,卻刺得女人眼睛疼痛,不敢去看。早晨女人問男人,有什麼送給我嗎?男人就變了表情,很慌亂的樣子。他說有,當然有……我竟忘了!便急急地從一個旅行包裡掏出一個披肩。專門為你買的,咱們這裡沒有。男人躲閃著她的眼睛,說。

但是女人曾經在門口的服裝超市,見過和這條一模一樣的披肩。三五十塊錢的東西,掛得到處都是。

什麼叫天荒地老?女人想,所謂的天荒地老,或許,只是一種美妙的幻想罷了。

女人開始挽救。她不想揭穿男人,但她要挽救他們的愛情。她給男人挑選最好的剃鬚刀,陪男人看味同嚼蠟的足球賽。她經常往男人的公司裡打電話,裝做不經意間打聽男人的行蹤。她搶先接聽打進家裡的每一個電話,然後柔聲呼喚自己的丈夫。她為男人燒最可口的飯菜,然後在吃飯的時候,笑著問男人,下午,你過得好不好?一個人,還是……

她甚至當著男人的面,虛偽地誇那個時尚女孩很清純很可愛。說這些時,她盯著男人的臉。試圖從男人的臉上讀到些什麼。她或許真的讀到了,或許沒有。她搞不清楚。

她感覺自己現在,真的變成一位穿著艷麗衣裙的稻草人,露著淨獰誇張的表情,守護著自己的感情田園,虛張聲勢地驅趕著看不見的來敵。多年的感情竟然要靠驅趕和恫嚇來維繫,她認為她和她的愛情,實在可憐。

並且,她不知道自己這種誇張的表演,還能堅持多久。

那天男人回來得很早。男人說,知道今天是什麼曰子嗎?她問什麼日子。男人說,結婚五週年紀念日啊。女人愣了愣。這麼重要的日子,她竟忘了。男人說,今天,我終於可以兌現一個承諾。他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捧給女人。女人接過,那上面寫著:八年內,為你買最漂亮的房子和汽車,買最昂貴的衣裙和戒指。下面,是男人的簽名。

女人想起來了。大學時候吧,那一天,男人為她寫下了這樣的兩行字。她以為是玩笑,隨手丟開,卻被男人揀起。想不到,男人竟把一句根本算不上承諾的話,保存到現在。

男人說,房子和汽車,我們剛剛有,現在,讓我兌現最後的兩樣。男人為她打開衣櫃,女人驚喜地發現,她曾經和女伴一起看過的搭在男人臂上的漂亮衣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掛在那裡。男人讓女人閉上眼睛,然後,女人便感覺,一枚小巧的戒指,戴上了她的手指'。

男人說,愛情並不需要昂貴的物什來裝飾;但是,所有的承諾,特別是愛人間的承諾,都是昂貴的,都需要兌現。

男人說,其實,兩個月前,我就準備好了。想給你一個驚奇,就一直藏到現在。男人竟紅了臉,他搓著手,像一位正值初戀的小男孩。

那夜的女人,自責到極點。她認為自己有些過分了。那麼寧靜的感情田園,她卻硬生生虛構出並不存在的人侵者,然後進行—場虛假的保衛戰。顯然,過分的敏感,讓她差一點點,失去真正的感情田園。

其實,金燦燦的感情田園,並不需要虛張聲勢的稻草人。需要的,只有兩位農夫。一起耕作,從青絲,到白頭。

回家

男人辭去工作,悶在家中,一心一意寫他的小說。他寫出很多,可是發表極少。男人苦悶至極。是不是,真的走錯了路?

終於有一天,心灰意冷的男人決定放棄。就連妻子的極力勸說,都聽不進去。他想大不了不當作家。這世上,作家的數量,畢竟太少。

那天晚上他接到一封讀者來信。只是封電子郵件,卻用了很精美的信紙。她說她在晚報上讀過他的一篇文章,寫得很感人,很溫暖,能不能交個筆友,云云。信的開頭,用了老師的稱呼,落款,則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名字。

他喊妻子來看。女人瞟一眼,撇撇嘴。他說我的文章,有人喜歡呢。女人說她逗你吧?他說怎麼可能?好不容易有一位喜歡我的讀者,你卻打擊我。她說那你寫下去吧,說不定真能成名。他說你吃醋了?女人再撇撇嘴,她說寫吧,不寫你能幹什麼呢?

男人思索了一夜。他把那封幾百宇的電子郵件反覆地看。最後他決定,寫下去。

每個月,男人都會接到一封電子郵件。全是她發來的,信中對他崇拜有加。男人的小虛榮得到滿足,也便有了信心。他不停地寫,瘋狂地寫,終於開始成名。那已經是第三年了,他的一個中篇小說獲了獎,並被拍成電影。男人從此大紅大紫,事業如日中天。男人給網絡那端的她寫信,他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也許,我早就綴筆了。他說很想認識你。他說應該請你喝茶。

郵件發出去,久不見回音。男人開始想她,思念她。其實男人思念的,只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但男人還是想,還是盼,還是思念。有時男人認為,他對她的感情,幾近於虛幻和無恥。可是男人說服不了自己。他盼啊盼,終於再一次盼來她的郵件。只有淡淡的幾句話,祝賀他的成功。

男人的寫作再一次停滯不前。他看著自己的妻子,女人的容顏正在老去。他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日夜思念那個女人。是因為她曾經給予他的幫助和鼓勵,還是因為他日漸老去的妻子?每天男人像狼一樣在屋裡走動,煩躁不安。女人問你怎麼了。男人說沒事。女人說,那個熱心讀者,現在還給你寫信嗎?男人說不,早不寫了。其實他早晨才收到她的電子郵件,男人為自己隨口而出的謊言,深感不安。

男人給她寫信,近乎瘋狂地寫。他要見她,一定要見她。她給他回信,她說為什麼一定要見面?這樣不挺好麼?他說我可能愛上你了,可能。她說不會,我只是你的一位讀者,這樣的感情沒有基礎。他說我想見你。答應我好嗎?她說,好。

男人紅光滿面。他看他的妻了,女人正在變老。

男人去了咖啡廳,他在那裡等她。她會撐一把花雨傘來。他們說好的。白底藍花的傘面,開成一朵單瓣水仙,銀亮的傘柄撐著,高跟鞋輕輕拍打柏油路,一個美麗女子,洋溢著萬種風情。想到這裡男人笑了。他忘記了自己的妻子。可是那把傘,他想,他為什麼,一定要她撐一把傘呢?

應該有緣由的。儘管,他努力想,卻想不起來。

他終於看到了那把傘。他終於看到了傘下的女人。

那把傘,多年前,在雨下,由他滿足地撐著,遮著傘下的他和女人;現在,那傘卻由女人撐著,一個人,孤孤單單。

男人的心,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女人收起傘,坐下,衝他笑,說,我來了。他們對視一會兒,然後一起站起來,往外走。

沒有纏綿的細雨。沒有熾烈的陽光。可他還是撐起那把傘,遮著傘下的他和女人。他和妻子,挨得很近。

他說,回家吧。

把手給我

假期時去爬山,面前橫一塊斜的巨石,正猶豫著,一隻大手伸過來:把手給我!就這麼著,她把自己的心也交了。

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感覺,她說,沒感覺,慌得緊暱。她不知道別的女孩子第一次握男孩的手,是不是都這樣,反正她是。如果說有感覺,唯一的感覺,就是緊張。

她說這不公平,一隻手輕輕一拉,就把芳心擄走了,好像,你這代價也太低了吧?他說那你還想怎麼著?英雄救美?大漠奇情?香車豪宅?白金鑲鑽?她瞅著他的表情,那時的他,很有些得便宜賣乖的味道。

她說那倒不必,不過當愛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就有些過於感性了。過於感性的東西,能可靠嗎?於是他伸展了肩膀,他說,可以靠。她「噗」地笑了,拿粉拳捶他的胸膛,他卻是大笑著閃開。

可是她還是認為他們的相識和相戀太過簡單和突然。彷彿一支曲子,尚未開始前奏,已經接近尾聲。她所嚮往的初戀應該有甜酸味道、粉紅色彩、柔軟質地、曲折進程,最好能讓她要死要活。可這些都沒有,一樣也沒有。讓她奔向婚姻的,其實只有一隻手。

婚後的日子,依然沒有波瀾,平靜得讓她窒息。有時開玩笑,他說他會補償他們的初戀,包括玫瑰與情話,可是他幾乎沒有一點兌現。於是她故意跟他鬧些小彆扭,有時候他讓著她,有時他也急。急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做自己的事。

面對看不清楚的漫長日子,有時,她竟突然升出幾分傷感和擔憂。

那天她的心情很不好,偏偏有同學打來電話,說有一個聚會。他們一起前往,彼此沉默著,在馬路上並排往前走。那時還是黃昏,天氣很好。所以他們穿的,都有些單薄。

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天卻i然變了。不但刮了很大的風,還下了雪,氣溫也驟然下降。馬路上出租車很少,他們等了一會兒,終於決定走回去。

仍然是並排著身子,仍然是沉默著往前走,和來的時候,幾乎沒有差別。那時她的手凍得麻木和疼痛,想尋個口袋插進去,可是她牛仔褲上那兩個象徵意義的口袋,僅插得下她的兩根手指。

突然他靠過來,輕聲說,把手給我!她愣了愣,卻想任性,仍垂著手,不理他。他猛地抓起她的手,握緊。

手掌很大,很厚,像一間溫暖的屋子,抵禦著寒風,將她包融。可是他自己呢?除了溫暖的掌心,手上剩餘的筋骨和皮膚,仍然暴露在午夜的寒風中。

這就叫愛吧?她想。

一霎間她被他徹底摧毀。她想他其實很不錯。雖然他的手極少與她相握,但在她需要時,那隻手,便會及時出現,不差分毫。

她想她以前,也許犯了一個錯誤。對初戀耿耿於懷,有什麼用呢?其實,感情只是初戀的結果,而不應該是初戀的本身。

這隻手,再一次讓她,把心交出去。這一次,很徹底。

祝你生日快樂

昨夜女人在夢裡笑醒,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起床後的女人無所事事,一遍遍在客廳和廚房間穿梭,甚至有些心神不寧。直到朝陽躥出薄霧,她才搞明白自己原來一直在等待一句話:生日快樂。

女人和男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男人傻乎乎地,只顧悶頭喝湯。女人想也許該給男人一個提示,於是她說今天天氣真不錯。男人抬了頭,說,是不錯,繼續喝湯。女人想也許男人在故意逗她,也許他早就預訂了蛋糕和鮮花。女人盯著男人的眼睛看,試圖從他的眼神裡發現些什麼。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發現。

中午男人仍然空著兩手回來,回來後便喊餓,然後把頭埋進午餐。彷彿他真的忘記了女人的生日,這讓女人平生出幾分失落。女人沒有繼續提醒她的男人,她想這有什麼意思呢?當然忘掉她的生日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是經過提醒後的誇張的祝福又有什麼意思呢?她想也許男人真的在逗他,也許他只是想跟她開開玩笑,然後給她一個驚喜。這個心細的男人怎麼能夠忘掉她的生日呢?女人又一次想像著晚上男人手捧著大把鮮花和六層生日蛋糕的憨態。想到這裡女人笑了,幸福偷偷爬上臉頰。男人不解,你笑什麼?女人不答,繼續笑。男人說,莫名其妙。

女人的失望是伴隨著黑夜一起降臨的。回到家的男人先是吃晚飯,然後翻看報紙,最後鑽進書房,讀他沒有讀完的世界名著。女人坐在客廳裡胡亂翻看著雜誌,可是她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其實她這時仍抱著希望,她幻想著男人突然關了所有的大燈,然後在書房裡喚她過來。她推門,書桌上已經擺了紅酒,蛋糕上已經插了五顏六色的蠟燭。也許還放著一首抒情的曲子,男人的臉在音樂中綻放著迷人的芳香。可是男人終未叫她,最後男人竟在書房裡睡著了,鼾聲震天。

那天女人很晚才睡,她一直在等。甚至,躺在床上的女人仍然在盼。她想哪怕男人在半夜突然醒來,說,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然後翻個身繼續睡去。她想即使這樣,她也會立刻原諒了自己的男人。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男人睡得香甜,只剩下她在胡思亂想。

女人終於絕望。她想男人是不是不再在乎她了?男人是不是不再愛她了?難道男人又有了別的女人?她不停地猜,反覆地想,琢磨著這之前男人的一些蛛絲馬跡,到最後她幾乎可以肯定男人不再在乎她不再愛她並且又有了別的女人。女人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

女人終於睡去,夢中有淚,打濕了臉頰。

清晨女人被男人叫醒。男人繫著圍裙,看著她笑。男人說今天不上班了,請假陪你。女人看到餐桌上有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長壽麵。女人正愣著,有人按響了門鈴,送來生日蛋糕和鮮花。男人搓著手,說,是我訂的,祝你生日快樂。

女人飛快地衝進書房,她再一次仔細看一遍書桌上的日曆。女人的臉一下綻開,如玫瑰般嬌艷和幸福。她發現,原來今天才是她的生日!原來,竟是她自己記錯了日子!剎那間女人對昨晚的判斷感到無地自容。她想掩飾自己,慌亂地跑進廚房給男人熬湯。

晚上切蛋糕的時候,女人說,你信不信,愛情是最經不起琢磨的?男人看著她,不解。女人說,越琢磨,越黯淡。男人更糊塗,他嘀咕一聲,莫名其妙。女人便又笑了。那夜女人一直在笑,她感覺,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約會

男人有些靦腆。他坐在公園的石椅上,對女人說,怎麼才來?女人說,不是我來得晚,是你來早了。你早了半小時。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嘿嘿地笑。他說,我好像有些著急了。

男人說去哪裡玩?女人說你做主。男人說去書店逛逛?女人說行,好久沒去了。男人說然後呢?女人說你做主。男人說去海邊轉轉吧,揀個貝殼什麼的。女人說當然好,好久沒去了。男各說再然後呢?女人說你做主。男人說去中心廣場吧,那兒新修了噴泉。女人說當然好,好久沒去了。男人說再然後呢?女人說你做主。男人說那就該吃飯了。女人噗地笑了。她說,我看也是。

男人說吃什麼好呢?女人說你做主。男人說吃打滷麵吧。女人說不好,吃小籠蒸包吧。男人說不是我做主嗎?女人說這事不能聽你的,吃小籠蒸包。男人說好,吃小籠蒸包。然後呢?女人說你接著做主。男人說再逛逛馬路,一路走回家。女人說行,順便去看位朋友。男人說然後我把你送回家。你媽還不同意我們的事嗎?女人說哪啊!早同意了。以後你得說咱媽了。

男人說你喜歡我什麼啊?女人說我喜歡你好啊。男人說我哪裡好啊?女人說你打籃球,投得真準!男人說那誰投得比我還准。女人說你脾氣真好,總是笑瞇瞇的。男人說那誰脾氣更好,胡同裡踩了貓尾巴,都會說聲對不起。女人說你沒有不良嗜好,閒時總是看書,不打牌。男人說那誰更沒有不良嗜好,連作息時間,都掐著秒鐘。女人說你真討厭,綜合嘛!你懂不懂綜合?綜合,你好。

女人說那你喜歡我什麼啊?男人說我說過一千遍了。女人說不,你再說一遍。男人說你真漂亮。女人說那誰更漂亮。男人說你性格好,溫柔體貼。女人說那誰更體貼,更溫柔。男人說你不虛榮,特真實。女人說那誰也不虛榮,她連發卡都不戴一支。男人說那我找她去了。女人說你敢?綜合嘛!綜合,還是我好。

女人說我們該走了吧。男人說行。女人說我再說一句話吧。男人說你說吧。女人說其實我最喜歡你的,是你年年來這裡和我約會。一年一次,一樣的地方,一樣的話,一樣的無聊。這世上,可能就你有這樣的耐心了。這樣的好男人,我為什麼不愛呢?男人說這沒什麼的,其實我也是在享受。女人說這樣的約會,有多少次了?男人說,五十次了。女人說你確定?男人說確定,一年一次,五十次了。女人說現在沒事了,我們回家吧。男人說,好。

女人站起來,她的臉像一枚核桃般佈滿褶皺,她的頭髮花白,卻根根精神飽滿。她把長滿老年斑的手,伸向男人。男人身體前傾,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握緊她的手。男人顫顫巍巍地,終於站起。男人於是開心地笑了,露出缺了牙齒的牙床。

來生,還比你快

和千百個老套的愛情故事一樣,這故事裡也有灰姑娘,也有白馬王子,也有試圖將他們拆散的力量,當然也有堅守和溫暖。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的中國,那時候,他和她,年輕得就像樹上剛剛結出的兩粒果實。青澀,飽滿,生機勃勃。

不過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粒果實:他有國家幹部身份的父母,有令人羨慕的城市戶口,有高貴儒雅的風度,有魁梧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孔;她呢?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父母親幾乎從沒有走出過住了一輩子的山村。她不漂亮,不苗條,說生澀的普通話,臉上堆滿雀斑。他和她站在一起,給人的感覺極不協調。然而他們卻相愛了。白馬王子總會愛上灰姑娘,愛情就是這樣奇怪。

他們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那時學校裡辦著一份文學刊物,她在上面發表過幾首小詩。他喜歡那些詩,愛上那些詩,甚至愛上那位寫下這些詩的卻從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後來在飯堂裡,有人指著坐在角落的一位女孩,對他說,看,那就是你的偶像。他看過去,人就愣了。雖然也曾在心中描繪過她的樣子,不靚麗,甚至有些土氣,但面前的她,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想不到那些詩,竟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寫出來的。

可是愛情還是降臨了。因為他喜歡她的寧靜。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飯堂的角落裡吃飯。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走路。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圖書館裡看書。她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思考。

她安靜恬淡,與世無爭。那是一種令人心動的寧靜。他無法抗拒。

那天他終於下定跟她表白的決心。他走過去,在她面前坐下。她抬頭,衝他笑。他說,你好。他看到她的臉紅了。愛情就這樣悄悄地降臨,那一刻,飯堂裡陽光燦爛。

沒有人認為他們會有美好的結局。所有人都認為他不過是在給自己單調乏味的大學生活增加一點調劑而已。可是他並不這麼看。他知道他愛她,她也愛他。他認為這足夠了。有愛情就足夠了。他認為愛情可以戰勝一切,包括社會的偏見以及父母的干涉。那時候的他,對她,對他們的愛情,充滿了信心。

可是他們畢業了。他痛苦地發現,他和她即將走進的,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繁華的大都市,一個是閉塞的小縣城;—個是如錦的前程,一個是一輩子的平淡甚至平庸。有時他想說服她放棄去那個縣城當教師,可是,他終未說出口。為什麼自己不能放棄大都市呢?為什麼自己不能放棄所有的優越呢?如果自己不能,那麼,他就沒有權利,千預到她的選擇。

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他認為,這些阻撓儘管存在,但總會有辦法解決。問題的關鍵是,他的父親竟以斷絕父子關係的方式來干涉他的選擇。那時候他恨他的父親,雖然他知道父親愛他。那一段時間,他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年輕的他突然發現,原來兩個人能夠生活到一起,僅有愛情,還遠遠不夠。——愛情其實並不能夠戰勝一切,這個發現讓他傷心。

下定和她分手的決心,是在一個午後。是她先提出來的。她說我考慮了很久,我認為現在分手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說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嗎?她說有嗎?他就不說話了。是的,就算他可以不去管所有人的偏見,可是他能夠不去管自己的父親嗎?就算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愛她,可是相距幾千里的距離又讓兩個人如何去面對呢?那天他擁抱了她,他說你肯定恨我。

她沒有說話。

他們是在山腳下的一個茶館裡說下這番話的。他們坐在茶館裡喝茶,外面風雨交加。他們整整喝掉三壺茶,雨終於停下來。他們一起走出去,看滿世界的狼藉。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後面,完全是初戀時的樣子。可是他們都知道,過了前面的路口,他們就將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

突然她衝到他的前面。那是一種驚人的快……

一年以後,他和她去了北方的一座小城。對兩個人來說,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陌生。他租下一間簡陋的房子將他們安頓,然後開始了他的創業。他和她就是在這間房子裡舉行了他們的婚禮的。婚禮上沒有司儀,沒有親屬,沒有伴娘和伴郎,沒有同學和朋友。可是婚禮上有音樂,有美酒,有鮮花,有大紅的「喜」字,有新郎和新娘。他學著司儀的樣子對她說,你願意嫁給我嗎?從此以後,不管疾病、貧窮、戰爭、困苦,你都會與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嗎?她被他逗得咯咯地笑。她說,我願意。他就蹲下來,鄭重地為她戴上一枚戒指。很小的鑽戒。他戴得專心致志。

父親來看過他們幾次。他知道,他和父親之間的堅冰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父親問過得還好嗎?他說,還好。父親問缺錢嗎?他說,不缺。父親問需要我和你媽幫忙嗎?他說,不用了。父親就笑笑。那次父親給他留下一筆錢。父親說創業除了需要激情,需要勤奮,還需要本錢……你不用推辭,這是我借給你們的……祝你們幸福。——父親並沒有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父親似乎更愛他了。——其實,當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去愛另一個人,誰也阻擋不了。什麼也阻擋不了。最終,所有人都會被深深地感動。

是的。愛情真的可以戰勝一切,包括社會的偏見以及父母的干涉。

在這座小城裡,他慢慢地顯示出自己非凡的經商才華。他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開起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幾年後他成了小城的成功人士,經常應邀出席各種會議。他穿著質料考究的西裝,坐著豪華的私人轎車。他有著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孔。他彬彬有禮,光芒四射。這樣的男人對女人,當然是有吸引力的。

的確,他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誘惑。給他誘惑的,有女人,也有女孩。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與她們保持著最適當的距離。他總是說,我有自己的妻子,她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這世上,我只愛她。

可是沒有人認識他的妻子。當別人問到,他總會笑一笑。他說,等些日子,我會帶你去看她。

終於,那一天,他要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朋友了。那天他請了很多朋友。他讓朋友們在客廳裡等候,一個人走進臥室。幾分鐘後,他和她再一次出現在朋友們的視野裡。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大吃一驚。

那是怎樣的一位女人啊!她坐在輪椅上,身體僵硬。她歪著頭,對所有的人微笑。她的臉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那是重度燒傷的標誌。雖然她的頭髮整潔有型,可是卻沒有光澤,很顯然,她戴了假髮。還有她的手。她只剩下一隻手。那隻手蜷曲著,上面堆滿燒痕。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很小很精緻的鑽戒。

朋友們都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出絲毫諒訝的樣子。可是她的出現太過突然,她的樣子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幾乎沒有辦法掩飾自己的表情。

他對所有人說,這是我的妻子,這是我相依為命的妻子。今天,正好是我們結婚整整二十年的日子。然後,他給朋友們講述發生在多年前的那個故事:

……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後面,完全是初戀時的樣子。可是他們都知道,走過前面那個路口,他們就將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他們看著雨後的街道,世界一片狼藉。突然她大叫一聲,當心!那一霎間,他看到,他前面有一根裸露的電線,正在向他飛速地爬行。

是的,爬行。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爬行的電線。它像一條蛇般蜿蜒向他靠近。它的速度像一支射出來的利箭。那是一根高壓線。肆虐的狂風刮倒了一根線桿,高壓線被他吸了過來。一場災難即將降臨。

那一霎間,她從他的身後衝了上來。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根高壓線。他看到,她伸出一隻手,準確地抓住了那根高壓線。

他的而前升起一朵燦爛絢麗的煙花。他知道,那是她在燃燒……

他對朋友們說,我愛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很長時間後,他當著那些朋友的面,熱烈地吻她。所有人都看到,他和她的眼睛裡,同時流出了眼淚。

他們也常常談論到死亡,他們並不迴避。像千百個老套的故事一樣,他握著她的手,說,今生你給了我無盡的幸福。如果有來生,還做我的妻子,好嗎?

她使勁地點頭。然後,她認真地說,如果有來生,如果還有那樣的一場災難,我希望我的動作,還比你快。

他輕輕地笑,推她到陽台。他們一起看城市裡夜的燈火。他們知道,每一盞燈火裡面,都藏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那些故事或許和他們的並不相同,可是,所有故事的結局,都讓兩個人走到一個屋簷下,在夜裡,共同點起一盞燈火。

燈火裡或許有疾病,有貧窮,有戰爭,有苦難。可是,只要還有愛情,真的足夠了。

送錯的鮮花

女人回到家,很意外地,見到繫了圍裙的男人。菜擺了滿滿—桌,男人坐在沙發上,衝她笑。女人說怎麼今天回來了?男人說突然放了兩天假,想你,回來看看。女人說怎麼不先打個電話呢?心裡一片慌亂。男人再笑,訥訥無言,很抱歉的樣子。

男人在幾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一般情況下,三個月回來一次。女人坐下,和他一起吃飯。竟忘記了卸妝。

女人塗了淡淡的眼影,睫毛整齊地向上捲著,眉眼朦朧動人。女人抹了唇膏,柔軟的雙唇明亮嬌艷,像剛被沖洗過的鮮嫩的櫻桃。女人輕啜著湯,垂目抬頜,白晰的脖子上,精緻的鉑金項鏈閃著細膩的微光。男人看著她,他說你今天好漂亮呢。女人紅了臉,說,討厭!

女人的心,慌慌的。

幾個小時以前,她還在一個咖啡廳裡,和另一位男人。他們是網上聊天認識的,很投機。幾天前他問她住址,她想了想,竟告訴了他。他邀她出來坐,她拒絕過一次。可是今天,她竟同意了。他們坐在燈光柔和的咖啡廳,聊了很多。

他長得清秀俊雅,很討女人喜歡的那種。臨別時,他想吻她。她迎上去,卻又閃開了。最後一刻她被自己說服。那時她想起她的男人。可是,如果不想起她的男人,她會拒絕他嗎?她始終認為自己是一位好女人,可是,她對自己,並沒有信心。更多的時候,她寂寞得就像魚缸裡的一尾金魚。

僅僅是喝了杯咖啡。她和他,就這些。

可是她往回走,他卻追上來。他說我給你送束花吧?鮮花。嘩說不用這麼破費的。他說我不會打擾你的,我會委託花店給你送過去。她想了想,說謝謝。他盯著她看,目光皎皎如月。她的心湖便有風吹過,波光蕩漾的,亂成一片。

現在她和男人已經吃完晚飯,正坐在沙發上聊天。男人給她講一個多月的見聞,輕輕拈去她臉上的一根斷髮。她應著男人的話,卻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她想起那束花。也許幾分鐘後,就會有人敲開他們的門,說,某先生送給某女士的花,請簽個名。她緊張起來,目光的尾梢盯著掛了大紅中國結的防盜門。男人問你怎麼了?她說沒事。只說了兩個字,每個字都在抖。

有人敲門。她衝過去,堵在門口。果真是花童,果真是說,某先生送給某女士的花,請簽個名。她看也沒看,她說你們搞錯了,不會有人給我送花。花童說不會錯,是你的。她說你開什麼玩笑?真的錯了。她想關門,可是遲鈍的花童仍然賴在那裡。他說,請簽個名。

男人已經站在身後了。他接過寫著她地址的紙條。他接過寫著她名字的明信片和鮮花。他仔細地看著紙條,看著明信片,看著鮮花,看著女人。他的表情飛快地變化。女人仍然穿著出門時的衣裙,艷麗迷人。還有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臉龐,他送她的鉑金項鏈,一起閃著眩暈卻失真的光澤。女人真的有些眩暈了,她感覺,一場地震即將到來。

幾秒鐘的沉默,卻有幾個世紀般漫長。然後她聽到男人說,是送錯了。男人給了花童一點小費,轉過臉,對女人說,是送錯的……要不我們替她留下吧。來不及回答,男人已經接過鮮花,返身回到客廳。他找出一個許久沒用的花瓶,裝上水,將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插上。

女人站在一邊,看男人做這一切,片刻,突然抱緊男人。她吻他的男人,瘋狂,卻是淚水盈盈。

有人問她為什麼對自己的老公千般好。有人問她為什麼他們的感情勝似初戀。有人問她你為什麼能夠耐得住寂寞。有人問她你的老公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牽腸掛肚……

她幸福地笑。她說因為某一天,我收到一束送錯的鮮花。

玫瑰香茶

經過繁華的街區,拐進幽靜的胡同,推開古老的木門。慢慢往下走,高跟鞋敲打著陳舊脆弱的竹質樓梯,無可奈何地響。女人走進城市的最底層。她住在潮濕陰冷的地下室。女人認為自己並不幸福。

窗台上開著一盆紫色的指甲蘭。女人坐在窗前,看男人把一杯玫瑰香茶端來。這裡可以望見城市的馬路,微微仰視,各種各樣的鞋子急匆匆踏過,宛若咫尺。男人說換上拖鞋吧!他把茶遞到女人的掌心。晶瑩修長的玻璃杯,三朵嬌嫩的小小花苞在水中浮沉。

女人把茶杯放上窗台。她不敢喝。她怕自己的防線再一次崩潰。

女人說我都收拾好了,一會兒就走。

男人說哦。他把茶盒裡剩下的玫瑰花苞倒進一個塑料袋,紮緊,遞給女人。他說帶上,那邊冷,喝杯熱茶。

花苞是男人親手採摘。每年春天,他都會回了老家,在山野間細細尋找。他把採下的花苞在鄉間晾乾,裝進密封良好的茶盒,帶回來,成為她一年四季的固定飲品。

男人說,玫瑰香茶,調血理氣,養顏美容,消除疲勞,保腸護胃。女人笑。捧在手裡的玫瑰和泡在水裡的玫瑰有區別嗎?肯定有的。眼前這個男人,只會將那些花苞,丟進圓潤細長的玻璃杯。

公司的磊,會給女人送大捧的玫瑰。含苞的玫瑰,掛著絢麗七彩的露珠。每天他們都會見面,磊是女人的上司,可是他仍然每天給女人送花,毫不吝嗇自己的感情。他說我知道他愛你,我也愛你,我相信我對你的愛,絕不會少於他。他給你的是一個地下室,而我,會給你一棟寬敞的大宅。

磊說,你是玫瑰,應該盛開在陽光裡,而不是地下室。

磊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闡述一個事實。你自己決定。

磊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好男人。他英俊,儒雅,開朗陽光。他要去另外一個城市了。那裡有他的公司,他的父母,他的大宅。有一塵不染的落地窗,有潔淨明亮的洗手間,有香氣四溢的廚房,有豪華溫馨的臥室。當然,還有他燦爛的笑。

好像磊並不奢求一切來得太早。他恰到好處地把捏了分寸。他說你去那裡,只是工作。我需要一個助手,你隨時可以回來。

女人答應了磊。磊的最後一句話,當了她的借口。儘管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可是女人喜歡落地窗,喜歡陽光,喜歡陽光裡跳躍的纖塵,喜歡掛著露珠的大捧玫瑰。

女人對男人說,只是工作。我只是,過去工作。過一陣子,會回。

男人說知道。他給指甲蘭澆水。他說我不去送你了,你帶上那袋玫瑰花苞。

女人說到春天,你還會去採玫瑰嗎?

男人說當然,會去採。等你回來喝呢。

女人提了箱子,轉身,往外走。她知道轉身就是別離。她想起那個春天,男人帶她回到鄉下。女人想著一大簇一大簇的野玫瑰,鋪遍山野,滿了把擼著,提了裙兜著,笑著鬧著,驚動整個春天。可是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山野的玫瑰,少得可憐。每發現一朵,他都會興奮地叫她來看,然後小心摘下。他的手臂,被山間的荊棘,劃得傷痕纍纍。

她問每年都是這樣采麼?他說是。她問為什麼一定要采玫瑰花苞呢?他說養顏美容,消除疲勞……她輕輕捶他一下,她說我說真的。他說習慣。因為習慣。你習慣了喝玫瑰花茶,我習慣了為你採摘。她說難道不能買些麼?他的眼光便黯淡了。他說你認為可以嗎?

可以嗎?她不知道。面前是汗流滿面的臉和傷痕纍纍的臂,她有些感動。

女人想扔下箱子,轉身,去擁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高跟鞋敲打著陳舊脆弱的竹質樓梯,無可奈何地響。她慢慢往上走,推開古老的木門,拐進幽靜的胡同,轉到繁華的街區。滿街都是陽光。她來到城市最繁華的心臟。

她打電話給磊。她說那裡有落地窗,有花壇,有你的玫瑰,是嗎?他說是。女人說有山野嗎?他說平原都市,怎麼能有山?你快來吧。彷彿要掛斷電話。女人說你等等,喝的呢?他愣了,說純淨水果汁咖啡汽水可樂葡萄酒熱茶,你想喝什麼?你怎麼了?女人說沒什麼,有玫瑰香茶嗎?他說什麼玫瑰香茶?女人說山野玫瑰的花苞,泡在沸水裡……他說可以買……花店有賣嗎……茶店呢?女人說你採不到?他說肯定採不到……想喝買些就行。掛了吧?女人說,好。

女人站在那裡,嚶嚶地哭了。她正遠離一個男人,她正奔向一個男人。滿街都是行人,她感到深深的可怕的孤獨。她毫無理由地打開箱子,看到裡面的玫瑰花苞。男人什麼時候把玫瑰花苞塞進箱子的?乾燥並嬌嫩的花苞,卻讓她想起男人鮮血淋漓的手臂。

捧在手裡的玫瑰和泡在水裡的玫瑰有區別嗎?當然,肯定有的。

女人提著她的箱子,轉身,往回走。她走過繁華的街區,拐進幽靜的胡同,推開古老的木門。她發現門後站著她的男人。他好像一直站在這裡,一直沒有動。

男人說這麼快就回來了?

女人沒有回答。女人說,給我泡一杯玫瑰香茶。

夢語

男人一直有說夢話的習慣,近年來尤其如此。有時候,睡夢中的男人競然淚流滿面,將她一次次吵醒。

「小玲。」「嗯。」「我愛你。」「嗯。」「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離開我。」「嗯。」「愛我嗎?」「嗯。」睡夢中的男人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回答,翻一個身,繼續睡去。

有時候,在客廳裡,男人問女人,「晚上吵到你沒?」女人說沒。「真的沒?」男人再問。「真的沒。」女人肯定地說。男人就喝一口茶,繼續把頭埋進電視。電視上也許正踢著足球,也許正播著廣告,沒關係,對男人來說,好像,所有的電視節目,都能令他著迷。

結婚七年來,男人一直奔波於家和另外一個城市之間。兩個城市都有他的生意,男人把它們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是那種很成功的男人,接近完美。

「小玲。」「嗯。」「愛我嗎?」「嗯。」「我也愛你。」男人在夢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然後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那幾天男人的身體突然有些不適,胸口總是發悶。女人陪他去醫院檢查,拍完CT,男人的電話響起來。是公司打來的,催他趕快回去。於是男人抓起那一把報告單,急匆匆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女人發現男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她馬上想到醫院的那一撂報告單。她一張一張地翻看,表情一點一點地緊張。

她馬上打電話給她的醫生朋友,請她分析一下一位同事的醫院報告單。她把報告單念完,對方說:「是惡性腫瘤。」她說不可能,再—字一字地給她念一遍,對方仍然說:「是惡性腫瘤。」那時男人就坐在她旁邊抽煙,一字不拉地聽著她們的談話。女人放下電話,整個人癱在沙發上。

男人說睡覺吧。女人說好,站起來,突然瘋了似地抱緊男人。她說別怕,會治好的。男人說知道。女人說從明天起,我們倆扔下所有的事,只治病,我陪著你。男人想了想,說行。女人說花多少錢都要治好,哪怕砸鍋賣鐵,哪怕欠下巨債。男人笑了笑,說沒這麼嚴重吧。女人抱著男人,問,愛我嗎?男人說當然,這還用問?女人說不管如何,我都一直陪著你。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我這就寫辭職報告,明天一早就去銀行取錢……我愛你。男人說不會有事的,快睡覺吧!然後他衝進洗手間,把水龍頭開出很大的聲音。

第二天慌亂地去了醫院,才知道竟是虛驚一場。原來醫院的大夫在匆忙之中,填錯了名字。再想找到他們時,他們卻早已離開。從醫院回來,男人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女人哼著曲子,在廚房裡炒菜。男人突然說:「我愛你。」聲音小得像說給自己聽。女人從廚房探出頭,「你說什麼?」男人擺擺手,「沒什麼。」繼續看他的電視。後來男人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那兒很鹹。

男人又一次去了那個城市,在他生意並不忙的時候。夜裡,獨自在家的女人突然聽到電話響起。是男人打來的。男人說還沒睡?女人說睡了,又被你吵醒。男人便嘿嘿笑起來,他說你想要什麼,我回家時捎給你。女人仔細想了想,說,發卡吧,要最好的。男人再一次嘿嘿笑起來,然後嘟囔了一句。女人問你說什麼。男人說:「這世上,我只愛你。」女人說那還用說?這次兩個人一起嘿嘿地笑。放卞電話,女人盯著對面的電視牆,很久。

男人回來了,春風滿面。他給女人帶回來最漂亮的發卡,並親自給她戴上。那天睡覺的時候,男人仍然說著夢話,那是他的習慣;女人仍然順著他的夢話往下接,那也是她的習慣。

「愛我嗎?」「嗯。」「我以前,對不起你。」「沒事,都過去了。」「能原諒我嗎?」「嗯。當然。」「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離開我。」「嗯。」「現在這世上,我只愛你。桂芳。」男人翻一個身,繼續睡去。

女人終於輕輕地哭了。這是男人近幾年來,第一次在夢中,叫對了她的名字。

那班車開走了

女人要走了,男人去送她。開往那個遠方小鎮的公交,一天只有一班。

女人從那個小鎮來到這座城市,和男人相識相戀相守,卻終於要分手了。現在他們在路邊等車,女人坐在行李箱上,輕輕地咳。

男人問你怎麼了?

女人說不用你管。

男人上前,拿手背試一下她的額。男人立刻驚了臉,他說怎麼這麼燙?感冒了?你這樣坐車,還不把自己烤成肉串?

女人不理他。扭了頭,看樹。

男人說這怎麼行?去打個吊針吧。

馬路的對面,就是一家門診。

女人說不用你管。

男人去拉女人的手。女人被他拽起,惱了臉,甩開他的手。男人訥訥著,他說你這臭脾氣!提了女人的箱子,轉身就走。

女人說你幹嘛?

男人堅定地說,打了吊針再走。

女人矜持著,男人不理他,大步流星。女人追上去,想奪下箱子。突然男人吼,車!一輛汽車,在距女人不足兩米遠的地方剎住。

他們正橫穿馬路。

好像他們正是這樣相戀的。女人記得那天夜裡,兩個人加完班,出了公司,一起去街對面吃快餐。女人想著心事,低著頭直往前衝。男人吼,車!女人抬了頭,看見男人正伸出胳膊,定格在那裡。他為她攔下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

男人的習慣很怪。他不攔女人,他攔汽車。多少次,他站在女人和汽車之間,安穩如一座鐵塔。

男人的舉動讓女人又愛又怕。他給了她很多感動。這只是其中之一。

難道,她和他之間,從這個動作開始,又要從這個動作結束?女人的心,紛亂如麻。

大夫給女人的胳膊擦酒精,女人的臉,扭曲變形。彷彿那不是一塊酒精棉,而是一把菜刀。

女人最怕打針。

男人說,不怕,馬上好。打吊針,又不是殺人。

女人說不用你管。

十個指甲,卻已深深地嵌進男人的胳膊。

男人起身,調小吊針的流速。男人說,速度太快,會更疼。其實早不疼了。女人對於疼痛,更多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恐懼。她盯著男人的胳膊,那裡留著她十個深深的指痕。

女人問疼不疼?

男人笑笑,拿手背試試她的額。男人舒一口氣說,好多了。女人說我問你,疼不疼?

男人說什麼疼不疼?懵懂的表情。

女人的心,便有了些許的愧疚。

女人盯著藥瓶裡有節奏的細小氣泡,有些累。她想靠一會兒。她看看男人,卻把身子挪向一面牆。

男人及時地坐到女人和牆之間。他不看女人,不說話。此時的男人,厚實如一隻暖墊。

這是男人的習慣。他會突然出現在女人和汽車之間,出現在女人和牆之間。有時他變成一座鐵塔。有時,他又變成一個靠墊。突然女人希望,這個吊針的流速,再慢一些。

女人低聲說,我忘了東西了。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男人卻起身,說我回去給你取。

男人出了門診,走一段路後停下。他站在那裡,點了一支煙。—會兒,女人提著箱子,急急地走來。

男人迎上去,拿手背試試女人的額。男人露出興奮的牙齒。他說你忘了什麼?

女人白他一眼。你管?

男人接過箱子。兩個人往家的方向走。男人說沒趕上那班車吧?

女人說是,那班車開走了。也許那班車,永不會再來了。對男人和女人來說,那班車開走了,日子便回歸從前。

燙傷

—般情況是,丈夫的開門聲恰好將她從夢中擾醒,儘管那聲音很輕。她揉揉慵倦的眼,看床頭的鬧鐘。她知道,該起床了。

那時天還沒亮,或剛剛亮。她穿著寬鬆的睡衣,給自己和丈夫煮牛奶。牛奶煮好了,她匆匆喝一口,然後匆匆化妝。有時候她的丈夫在沙發上睡著了,保持一種很疲憊的姿勢。她拽拽他的耳朵,傻人,去床上睡!丈夫被驚醒了,笑笑,有時吻她一下。連吻都是疲倦的。

然後她去上班,緊張的腳步和神經容不得絲毫的放鬆。晚上回家的時候,他的丈夫已經坐在餐桌旁等她了。丈夫匆匆吃完晚飯,開始穿他的風衣,尋他的手電筒。在這個過程中,她有時會倚在沙發上睡去。他拍拍她的肩,去床上睡吧。她被驚醒了,笑笑。有時跟他吻一下。吻得很匆忙。

日子在一種疲倦和緊張的節奏中向前延伸。她常跟女伴們說,自己與丈夫,就像同一屋簷下的牛郎與織女。女伴們笑了,她也笑了。沒辦法,這就是生活。

後來是鬧鐘把她叫醒的。一連好兒天,她睜開眼,都能看到第一抹陽光照著屋角的馬蹄蓮。她煮好牛奶,化好妝,直到離家上班,丈夫都沒有回來。晚上,她拖著沉沉的步子回家,丈夫卻已經走了。鍋裡放著溫熱的飯菜,餐桌上放著他的字條:愛妻,近來加班,你休息好。字是歪歪扭扭的,有些潦草和漫不經心。

於是,她有些心痛、失落和傷心。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個月。半個月來,餐桌上總是有一張字條,鍋裡總是有溫熱的飯菜。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過著兩個人的日子。家彷彿成為某個旅店的鐘點房,她與丈夫,在不同的時間進來休息,卻彼此不識。

她甚至,對自己的丈夫,有些莫名其妙地懷疑了。

終於,有那麼一天,她請了假,可以早一點回家。這事她策劃了好幾天,但她沒跟丈夫說,其實,她根本找不到同丈夫說話的機會。她想像著丈夫見她突然歸來時的表情,會是一種什麼表情呢?她想問他,為什麼躲她?煩厭了?無趣了?一路胡思亂想著,她輕輕打開了門。

廚房裡光光噹噹地響,水汽四溢。她的丈夫正忙著做晚飯。他的右手彎在胸前,上面纏著厚厚的紗布。鍋裡的油熱著,他正用左手忙亂地切著蔥花。臉上有汗滴下來,他的圍裙上,竟有一些濕了。

轉身,尋一條擦汗的毛巾,他看見她了。他有些驚慌,笑笑,回來得這麼早?然後轉身繼續炒菜去了。

她跑過去,想解下他的圍裙。但圍裙繫了一個死結,怎麼解也解不開。後來她抱著他,緊緊地。她默默地流淚了。

吃飯的時候,她問,怎麼不告訴我呢?他說,小傷怕你不讓我去上班……家裡開銷大呢。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想著他每天用笨拙的左手做飯,寫字條,扶摩托車,拿車間裡笨重冰冷的管鉗;她想著他為了隱瞞自己的傷,每天在上班和下班的途中,都要在寒冷的街道上故意逗留。她把他的手抓過來,問,傻人,怎麼燙的?

他說,也沒怎麼……半個月前……那一次炸魚……一鍋熱油灑在上面……

她想起來了。那天早晨她順口說,想吃炸魚了,晚上回來,就看到餐桌上的一大盤炸魚。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直到今天,在這半個月裡,她就沒有看見過他。

那一刻,她的心被猛地燙了一下。

人間有味是清歡

有一陣子,他們常常聊起鄉下,聊起炊煙、水塘、田野以及山那邊的黃昏。聊這些時,他們也許坐在陽台上啜一杯清茶,也許坐在客廳裡啃一隻蘋果,也許站在公共站點等一班晚點的公車。好像,他們一邊盡情享受著城市生活,一邊卻對鄉下生活懷有幾分嚮往。

下班後,他們的生活空間,只有真實的三室一廳,和那些由語言延伸出來的虛幻的田野和遠山。

他不是那種浪漫的男人,很少和她說肉麻的情話。他們從來沒有在假期裡一起出去旅遊。甚至,他很少主動去牽她的手。他的木訥和呆板常常令她不滿。她說你看人家誰誰誰,上班前總吻他太太一下呢。他於是也吻,卻跟小雞啄米般迅速和慌張。她說你看人家誰誰誰,總給他太太買大捧的鮮花呢。他於是也買,卻挑最便宜的玫瑰,放一晚上就全部蔫掉。她說你看人家誰誰誰,給他太太買很大的鑽戒呢。他於是開始翻家裡的現金,又找出存折,很有些奮不顧身的壯烈。卻被她拉住,纖纖玉指輕戳著他的額頭,傻樣!兩個人於是便一起笑。

卻仍是感覺缺少些什麼。缺什麼呢?浪漫和激情吧!兩個人長期囚在一個小的空間裡,都會變成這樣吧?她想,也許應該刻意改變一下這種生活。她認為生活和愛情的味道,應該再濃烈一些。

後來他們各自升了職,薪水的增加也換來了工作的繁瑣。再後來他們開始習慣在外面吃飯,習慣在飯後去唱唱歌,習慣唱完歌後再叫來朋友看一場電影。他們覺得這很正常,特別是她。她想,這算是對白天辛苦工作的一種補償,也算是對以前平淡的婚姻生活的一種補償吧。她甚至習慣在各種場合挎著他的胳膊,搖招過市。

他們現在沒時間在陽台上喝茶在客廳裡啃蘋果了,他們在夜晚的霓紅燈下拚命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好像他們真正地融人了城市白領的生活,包括生活習慣。但某一天,夜很深,他睡熟了,她卻睡不著。拖著睡衣,踱到陽台,開了燈,她突然發現,他們以前常坐的那張籐椅,竟然堆積了厚厚的灰塵。

突然她覺得有些孤獨。他就躺在旁邊,她卻仍是孤獨。突然她認為他們正在透支著獨屬於他們的時間,那些人聲鼎沸的場合裡,那些到處都是目光的空間裡,他們其實只屬於自己。他們丟失了以往那種從容的交流,丟失了本應屬於他們的平淡和單純的快樂。現在擁有的,只是些虛假的浪漫和激情罷了。

她笑了,如果這也算浪漫的話。

她盯著他,她覺得他雖然木訥,但他的愛情並不木訥。她想愛情是什麼呢?面對面的幾句話,一個削好的蘋果,一個深情的眼神,或者,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兩個人坐在籐椅上默默地喝茶,這難道不是純粹的愛和依戀麼?

現在?她想他們的愛情被裝飾了,漂亮卻脆弱,多了些造作的表達,卻少了些自然的流露。她把他叫起來,泡了茶,擦了籐椅,他們坐在那兒,靜的夜,他們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地球轉動的聲音。那是時間流逝的聲音,他們在靜靜地老去。

那以後他們盡可能推掉能夠推掉的應酬,盡可能減少外出吃飯的日子。他們回歸了從前。他們仍然聊著鄉下,聊著麥田和溝渠,青草和遠山,她認為那是心的歸宿,與節奏強烈的城市生活,形成完美的互補。

更多的時候,他們並不說話。她給他削一隻蘋果,他接過來咬,甚至沒有一句謝謝。她不再說誰誰誰的吻、誰誰誰的鮮花和鑽戒,她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真的需要這些。夜深時,他們坐在那兒,聽彼此的心跳,兩個相愛的人一起靜靜老去,她認為,那是一種徹底和純粹的幸福。

可以濯我腳

本來她已經做好了分手的打算。他們一直在吵,好像從同居的第一天就開始吵。她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的脾氣,雞毛蒜皮零零碎碎的瑣事,便會令她大動肝火。吵完架後照例是一個人抹淚,咬牙切齒地,盡想著他的不是。有一段時間,她看街上的每一個男人,都比他順眼。

朋友勸她,不行就分手吧。她說好。卻總是拖下去,像一場持久的沒有輸贏的戰爭。我仍然是愛他的,不過這樣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同事聚會的酒宴上,她邊抹淚邊說,那可憐楚楚的模樣,讓人覺得他的罪行,不可饒恕。

吵完了,和好,抱頭痛哭一番;幾天過去,再吵,再和好,再抱頭痛苦山盟海誓。她認為自己即將崩潰,包括她和他的愛情。

終於決定要分手了。仍然是剛吵完架,她倚靠在沙發上抹淚,他跑出去喝悶酒。她想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其貌不揚,不會賺錢,呆板木訥,脾氣怪異,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分手!她想,分手!

帶著一肚子的委屈,她睡著了。

半夜裡她被驚醒,她看到他正仔細地為她洗腳。他的動作很輕,生怕驚動了她,每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卻很熟悉很認真地揉洗著她腳上的每一個部位。他的目光溫順多情,完全沒有了吵架時的模樣。他並沒有發現她已經醒來,他一個人在那兒喃喃自語。

他說,讓我給你洗一輩子腳,行嗎?讓我給你洗一輩子腳吧!

她閉上眼睛,不說話。她想起他們不吵架的時候,他也常常為她洗腳,那時她也許在翻一本書,也許在看電視裡的韓劇,她的注意力總是被無關緊要的東西牽走,卻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他,以及他溫柔的雙手。那時她為什麼不感動呢?她終於想出一個理由,那就是她忽略了最簡單的幸福,忽略了隱藏在吵吵鬧鬧的表面下的最真摯的愛戀。

每次吵架之後,他是不是都會在她睡著以後為她洗腳?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只要自己生了氣,便會拒絕為他做飯。她想,對於他,對於愛情,有時,她好像有些過分了。

嫁他的決心是在那一霎間下定的。卻是牢固不可動搖。

婚後他們不再吵架,一次也沒有,這很奇怪。她說,也許一輩子的架,都在婚前吵完了吧。其實她知道這不是理由,他們不再吵架的原因,只因他們學會了忍讓,有時是她,有時是他,更多的時候是雙方。她說,一個願意為你洗一輩子腳的男人你不嫁,還能嫁誰呢?那他的理由呢,朋友問。一個願意為他煮一輩子飯的女人他不娶,他還想娶誰?她答,一本正經的表情,卻能夠感覺到她的花枝亂顫。

一次同事聚會,談起好男人的概念。她說,什麼叫好男人?就是對你好的男人。頓一頓,補上一句,好男人,其實都是滄浪之水。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她說,這是情歌,是唱給女人聽的。

朋友愛人

兩個人的生活同是動盪和不堪回首的。好在他們有對方這樣一位朋友。這讓他們在很多時候,有了可以相互傾訴的對象。

下班後他們常常一起去餐館吃飯。他們講述著各自的過去,彼此都有些唏噓和傷感。然後他帶她去夜公園坐碰碰車,她瘦小的肩膀不時碰擊著他的胸膛,他感歎:她竟這麼瘦!心裡便有了隱隱的痛。

也有開心的時候。他們常常利用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在辦公桌上玩兩局跳棋。幾乎每次都是她贏。贏了,便弓把食指,把他的腦門彈得評評直響。他說你怎麼這麼狠心?兩個人就一起大笑。笑完了,他跟她說,跳棋是世界上最無聊的遊戲。但每一次,仍是他先向她發起挑戰,然後,腦門再一次被彈得評評作響。

的確。她沒見過他和別人玩一次跳棋。除了她。

有時和朋友們一起聊天,朋友說,你也該考慮一下你跟她的事了。他不解,跟誰?什麼事?朋友說你裝什麼裝啊?跟她啊,婚事啊。他於是恍然大悟,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普通朋友嘛。其實他沒有裝,他說的是真的。他真的僅僅把她,當成一位朋友。

但再見她,心卻有些慌慌的。仍然一起吃飯,他卻細嚼慢咽,不時拿餐巾紙抹嘴,像個虛偽的紳士;仍然一起坐碰碰車,他卻小心地躲著,像個拘謹的小男孩,生怕碰觸了她的肩膀,仍然一起下跳棋,他卻不再敢主動找她,然後向她挑戰。儘管他心裡,其實急得很。

他想這是怎麼了?難道真的像朋友們說的,自己以前一直在裝?可是他總認為,或許現在,他更像是在一廂情願地偽裝——裝得不在乎她。可是,對一個普通朋友,對一位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有這個必要嗎?

辦公室後來新增了一位同事,男的,上班時總拿眼睛瞟她,他便感覺很不自在。男同事瞟她一次,他煩躁一次;瞟兩次,他煩躁兩次;瞟三次,他一整天便都煩躁不安。那天他和她照例在飯後去夜公園坐碰碰車,他仍然在狹小的空間裡盡量躲閃著她的身體。她突然火了,她說,你犯哪門子神經?我吃人?

支吾了半天,他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不歡而散。

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他認為自己肯定愛上她了。或許,他一直在愛她,在那個男同事出現前就愛她,在朋友們開他玩笑前就愛她,只是他沒有發覺罷了。可是他納悶,愛一個人,卻一直把她當成朋友,甚至忽略了性別,不存在任何「非份之想」,這怎麼可能?

可是不管如何,他現在的確愛上她了。他在她面前扮紳士,緊張得手足無措,幾小時不見便刻骨思念,一個人躲在旁邊吃她的醋。他想,這還不算愛的話,那恐怕,這世上便沒有愛了。

於是有一次,在夜公園裡,他壯著膽子握了她的手,她順勢靠過來,倚上了他的胸膛。一切彷彿經過了演練,幾年的朋友在一刻,自然而然地昇華成愛人。

婚後的生活是幸福的。可是他仍然搞不明白,怎麼等來等去,還是娶了一位朋友作妻子?難道友情、愛情和婚姻之間,真的存有某種玄妙嗎?

「選這樣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如果她是一個男人,你會選她作朋友。」諾貝爾這樣告訴男人。

咖啡茶

雖然同是公司白領,生活習慣卻截然不同。他有那種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和粗糙,她卻精緻到一根油菜葉都能燒成一盤菜。這倒沒什麼,他吃他的大口肉,她燒她的小碟菜,本來互不相擾。問題是,他們結婚了。

其實從戀愛時起,他們就發現對方和自己的若幹不同。那時他們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相愛才是關鍵。可是婚後才發覺,原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並非拼起兩張單人床那樣簡單。

她喝咖啡,並且必須是那種巴西現磨他只喝茶,並且只喝大街上散賣的茉莉花茶。她聽肖邦,抱一隻毛毛熊坐在沙發上,傷感的淚珠兒掛在眼眶;他狂愛京戲,沒事就在客廳裡粗著嗓子喊兩句程派唱腔,把她掛在眼眶的淚珠兒震得叭啦啦往下掉。她想在茶几上擺一束玫瑰,跟他說,下班後,你去買枝花回來吧!他說好。晚上回來,卻抱回一個花盆,裡面長一棵茂盛多刺的仙人掌。她說明天是結婚週年紀念日,你買瓶好酒回來,再買點好菜。他說當然當然。於是她一整天什麼也不幹,就盼著他買回紅葡萄酒和西點小吃,好在燭光下盡情浪漫一番。他回來時,買倒是買了,卻是兩斤豬頭肉和一瓶老白干。她氣憤不已,堅決絕食。他卻坐在餐桌旁,香噴噴地吃著肥膩膩的豬頭肉,並不時喝下一口老白干,叭叭地咂著滿足的嘴巴。

這些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他們竟然連人生目標和處世哲學,都是那樣格格不人。她說我們去城東買套房子吧,那裡房價上漲快,當成固定產。他說又要貸款?壓力多大啊,還是輕鬆些好。她說我們想辦法開個公司吧,做大事,賺大錢。他說開那玩藝兒幹嘛,打工多好,老闆替我們擔著風險。她說我們要爭取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讓別人瞅著羨慕。他說我認為能保證目前這種安穩的生活就挺好,過日子難道是給別人看的?總之,兩個人從來沒有吵過架和紅過臉,卻比吵架和紅臉更讓彼此的心裡不舒服。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徹底爆發,狂怒。他當仁不讓。於是戰爭升級,她跑回娘家。

他去求她回來。其實不用他求,她本來就想嚇唬他幾天,然後自己跑回來。那天晚上他們長談,她說我是咖啡的屬性,你是茶的屬性,這日子可怎麼過?他突然想起什麼,說,你稍等,我煮杯熱飲給你喝。十幾分鐘後,他端給她一杯熱飲。

她抿了一口,有咖啡的濃香,也有茶的清冽;再抿一口,卻既不似咖啡香得那樣蠻不講理,又沒有茶葉初泡時的那種微澀。她問這是什麼,他答咖啡茶。她問怎麼做的,他答我也忘了。我忘了剛才是用泡好的茶煮的咖啡,還是用煮好的咖啡泡的茶。她笑了,義喝一口,說,都一樣。然後命令他,去做飯!

婚姻生活中,針鋒相對時,到底該誰作出犧牲?她為他改變?他為她改變?她忍著他?他讓著他?這太過複雜了。其實,完全可以試著在某天晚上,精心泡一杯共同的咖啡茶。

一閃而過的美麗

他在車廂裡邂逅了一位女孩,女孩的座位緊挨著他。那時他正看著書,一股溫暖芳香的氣息突然撓得他耳根發癢。猛轉頭,一個小巧的鼻尖幾乎碰到了他的臉。女孩指指他手中的書,紅著臉說,能不能看慢點?

這樣他們便相識了。

他們去的是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是,他只是去出差,而女孩,卻是回家。

話題是從他手上的那本書開始的,然後漫無邊際地流淌。他們聊了很多,甚至裝模作樣地對國際局勢交換了意見。午間,他請她去餐車吃飯,他在飄香的蒸氣後看她,朦朧間,她的臉嫵媚動人,iH也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書本來是為了應付旅途孤單的,但這以後,他便再也沒有時間去翻動它。

車到站時,除了客套上的告別,他還從她的眼神中讀出另外一些東西。他們彼此互留了電話,一切自然而然。

再次見面,是三天後。她給他打來電話,說要請他吃飯,說要感謝他一路上的照顧。感謝他的照顧?他笑了。一個美麗的借口,此時他卻不想揭穿。或許,假如她不打電話給他,他也會為他們找個見面的借口吧?

他們在秋夜的大街上散步,天有些冷,她緊挨著他,把手插進他的臂彎。她的動作讓他幸福,甚至有了難以抑制的衝動。她問他什麼時間回去,他說明天。明天嗎?她的表情開始傷感,好似快樂突然長了翅膀,從她臉上匆匆飛走。

在他的房間裡,他們繼續喝酒。突然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給她看,照片上,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傻呵呵地樂。她說你妻子挺漂亮的。他說是的,我很愛她。她說你不用緊張,沒關係。她喝了一口酒,突然抱緊他。他忙說別別別。她說你真的不用緊張,沒關係。她說現在我只想抱抱你。他就任她抱著,不忍動也不想動。他們就像兩尊纏在一起的雕像,心卻評評地跳出了聲。有一霎間他感覺自己即將崩潰,扭了頭,照片上的妻子正笑瞇瞇地盯著他看。他便驚出一身汗,將逃出很遠的理智拉回。

他多次回憶過那晚的情形。他認為自己掏出的照片,好像不是為了給她看。那其實是給自己看的。他慶幸自己帶了照片出來。

後來他說,在那個夜晚,他的確喜歡上了這個女孩。當然只有一晚上而已。他說他的感情在那個夜晚跳躍了一下,只一下,然後一切歸於正常。

第二天他再一次見到了她,在車站,她去送他。她說謝謝你,他說謝什麼,她便也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靠著一個男人的肩膀,小與倚人般幸福。她說這是我老公,我也很愛他。她說所以得謝謝你,昨天好險啊!她說就這樣吧,把昨夜,當成一生中—閃而過的美麗瞬間吧。他說好的,同意高見。他們如釋重負,相視而笑。

要檢票了,他們再一次擁抱,祝對方永遠幸福。

牙膏牙刷

牙刷是男人,牙膏是女人。或者,牙膏是男人,牙刷是女人。一回事。

那女人總是起得很早,工作讓她必須如此。起床後女人洗臉刷牙,動作迅速得像特種部隊的女兵。然後女人邁著碎步,輕輕關上門,去上班。她的動作很輕盈,很柔軟,甚至走路的時候,都像貓般屏著呼吸。她怕驚動男人,男人那時還在夢中。男人也很累,但是他的工作,讓他可以再睡半個小時。

舅人起了床,匆匆洗臉刷牙,匆匆喝一口牛奶,匆匆鎖了門去上班。傍晚,男人回到家,照例,迎接他的,是女人的一番嘮叨。

女人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牙膏用完後不要亂放,你偏不聽。男人說時間這麼緊……女人說我時間緊不緊?怎麼我就不會亂放?洗臉盆上是放牙膏的地方嗎?男人說你別這麼計較行不行,這麼點破事……女人說是我計較麼?刷完牙,順手把牙膏裝進牙具盒,這很困難麼?男人說你別說了,我投降。明天一定。

第二天,男人起床,向牙刷上擠牙膏,隨手把牙膏丟在陶瓷臉盆的邊沿。然後他匆匆喝牛奶,匆匆鎖門去上班。男人徹底忘記了女人的教導。傍晚回來,照例,迎接他的,仍是女人鋪天蓋地的嘮叨。

男人說你別這麼婆婆媽媽好不好,不就放個牙膏麼?女人說不就放個牙膏麼,為什麼放不好?男人說這很嚴重麼?多大點兒事?女人說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能做成大事麼?男人說我做的大事還少麼?女人說好啊!於是她扔掉正織的毛衣,擺出一副拉鋸戰的架式。你把你做過的大事,一件件講給我聽啊!

男人想怎麼會這樣?隨便亂放的一隻牙膏,也會讓她上綱上線,大吵大嚷,咄咄逼人,不依不饒。那晚男人和女人大吵一頓。兩個人的臉和脖子,都紅得像過年的春聯。他們從洗臉盆上的牙膏,上升到門口的拖鞋,上升到柴米油鹽,上升到愛恨情仇。女人一肚子委屈,男人一腦子煩躁。

睡覺前男人後悔了。他想這點小事,的確不值。他去攬女人,卻被女人甩開。男人說我錯了。女人不搭理他。男人說明天,一定,我會把牙膏放進牙具盒。女人說不用了。男人說我真的會……。女人說真的不用了。男人再一次有了怒氣。她怎麼可以這樣?這樣低三下四都不行,真沒完了嗎?

男人起床的時候,女人當然已經走了。她輕盈得像一隻貓,並未把男人驚動。男人想著昨夜的事,仍然後悔。他想今天晚上女人會不會繼續跟她吵?其實,多大點兒事啊!道個歉不就完了?!男人這樣想著,走進洗手間。

男人輕輕地笑了。他認為女人說的沒錯,他真的不用了因為他發現,那牙刷上,已經被女人擠上了牙膏。

男人開始刷牙,享受滿嘴芳香清爽的泡沬。男人想,其實生活挺簡單的。

男人是牙膏,女人是牙刷。或者,女人是牙膏,男人是牙刷。一回事。

每天磕磕碰碰的。可是,誰也離不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