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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幸福的標準

幸福的標準

男人對他的愛情是不太滿意的,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應該有一位更出色的戀人。女人不苗條,不艷麗,左頰有一顆巨大的黑痣。所以男人在接了女人的電話後,連鬍子都是馬馬虎虎地刮。

女人在遙遠的城市讀書,終於要回來了。男人去車站接她。這一對尷尬的戀人,都已不再年輕。

一路上男人想,是否應該結束他們七年的戀情呢?如果要,該如何向她開口呢?男人打理著一家小公司,他的職業讓他面臨了太多的誘惑。

等了一天,車來了三班,卻仍不見女人。男人打女人的電話,卻撥不通;再撥,仍不通。男人急了,去車站辦公室問,有人告訴他,由於暴雨,路上出了車禍,一輛公共汽車翻進路邊的深溝,當場死三人,傷二十二人。

男人感覺到腦袋被重重擊了一下,他晃了晃。後來被繼續告知,出事班車的起發站,正是女人讀書的那座城市。這時他便晃得更厲害,幾乎站立不穩。他聽到炸彈在腦子裡爆開的聲音。

男人搭車去幾百公里外的醫院尋他的女人。他跑遍了所有的急診室、病房和走廊,呼喊著女人的名字。他仔細地辨認著每一名頭纏紗布的傷者,但傷者中沒有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已經不在了,男人這樣想著,昏倒了。

男人恍恍惚惚地昏著,卻真真切切地悲傷著。他突然想到了女人的千般好,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女人的深深的愛和依戀。他想,為什麼自己的女人不是那個被座椅擦傷了皮的女人呢?為什麼不是那個被輪胎軋斷兩條腿的女人呢?為什麼不是那個被溢出的汽油燒燬了容貌的女人呢?甚至,為什麼不是大夫所說的那個已被撞壞大腦,極有可能成為植物人的女人呢?他想,無論哪種情況,他都會娶了他的女人的。可是,儘管男人在一場災難面前把標準降得很低,他的女人還是不在了。男人這樣想著,早晨剛刮過的鬍子便又長出來。

卻突然,他接到女人的電話。聽到女人的聲音,他顫抖得不能自控。女人告訴他,她所乘坐的車子在一個極偏僻的地方拋錨,換乘的另一輛在繞行時讓一條洪水沖垮的斷橋截斷了路,於是不得不再換乘第三輛。總之發生了很多事,這很多事,讓她耽誤了一天多的時間。她說,現在她住在一個鄉村的旅店裡,運氣好的話,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

女人說了很多,男人默默地聽著,淚流滿面。他虛脫了一般。他問女人,你的電話怎麼打不通呢?女人說,沒電了。男人彷彿沒有聽到,繼續問,我撥你電話,卻為什麼打不通呢?女人說沒電了啊。男人卻仍是問,似在夢囈。

男人搭了出租車,親自去那個鄉村的旅店接他的女人回來。男人沒有告訴女人車禍的事。男人看女人那顆巨大的痣,此刻連那顆痣也是迷人的。男人有一種大難不死和劫後餘生的感覺。

男人與女人,閃電般地結婚了。婚後,男人幸福得要死。他發現,面前的這個女人雖然並不出色,但毫無疑問是世上最適合做他的妻子的女人,或許,也包括那顆痣。

兒年後的一天,在一個黃昏,在餐桌上,男人喝了些酒,男人告訴女人說,我差一點就失去你呢。

女人就問為什麼。

男人說有一場車禍。其實車禍還沒有來時,我心裡已有了車禍。後來真的車禍來了,我心裡的車禍反倒沒有了。

女人糊塗了,說什麼呢,討厭呢你。

男人瞇著眼。男人說,是真的。一場本與我們毫不相關的車禍,卻讓我降低了愛情和幸福的標準,結果,我收穫了更多的幸福和愛情。

女人還是聽不懂,男人說你別猜了。然後他輕摟起女人的肩,男人說,我愛你。

男人的戰爭

他們一直住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平房裡。

房子緊靠鐵路,簡陋,背陰,更像個隨便搭起的窩棚。他把她接進來,添置些鍋碗瓢盆,兩個人便開始了共同的日子。他們在房子的四周圍起了柵欄,在屋後種了櫻桃樹和蔬菜。於是夏天,坐在屋子裡,竟也能聞見若有若無的清香了。

可是到了冬天,房間立刻變得陰冷無比。他費了很大的勁兒,終於搞來一個煤球爐。當淡藍的爐火升起,他和她,便覺得春意盎然。

煤球爐晚上需要封火,這成了他的工作。封火後的煤球爐不再滾燙和熱烈,更像個打著盹的暖暖的太陽。每天晚上他都要起來,兩次,或者二次,查看他的煤球爐,抽上一支煙,再看一眼旁邊熟睡的妻子,然後繼續睡去。

妻子說,你晚上總起來幹嘛呢?怕別人偷了你的破爐子?他嘿嘿笑,露出尷尬的表情。晚上卻依然起來,查看他的煤球爐,兩次,或者三次。

兒子懂些事的時候,也對他的舉動不解。他告訴兒子,煤爐封不好的話,會中毒呢。兒子把他的話告訴妻子,兩個人就誇張地將他嘲笑一番。妻子說生命誠可貴嘛,兒子說爸爸是怕死鬼嘛。他嘿嘿笑,抽著煙。他瞇起的眼睛透過一個巨大的煙圈,注視著這對快活的母子。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每天晚上他仍然起來查看他的煤球爐,兩次,或者三次。他的煤球爐在冬天的日子裡,從來沒有熄滅過。他認為那是家的太陽。

兒子長大了,去很遠的城市讀書,在很遠的城市工作,又在很遠的城市安了家。元旦的前幾天兒子打電話回來,說要接他和妻子去那個城市住些日子。兒子說那裡天氣很好,房間裡也通了暖氣,很暖和,很舒服。

那幾天他正好有些瑣事,便讓妻子一個人先去了。後來他得了重感冒,便打消了去兒子那裡住些日子的念頭。過幾天兒子再一次打電話過來,兒子說就來住幾天吧。他說今年還是算了,明年再說吧。那天兒子在電話裡勸了他半個多小時,但還是沒能將他勸動。放下電話的時候,他聽出兒子的聲音,有些惱。

兒子終於下決心親自接父親過來。

兒子下了火車,天剛剛亮。兒子敲父親的門,很久才敲開。他穿著睡衣,睡眼朦朧中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屋子裡卻寒冷無比。那個煤球爐,不知什麼時間已經熄滅,冷得似一塊南極的堅冰。兒子問,爐子怎麼滅了呢?

滅了嗎?他看看,果然。晚上沒封好吧!他說。

您不是每天晚上都要起來查看兩三次嗎?兒子的話隨口而出,他知道那是父親的習慣。

好幾天沒起來了。他說,自你媽去你那兒後,我晚上就沒起來過,三十年來,還就這幾天,睡了個踏實覺。說完竟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神情。

兒子的心像被鋼針狠狠地紮了一下。他想起他小的時候,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取笑父親是怕死鬼。而當父親獨自一人時,竟然在寒冷的屋子裡,睡得踏實。

也許父親太累了吧?他想。

他突然覺得面前這位頭髮花白身體佝僂的老男人,其實更像一名戰士。只為保護自己的妻兒,競默默地和一個破舊的煤球爐,戰鬥了三十年。

這是男人的戰爭。

女人的戰爭

女人的皮膚開始鬆弛,腰間有了贅肉。她的眼角織滿皺紋,嘴唇不再鮮嫩和飽滿。她穿著皺巴巴鬆垮垮的睡衣,在菜場和小販討價還價,聲音驚動了整條大街。男人想怎麼會這樣?好像昨天,她還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任男人捏一根手指,羞澀地跟在男人的身後。她垂著眼說一句話,臉就紅了,楚楚動人的樣子,讓男人百般憐愛。怎麼轉眼就會成這樣了呢?他想不通。

以前的女人,喜歡花,喜歡愛情劇,喜歡風鈴,喜歡街角的咖啡屋。現在呢?任何一枝玫瑰,都不如一捆廉價的大蔥令她興奮,不管如何香濃順滑的咖啡,也不如一大碗豆漿讓她感興趣。以前的女人,怕黑,怕孤獨,怕老鼠,怕恐怖片。可是現在呢?那天男人正睡著覺,女人蠻不講理地將他推醒。睡眼朦朧中,他看見女人手提一隻大耗子的尾巴,正眉開眼笑地展示著她的勞動成果。女人說,我從柴房裡捉的。倒把男人嚇得嗷嗷直叫,連聲求饒。

彷彿,一夜醒來,男人的小甜心,就變成了阿香婆。這之間,似乎缺少讓男人做好心理準備的自然過渡。

星期六晚上女人很快樂。她說明天超市開業五週年大酬賓,排骨比平時便宜兩塊錢呢。男人說哦,就便宜兩塊?女人說買三斤,能便宜六塊呢。男人說哦,不過六塊。女人說你明天五點半叫我起床,我得去排隊。男人說有這麼誇張?五點半公雞還沒醒吧?女人說你真囉嗦。男人還等著她的下一句,卻發現女人已經睡著。她打著很大很放肆的鼾,讓男人想起某一種圈養的動物。男人想怎麼會這樣?就在昨天吧,女人連鼾聲,都有著百靈鳥般的美麗音質。

男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女人什麼時間起床,什麼時間奔向超市,他並不知道。近中午了,兒子直喊餓,男人圍上圍裙,卻想起女人也許能夠提回三斤排骨。他說再等等吧,你媽買排骨去了。又等了一個小時,終於盼回了女人。女人興高采烈,手裡果真提了一袋排骨。女人大著嗓門嚷,好懸!再晚去五分鐘,這排骨就吃不上了!她急匆匆奔向廚房,廚房裡立刻傳來嘩嘩的水聲,散出誘人的蔥花香味。男人說你還沒吃早飯呢,不餓?女人沒有聽見。她在廚房裡正唱一支歌。她的聲音沙啞,和百靈鳥,有天壤之別。

男人和兒子趴在餐桌上啃著排骨,嘴巴發出叭叭的響聲,讓女人想起某一種圈養的動物。男人說你怎麼不吃?女人說好吃嗎?男人說好吃……你怎麼不吃?女人就夾起一塊,嘗了嘗,說,好像有點淡吧……再回鍋加點鹽?男人一把拉她坐下。他說挺好啦挺好啦!你快坐下吃吧。

卻突然發現女人輕皺了下眉。男人忙挽起她的袖口,就看見她的肘彎,擦破了很大一塊兒皮。男人說怎麼回事?女人說排隊的人多啊……擠啊……就被擠倒了……好在沒白挨擠,多好的排骨……省了六塊多呢!女人愉快地笑了。她自豪地看著男人和兒子,似乎她剛才,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男人有些感動。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抽屜裡的紅藥水。男人想,其實,女人真的每天都在做著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她像一位士兵,戰鬥在菜市場裡,戰鬥在超市裡,戰鬥在廚房裡……她戰鬥的全部,只為男人和兒子的一日三餐,只為他們衣服的光鮮,只為家裡的整潔,只為省下每一毛每一分錢。於是,不知不覺中,她的皮膚失去光澤,腰間爬滿贅肉。她的眼角織滿皺紋,頭髮變得蓬亂……

女人的戰爭,單調,漫長,乏味,瑣碎。而代價,卻是花般的容顏和青春。

那個夏天的愛情

他知道她聽施特勞斯,吃肯德基,喝巴西現磨,穿著得體的灰色套裙在寫字樓裡自在地忙碌。但那只是以前。後來,她與他相戀,這一切便消失了。

記得是1997年。那一年,他開始了自己所謂的事業,她跟著他,義無反顧。那個夏天來得特別早,花兒染得整個城市彤紅。他們住在市郊,一個屬於非法建築的小屋,四壁透風。那是他們暫時的家。

為了省錢,每天他們步行至市區的店舖,中午買兩份一塊五毛錢一碗的粉皮,晚上再步行回來,累得骨頭散架。好像,整整一年,都是那樣熬過來的。

那是一段艱苫和心酸的日子。那時,事業是他的圖騰,愛情是她的信仰。那是支撐他們沒有倒下去的全部。

有一次,已經很晚了,他們步行至臨時的家,她坐在床沿洗腳,他去房東那裡討開水泡而。當他提著暖水瓶返回時,他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保持著一種疲勞至及的姿勢,兩隻腳仍在臉盆裡泡著,人卻已斜倒在床上。她的身體壓著自己的一隻胳膊,於是,有了輕微的鼾聲。

他輕輕地走過去,想翻動一下她的身軀,讓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他盯著她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美麗的臉,此時卻寫滿了疲憊。

在這張臉上,他發現一隻蚊子。

那個夏天,城市像個巨大的蒸籠,為了省錢,他們一天天向後推著買蚊帳的時間。他知道屋裡到處都是蚊子,但他好似感覺不到。那樣勞累的身體,睡下了,別說蚊子,切下一塊肉來,他都懷疑自己能不能醒來。

蚊子趴在她的額頭,貪婪地吸食著她的鮮血。她睡得香,毫無察覺,也許正做著些生意好轉的夢。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伸出手,揮動著,蚊子卻吸得高興,對他的恐嚇並不理睬。他想用手拍死它,手揚著,卻不忍拍下去。怕驚醒了她——她已經那樣的疲憊。

他與她之間,有一隻蚊子。一隻弱小的蚊子,此刻正對她實施著傷害。他站在那裡,就那樣揚著手,愣著,矛盾著,心焦著,看蚊子的腹部慢慢地凸起,那紫紅色的腹部,裝滿了她的血。他與蚊子對峙了幾秒鐘,最終蚊子將他打敗。突然間,他對自己,產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

也許別人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嗎?僅僅是一隻蚊蟲在傷害著你的戀人,而你在旁邊看著,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別人也有過那種感覺嗎?

在某個夏天的夜晚,他站在那裡。那是一種極端虧欠的感覺。對她,對愛情。

蚊子飛走了,也許還打了一個飽嗝。他想,也許此時,它的戀人也在焦急地期待它的歸去。他原諒了蚊子,卻不能夠原諒自己。

白天經過一個小攤,他注意到一個粉色蚊帳的標籤:16元。這16元在當時,可以做許多事。可是他想,他還是忽略了一些本不應忽略的東西。

那天他一夜沒睡,拿著一個硬紙板揮動著,像一名士兵,不再讓蚊蟲靠近她的身體。他成了她臨時的蚊帳。後來她醒了,醒後的她盯著他看,十分鐘後,他突然發現她淚流滿面。

第二天,小屋裡掛上了粉色的蚊帳。掛蚊帳時,他們一直沒有說話。他是把蚊帳當成禮物送給她的。但他沒說。他覺得那像一朵盛開的玫瑰。這算是愛情的補償。但他覺得,其實什麼也補償不了。

其實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後來他抽煙時,把蚊帳燒出一個洞,他希望乘虛而人的蚊子們,叮咬的是他的身體。

再後來,有一段時間,他有了16萬,或者說他們有了16萬,他們買了乘多東西,卻沒有再買一隻蚊帳。他們已經不再需要蚊帳了,裝修嚴密的房間,已經飛不進一隻蚊蟲。

可是,他總覺得,這些錢,這些東西,遠不如那個曾經16元錢的蚊帳,對她更有價值,或者說,對他們的愛情,更有價值。

那個夏天過去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相愛。

不敢離開

突然接到通知,需要再加兩個小時的班。女人給男人打電話,告訴他可能得晚一點兒回家。男人說嗯,我也剛下班,在路上,你大約什麼時間回?女人剛想告訴他還得兩個小時,手機就沒電了。女人想找個公用電話,再想想還是算了。老夫老妻了,兒子都讀了中學,還用如此浪漫?

終於下了班,女人匆匆往家趕。已經很晚了,她想這時男人一定候在客廳,把空調開得很暖。餐桌上應該還擺了溫熱的飯菜,肯定有女人喜歡的那道菜。想到這裡女人笑了,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卻突然,在離家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她看到了男人。

男人站在黑暗裡,只是一個模糊的灰色輪廓。但她知道那是男人。女人對男人太熟悉了,熟悉到可以辨認出他的一根髮絲,一個噴嚏,一縷氣味,甚至一個影子。女人輕聲說,嗨。男人就走過來,他說怎麼現在才回?好像男人正發著抖。天很冷,夜風把人的衣服,一點一點地刮透。

女人說你在這裡幹什麼?男人說有條溝……記得早晨還沒有溝呢……可能在搶修煤氣管道……他們也不亮個警示燈……你得從這邊繞過來。男人領著女人,小心翼翼地繞過那條溝。女人說你等在這裡,就為了告訴我有一條溝?男人說是。這麼冷的天,萬一摔一跤,可不是好玩的。男人低頭上了樓梯,聲控燈忽明忽暗。突然女人覺得男人像一個熱戀中的男孩,寒風中,正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心上人。

進了屋子,男人急急地去開空調,急急地從冰箱裡掏出凍魚凍肉。女人愣一下,她說你一直沒有回家?男人說是啊。女人說下了班,你就一直等在那裡?男人說是啊,本想打電話告訴你小心點,可是你手機沒電了。女人說你在那裡等了兩個多小時?怎麼不先回家取取暖?男人說萬一我回來的時候,你也剛好回家呢?溝那麼深,又沒亮個替示燈……晚飯想吃紅燒肉嗎?女人說從那裡回趟家添一件衣服,不過兩三分鐘,你怕我在這兩三分鐘內回來,就一直不敢離開?男人說是啊是啊……吃不吃紅燒肉?

女人有些感動。好像男人並不像熱戀中的小男孩。他是一位深沉細心的父親。男人的鼻子紅紅的,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女人走過去,從男人的手上搶過圍裙。突然她發現男人咧了嘴巴,眉頭輕輕地皺。女人忙擼開他的褲腿,這才發現男人的膝蓋鮮血淋漓。女人說你快去歇著,找個創可貼貼上。男人笑笑說不用了,兩個多小時,早已經長痂了……我說你到底吃不吃紅燒肉?

愛情是什麼呢?應該不是那種年年月月天天時時分分秒秒的相守吧?其實真正動人的愛情,只是在某一個時刻,只是在某一個最微小的時刻,一秒鐘,都不敢離開。

那個背你上樓的男人

她是城市的白領,他是城市的扛包工人。高中畢業後,兩個人劃著完全不同的青春軌跡。可是,他們依然保持著戀人的關係。

僅僅是保持著。

白天裡,她在公司裡喝正宗的雀巢咖啡,下班後,她吃他買來的廉價的冰棍;中午,她品味著公司裡精緻的飯菜,晚上,他帶她去髒兮兮的飯館吃並不正宗的蘭州拉麵。她認為,自己的生活太不協調。

這樣的戀情,從開始的那一天,便彷彿注定了某一種結局。

他每天去接她,然後送到她所居住的白領公寓的電梯口,道—聲晚安,匆匆離去。那天她突然想撒嬌,她說背我上去吧!他看了看電梯,電梯運轉良好,然後他回頭,說,好。他沒問理由。他背著她,從一樓開始,慢慢向上爬。

爬到一半他累了,他說休息一下好不好,她突然來了興致,嬌嗔著說不行。他就真的沒有休息,一直爬到她的寓所所在的13層。她問他累不累,他說累,比扛包累。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她有了一絲感動。

但他們還是分手了。因為有時候,僅有感動,並不能夠將愛情維持。愛情的本身,除了感動,好像還有太多的瑣碎。

城市裡並不缺少一個扛包工人,所以他回到了鄉下。他偶爾會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他現在種著大棚,掙了一些錢。她聽著,淡淡的。那時她已經有了新的男友,門當戶對的,可以充門面,協調生活的那種。

然後某一天,他又一次打來電話,說他攢夠了五千元錢,這些錢,可以在鄉下娶老婆了。她發現,突然間,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

她新交的男友也是每天接她下班,送她至電梯口,很紳士地道一聲晚安,然後離去。某一天她說,背我上去吧。男友說,行。那時電梯停在一樓,男友背起她,飛快地衝進電梯。她伏在男友的背上,與電梯一起爬升,心卻在飛快地下沉。男友嘿嘿笑著,好像對自己這個帶著幽默的小伎倆很是滿意。

那一天,她沒有接受男友照例的吻別。

她給他打電話,她問他那五千塊錢花出去了嗎?然後她便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他說花出去了。她扔掉了電話,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正在失去整個世界。

幾天後她在電梯門口看到他,他的手裡拿著一枚戒指,很高檔。他把戒指揚了揚,說,五千塊。她樂了。然後她開始哭泣,哭得一塌糊塗。

她說背我上去?他說好。然後他背著她,一步步爬著樓梯。途中他累了,他說這次讓不讓休息,她說不行不行。他就沉默著,一直爬到了13層。

這時她想,如果一個男人,肯背著一個女人爬最漫長的樓梯,甚至可以不問理由,那麼,這個女人,還有什麼理由拒絕他呢?

她給了他一個長久熱烈的吻。

沒有新娘的婚禮

那個飯店的一樓餐廳,在中午,會有很多人前來就餐。整個餐廳嘈雜而擁擠,熱氣蒸騰。

男孩穿著筆挺的西裝,打了漂亮的領帶。他的手裡拿著一隻麥克風,站在餐廳一角。他說大家靜一靜。大家請靜一靜。

費了很長時間,大廳才稍顯安靜。正吃飯的人們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男孩清清嗓子,他說本來今天中午,我應該請你們參加宴席的;可是由於時間太倉促,又沒有準備,所以,只能請你們喝一杯酒了。然後,他讓服務生,給每一張桌子,都放上一瓶白葡萄酒。

人們看著他,更加不解。

男孩變得有些羞澀,他說今天,是我和她結婚的日子。昨天夜裡才決定的。父母和親朋在外地,不能趕過來。所以現在,你們都是我最尊貴的賓客。

原來如此!大家紛紛端起各自的酒杯,說些祝福的話。男孩靦腆地笑起來,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新娘子呢?有人問。

男孩就朝門口招招手。人們看到,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走進來。姑娘既沒有化妝,也沒有披婚紗。雖然臉上也掛著笑,卻不是新娘子所特有的那種羞澀幸福的感覺。

這是她的同事,也是她的伴娘。男孩跟大家解釋,新娘今天不會來了。

人們再一次愣住。新娘不會來?送算什麼樣的婚禮?

是這樣。男孩繼續說,她是醫院的護士,本來我們計劃好的,明年國慶節結婚。可是前些日子,她在照顧完一個病人後,感覺身體不大對勁。昨天下午做了檢查,才知道原來是被傳染了。……染上這種病,結果很難說。所以現在,她其實正在醫院裡的隔離病房。我是在昨天夜裡,才決定把我們的婚日提到今天的。

那為什麼不等等呢?有人不解。

為什麼要等呢?男孩說,我就是想讓她知道,在隔離房門外等待她的,已經不再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

男孩掏出一個粉紅色的首飾盒,鄭重地遞給那位穿連衣裙的女孩。替我跟她說對不起,男孩說,因為,我不能親手給她戴上……

周圍靜了十幾秒鐘,突然有人鼓起掌來。然後,掌聲連成一片,經久不息……

一年後,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們在這個酒店,擺了一個小型的宴會。

有人問女孩,在隔離病房裡,每天你想的最多的,是什麼?

我在想,我一定要出去。女孩說,因為這個城市裡,我已經,有了一個家……

那纏繞的柔情

每天他都要西裝革履地奔波在家與公司之間。每天她都會呆在家裡把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好像,他忙得過分,她閒得誇張。

他有很多條領帶。打開衣櫥,掛得滿滿當當,五顏六色,煞是壯觀。每天,他戴著其中一條,在城市中遊走,在商海裡浮沉。回了家,人便彷彿散了架般,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她默默地,結下他的領帶,為他沖一杯牛奶,給他調好洗澡水。她安靜地做著這些事,心安理得。

早晨,她親手為他打好領帶,端詳數遍,才肯放他出門。有時他煩了,他說這領帶不用天天重打的,晚上別解開,第二天套上不就行了?她說那怎麼行,那不還是昨天的結嗎?再說打個結能費多少時間?他不說話了,看著女人專心地將領帶纏繞上他的脖子,然後在前面打一個英俊的結。是最流行的那種結,結上有—個美妙的凹槽。

有時與客戶們吃飯,他會盯著那些人的領帶,發現他們的領帶也打得無可挑剔。他想問你們也是老婆給打領帶嗎?卻總是忍住了沒問。他想這事雖不丟人,也好像並不值得招搖。

有一次他出長差,在某個繁華的城市,住了兩個星期。最初的幾天,他的領帶結一直沒有解開。後來有一天他發現那個結有些歪了,很難看,便自己解開,想重打一遍。可是這時,他竟發現自己不會打領帶了。整整一個早晨,他急得滿頭大汗,就是不能在脖子上打出一個哪怕是拙劣的結。他想他從什麼時間開始就再也沒有親手打過領帶?從初戀那天?從新婚那天?記不起來。總之時間應該很長了。五年吧?十年吧?他竟然,忘記了如何打領帶!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他終於明白這幾年來,為什麼對妻子失去了那種狂熱的癡迷。原來他是把癡迷變成了依戀啊!現在,他像個孩子想念母親般想念自己的妻子。

以後的幾天裡,他的脖子上便缺了一條領帶。他很不習慣,總感覺少了某些溫暖柔情的纏繞,一種冷嗖嗖涼冰冰的感覺。這感覺令他憂傷。

終於乘上回家的班機了。飛機上他在想,回家後先要讓她給我打上領帶,然後就戴著這領帶吃飯看書和睡覺,一晚上不摘下。並且他決定了,以後再遇上熟悉的客戶,一定會給他們介紹自己打得英俊的領帶,並告訴他們:這是我老婆給我打的。

千年共枕眠

枕頭是買來的,床上五件套中的一件,是女人的嫁妝。檸檬黃絲綢面料,柔柔滑滑的,繡一對戲水的鴛鴦。枕頭很長,很有型,很鬆軟。晚上,並排著兩個甜甜蜜蜜的腦袋。

女人起床,一隻手輕揉著脖子。男人說落枕了?女人說沒。男人說不舒服?女人說沒……揉著玩呢。男人舒一口氣,輕輕吻過去,卻叭叭作響。新婚燕爾,愛情讓他們像兩隻不知疲倦的春蠶。

其實女人真的不太舒服。枕頭有些矮,太過鬆軟,彈性不夠。夜裡她醒了,脖子酸疼,想在枕頭下墊一件毛衣,可是男人正打著甜鼾,讓她不忍驚動。女人想忍著吧,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男人在睡夢中滿足地啞著嘴巴,女人想,好在這枕頭,適應了男人。婚姻就是這個繡花的雙人枕頭,總得有一人,為對方,做—些細微的改變。

女人回娘家住了些日子。她念著男人,提前趕回來。是清晨,女人悄悄進了屋子,踮著腳邁著小碎步,輕輕打開臥室的門。男人還在睡覺,他抱著那個繡一對鴛鴦的雙人枕頭,鼾聲震天。

男人的腦袋底下,枕著另一個枕頭。男人獨身時的枕頭,土氣並且陳舊。女人愣了愣,挨著男人坐下。她等待男人醒來。

男人翻一個身,睜開眼,看見女人了。他說怎麼這時候回?女人說想你唄。男人快活地笑了。女人把唇湊過去,琢男人沾著眼屎的臉,叭叭地響。

女人問怎麼不枕雙人枕頭?男人囁嚅了,他說枕頭太矮……脖子不太舒服,不過不怕,慢慢會習慣的,只要你合適就行……女人說傻人,修得千年才共枕眠呢,怎能讓你枕一個不合適的枕頭。男人說真的不怕……女人說怕不怕都得換!女人下著命令,心裡暖暖的,眼角卻涼涼的。

男人和女人,一起往繡一對鴛鴦的雙人枕頭裡續填著蕎麥皮。男人說如果不被你現場抓獲,我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枕著不合適的枕頭?女人說可能。……我們為什麼不說出來呢?男人說因為愛吧,愛得太深,就不忍讓自己的愛人有哪怕最最微小的不適。女人說是呢。為愛人付出和犧牲,是一種幸福,知曉愛人的真正需要,其實更是一種幸福。……現在我們一起填高這個枕頭,不是最幸福的事麼?男人微笑著點頭。突然他想起一個問題,他說這個雙人枕頭,我們能枕多長時間?

好像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因為女人吻過去,叭叭地響。女人說千年修得同枕眠。這枕頭,也該能枕一千年吧。

回家不需要理由

男人出差那天,小城開始下雪。百年不遇的大雪,下了整整半個月。

男人忙完公差,急匆匆往回趕。他要在距家二百公里遠的省城下火車,然後轉乘公共汽車。男人興沖沖去售票處,卻被告知因為大雪,所有開往那個小城的公共汽車,都已經停運。男人只好住在旅店,卻坐臥不安。相比遙遠的旅程,二百公里彷彿近在咫尺。現在,他被困在了家門口。

男人給女人打電話。他說不通車了,回不去。女人說得多久?男人說不知道……這鬼天氣。女人說沒事。你在那裡住下,通了車再回來……每天給我打個電話就行。男人說嗯……只能這樣了。放下電話,男人掏出錢包,打開,靜靜地看女人的照片。

那時還是清晨。奇冷。男人站在旅店厚厚的窗簾後面,心急如焚。

小城夜裡又下了雪。很大。雪地裡剛剛被踩出的窄路,再一次被大雪掩平。已經凌晨了,女人還沒有睡。她坐在沙發上,不停按動著遙控器。風尖著嗓子從窗外光禿禿的樹梢間溜過,女人就坐不住了。她走到窗口。她想,他那裡,冷不冷?

有人敲門。急急的,卻又顯得文質彬彬。那是男人獨有的節奏和氣質。女人衝過去,驚呼一聲,怎麼現在回來了?就開了門。果然,男人站在門外,挺得筆直,咧開嘴笑。他圍一條大紅的圍巾,落了滿身的雪。男人像一位從天而降的聖誕老人。

女人給男人拍打身上的雪,接過他沉沉的旅行包,遞給他一雙棉布拖鞋,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手心裡煨暖。女人說怎麼現在回?通車了?男人說沒,全世界都沒通車。女人說那你怎麼回來的?男人說飛。我飛回來的。

他當然不是飛回來的。男人攔下一輛出租車,開出了很高的價錢。司機說你給多少錢都沒用,半路上雪太大,路邊護欄都被埋了。男人說你別管,你只管開車,開到不能再開為止。司機說那你不是被扔在半路了?男人說沒事,剩下那點路,我自己走回去。

出租車蹣跚到距小城三十公里遠的地方,終於一步也挪不動了。男人下了車,背著旅行包,往家的方向走。天很冷。雪很深。風很大。雪粒盤旋著,讓他睜不開眼。有一段時間,男人更像是在雪地裡爬。記不清走了多長時間,男人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記不清摔了多少跤,男人的思維已經接近模糊。終於,男人看到了家的燈光。他笑了。他知道女人在等他。

男人並沒有馬上回家。他在樓道裡,呆立了至少十分鐘。他想讓自己的體力恢復一些,變得臉色紅暈,神采奕奕,他不想讓女人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女人一邊給男人做飯,一邊聽男人自豪地講這些。她把表情藏好,炒勺舞得虎虎生威。今夜的女人慌亂不堪,她一會兒衝進浴室,看洗澡水熱了沒有;一會兒直奔臥室,把空調開得再暖一些。女人說你傻啊,你真是傻啊。眼角就突然濕了,想擦,卻騰不出手。於是女人撒了嬌,將幾滴淚,蹭上男人的背。

男人吃飽了,洗了澡,打著幸福的嗝。女人i兌為什麼一定要回?男人說知道你一個人在家,晚上會怕的。女人說都這麼多天了,還在乎再多幾天?男人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早答應過你,生日這天,我刷碗的。女人噗嗤笑了,她說你在雪地裡走了三十公里,摔了無數個跟頭,就為了回家刷碗?說得男人也糊塗了。好像,所有的理由,全都站不住腳。男人就急了,他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你。我就是想回來。一秒鐘,都等不及。女人說現在天快亮了,我的生日在你敲門的時候已經過完了,你還刷什麼碗?男人紅了臉,尷尬地撓頭。女人說所以要罰你,就罰你刷碗。男人眉毛揚起來,起身,往腰上系一條圍裙。

女人緊緊擁抱了男人。她說傻樣,累一天了,還不快歇著?便從男人身上,奪下那條圍裙。

依靠

到火車站才發現,距列車開發,還有三個小時。外面很冷,飄著雪。

過來一對急匆匆的男女,農民工的打扮,30多歲的樣子。女人先找了個座位坐下,男人則一路小跑,去窗口買票。過一會兒,回來,沖女人揚揚手中的車票,說,還有兩個多小時呢!他坐在女人身邊,邊擦著臉上的汗,邊脫掉身上的軍大衣。真熱真熱!男人不滿地說。

其實並不熱。候車室的氣溫,也就攝氏三四度。只是男人跑得急罷了。

兩個人緊挨著,並不說話。女人好像很睏,無精打采的樣子。果然,男人看看她,說,你先瞇一會兒吧……一夜沒睡。車來了我喊你。女人說你呢?男人說我不睏,我得看著車。

女人就睡著了。很快。睡得放肆,甚至打著輕微的鼾。開始她坐得端正,慢慢地,身體逐漸傾斜,倒向男人。她傾斜的幅度越來越大,最後,終於完全倚緊了男人。坐著睡覺的女人,因為有了依靠,便有了相對踏實的夢。

女人一直沒動。她的頭歪著,枕著男人的肩膀,在嘈雜混亂的候車室,睡得安穩和香甜。女人不動,男人也不動。能感覺到他累了,並且,累的程度正一點一點地增加。一開始他坐得筆直,眼睛看著窗外。後來他的身體開始歪斜。他用右臂撐著坐椅,保持一種艱難且怪異的姿勢。男人定在那裡,像一摞被子,或者一個靠塾。

女人睡了半個小時。男人定在那裡半個小時。女人又睡了一個小時。男人又定在那裡一個小時。

男人開始發抖。因為他不僅是累,而且特別冷。他只穿著一件織了三種顏色毛線的背心。他的外套,就是那件軍大衣。但現在那件軍大衣搭在他的腿上。他滿身的汗水現在早已經徹底涼透,也許,連裡面的襯衣,都浸濕涼透了吧?

有幾次,男人試圖將那件軍大衣披到身上,但緊緊倚住他的女人讓他終於放棄了這種打算。男人的左臂使勁撐著座椅。他在發抖。可是他不說話,也不動。

看到有人在看他,男人沖那人尷尬地笑。然後問那人,能不能,幫他打一杯熱水?

男人努力保持著上半身的靜止,抻長著右手,從腳邊一個塑料袋裡拿出一隻水杯。那人走過去,幫他打了滿滿一杯熱水。男人接過水杯,說聲謝謝,一邊用嘴吹著,一邊快速轉動杯子,滋滋溜溜地,一層一層揭著喝。他試圖用滾燙的水,來驅趕難以承受的嚴寒。

男人一連喝了三杯這樣的水。每一次從別人手中接過杯子,他都急急地說一聲謝謝,然後急急地把杯子,湊近了嘴唇。

可是他還一直在抖。看得出他想控制,卻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

終於男人看看表,然後輕輕推醒女人,說,該去檢票了。女人醒來,叫,天啊,怎麼睡了這麼久?提了包,拉著男人的手,直奔檢票口而去。

男人一邊小跑,一邊穿著他的軍大衣。

不知道他們要歸鄉,還是要外出謀生。只是感覺,那女人,因為有了那男人,因為有了那肩膀,無論生活怎樣動盪,都不會不安。

愛情就像吸塵器

女人是有潔癖的。生活中的,還有情感上的。這當然是好事情,會讓花般的女人從裡到外一塵不染。可是總有人讓她不快。一一是男人。

婚前的男人是邋遢的。他的襪子髒到可以站起來,他的毛巾大多時候像一塊抹布。那時女人認為他的邋遢是那麼可愛。星期天,她跑到男人的單身宿舍,搓出滿屋子芳香絢麗的泡沬。有時她累了,直起身,輕捶著自己的腰,看著滿盆的髒衣物,或許會有小的不悅。這時男人就在後面擁了她,甚至,輕吻了她的臉。於是不滿就溜走了,剩下的,是足以將自己融化的幸福。

可是婚後,一切都變得不同。當然男人仍然是邋遢的,然而女人的幸福感,卻是一天比一天少。她不容許地板上有一片碎紙屑,玻璃上有一粒塵埃,餐布上有一點油污……要做到這些,並不容易,因為男人會把房間搞得一團糟。他坐在沙發上抽煙,煙灰彈落面前的茶几;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嗑瓜子,瓜子皮掉得滿沙發都是;他的襪子仍然可以站起來,他的毛巾仍然像一塊抹布。這當然令她不滿。以前,她不過把一個星期天留給了男人,現在,她天天都要收拾男人製造的亂局,以前,她的世界彷彿只有男人,而現在,她不但有男人,還有自己的父母、男人的父母、他們的女兒。她的世界擁擠不堪,繁重和瑣碎的家務令她身心疲憊。這時再看男人,哪裡還有可愛的影子?明明是可恨了。

也曾跟男人商量,乾淨些行不行?男人就會聞自己的襪子,腦袋像撥浪鼓般地巡視房間。他說挺乾淨的啊。你別收拾得太頻,家像賓館似的,住不習慣。這時的她,簡直有些火冒三丈了。記得那天她和男人拌了嘴,吵完了,拿了墩布拖地,像女俠揮舞一把寶劍。

女人常喊腰痛。一隻手輕輕地捶。她感歎不比以前,人老曝!對著鏡子看,竟黃臉婆的模樣。其實她並不老。這樣的年齡,足以競選世界小姐。

可是男人突然變得乾淨了。一開始女人並沒有發覺,但突然有一天,女人想起自己好幾天沒拖地板了,好幾天沒倒煙灰缸了,好幾天沒洗衣服了,好幾天沒指責男人了。再回憶一下,她驚奇地發現,男人的襪子和毛巾,竟也出奇地乾淨。她感到奇怪,甚至於不安。——男人突然變了樣子,肯定有問題。事實上,從她認識男人開始,男人並非每一天都是邋遢的。比如,男人在追她的那段日子,就非常整潔。他的領口潔白,褲線筆直,領帶打了漂亮的結,頭髮有型且一絲不苛。可是男人將她追到手,就馬上恢復了邋遢的原形。女人說你倒挺會把捏。男人無恥地說,追女孩子,就得儀表堂堂,一塵不染。——現在男人再一次變得儀表堂堂和一塵不染,他在追哪個女孩子?

星期天,男人洗完自己的襪子,拿了墩布拖地。他命令女人抬起腳,幹得仔細並且投入。女人好奇地看他,她說你把家搞得像個賓館,住得習慣嗎?男人說住不習慣。女人說住不習慣你還收拾得這麼乾淨?男人盯著女人,認真地說,為了你。

——當我終於無奈地發現我的邋遢會成為你一生的負擔,那我只能去試圖改變。當我發現瑣碎的家務越來越讓你煩心和勞累,那麼,我只能和你一起分擔。因為我們,是夫妻。

愛情就像吸塵器,會把邋遏的男人,重新變得一塵不染。其實你也知道,當一個男人突然變得乾淨和整潔,會有兩種可能:一,為博得小女孩的好感;二,為解放相依為命的妻子。前者,不過是男人的小愛戀、小聰明;後者,才是男人的大情感、大智慧。

什麼都不曾丟失

接到女人的電話,男人急匆匆趕回家。

女人坐在沙上,正愣愣地等他。看到他回來,女人說,家裡來賊了,丟了些東西,七百多塊錢,照相機,抽屜裡的紀念幣,MP3,集郵冊……男人問報警了嗎?女人說警察剛走。男人問還有嗎?女人說,……沒有了吧。

屋子裡翻動不大。男人說,看來是位儒雅的賊。女人苦笑。男人說你整理一下,我看看別的有沒有丟。女人說不用看了,我仔細看過了。男人說也好……你幫我去買盒煙吧。

女人剛出門,男人就直奔臥室。他打開床頭櫃,取出一個小巧的鋪著紅絲絨的盒子。男人打開它,心裡暗叫:壞事了!幾年前他送給女人的一副手鐲,競不見了。

那是一副銀質手鐲,不貴,卻很精巧雅致。當初為買這副手鐲,男人吃了大半年的鹹菜。婚後生活好了,很多次,男人對女人說,換一副金的吧,或者鉑金。女人卻說不,這副多好啊。的確,女人很重視這副手鐲,她喜歡柔軟細膩的銀光在環珮叮噹中輕輕跳躍。遇上什麼應酬,女人便戴上它們,襯出白晰和優雅的細腕。回家,卻把它們摘下,小心地裝進這個盒子。平日裡女人並不戴它。女人說,婚前你送我的東西,只剩下這副手鐲了——別弄丟了。

可是現在,這副手鐲真的丟了。顯然,那位儒雅的賊,順手牽走了它們。

男人知道書店的對面有個首飾店。男人知道首飾店的櫃檯裡,放著一對一模一樣的手鐲。好像那手鐲已經放在那裡很長時間。——這個時代裡,一副銀質手鐲,在大多數人看來,已顯得那樣土氣和可笑。男人給他們打電話,說,那副雕刻著百合圖案的銀手鐲,還在嗎?那邊說還在。男人還想說什麼,女人卻推門進來。男人急忙放下電話,說,一個朋友。

傍晚男人下了班,並未著急回家。而是直接趕去首飾店,要買那副手鐲。男人掏出錢,卻發現那手鐲已經不見了。男人問手鐲呢?店員說剛剛被人買走。男人急了,甚至有些惱怒。他說可是我中午給你們打過電話的。店員說可是你並沒有說一定要買啊。男人想想也是,心裡咒罵自己。他問是誰買走的?店員說,一位很時尚的女士……我也搞不懂,她為什麼一定要買這麼土氣的一副手鐲。

男人回家,急急地去了臥室。女人在廚房裡忙,大著嗓子問他,幹嘛呢你?男人說我找盒煙。他悄悄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悄悄地打開舖著紅絲絨的小盒子。男人嘿嘿地笑了。和他揣測的一樣,那盒子裡,躺著一副嶄新的手鐲。點點銀光流淌,朵朵百合纏綿。

男人坐下吃飯。他對女人說,你再說說,我們都丟了什麼。女人說,七百多塊錢,數碼相機,紀念幣,MP3,集郵冊……男人問還有嗎?女人想了想,說,沒有了吧。男人便朝她眨眨眼睛,狡黠,悠遠,洋洋得意。

男人說,其實,我倒覺得我們,什麼都不曾丟失。

一生相守的舞伴

有一段時間,他們是世界上最默契的舞伴。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該把動作做到哪裡,是將頭倚上他的胸膛,還是把下巴擱進他的臂彎。那時他們還在跳民族舞,他穿著對襟的羊皮短襖,她扮成美麗的山野少女,佈景是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舞台上,她幾乎可以聞得到草的芬芳。

學校裡有一個文娛小組,他和她都是小組成員。一開始多是合唱或表演唱,舞蹈類節目很少。後來到了年底,學校要排演一場大型舞蹈去市裡演出。這需要男孩女孩自願結合到一起,彼此成為對方的舞伴。結合到最後,女孩子只剩下她。那時她並不漂亮,那時她就像一隻永遠成不了白天鵝的醜小鴨。她站在那裡,眼淚掛在眼眶,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他走過來,大方地拉起她的手,說,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願意……她當然願意,她怎麼能不願意呢?他高大英俊,他是所有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

於是她接觸到了舞蹈。一開始她什麼都不懂,他不厭其煩地教她。他是學校裡舞跳得最棒的男生,當他和她近在咫尺,她莫名其妙地臉紅心跳。他們排練了不到一個月,就登上了市裡的舞台。卻是驚人的默契。有同學開玩笑說,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再一次紅了臉,他卻只是笑笑。

她就這樣狂熱地愛上了舞蹈。現在想來,也許那時她愛上的,其實是他。他和她成了學校裡固定的組合,舞台上,他們光芒四射。

畢業後他們一起留在縣城,一起參加了工作。他們不再跳舞,舞蹈對他們來說,也許不過是學生時代的一個片斷,或者是一種經歷。每天他站在車間的車床旁邊,滿手油污,她也是坐在一台縫紉機旁,把輪子蹬得飛轉。他從來不和她談起曾經的舞蹈,他認為眼前的生活遠比舞蹈重要和客觀。她卻不。她總是以為自己應該屬於五光十色的絢麗舞台而不是充滿噪音的服裝廠車間。她認為自己應該穿著漂亮的衣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有人將鮮花拋上台來,台下掌聲四起……

她跟他提起她的想法,他想了想,說,我們可以參加縣裡的舞蹈俱樂部。她問,你不是不想再跳舞了嗎?他說,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願意……她當然願意,她怎麼能不願意呢?她知道那個俱樂部除了可以學習民族舞,還可以學習國際標準舞。她在電視上看過國際標準舞,她認為,那也許是她真正的興趣所在。

俱樂部是一個民間組織,不僅缺少必要的設施,地點也非常偏僻。每個星期天,他都會騎著自行車,馱著她,趕很遠的路過來,等回太時,已是黃昏。他們反反覆覆排練著同一個舞蹈,他穿著對襟的羊皮小襖,她扮成懷春的妙齡少女。佈景是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原,那是俱樂部裡唯一的佈景。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排練這個舞蹈。俱樂部不是學校,他們甚至不會有演出的機會。

兩個月以後他們開始學習國際標準舞。教國標的老師很忙,只能挑選幾個有潛質的學生來教。那天他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忐忑不安地來到俱樂部,又忐忑不安地盼望著老師能夠將他們挑中。結果一切如願以償,老師真的挑中了他們。那天他們在一個小酒館裡舉杯相慶,兩個人興奮得滿臉通紅。

以後的日子緊張並且快樂。每天晚上,他們都要跟著老師的動作練到很晚。她進步神速,老師說她生來就應該屬於舞蹈,屬於舞台。這句話讓她倍受鼓舞,練習更加勤奮。半年以後,她的國標在縣城裡,已是無人可及。

他一直是她的舞伴。不管是華爾茲,探戈,桑巴,還是倫巴……可是現在,他的表現竟是那樣笨拙。的確是這樣,如果說現在她是一隻白天鵝,他充其量,只是一隻可笑的鴨子。也許在以前,在學校裡,他就是這樣笨拙吧?只不過那時,兩個人都同樣笨拙。同樣笨拙,配合就有了默契。現在她突然變得優秀,她認為,他已經跟不上她的舞步。

那天老師與她長談。老師說如果你想繼續進步,就必須離開這裡去省城。那裡有一個高級舞蹈培訓班,那裡的老師和我很熟。

她想了想,說,可以。老師說還有一點很重要,你去了省城以後,必須另找一位舞伴。你現在的舞伴,也許會拖累你。她問難道他不會進步?老師說他也許會進步,可是他的進步會非常慢。換句話說,如果你生來就屬於舞蹈,那麼他,則有一種誤人歧途的感覺。她說可是他在學校裡跳得那麼好。老師說這是兩回事。你認為那時你們還能叫跳舞嗎?她無言以對。的確,那時他們根本算不上跳舞。現在回想起來,那更像某一套廣播體操。

她把老師的話說給他聽,她認為他會非常沮喪。讓她想不到的是,他競表現得異常興奮。他問老師真這麼說?她說是。他說那你就去啊!將來你到全國各地演出,到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多好!她問那你呢?他說既然我不是這塊料,我就繼續和我的車床跳舞吧!她有了些感動,輕輕地擁抱他。他坐著不動,竟有了些拘謹。他知道她不久就可以成名,這毫無疑問。他相信她。就像相信他們的愛情。

可是如果她參加那個培訓班,就不得不放棄現在的工作。連生活都成了問題,談何追求藝術?他安慰她說,不用怕,我們先去,總會有辦法的。她愣住,我們?是我們。他說,儘管我不再是你的舞伴,但我會陪你一起去。

他們一起去了省城,在那個老師的極力推薦下,培訓班接納了她。她果然進步神速,半個月後就有了專業舞蹈演員的樣子。舞伴當然不是他,他只是負責每天兩次用自行車接送她。他們租住在一處非常簡陋的房子裡,儘管兩個人省吃儉用,可是帶去的那點錢仍然慢慢接近告罄。一段時間以後,他們都知道,假如再不想辦法的話,那麼,她只能打道回府。

為了她,他找過工作,可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哪怕找份薪水很低的工作也不容易。到最後她幾乎要放棄了。儘管她不想,可是她實在沒有辦法。

那天他突然蹬回來一輛舊三輪車。他告訴他,三輪車是買來的,儘管舊,但是拉客沒問題。她問你想用這輛三輪車拉客?他說有什麼不可以嗎?我這幾天天天在火車站那邊轉,我看到好幾個用三輪車拉客的外地民工。一天下來,能賺不少呢!她問他這行嗎?他說怎麼不行呢?眼尖些,腿快些,准行!儘管他的表情非常輕鬆,可是她知道,車站管理很嚴,想在管理人員的眼皮底下拉客賺錢,這並不容易。

可是他做到了。每天,他用三輪車送她去培訓班進行舞蹈訓練,然後去車站拉客賺錢,到黃昏時,再去培訓班接她回來。那時她已經成了培訓班裡最出色的一個學生,她的舞伴,只能是她的老師。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獨身男人,在舞蹈界有著很高的聲譽和名望。他溫文爾雅,英俊逼人。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很開心。別人開玩笑說他們才是天生的一對,她不知道那些人是指他們的舞蹈,還是其他。有時他向她微笑,她的心就枰評地跳上一陣子。後來他們一起去參加市裡的比賽,果然得了大獎。她感覺自己似乎離不開他了,她有一種背叛的感覺。

那天黃昏時,突然下起大雨。天氣非常陰冷,練功房裡卻溫暖適人。那天他們在練習倫巴,兩個人都熱出一身的汗。突然她想起蹬三輪車的他,她說他該來了,我得回了。他問這麼大的雨,他會按時來接你嗎?她推開他,走到窗口,就看見了他。雨中的他深弓著腰,身上披一件雨衣,正吃力地蹬著三輪車往這邊趕。他並不強壯,他在雨中愈發顯得可憐和瘦小。她衝下樓,他正好到了門口。他指指車,笑著說,請上車。然後脫下雨衣,將她仔細裹緊。看著他完全暴露在雨中的背影,她突然有些心酸和感動。她想也許,他也應該屬於這個舞台,只是為了她,才把舞台交給這輛舊三輪車和火車站前的某個角落。雨中的他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唱歌:拉妹子拉,拉妹子拉……她笑了。是的,在雨中,他把她拉回了家。——不僅是身體,還有心。

她的舞伴一直是那位老師。他僅僅是她的舞伴,他們也僅僅是配合默契的舞伴和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一起到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和演出,她果真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可是她知道,她還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舞伴——那是他。

所以,那天她問他,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願意……他不解地問她,舞伴?她說是,舞伴。生活中的舞伴,一生一世的舞伴……我們,結婚吧。他盯著她看了很久,緊緊地握了她的手。他當然願意,他怎麼能不願意呢?他是那麼愛她,為了她,他寧願捨棄自己的工作,寧願放棄心裡喜歡嘴上卻不說的舞蹈,寧願天天守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風裡來雨裡去。他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情,他怎麼會不願意呢?

……她常常天南海北地跑,可是只要回來,她都會在第一時間趕回家。沒事時,她常常放起音樂,和他在客廳裡跳起舞。當然,他仍然很笨拙。可是他們非常投人和認真,就像多年前一樣。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該把動作做到哪裡,是把頭倚上他的胸膛,還是把下巴擱迸他的臂彎……不僅如此,他們幾乎時時都在舞蹈。他揮舞著炒勺,看她一眼,她就會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裡,她拖著地板,衝他點點頭,他就把旁邊的椅子挪開;他和她走在大街上,他回頭笑笑,她的手就會插進他的臂彎……她終於理解,其實最美的最華麗的舞蹈,就是最默契最平淡的生活……

她常常說,那個深深愛著你的人,無疑是你可以一生相守的舞伴。那是對你、對你的愛情的最高獎賞。你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