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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你一度溫暖

送你一度溫暖

那個冬天,他的事業幾乎遭受到滅頂之災。由於貸款沒能在限定的時間還清,他們不得不搬出了那個豪華且溫暖的住宅。

他們在市郊另租了一處簡陋的房子,房間裡陰冷潮濕,一如他們那時的心情。他對她說,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她信。

白天的時間裡,他在外面玩命地奔波,有時一整天不打一個電話回來,留下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瑟瑟發抖。她理解他。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將來。

晚上回到家,大部分時間裡,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查看資料,整理信息,打各個客戶的電話,然後,沉沉睡去。他很少和她閒聊。她理解他。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

不管怎麼累,他都要天天洗澡,那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浴室裡只有簡陋的淋浴,這讓她很是懷念那個曾經溫馨的豪宅。想起從前的日子,她有些傷心。

因為她突然發現他不在乎她了。他不再對她噓寒問暖。這從洗澡這件事就能看出來。她記得在以前,不管如何,他總是讓她先洗。他們一起從外面回來,他會微笑著說,你先洗吧,沾了一身的臭汗,不舒服。然而他自己卻頂著一身臭汗候在客廳或者書房,直到她洗完。這樣的細節,曾很令她自豪和感動。

可是現在,他卻總是要先洗。當然他從來不和自己爭,只是當她要走進浴室的時候,他會突然說,我先來吧。然後她便聽見浴室裡嘩嘩的水聲。她認為生活的艱難已磨去了他的紳士風度,改變了他們曾有的相敬如賓,更削減了他對她的愛戀。她想,他為什麼不能繼續讓著自己呢?他白天不給她打一個電話,晚上不和她說半句情話,總是急不可耐地去浴室洗澡,這是不是說明,他已經不再愛她了暱?後來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她問他為什麼。他愣了半天,才說,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著急衝一下。

她幾乎絕望了。她想,他終於不再疼她了。現在她認為自己不僅失去了以前那個豪華的住宅,並且正在失去丈夫的愛情。

那一天,照例,他出去了。她百無聊賴,於是打開他的電腦。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的丈夫竟然天天在電腦上寫日記!她慢慢地讀著,讀著,然後,便泣不成聲。

她看到這樣一段:

……今天她問我,為什麼總要搶在她前面洗澡,我沒有說實話。因為,我怕她為我難過。

……浴室裡很冷。但我知道,在一個人淋浴完以後,那裡面的溫度,便會升高一點點三度,兩度,或者一度。

我想,那樣的話,她在洗澡的時候,應該會感覺暖和一些吧!

……在這段艱苦和寒冷的日子裡,我想,至少,我還能多送她這一度的溫暖。

光陰的故事

男人在廚房忙碌,汗流浹背。他用笨重的蒜捶輕搗著黑芝麻,讓香氣在狹小的空間跳躍。身邊的不銹鋼鍋正噗噗冒著熱氣,掀開鍋蓋,蒸氣便包圍了他俊朗的臉。男人抹一把汗,將搗好的芝麻傾進鍋內。男人挑開簾子,輕柔地衝著臥室喊,你醒了嗎?懶丫頭。

男人拿一隻鏟子,輕攪著鍋裡的粥。昨晚睡那麼晚,能醒才怪!男人自言自語,天天太陽照屁股,你知不知羞?……我說,要不要多放些糖,昨天好像有點淡了吧?男人提著鍋鏟,走進臥室。……要多加些糖嗎?稍頃,男人再一次走進廚房,取下壁櫃裡的糖罐。

幾乎每個清晨,都是這樣千篇一律的程序。繁瑣並且單調。

那天下午有女孩請男人喝茶。女孩清純漂亮,蓓蕾似的臉龐和年齡。

他們隔一張桌子坐著。有曼妙柔美的音樂,有閃著粉紅光圈的蠟燭,有兩杯瀰散濃香的咖啡,有雕著細小花紋的銀質湯匙。女孩的目光定格在男人臉上,至少兩分鐘。

女孩說我喜歡你。開門見山。

男人啜了一口咖啡,可是我有妻子。

女孩說我知道,我不在乎名分,我願意做你的情人。我可以等,一年,兩年,或者十年……

男人有些不安。他盯著潔白細膩的咖啡杯托碟,他說你知道什麼叫愛情嗎?

女孩說當然知道。現在,我就深愛著你。

男人說可是我深愛著我的妻子。我不想說服自己,也不可能說服。當然感情可以分成兩份,可是那樣的話,每一份,都將打了五折。這不公平,無論對你,還是對她……

女孩的目光便黯淡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女孩說我漂亮還是她漂亮?男人說當然是你。女孩說我年輕還是她年輕?男人說當然是你。女孩說好,那麼不打五折,假如要你今天做出選擇,你會選誰?

男人說,她。

女孩說一年後呢?

男人說,她。

女孩說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男人說,還是她。……對不起。

女孩捋著幾根垂下來的長髮。她說我想知道為什麼。

男人說因為她是我的妻子。她老了,不漂亮了,也是我的妻子。愛自己的妻子,對男人來說,是一種責任。

女孩說知道了……謝謝,你讓我感動……

男人去了超市,買回核桃,買回黑芝麻,買回花生。他坐在客廳裡砸核桃,剝花生,用蒜捶將芝麻搗碎。他把它們倒進不銹鋼鍋,添了水,開了文火,慢慢地熬。

那是第二天清晨。

男人端著碗,走進臥室。他說懶丫頭醒了嗎?女人躺在床上,歪頭看著他。因為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但她是笑著的。她眨眨眼,翹起嘴角。

男人用湯匙把溫滑的粥送進女人的嘴。女人吃得很慢,也很少。只是象徵性的幾口。然後她沖男人眨著眼睛,再一次翹起嘴角。

男人說醫生讓你多吃些呢!核桃、花生、黑芝麻都是我親自挑的,親自搗的。是不是太甜了?……真不吃了?那,是休息,還是聽我吹琴?女人再一次眨起眼睛。於是男人愉快地笑了。害人精!他說,真是個害人精!

男人把口琴放到嘴邊,開始吹一支曲子。他每天都要吹這支曲子,吹了好幾年。他吹,因為女人要聽。他吹的是《光陰的故事》。那是和女人第一次約會時,茶館的背景音樂。

男人輕輕地吹著,突然有淚盈出。怕女人看到,慌忙去擦,卻沒有擦到,那淚就滴下來,呈一個晶瑩的珍珠,輕輕地,落在女人的唇上……

徹夜相伴的心燈

男人正在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可是他遇上了麻煩,進展緩慢。距出版社規定的期限只剩下兩個多月了,男人心急如焚。

男人是一位並不成功的作家。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白天男人寫不進一個字,他把所有的工作,都留到了晚上。女人為他泡一壺濃茶,削一隻蘋果,倒掉堆滿煙蒂的煙灰缸,輕捶他酸脹疲憊的肩膀。女人含著淺笑,輕手輕腳地走路。

寫累了,男人便踱到陽台,燃支煙,看恬靜的夜。這時女人已經睡去,睫毛在夢境裡眨動。男人向遠處看,他看到馬路對面的某個房間,正亮著一盞燈。男人輕輕地笑了。他想這城市並沒有睡去,至少還有他,以及那盞燈。於是男人重新坐下,繼續趕他的長篇。寫累時,再一次踱回陽台。他發現那盞燈依然亮著,像一隻不知疲倦的眼睛。男人看表,已是凌晨四點。

很多天,都是如此。

男人把這件事告訴女人。他說那燈下,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高考前用功的中學生?成人高校的補習生?研究學問的老教授?或者像他一樣,是一位不成功的作家?女人便和他一起猜,可是越猜越糊塗,越猜,留給他們的可能性越多。最後兩個人都猜煩了。女人說別猜了,不管他以前是誰,很快,他就會抵達自己的成功。男人說那肯定,勤奮嘛。兩個人都嘿嘿地笑了。男人想起了自己。

有了那盞燈的陪伴,男人的小說開始順利地進行。他認為自己必須如此。因為在這城市裡,在距他不遠處,有一位同樣勤奮的人。有一盞燈。有一雙像燈的眼睛。

小說終於殺青。在距最後期限只剩幾天的時候。男人知道這將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起碼對他來說,是這樣。

幾天後男人決定去看看那盞燈。拜訪燈下的主人。感謝那雙眼睛。

他輕敲著門,門沒有敲開,卻驚動了隔壁的老人。老人說我是房東,你想租房麼?男人說我不想租房,我只是想見一見住在這裡的人。老人說可是這裡好久沒有人住了。男人說不可能,每天夜裡,我都會看到一盞燈,很亮的一盞燈。

說這些時,他們已經走進了屋子,踱到了陽台。

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租了這個房子。老人說,她交了兩個月的房租,卻並不來住。她只是囑咐我,每天晚上,都要在這裡,亮一盞燈,直到天明。她告訴我,她就住在那裡。看,陽台上,有大簇的丁香……

老人伸出手,指指馬路對面。

順著老人的手指,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家。

有一種感動

男人失業了。他沒有告訴女人,仍然按時出門和回家。他不忘編造一些故事欺騙女人。他說新來的主任挺和藹的,新來的女大學生挺清純的……女人掐他的耳朵,笑著說,你小心點。那時他正往外走,女人拉住他幫他整理襯衣的領口。男人夾了公文包,擠上公交車,三站後下來。他在公園的長椅上坐定,愁容滿面地看廣場上成群的鴿子。到了傍晚,男人換一副笑臉回家。他敲敲門,大聲喊,我回來啦!

男人就這樣呆了五天。五天後,他在一家很小的水泥廠,找到一份短工。

那裡環境惡劣,飄揚的粉塵讓他的喉嚨總是千的;勞動強度很大,這讓他身上又總是濕的。組長說你別幹了,你這身子骨……男人說我可以。他緊咬了牙關,兩腿輕輕地抖。男人全身沾滿厚厚的粉塵。他像一尊活動的疲勞的泥塑。

下了班,男人在工廠匆匆洗一個澡,然後換上筆挺的西裝,扮—身輕盈回家。他敲敲門,大聲喊,我回來啦!女人就奔過來開門。滿屋蔥花的香味,讓男人心安。

飯桌上女人問他工作順心嗎?他說順心,新來的女大學生挺清純……女人嗔了一個怒眉,卻給男人夾一筷子木耳……女人說水開了,要洗澡嗎?男人說洗過了。女人說洗過了?男人說洗過了……和同事洗完桑拿回來的。女人說好享受啊你。她輕哼著歌,開始收拾碗碟。男人想好險,差一點被識破。疲憊的男人匆匆洗臉刷牙,然後倒頭就睡。

男人在那個水泥廠,干了二十多天。快到月底了,他不知道那點兒可憐的工資,能不能騙過女人?

那天晚飯後,女人突然說,你別在那個公司上班了吧?我知道有個公司在招聘,幫你打聽了,所有要求你都符合,明天去試試?男人一陣狂喜,卻說,為什麼要換呢?女人說換個環境不很好麼?再說這家待遇很不錯呢。於是第二天,男人去應聘,結果被順利錄取。那天男人燒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男人知道,他其實瞞不過女人的。或許從第一天去水泥廠上班那天,或許從他丟掉工作那天,女人就知道了。是他躲閃的眼神出賣了他嗎?是他疲憊的身體出賣了他嗎?是女人從窗口看到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車嗎?還是他故作輕鬆的神態太過拙劣和誇張?他可以編造故事騙他的女人,但卻無法讓心細的女人相信。其實,當一個人深愛著對方,又有什麼事,能瞞過去呢?男人回想這二十多天的日子。每一天,飯桌上都有一盤木耳炒蛋。男人知道木耳可以清肺。粉塵飛揚中的男人,需要一盤木耳炒蛋;有時女人還會逼他吃掉兩勺梨膏。現在男人想,那也是女人精心的策劃;還有這些日子,女人不再纏著他陪她看電視連續劇,因為他是那樣疲憊。現在男人完全相信女人早就知曉了他的秘密,她默默地為他做著事,卻從來不揭開它。事業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失業,變得一文不名,這是一個秘密。是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須咬著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製造秘密的男人。

男人站在陽台看城市的夜景,終於有一滴眼淚落j下來。婚姻生活中,有一種感動叫相親相愛,有一種感動叫相濡以沬。其實還有一種感動,叫做守口如瓶。

我真的聞到了花香

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熬多長時間。

有時候他來了,扶她靠著枕頭坐一會兒,她就能望見窗外的—條土路,和緊挨著土路的一堵斑駁陳舊的土牆。初春,有不知名的籐順著土牆偷偷地攀爬,吐出暖暖的綠色。

他給她削好一隻蘋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說,這牆真是討厭呢!土牆遮擋了她的視線和牆那邊的風景,這令她有些煩躁。

他陪著笑,他說這土牆馬上就要拆了呢。然後他又一次給她描述牆那邊的那個花園。有月季、紫籐、雞冠、江斯臘、毛竹、劍麻、石榴、四季菊、金邊蘭,滿滿的一園子。他說,等這些花開了時,這牆就拆了,到時我們去散步。他的眼睛瞇起來,表情裡充滿了期待。

她就等著。從初春等到初夏。牆依舊在,她卻越來越虛弱了。

她靠著枕頭,劇烈地咳嗽,她說我還能等到這些花開嗎,現在這些花有開的嗎?他讓她等一會兒,然後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了個鬼臉,然後消失在路的盡頭。過了一會兒,他跑回來,捧著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聲說。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訴她,花園裡的很多花兒都鼓出了花苞,著樣子馬上就要開了,只要這牆一拆,她倚在床上也能看見這些花了。這牆到底什麼時間拆?她問。他踱到窗前,他說,應該很快。

牆繼續立在那裡,她也繼續虛弱著。盛夏,天很熱,有時她一整天都在咳嗽,生命彷彿正在離她而去。他扶她倚坐在床上,他說,再過一個月,這牆就被拆了,是真的拆,市容部門在電視上通告的。那時他握著她的手,他感覺她的手冰涼。等你病好了,我們去那兒散步。他說著,指著那牆。卻不敢看她。

她把他的手攥緊,她說可能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實不拆也沒有關係,反正我知道那兒有一個花園,花園裡開滿了花。夢裡,我們在那裡相擁呢。她微笑著,表情有些羞澀,然後她開始吐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花,濺落到了雪白的床單上。恍惚中她覺得床單上開滿了大片的玫瑰,她和他牽著手在玫瑰園裡無憂地散步和說笑。再然後,她的手便垂下來。

他守著空空的病床,哭了整整一夜。他罵自己的無能,他的謊言僅把她多留了兩個月,卻不能留住她的一生。後來他嗓子啞了,發不出聲。他盯著那堵牆,好像牆的那邊,真的有一個花園。

護士交給他一本日記,日記是她的。他翻開日記,只見紙面上畫了一個漂亮的花園,花園裡有月季、紫籐、雞冠、江斯臘、毛竹、劍麻、石榴、四季菊、金邊蘭,滿滿的一園子。

下面,她寫著:

我知道,牆那邊其實並沒有花園。可是在黃昏,我真的聞到了花香。

還有一百元

那時他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兩個人豪情壯志,卻只能沒頭沒腦地在城市中尋找著哪怕可以暫時餬口的工作。他們認為自己的要求並不過分,但生活卻好似故意和他們開著玩笑,那段時間,他們幾乎遭到所有用工單位的拒絕。

存折上的錢,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他取光了那上面所有的錢。

回去後他對她說,花光了這些,我們就該挨餓了。

她笑著說,不怕,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隨後的那段日子,他們每天只吃兩頓飯,不再乘坐公共汽車,換租了更為簡陋的住房。他們苛刻且吝嗇地對待著每一分錢。然而,兩個人的工作彷彿仍然遙遙無期,剩下的錢也越來越少。

終於有一天,他們剩下的那點錢,僅夠買到兩張返程的車票。

那天晚上他跟她商量,他說要不我們回去吧,趁現在還有路費。她說真的要放棄嗎?他說其實我也不想放棄,但我們現在好像已經山窮水盡了。她說還沒有,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她取出一本書,從那裡面翻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他看,然後再把這張錢夾回去。

這是我的私房錢,不到關鍵時刻不能動。她笑笑說,所以,我們其實還能再堅持一個月。

這樣他們便又堅持下來。

第五天,他終於找到了工作,雖然這工作和他最初的要求相距甚遠,但總算有了可以為他們賺回溫飽的條件。幾天後,她也有了份暫時的工作。第一個月薪水發下來的那一天,他們的兜裡,已經不剩分文。

可是那一百元錢仍然夾在那本書裡。他們沒有去動。

後來他們在這個城市裡紮下了根,幾年後有了自己的公司,事業越做越大。談起曾經走過的路時,他輕描淡寫地對每一個人說,給他膽量、勇氣和信心的,其實是她手裡那最後的一百元錢。否則,他們此時,極可能正在家鄉貧瘠的山坡上放牛。

他說,那不是一百元錢,而是他們那時的希望。

有時候她也在場,就會坐在一旁微笑著傾聽,不語。

有一天他想浪漫一下,他讓她取出那一百元錢。他說今天我們把它花掉吧,重溫一下那些艱苦動盪的歲月。她說別,還是繼續夾在那兒吧,當個紀念。

他不聽。為這事他和她嬉笑打鬧起來。他堅持一定要把這一百元錢花掉。她終於拗不過了,於是告訴他,這張錢花不掉的,它其實是一張假鈔。

假鈔?怎麼可能?他不信。取來驗鈔機,他把這張曾經帶給他無限膽量、勇氣和信心的鈔票塞進去。

他聽到驗鈔機發出硬邦邦的、此時卻令他淚流滿面的聲音:請注意,這張是假幣。

為你一生

女人病在床榻,越來越瘦。她長時間躺在那裡,身上像蓋著—張堆滿褶皺的寬大皮膚。年輕,卻沒有光澤。

男人把她從醫院接回來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可以秒計。

每天她可以坐起來一會兒,一小時,或者半小時。她艱難地倚著床頭,仔細且留戀地看著她和男人共同的家。沙發,餐桌,檯燈,龜背竹,以及每天都會射進來的那一縷陽光。她對男人說,怎麼看,我都看不夠呢。男人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長髮,輕吻著她的唇。那時她滿頭的長髮,正一縷縷地往下掉,似深秋謝落的黑色的菊。

女人眷戀地看著男人,說,這世上,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呢。男人笑笑說,你沒事的,傻丫頭。女人小心翼翼地看著男人,說,答應我,如果我去了,一定再找一位能照顧你的好女人。男人笑笑說,傻丫頭,你肯定沒事的。女人朝男人眨眨眼睛,還想說什麼,男人卻把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她的唇上。不准亂說,男人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此時男人的心,似刀剜般,一下一下。那血,將他的世界染紅。

女人讓男人幫她買回雜誌,每天,她都一本一本地仔細翻看,然後,再讓男人去買。男人想問女人為什麼突然喜歡上這些時尚雜誌,男人想勸女人不要看得太多,否則,她的身體吃不消。可是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他想女人快去了,她的什麼要求,他都應該滿足。一想到女人快去了,男人就止不住痛哭。夜裡,他一個人偷偷跑到河邊,撕心裂肺地嚎。

女人說,再去買幾本雜誌回來吧!男人便去買。女人說,把電話移到床前來吧!男人便去移。女人說,你去照幾張相片吧,帥一點!男人便去照。女人說,幫我把這幾封信寄出去吧!男人便去寄。男人想,只要能留住他的女人,哪怕多留她一天,要他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是女人,仍然一天天地虛弱著。那兒天,甚至,男人不敢睡去。他怕一覺醒來,再也見不到他的女人。

那天女人對男人說,幫我去買那本雜誌吧!她仔細地向男人描述著雜誌的名字和期數。女人是笑著對男人說的,她的呼吸細微,目光淒迷。男人握著女人的手,不想離開。女人說,快去吧,我等著你。男人就去了。很近的路,卻一路狂奔。男人拿到雜誌,心突然枰評地跳。毫無緣由地,他翻開那本雜誌。一下子,他便呆住了。

他翻開的,恰是一頁徵婚廣告。他的名字,竟排在第一位,並且配了他的照片,和幾行文字。

……某男,30歲,體貼善良,喪偶……

男人向家的方向飛奔,一路上,淚灑成河。終於,他再一次見到自己的女人。女人倚在床頭,軟軟地坐著,像千百次一樣,等著他。女人看了看他手中的雜誌,嘴角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於是她笑了。男人慌忙去握女人的手,卻感覺那隻手,正迅速離他而去。他發現,女人的笑容,正凝固成一段記憶。

男人低了頭,去吻女人蒼白柔軟的嘴唇。那唇,正變得冰涼……

兩個人的出口

想不到那個山洞,對他們來說,竟成為一場劫難。

早計劃好的,週末,去游那個山洞。他們準備了一個上午,火把、手電筒、蠟燭、粉筆、礦泉水、餅乾、羽絨衣。男孩甚至藏起一隻形象逼真的塑料青蛙,他想在適當的時候,可以把它塞進女孩的脖領,然後誇張地喊叫。

山洞在公園的一角。一座山,中間被掏空。其實是一個廢棄的防空洞,經過公園的改修,競也成為一個景點。山洞不是很深,卻似迷宮般錯綜複雜,黑暗潮濕。大多數時候,這裡並沒有幾位遊客,冷清得像個被遺忘的荒野。

他們買了票,走進山洞。正是冬天,天氣剌骨的冷。男孩舉著火把,牽著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向洞的深處。女孩不時驚叫一聲,人為地製造著恐怖的氣氛。每到這時,男孩就會回過頭,衝著她笑。男孩說不怕不怕。火光映著他飄忽的臉,那臉,明俊並且簡潔。

他們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全然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暮色逐漸降臨。看管山洞的老人在洞口喊,裡面還有人嗎?沒有人了吧?不見回應。於是老人按下一個按鈕,關上第一道石門。然後按下另一個按鈕,關上第二道鐵門。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兩道門,就將他們和世界隔離。

一小時以後,他們才發現面臨的可怕處境。他們站在石門前喊叫,聲音被石門阻擋,反彈回來,震得耳膜嗡嗡地響。女孩的緊張變成深深的恐懼,她緊抓著男孩的胳膊,臉色蒼白。她說我們出不去了。男孩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笑著說沒事,只不過在洞裡多呆幾個小時而已,明天一大早,門打開了,我們就能出去。

男孩的話,讓女孩稍稍欣慰。他們把羽絨衣鋪到地上,兩個人擠著坐下,開始了漫長的等f。

女孩不停地抖。她觳觫的身體,在男孩的懷中,似寒風中可憐且柔弱的蠶。

夜裡下了雪。

罕見的肆虐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彷彿所有的雲彩都被撕成了碎片,直接堆在地上。公路的護欄幾乎被雪徹底掩埋,公園的鐵門,也被埋掉一半。

這種天氣當然不會有遊客。所以,那天公園沒有開園。

大雪一連下了五天,彷彿永遠不會停下。公園的大門,也鎖了整整五天。

男孩女孩早已吃光了所有的餅乾,喝光了所有的水。他們的恐懼和絕望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地累積和加深。他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假如再過兩天,他們仍然出不去的話,那麼,將肯定死在這裡。

每一秒鐘,女孩都在抖。她躺在男孩懷裡,淚眼婆娑。她說,我們可能,真的死在這裡了。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徒勞地呼救十幾分鐘。可是他們的聲音,只能在冰窖似的山洞裡迴盪。或許會有一絲絲傳出去,卻很快被寒風撕散,然後湮沒。

終於,男孩決定不再等下去。那已經是第五天的夜裡。

他對女孩說,我去找找,這山洞,說不定還有別的出口。女孩說會有嗎?男孩說我去找找看。女孩說我也去。男孩說不,你留在這裡,每隔一會兒,你就呼救。記住,我不回來,你千萬不要亂動。然後他吻了下女孩,返身走向山洞深處。

男孩只帶了幾根粉筆和一個手電筒。

女孩在黑暗中徒勞地呼喊。她說外面有人嗎?外面有人嗎?漸漸地,那呼喊就變了內容,僅剩下男孩的名字。呼喊聲慢慢變小,變成呻吟,到最後,終於連她自己都聽不到了。

女孩昏睡過去。恍惚中她走在一條粉色的路上,身邊沒有男孩。她感到無盡的孤獨。

……老人打開那道石門。他揉揉眼睛,驚恐地叫一聲,我的天啊!

那已是第六天的清晨。

女孩被救活了。可是男孩,卻終未醒來。

山洞真的還有一個出口,儘管,那出口早已廢棄。它在一個很陸的斜坡上面,已經被枯草和石塊掩埋,僅露出拳頭大小的窟窿。當人們找到那裡的時候,那個窟窿,已經被扒開,足以通過一個人的身體。

或許是從那個窟窿飄進來的未及融化的雪花,讓男孩找到了它。出口外面的雪野上,留著男孩的腳印。洞壁的石頭上,沾著男孩凝結的血。

男孩的屍體,躺在洞中,距那個出口,約二百米。他背對著出口,身體早已冰涼。他的頭撞上了一塊尖石,鮮血早已結成了寒冰。一邊的石壁上,留著一條清晰的粉筆線。那線,一端連著死去的他,一端連著生的出口。

沒有人看見到男孩的最後時刻。但是,我們可以試圖還原。

……男孩跪在那裡,他的雙手流著鮮血,拚命扒著那個拳頭大小的洞。那洞一點點地變寬,終於,他爬出了那個洞。他站在雪野上拚命叫喊,可是周圍寂靜一片,沒有一個人影。於是男孩重新鑽回山洞。他將那個出口,變成人口。

或許此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極度疲憊的自己,能否重新走回女孩的身邊。

……他扶著洞壁走向女孩,粉筆在洞壁上劃下一條長長的線。虛弱、迫切和興奮讓他忘記了歸途中那個很大的陡坡。於是男孩滾了下去……

他逃離了山洞,卻又返回。因為那裡有他的愛情。因為有愛情,這世上,就不會再有一個人的出口。

滿世界,都是你的聲音

在街上,很意外地,看到她的背影。只是一個纖細瘦小的背影,但他知道肯定是她。儘管,他們已有十年未見。

他追上去,在她肩上猛拍一掌。一張美麗的臉轉過來,從驚愕到驚喜,僅用了一秒鐘時間。他笑,她也笑。他說十年沒見了吧?她不說話。他說你還這麼瘦。她不說話。他說想不到你也在這個城市!她不說話。他說你怎麼了?她的一汪淚水便彷彿要溢出來。她說啊,啊啊啊。

她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們面對面坐在流淌著音樂的咖啡屋裡。她用紙和筆給他講她的故事:畢業後,一次意外,讓她突然完全失去了聽力。世界一下子變得寂靜,讓人發瘋。於是她不再說話。也根本沒有人跟她說話。因為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幾年之後,她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甚至,發不出哪怕一個完整的詞。

啞巴!她把這兩個字轉向他,無奈地笑笑。是的,她現在,並不介意別人叫她啞巴。

他被凍在那裡了。他想起他們的高中時代。那時她總是紮著長長的馬尾,早晨和黃昏,她飄逸的衣裙,輕盈地走進學校的廣播室,然後大喇叭裡便響起她甜美悠遠的聲音。他總是一邊傻笑—邊聽,一邊聽一邊傻笑。他知道自己愛上她了。可是他不敢說出來。她是那樣優秀嬌美,而他,卻是那樣笨拙和卑微。

他把這個秘密,守到高中畢業。然後,一直守到現在。

畢業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從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不斷更換著自己的生活空間和工作環境。身邊當然不乏漂亮可人的女孩,可是對她們,總沒有那種特別心動的感覺。

想不到今天,竟然在這個城市,遇見了她。

她仍然獨身。因為又聾又啞。

他開始和她約會。每天,他在她工作的廠門口外等她。當他和她並排著走進馬路的柳蔭,他多麼希望她能挎著他的胳膊啊!可她總是小心翼翼,努力並恰到好處地保持著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他知道,現在,在她的眼裡,他是優秀和英俊的,而她,卻是卑微的。僅僅因為一次意外,世界就被顛倒了。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

咖啡屋裡,他寫,你得振作起來。她寫,怎麼振作?他寫,你可以重新說話的。她寫,可能嗎?他寫,肯定能。我要聽你說話。你的聲音,是那麼好聽。她寫,可是……他搶過筆,不要可是,他寫,從明天開始,我陪你練。

他真的開始陪她練習說話。艱難的過程,遠超過他的想像。可是仍然能感覺出她在進步。一開始進步很慢,可到後來,就變得越來越快。聽不到聲音,她只能對照他的口形練習。當發音不準,他會給她一個手勢,然後重複一下自己的口形,她便苦笑,接著練。一個月,半年,一年,完全聽不到聲音的她,竟然再一次說出了一口流利且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仍然是那麼清脆和動人。

兩個人,實現並驗證了一個奇跡的誕生。

後來,他們完全可以面對面交談了。他們的努力所換來的,是她不僅可以說話,還可以讀懂唇語。那天,月光下,他說,我愛你。她的臉就紅了。倚了他的肩膀,她發現,原來,一片寂靜的世界,竟然也可以這樣美好。

因為,她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市電台的本地新聞檔,正缺一名播音。他說去試試?她說行?他鉿聳肩,當然行。她說那就去試試。其實她對自己並沒有信心,她只是想去試試,應付一下他,以及自己。她怕他傷心。她想,假如不試試的話,那麼,她將怎樣面對他期待的眼神?

竟然通過了。順利得連她都感覺不可思議。她告訴他們自己其實聽不見任何聲音,一開始他們不信,後來信了,卻是驚訝和讚歎。於是他們決定試用她,試用期沒滿,就跟她簽了合同。一切美好得令人不敢相信。那天兩個人都哭了。那天下了一場流星'雨。那天,他們悄悄為對方,許下了一個美好的心願。

他每天開車的漫長時間裡,不再孤獨。每到新聞檔,他都會準時打開收音機,然後對車上的客人說,聽,我女朋友在播音暱!他把那半個小時的節目錄下來,一遍一遍地聽。那些枯燥單調的本地新聞,成為他最喜歡的音樂。他快活地穿越著大街小巷,哼著歌,不停地傻笑。

那天播完音,導播告訴她,在她做節目的時候,接到一位聽眾的電話,對方祝她永遠快樂。她問留名字了嗎?導播說留了,叫陳東……不過,聲音似乎不大對勁。一霎間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給他發短信,不回。五分鐘後再發,還不回。三分鐘後再發,仍不回。她慌了,彷彿某一種東西驀然倒下。電話在這時響起,她把電話遞給導播,導播接起來,臉就白了。

她趕到醫院的時候,他的全身正插滿了管子,一動不動。她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不停地喊,可是他終未醒來。送他來醫院的好心人告訴她,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努力爬出撞得變形的出租車,渾身是血,連呼吸也變得微弱。可是,他卻艱難地撥通了一個電話。他對著電話說,我是陳東……替我祝她永遠快樂。

她能快樂嗎?她想她不會,因為他永遠離她而去,她能快樂嗎?她想她會,因為他其實並沒有走遠。他一直在她的身邊。他留住了他的青春,以及他們的愛情。當然,還有他臨走時候的,那句祝福。

現在,她把嘴湊近麥克風,準時地播報每天一檔的本地新聞。她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她非常想他。非常想。卻只能不動聲色。

半年後一位記者採訪過她。記者努力迴避著失去聽力這樣的字眼,想不到的是,她卻是滿不在乎。

她笑著說,其實我並沒有失去聽力,真的。

她笑著說,其實我可以聽到聲音的,真的。

她笑著說,現在,每天,包括所有的夜晚,我的世界,都是他的聲音。

她笑著說,真的。

陪你再走二百米

男人和女人去很遠的城市送貨,他們坐在一輛加長半掛貨車的車廂裡,正在返程的途中。男人在駕駛位上專心地開車,女人則倚在一旁的座位上打盹。

突然男人碰碰女人說,你快醒醒!女人睜開眼,不解地看著男人。男人說你還記得我們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條很深的水溝嗎?女人惺忪著眼,她問哪裡。男人說就在前面,大概六百米遠的地方。等到了那裡,我喊一聲跳,你就跳下去。記著,要快,跳進水溝!別的什麼也不要管!

女人這才發現不大對勁。她看到男人滿頭大汗,焦躁不安。他已經把剎車踩到底,貨車卻仍然瘋狂地向前衝刺。那是一條很長很陡的下坡路,貨車不斷積累著可怕的加速度,像一塊石頭跌向深淵。

這是一段已經廢棄的公路。為了趕時間,他們已經在這條路上來往過多次。他們熟悉這條路和路周圍的一切。他們知道就在前方八百米處,有一個鄉間集市,每逢集日,集市上總會擠著很多附近的村民。他們還知道,今天恰好是一個集日。這等於說,他們不可能還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地把車開過集市,然後繼續前行。

沒有任何岔路,窄窄的公路兩側是刀劈般的峭壁。所以他們的貨車只能衝向那些毫無防備的人們,就像一隻瘋狂的野獸。男人不斷按著喇叭,可是集市上人聲嘈雜,沒有人聽見,沒有人注意,更不會有人理睬。

男人不斷鬆開剎車,再猛踩下去。再鬆開,再猛踩下去。沒有任何用處,剎車徹底失靈。

他們都知道,在距集市約二十米的地方,路一側的山壁有一個凹進去的缺口。那個缺口在駕駛位的那一邊,假如貨車按現在的速度飛駛,那麼,把貨車猛地撞向那個缺口,或許就不會撞上集市上那些無辜的村民。不過這樣的後果,將注定是車毀人亡。

女人緊張地抓住男人的手,男人說,快到那個水溝了。我喊跳,你就跳。女人問你呢。男人說我也跳。說完男人打開一側的車門,並讓女人打開另一側的車門。

他們同時看到了那條水溝。水溝在女人的那一側,似乎正向他們奔來。男人喊:一,二,三,跳!然後車子就衝了過去。

但誰也沒有跳。

男人急了,為什麼不跳?

女人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跳。

男人握起拳頭,絕望地猛砸一下方向盤。男人的臉因為氣憤和傷心,已經扭曲。

貨車繼續向前衝,衝向集市,衝向那些毫無防備的村民……

貨車最終還是停下了。在距那些熙熙攘攘的村民僅剩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男人滿頭大汗,長吁著氣。女人抱著他,嚎啕大哭。

在男人下定決心撞向那個缺口的時候,他想試最後一次。這時他驀然聽到汽車輪胎磨擦地面的聲音。男人欣喜若狂,狠狠地踩下剎車,再也沒敢放鬆……

男人擁著女人,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很傻?如果撞上去,我們必死無疑。

女人抹著淚,她說知道。

男人把她抱得更緊。

女人再抹一把淚說,所以我不能跳。我得陪著你,走完生命中最後的二百米……

一個煎蛋

每天,她都要為自己和丈夫,煎兩個雞蛋。那時天還沒亮,夜空閃著稀疏的星辰——他們也許是這個城市裡起床最早的人。

丈夫是一名公交車司機,每天往返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鐘擺。然而生活並沒有因為他的拚命而變得輕鬆,他們仍然貧窮。就算他們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來花,也遠不能維持繁雜龐大的開支。

她只煎兩個蛋。她和丈夫一人一個。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可以同時吃下四個這樣的煎蛋,但捉襟見肘的日子讓她只能為他煎一個蛋。因為有了這個蛋,即使就著一碗稀粥,丈夫也會把早餐吃得噴香。

後來她開始給一個小火柴廠糊紙盒,每糊一個,可以賺到兩分錢。每天她都會糊到很晚,這樣第二天,她就幾乎是在睡夢中做著早餐。一次迷迷糊糊中,她被濺出的熱油燙傷了手,丈夫便不允許她繼續糊火柴盒。她當然不能答應,最終解決的辦法,是把做早餐的時間挪到了前一天晚上。她煮好稀飯,再煮兩個茶蛋,放在鍋裡。這樣丈夫在第二天起床後,只需在洗臉刷牙的間隙裡,熱一下便可。而那時,她可能剛剛睡著。

起床後,她把剩下的茶蛋小心地藏起。到了晚上,再偷偷把它和一枚生蛋一起放進鍋裡煮。日子過得艱難,她知道,一個公交車司機,遠比一個下崗的家庭婦女,需要這個茶蛋。甚至,她為每天能夠不露馬腳地省下一枚雞蛋,而得意洋洋。

一連幾天,下班歸來的丈夫都會帶回來一個茶蛋,說是在路上買的,逼她晚飯時吃掉。理由是熬夜太累,需要營養。她沒說什麼,總是聽話地吃掉。但當丈夫睡著後,她就會偷偷地抹一把眼淚。她知道路上真的有茶蛋賣,但面前的這個蛋,肯定是丈夫早晨的那一個。儘管她從沒有看見丈夫偷偷帶走這個蛋,然後在晚上回家時帶回來,但她知道細心並敏感的丈夫肯定會這樣做。她知道自己的行為被丈夫發覺了。她想這算什麼事呢?本來她想省下一個蛋,但最終,卻是自己辛苦的丈夫,每天沒有蛋吃。

她再一次把蛋煎成金黃的蛋餅,儘管第二天熱過吃時,味道會差得很多。但她仍然煎兩個,她告訴丈夫,還是一人一個。等她起床,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個煎蛋時,她愉快地笑了。她想自己以後,該怎樣為丈夫省下一個煎蛋而不讓他發覺呢?直到吃完那個煎蛋,她也沒有想出辦法來。

晚上丈夫回來,朝她笑,「我給你買了好東西呢!」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感到不安。丈夫從身後變出一隻烤餅,「多實惠的烤餅!」他說,「路上買的……熬夜傷身……你晚飯時加加營養。」她發現,那只烤餅從中間剖開,裡面,夾了個金黃的煎蛋。

幻化成梅

一個繃架,一塊綢布,一根銀針,幾縷綢線。她總是安靜地坐在那裡,繡她的錦上風景。

那是一個韓國獨資的服裝公司,在海邊,距她的故鄉,幾千里之遙。她的工作,就是在某些成品的短襖長裙上,繡出小橋流水或者飛鳥繁花。她生在鄉下、長在鄉下,從小身體虛弱、病病歪歪,這便使得她的臉,總是有種讓人憐愛和痛楚的蒼白。但她有一手極好的繡活,這讓她從鄉下來到城市,從保姆變成繡工。也讓她的臉,能在繡出的艷紅色彩下,映照出絲絲紅暈。

公司不大,男女宿舍並排在二樓。晚上,總有一些人聚在走廊裡,天南海北地閒聊。每天她都坐在那裡聽一會兒,跟著笑兩聲,卻很少插話。

那天他在。他是公司的設計員,清清瘦瘦,總是不分場合穿戴整齊,顯得莊正和呆板。那時他正抽著煙,說著自己的理想,說到高興處,一低頭,竟把領帶燒了一個洞。那是條很貴重的領帶。同事們笑,他也笑。扯下領帶,搖搖頭,他正想扔,她卻站起來,低了聲音說,給我吧。隨即紅了臉。

第二天,她把領帶還他。燒洞不見了,那裡盛開著一朵紅梅。是她連夜繡上的,用了最好的絲線。他竟看癡了,忘了道謝。其實他來不及感謝,她已躲出了很遠。她的臉,燙得像剛烤的山芋。

愛情來得突然,兩個人很快難捨難分。他陪她去看午夜電影,吃並不正宗的新疆小吃,講老掉牙的笑話,為她買廉價的衣裙。她幸福得幾乎暈倒。他給她寫很差勁的情詩:……用冰冷的針,繡火熱的青春……她竟感動得想哭。多好啊,她說,你對我多好啊!她是一個極易滿足的女孩。她不想打亂目前的生活。她認為這一切很好。很好的男友,很好的工作。她希望生活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延續下去,無休無止。

可是她還是辭了職,在第二年。是他要她辭職的,因為他開了一個很小的公司。他說我會設計,你會手繡,再雇上幾名員工,這公司還不大賺?他給她描述美好的前景,表情和語氣,都有些極不客觀的誇張。她信。他說什麼她都信。她說是啊,多好啊!然而公司馬上陷人危機。當他意識到一個好的打工仔並不一定能當個好老闆的時候,已經晚了。他賠光了所有的錢,又借了十萬,卻又一次賠進去。最後,債主給了他半年的償還時間,否則的話,將把他告上法庭。

他慌了,儘管在她面前裝得毫不在乎,可她還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她摸摸他的頭,不怕……會有辦法的。那一刻她發現他還是個孩子。他努力裝得老練、世故和堅強,卻使得他更像一個孩子。

辦法真的來了。一個外商看中了他們擺在公司的樣品,預訂了20扇繡梅的屏風。半年內交貨,以每扇5000元的價格。他知道他的公司裡,只有她能繡出外商要求的那種標準;他更知道半年的時間,靠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繡出20扇那樣的屏風。可是想想他們的現狀,他咬咬牙,硬簽了合同。

那時還是夏末,把這個消息跟她說了,她使勁點著頭。肯定能,她說,以前在鄉下,比這還累的……累點怕什麼呢?……等這20扇屏風繡好了,還了債,我們還回公司上班,好不好?……那時臘梅也該開了吧,我們一起看梅花,好不好?他不說話,將她抱緊。

她開始沒黑沒白地幹。現在,她手上的那根針,成為他們唯—的希望。經常,深夜,那針會紮了她的手指,讓極度疲勞的她發出一聲尖叫。他抓了她的手,發現指尖磨出了粉紅的嫩皮;他盯著她的臉,發現那上面竟無一絲血色。可是他幫不了她。他讓她辭職,可是面對她瘋狂地透支著自己的健康,卻無能為力!他只能為她作別的事,給她洗衣服,燒菜,為她洗腳,捧著她的手流淚。她說哭什麼呢……傻人……現在多好啊……你對我多好啊!那滿足不是裝出來的,那是幸福的心泉在汨汨地流淌。

終於,最後一扇屏風也接近完工。一副大寫意的臘梅,枝幹已經繡好,僅剩下紅的梅花。她說你再去買些紅綢線吧,過個三五天,那債,就能還上了。他興沖沖跑出去,又美滋滋和店老闆閒聊了半天。他想她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她終於不會再—次累得暈倒了……他們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

回去時已經很晚了,他在門口喊她,卻聽不到應聲;急急地開了門,他看見她坐在那裡,手裡還拿著針,臉卻蒼白如紙。她衝他笑一下,只笑了一下,然後,便吐出一口血。那些臘梅,在一霎間,便開出點點艷紅……

醫生說,她是累死的……如果能早幾天來……如果能早一會兒來……

他聽著,張了嘴,頓了一會兒,突然嘶嚎起來。他把頭朝牆壁上猛撞,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耳光。一世的淚,一時淌干。

滿城的梅花,幾乎在同一天,齊齊地開了。他戴了那條領帶,去看。他知道,那是灑落在錦綢上的點點女孩的血,在某一天,幻化成梅……

山歌好比春江水

離開故鄉好幾年,女孩仍然改不掉唱山歌的習慣。再說為什麼要改?那麼悠遠明淨的嗓音。

他是被她的山歌俘虜的。那時他還是音樂附中的學生,正夾—只竹笛急匆匆地走。在海濱公園的門口,他驀然停下,半張著嘴,傾了耳朵,傻呵呵地聽。突然他憋不住了,接了一句,——這邊唱來那邊和,正宗的破鑼嗓子。那邊頓了一下,然後便響起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他也笑,向她揮揮竹笛,卻不知是歉意,還是得意。

他的歌唱得糟糕,竹笛卻吹得很好。他們在公園裡約會,他吹著竹笛,她唱著山歌,引來打太極拳的老頭老太太們圍觀和叫好。回去時,他用左手握著竹笛的一端,她用右手握著竹笛的另—端,慢慢地穿過馬路。竹笛將他們的手延伸,然後相牽。除了唱山歌,她在所有的時間裡,都是那麼羞澀。

從相識那天起,吹笛和唱歌,就成為他們每天約會的內容。他說喜歡她的嗓音,喜歡她的山歌。他問她喜歡他什麼,她回答不上來。是啊,喜歡他什麼呢?男孩有些頹廢,生活粗糙,其貌不揚。越答不上來,越是喜歡,越是喜歡,越答不上來。後來她認為,愛情就是把一切正常的思維搞得混亂,然後徒勞無功地試圖理順。

他畢業了,做著與音樂毫不相干的工作。他仍然吹笛,卻不再獨奏。他只為他的女孩伴奏。假如沒有了女孩的歌聲,他的笛聲就會很突兀,單調生澀,沒有柔滑明亮和靈動的質感。顯然,他離不開她了。他對女孩說,我離不開你了呢。說這些時,他的臉上,露著得意洋洋的神色。

那一段時間,他的生活,動盪不安。他的工作是把自己吊在半空,拿一把長長的刷子,將樓房的外牆洗刷得煥然一新。那是一個危險的職業,每天,她都為他提心吊膽。她總盼望夜晚早一點降臨,他為她吹笛,她給他唱歌。那是一天中唯一讓她感覺踏實的時刻。

那天他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太陽,保險繩就斷了。他像一朵流星撲向大地,砸向一個鼓起的布篷。空中他呼喊著她的名字,聲嘶力竭。躺在醫院病床上的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只剩下輕微的呼吸。她請求醫生們讓他醒來,可是所有的醫生,都搖著頭。只有她守在他的床邊,不停地給他唱著山歌。後來她的嗓子啞了,咳出的痰裡,盛開著粉紅的血花。可是她不敢停下來。她怕他聽不到歌聲,會在歸來的途中迷路。終於,半個月後,他的眼皮動了一下,接著睜開眼。睜開眼,看到她了,他便虛弱地笑了一下。她想對他說一句話,可是她說不出來。那時她腫脹的咽喉,發不出任何聲音。

每天,她都背著他去醫院花園的長椅上坐一會兒。他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聽著她沉重的呼吸,輕吻著她柔軟的耳垂。她帶來他的竹笛,兩個人一唱一和,配和默契。有時他們也安靜地坐著,他握著竹笛的一端,她握著竹笛的另一端。竹笛像延長出來的手,讓他們相牽。然後天涼了,她說回去吧,就背起他。除了唱歌和背他,剩下的時間裡,她仍然羞澀。

他終於出院了。可是仍然行動不便。她每天都去陪他,計算著他好起來的日子。他的身體恢復得越來越快,她的嗓子也變得更加清澈和圓潤。彷彿生活正在飛速地變得美好,心想事成。誰都沒有料到,一天夜裡,他所租住的那棟樓房,竟突然失火。大火把半個天空燒成了黑炭,現場混亂不堪。

慌亂中她背起他,趔趄著往外跑。她把他放到安全的地方,望著被火舌扭曲的住所,擦著汗水。突然她愣住了,她說笛子,你的笛子!然後轉身,再次衝向火海。有人試圖將她攔住,卻被她英勇地撞翻。他在後面喊,別要了啊!她好像沒有聽見,繼續跑。奇快。他哭起來,還可以再買啊!她仍不理他,一個人衝進滾滾濃煙。他在後而絕望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仰面跌倒,淚如潮湧。

她是在樓梯口被人救起的。那時她已經救出了那個竹笛,把它壓在身下。她並未受到太大的傷害,只是被濃煙嗆倒。她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出院後的她,看不出任何不適。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唱不出那樣婉轉動聽的山歌了。她的嗓子被濃煙熏壞,沙啞變形。沒人的時候,她曾經試圖唱下一首完整的山歌,可是只唱了一句,她就再也唱不下去。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啊!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

現在他們又可以並肩走在一起了。他們正在走向那個公園。他握著竹笛的一端,她握著另一端,竹笛是延伸的手,讓他們相牽。打太極拳的老頭老太太看著他們,笑著說,閨女唱一個吧!他說好,拉開架式,她卻嚶嚶地哭了。

他將她擁攬在懷。他說唱吧!以前我聽到的,只是山歌;而現在,卻是心語。……其實你現在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迷人——因為那是金子的質地。她問真的嗎?他使勁點頭。於是她清清嗓子,唱起來:……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彎又多……

掌聲如雷。

相伴一生的目光

有這樣兩位老人。他們的故事曾感動過所有知情的人。故事中的目光堅強並且柔軟,足以穿透和照徹一切幽遠,然後在每個人的心頭,輕輕撫摸。

文革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新婚燕爾。男人做夢都沒有想到,災難竟然在一夜之間降臨。突然有人闖進到他們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撕掉了他的書和獎狀,搶走了他的草稿和日記,然後把憤怒的唾沫,吐向他不知所措的臉。他記得女人恐懼的眼睛。他記得女人驚駭地抱著他,顫抖得似秋風中的樹葉。

紅衛兵們賞給他一個木牌,沉重的木牌,只連著一根細細的鐵絲。他們把木牌掛上他的脖子,以便使他的脖子,保持一種卑賤的弧度。他站在檯子上,任憑那些人瘋狂地拳打腳踢,卻不肯低頭。他不低頭,是為了能夠看到她。其實他看不到她,他看到的只是家的屋頂,那裡正冒著炊煙。他知道她正在廚房裡為他煮飯,他知道她在等他歸來。牌子掛在他的脖子上,久了,鐵絲會勒進皮肉,滲出血花。他緊咬著牙,仍然高昂著頭,甚至踮起腳尖,看那縷坎煙。他知道,那縷坎煙,是因他升起。

她總是站在門口等他。他總是出現在她目光的盡頭,然後沿著她目光鋪成的小路,一步步接近她。目光相觸時,兩個人都微笑了。他的身後也許還有人盯梢,她不管,迎上去,扶著虛弱的他,慢慢走回屋子,關上門,然後吻他。她說又熬過一天了……

又熬過苦難的一天了。她說相信我,苦難總會過去。

是的,苦難總會過去。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可是當你深陷其中,就會切膚地感到苦難所帶給你的最最漫長和痛苦的折磨。那種折磨幾乎讓你看不到任何希望,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現在他們就有這樣的感覺。也許他高昂的頭觸怒了那些人,那些人便命令他戴著那個木牌回家,即使睡覺,也不准摘下。門必須虛掩著,以便紅衛兵們隨時可以闖進來檢查。她仍然站在門口等他,站在火紅的晚霞和裊裊的炊煙裡等他。他仍然出現在她目光的盡頭,然後向她接近。她仍然迎上前去,將他攙進屋子。她仍然給他微笑,並接受他的微笑。

她給他解下木牌,餵他吃完晚飯,鋪好被褥,讓他休息。然後她就緊張地站在窗口,死死盯著窗外。其實大多數時間裡,外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但她可以聽。黑暗中,她把全身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那些日子,在所有的夜裡,她都似一隻警覺的母貓,死死守護著她的男人。聽到聲音了,她會急急地將他推醒,親手將那個木牌,掛上愛人的脖子。有時想著這些,她兒近崩潰,可是目光一與他相觸,便立刻換上微笑。她的目光,有著堅強和柔軟的質地。

那些日子的夜晚,他沒有睡過一分鐘的覺。絕對沒有。

她也曾哀求那些紅衛兵。趁他不在的時候,她給他們跪下。她說求你們放過他……放過他。她只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不說任何理由。但沒有人理她。他們仍然按時把男人拖出去批鬥。因為那是他們的工作。

幾乎所有人都跟他劃清了界線:親戚,朋友,老師,同學,鄰居,同事……只剩下她。晚上他對她說,這樣下去,不知我還能熬過多久……你尋條活路去吧!其實他並不害怕自己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那些殘忍的折磨,而是他聽到一則可怕的消息,消息說不久後,他就將被拉去槍斃。她抱著他,她說不怕……不怕,總會熬過去的……不是又熬過一天嗎?他說你也跟我劃清界線吧。她說不要說這話……千萬不要說。他說答應我,分手。她說不可以……不行。那天他們吵起來。那是他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吵架。後來,男人急了,他突然把拳頭揮向女人年輕的臉。

女人趔趄一下,頭撞上桌子的邊角。男人望著血流滿面的女人,發出裂帛般的嘶嚎。男人衝上前去,瘋狂地吻他的女人。他緊緊地擁抱著她,似乎要把她生生勒進自己的體內。那夜很多人聽到一對幾近絕望的夫妻的哭聲,直到天明。

……女人仍然在黃昏的坎煙裡等候她的男人。她的目光讓絕望不安的男人有了片刻的幸福和安寧。好幾次,目光盡頭的男人,向家的方向,不停地爬……

男人被押赴刑場那天,女人要跟著去。她抱著男人的腿,任男人拖著,將雪地劃出一道深深的痕。有人試圖掰開女人的手,卻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於是她遭到瘋狂的報復。一根木棒狠狠地將她擊昏,倒下的那一刻,她悲烈地叫了聲男人的名字……

刑場距家很近,那是一個廢棄的垃圾場。男人想她昏過去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聽到那聲了結一切的槍響了。可是聽不到又有什麼用呢?他死了,她靠什麼活?在沒有他的日子裡,她將怎麼活呢?

男人並沒有死。他只是被拉去「陪斃」。作為那個時代的產物,那是一種最慘無人道的發明。那是對神經的一種殘忍摧毀。那天被拉去六個人,又拉回來四個。多年後男人告訴我,槍聲響起的那一霎間,他分明看到了女人的臉。

那天男人仍然是一個人走回來的。可是家的方向,卻沒有目光迎接。鄰居們告訴他,女人醒來後,一邊哭喊著,一邊掙扎著爬上附近的樓頂。聽到槍聲響起,她長晡一聲,縱身跳下。

女人最終還是被救活了。可是她的下半生,卻只能坐在輪椅上。

得知自己永遠不能站起來,女人對男人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今生我給你,添麻煩了。

苦難還是過去了。某一天,歷史的車輪輕輕一晃,終回原有的軌跡。男人恢復了公職,女人守在家中,平靜且快樂地操持。他們仍然住著以前的老屋,每天黃昏,等待男人的,總會有一縷炊煙,和一抹守候的目光。

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們熬過最驚心動魂的歲月,現在終於可以享受到生活的安寧了。每個去看望他們的人,都會看見他們相擁著,靜靜地坐在院子裡看花,聽門外樹上的蟬鳴。久了,兩個人會對視一下,笑笑,接著看花和聽蟬。我想,他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語吧。

他們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

那天有位記者在他們象裡吃了飯,然後,去和老人出去辦事。

出了門,走了幾步,他突然對記者說,信不信我老伴正看著我?記者轉頭,果然看見她正在窗子後面,向他們觀望。他們要去乘公共汽車,這得沿一條小路,從老屋的前面繞到後面,那裡有那班公共汽車的站點。等繞到屋後的小路,剛走幾步,他突然又說,信不信我老伴還在看我?記者再轉頭,果然,她再一次出現在另一扇窗子後面,靜靜地看著他們。

兩扇窗戶,一扇是臥室的,一扇是廚房的,中間隔著一個客廳,一個門廳,一個小院。記者想,以她那樣不便的身體,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搖著輪椅,走出臥室,再穿過客廳門廳和小院,來到廚房,然後奔向窗口,急急地看他一眼?那是怎樣的—種相濡以沫?那是怎樣的一種深深的依戀?怪不得,他總是提醒自己走得慢些。原來,他在等待她的目光。

看不到她的表情,更看不到她目光的焦點。但他知if他會準確地落在她目光的中央。他知道她的目光會一直伴隨著他。他走到哪裡,那目光就會跟隨到哪裡。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她在看他……我能感覺得到。老人對記者說,其實她根本看不到什麼。幾年前,她的眼睛就基本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她看到的也許只是我的一個大概輪廓,也許連一個輪廓都沒有。但她知道我會出現在那裡,所以……她其實能夠看到我的。

其實所有人都能夠感覺得到。這堅強、柔軟、博大和細膩的目光,從心靈深處發出來,輕輕撫摸你的身體和靈魂,讓你安靜、放鬆、知足和幸福。這目光也不僅僅屬於那位歷經苦難的老人,它其實還屬於更多相愛的人。並且讓人相信,這目光還將在很多相愛的人那裡延續下去,順著人生跋涉的方向,一直伴隨,沒有終點……

相思樹下

那爿破舊的老房早就該拆了。石牆早已頹敗,青草從描了白圈的「拆」字中頑固地鑽出。老房們擠成一條胡同,盡頭站一棵相思樹,很老的樹,卻長得繁茂旺盛。正是五月間,相思樹滿冠的花兒,把整條胡同,染得艷黃。

人們都搬走了,只剩下那位老人。她守在那裡,像守護著自己的生命。市容部門和開發商來過多次,說會補給她一套寬敞的住房,再給她很大一筆錢。一開始是商量,然後是哀求,最後幾乎變成恐嚇。老人卻不理,她說她要等她的辰。她說搬走了,辰會找不到家的。……我不走,除非你們拿推土機把我推了……

辰是老人的初戀。他們有過短暫的婚姻。那時他們還年輕,去—個遙遠的風景區遊玩。往回走的時候,卻突然不見了辰。她一直在那兒等,直到身無分文。回來後她仍然等,瘋狂地在各地報紙登著尋人啟事,然而辰卻沒有回來,似乎從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頭幾年她總要外出幾次,在公安部門的指領下辨認各種各樣的屍體。每次去的時候,她都膽戰心驚,回來的時候,卻是心情輕鬆。她想她的辰還在,只要辰還在,就會回來找她。她多等幾年,怕什麼呢?

她等啊等,等了五十年。

這些事,都是老人說的。胡同裡沒有人大過她的年齡,沒有人認識辰。也許以前有人認識,但時間太久,早就忘了。但老人不會忘。她堅決不肯搬家。她堅信某一天,辰會回來,絡腮鬍子上沾滿了風塵,朝她笑笑說,迷路了,剛找回來。

但她終於還是搬走了。她的事甚至驚動了市長。搬走前她跟市長哀求,她說留下那棵相思樹吧,不然辰會迷路的。市長說當然,要留下。其實不用她說,這棵樹也會被留下。那麼老的一棵樹,會成為新建商業銀行門口的難得風景。

搬走的老人,仍然每天來相思樹下守候。她這樣等了兩年。兩年的時間裡,老人飛快地變老。後來,即使她從樹下站起,也要費上半天的時間。最後老人給了銀行保安一張寫有號碼的紙條,老人說,如果有個長著絡腮鬍子的小伙子來找我,你就讓他打這個電話。老人的記憶中,她的辰依然是年輕時的模樣。保安說好,等老人離開,卻把紙條扔進垃圾筒。不是他淡漠,而是他根本不相信,一個失蹤五十多年的男人,怎麼能突然回來?

過幾天老人又來,仍是給保安一張紙條。她說我知道你會扔掉,請你幫幫我……除了你,誰肯幫我呢?她的執著感動了保安,這次他留下了紙條,壓在宿舍窗台的一塊玻璃下。或許他的動作,只是對老人的一種安慰。

那天保安在大廳裡隔著玻璃門看那棵相思樹。那時相思樹還沒有開花,伸展著少女娥眉般細長的葉子。突然他發現樹下有一位老人,絡腮鬍子飄成白髯。老人坐在輪椅上,正怯怯地朝這邊看。剎那間保安想起那個很老的女人,他走出去,問老人,您是辰?老人吃驚地盯住了他。老人的眼睛,回答了一切。

保安的心驚跳起來。他飛快地跑向宿舍。他要找到那個電話號碼,他要告訴她,你的辰回來了。你的辰不再年輕,但五十年過去,他竟回來了!

她是撲進他懷裡的。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撲向另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撕心裂肺地哭,讓周圍所有的人動容。她說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這麼狠心?他不說話,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他的手乾癟衰老,灑著灰色的老年斑;她的頭髮乾枯脆澀,沒有絲毫的光澤。他們像依偎在一起的兩棵即枯的老樹。上一次他們緊緊依偎,還是五十年前。那時他們,似兩顆鮮嫩的果。

他給她講五十年前的事。……來不及驚叫,他滾下山崖……他被救起,可是失去記憶……很多次,他夢起她的樣子,可是醒來,除了她的眉眼,他記不起任何事……直到前幾天,他在圖書館翻看多年前的報紙,一則尋人啟事才將他混沌的記憶洗得清晰……

所以,哪怕只剩一天的生命,我也要趕回來。他擦著她的眼淚,溫柔地說,因為我知道,有人會在這棵相思樹下,一直等我……

24小時持久呵護

女人在婚前常常出國。——給男人打一個電話,提一個簡單的箱包,就上了飛機。可是婚後,這還是頭一次。那個國家的那個城市不但有女人公司的業務,還有一位遠離故土的異性朋友。他們曾經有過一段蕩氣迴腸的戀情,儘管最終分手,可是彼此間,總還存著那麼一點兒惦念。女人剛剛把一切安頓好,就給朋友去了個電話。她把自己的行程跟他說了,她說如果有時間,我們可以喝杯茶。朋友說好啊。於是他們喝茶的時間,定在三天以後——正是她回國的前一天。放下電話,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了起來。她知道這是一個曖昧的徵兆,這徵兆或許意味著背叛,或許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女人在她的皮箱裡發現兩小板胃藥,顯然那是男人為她準備的。女人突然想起從下飛機起還沒有給男人打過電話,她有了些自責,馬上匆匆撥通家裡的電話,幾秒鐘以後,電話被接起,她聽到男人的聲音。

男人問看到胃藥了嗎?女人說看到了。男人說別忘了按時吃。女人說記住了。男人說飯後吃,一日三次,一次一片。女人說說明書上寫著呢。男人說用不用我到時候提醒你一下?女人說沒這麼誇張吧。男人在那邊嘿嘿地笑了。他說你在外面小心些,忙完了,早點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放下電話後,女人偷偷地樂。也許男人在最後一刻,才把「我」換成了「祖國母親」。男人不擅表達,女人覺得木訥的他就像服裝店裡的塑料模特,表情千篇一律,單調乏味。

夜裡女人常常因為胃痛醒來。是胃潰疬,不是特別嚴重,卻是特別纏人、連綿不盡的那種。女人從沒有把胃痛當回事,工作一忙,她就會忘記按時服藥。在家的時候,總是男人提醒她。男人會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捧著藥粒,男人說,一日三次,一次三片,二十四小時,呵護你的胃。女人笑了。木訥的男人並不懂幽默,他的話,或許只是廣告的重複。

第二天女人剛剛醒來,電話就響了。是男人打來的,男人說,該吃胃藥了懶丫頭。女人說你討厭。就有了些感動。她把一粒膠囊含在嘴裡,去茶几上取礦泉水。男人說你用房間裡的電熱水壺燒點開水嘛。女人說你怎麼知道我會用礦泉水送藥?你怎麼知道房間裡有電熱水壺?男人說我知道世界上的賓館都差不多,我還知道無論你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懶得燒開水。女人說你千里迢迢打長途來,就為了提醒我早晨別忘了吃藥?男人說是啊!不過這樣似乎有些划不來,所以以後電話響兩聲,我這邊就掛斷。你聽到了,就知道我在提醒你吃藥……女人說真的不用這麼誇張。男人說誇張?我沒誇張啊。

到中午,果然,電話響了兩聲,就掛斷了。那時女人剛剛從外面忙完回來,早忘記還得按時吃一粒胃藥。儘管沒有去接,但女人能夠想像出男人的樣子。她想著在地球的另一端,自己男人關切的眼神。她往水杯裡倒開水,霧氣讓她的鏡片上一片模糊。

晚飯剛剛吃完,電話照例又響了兩聲。這次女人想跑過去接,電話卻已經掛了。女人盯著電話發呆,她想給男人撥個電話,號碼撥了一半,又將電話掛斷。她知道即使撥通,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男人是那樣木訥,木訥的男人沒有任何情話。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女人在房間裡迎來她的朋友。兩個人都有些拘謹,他們隔著沙發之間的茶几,拉些無關緊要的家常。那時是下午一點多鐘,十幾個小時以後,女人就將搭上回國的班機。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當然只響了兩聲。女人站起來,拉開抽屜,帶來的兩板胃藥,正好只剩下一粒。

看到朋友的眼神有些詫異,女人解釋說,是我丈夫打來的,他在提醒我按時吃胃藥。朋友說你丈夫可真夠細心。女人說是這樣。不管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他都可以照顧我。他們喝完最後一杯茶,朋友起身離開。女人送他到門口,兩個人像真正的朋友一樣告別。

回來,坐在床上,女人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終於流下眼淚。其實這時候在國內,正是凌晨。三天中的每一天,男人都會強迫自己從睡夢中醒來,然後給女人撥一個沒有打通的電話。或許他根本未曾睡過吧?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倚在床頭看書,只為提醒女人按時吃一粒胃藥;只為給女人的胃,二十四小時持久的呵護。

多年後女人認為,其實那時,男人在不經意間,呵護了他們的愛情。

最美的首飾

總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耳洞早已打好,卻只是穿一根紅的絲線,輕輕柔柔的,沒有質感和光澤。有時她想得煩了,抽掉絲線,任耳垂上留兩個空空圓圓的洞。等時間長了,再取一根針,拿灑精擦了,野蠻且粗暴地阻止那個小洞的長合。這時男人在旁邊坐著,眼睛的餘光注視著她。男人的表情,尷尬且自責。

她不是那種虛榮和浪漫的女人。她沒有昂貴的衣裙,不需要太多的情話。可是當她回了娘家,當她面對一群嘻嘻哈哈的姐妹和沉默寡言的母親,便有些不安。其實她並不在意姐妹們故作無意地在她面前招搖著各自的佩戴,她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母親。母親會長時間盯著她耳朵上的那根紅絲線,雖然不說什麼,但憂傷的眼晴說明了一切。母親一生沒有佩戴過任何首飾,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她希望女兒的生活不要太苦。可是她,卻總也滿足不了自己的母親。每次從娘家回來,夜裡,她都會紅了眼睛,然後煩躁地抽掉那兩根絲線。過幾天,再取出那根針,拿酒精,細細地擦。

男人笨手笨腳,做不成任何細緻的工作。好在他有一身蠻力,這使得他在扛包的時候,總是箭步如飛。男人一直在那個啤酒廠的倉庫扛包,扛了十幾年,練出了健壯的肌肉、微駝的後背和沉默的性格。他也有母親,一位身患類風濕性心臟病的母親。每個月,他都給母親寄去一點錢。這些錢並不能挽救母親,但他知道,這可以讓母親的生命得以暫時的延續。剩下的那點錢,他精打細算,僅僅能夠吃飽肚子。

近來男人的身體卻不好,吃不下飯,噁心,睡不蹋實。她說別去上班了,休息幾天吧。男人說這哪行?得去……現在流行什麼首飾?她說鉑金吧?男人說黃金呢?她說黃金也挺好的……幹嘛?男人嘿嘿笑,表情似初戀時般憨厚。

晚上回家,男人叫來她,在她面前伸開手,手心上有兩隻金燦燦的耳環。那時她正做著飯,手濕著,慌忙在圍裙上擦,未及擦乾,又濕了眼。她說你這是幹嘛呢……這是幹嘛呢?卻並不去接,仍然擦著手,心評評跳著。男人笑笑,知道你想要……傻丫頭。

耳環戴上了,輕飄飄的,感覺和絲線差不多的質量。她問男人哪來的錢,男人說攢的……私房錢。她當然不信。她知道男人不可能攢下一分錢。她偷偷去男人的工廠,問他的同事。同事不說,她再問另一個。另一個也不說,她接著問。那天她是哭著回來的。當男人開了門,她猛地撲進他的懷裡,拿拳捶他的胸膛,……怎麼這麼傻怎麼這麼傻?然後便再也說不出話。

男人賣了半年的血;又用了半年等待黃金降價。地下的血站,他半個月去一次。後來這個血站出事了,他又去了另一家。本來他想給女人買兩隻鉑金的耳環,可是後來,第二家血站拒絕再收他的血——因為他染上了肝炎。地下血站簡陋且骯髒的設備,讓他染上了肝炎!

女人盯著男人有些蠟黃的臉,不說話,只顧哭。男人擁著她,不怕的……戴上吧……傻丫頭。那時她覺得耳環一下子穿過了她的心臟,穿出一個洞,不停湧著血。

她把耳環纏上一圈圈紅的絲線,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哪怕是最最輕微的磨擦。看不到耳環的成色,更看不到金屬的質感。回娘家時,母親說,你戴的是金子嗎?她說是,然後露一點點給母親看。母親就笑了,缺了牙齒的嘴,咧成幸福的月牙兒。

她只戴過一次,戴了十幾天。然後,包好,鎖進了抽屜。男人問怎麼不戴了?她說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擁有世界上最美的首飾,這就足夠了。其實還有一個笨手笨腳的善良男人,他也是我的首飾。我把他剖開,戴在心上,左邊一隻,右邊一隻……

膽小的狐

狐是個女孩的名字。

狐聰敏,嬌羞,亭亭玉立。狐走在校園,男孩們爭相一睹芳容,女孩們爭相羨慕嫉妒。狐收到的情書,據說,裝了三個麻袋。

狐的心卻似冬眠的蓮,緊緊地閉著。狐走在校園,目不斜視。狐孤僻,高傲,一心只讀聖賢書。

狐非常膽小。她怕老鼠,怕黑暗,怕蟑螂,怕毛毛蟲,怕一段朽木和一隻蒼蠅。她怕你想到和想不到的東西。膽小的狐,讓人倍加憐愛。

狐坐在校園的柳蔭下讀一本書。她感到脖子有些癢,忙去撓,隨即馬上就蹦了起來。原來那兒落了一隻毛茸茸的東西,觸了狐的指尖。狐尖叫了一聲,嚇出兩行眼淚。

他恰好經過。說,別動。一隻手輕輕一抬,小心一捏,優雅一拋,再接一個微笑。狐的天便暗了。

男孩俊朗的臉,明淨的額,明亮的眸,明燦燦的微笑。

狐心中那朵冬眠的蓮,就打開了。狐聞到那蓮偷偷散發的清香。

很久後男孩告訴她,沾在她脖頸上的,其實只是一朵柳絮。狐白了他一眼,說,就是只毛毛蟲嘛。那時狐依著他的肩膀,正給他打一件過冬的毛衣。

男孩曾給狐寫過很多情書,消耗掉很多時間,勞累掉很多頭髮。可是那些情書,狐竟一封也沒有打開。僅僅是一朵小柳絮,就讓他追到了狐,男孩很有些無心插柳的感覺。

好在城市生活中只有老鼠,蟑螂,黑暗和毛毛蟲,好在他們的生活裡沒有毒蛇,猛虎,吸血鬼和妖魔鬼怪,這讓男孩可以輕易為狐驅趕她的恐懼,滿足自己的虛榮。男孩虛張聲勢地保護著狐,不費吹灰之力地製造著他的神勇。

狐感到很滿足,所以他們結婚了。

現在,男孩成了男人,狐成了一個女人的名字。

狐仍然製造著她的楚楚動人和楚楚可憐,他仍然勇敢地打敗一切闖進他們生活中的老鼠、蟑螂和毛毛蟲。狐幸福得發瘋。

男人的事業開始迅猛發展。他跟狐說,要去外省的一個分公司。他說,那是領導的安排,不得不去。

狐垂了眉。狐說你走了,我怎麼辦?

男人說你得堅強。黑暗有什麼可怕?毛毛蟲有什麼可怕?咬人嗎?吃人嗎?你該學會照顧自己了。你現在,不是小女孩。

狐的睫上,便掛了淚。她說反正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死的。

可是男人還是走了。男人走了,狐的心空空蕩蕩。那天在街上,真有一隻毛毛蟲落上狐的身體,狐驚叫著,跳著蹦著,顫抖著恐懼著。狐想,如果這時有一位男人,替她拿走那只蟲,那麼,她會不會,立刻愛上他?

狐哭了整整一夜。她想男人當初替她拿下的,也許真是一朵無關緊要的柳絮?

狐想她的男人,恨她的男人。

終於,男人回來了。卻不是因為狐。男人生病了。

男人躺在病床上,動不了,聲音細若游絲。他的胳膊上掛著吊針,臉色蠟黃。他看著狐,張張嘴,笑一下,說,狐。然後又蹙了眉。

很痛苦的表情。

狐說你沒事,會好的。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怕。

狐跑去問大夫,大夫說沒事,他現在需要的是休息和營養。狐便記住了大夫的話,她留下男人在病房休息。她要回家為男人熬最有營養的香粥。

雨後的人行道,爬著一隻醜陋的癩蛤蟆。狐驚叫起來,閃轉騰挪。很多路人扭頭看她。膽小的狐,還是那麼膽小。

狐熬好了粥,已是深夜。她把粥盛進保溫桶,小心地提在手裡,慢慢走下樓梯。樓道裡漆黑一片,小街上伸手不見五指。狐獨自一人而對深不可測的恐懼,她感覺自己的心,就要跳了出來。

狐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可是她緊緊保護著那個保溫桶,像保護著自己的男人。

這麼多年,狐還是第、一次,獨自一人走黑路。男人曾為她劈殺過一隻蟲,驅趕過一隻蟑螂,而此時,膽小柔弱的狐,卻要為男人驅趕病痛和恐懼。世界顛倒了,現在的狐,成了男人的保護神。

幾天後男人回了家,卻依然虛弱。彷彿,他徹底恢復起來的日子,遙遙無期。狐急了,到處找方子。她熬一鍋粥,再熬一鍋粥;找一位老中醫,再找一位老中醫。狐是一隻旋轉的陀螺,不讓自己停下。終於,狐找到一個偏方。

狐總在夜裡出去,似一隻覓食的蝙蝠。男人問你幹嘛呢?狐說找蟬蛻。男人說這麼晚了。狐說只有晚上才找得到。男人說明天吧。狐說明天就被小孩子們搶走了。男人說你不怕?狐說,怕。男人欠了欠身子,汗便流下來。狐說別動。你歇著。我沒事。黑暗咬人嗎?吃人嗎?我又不是小女孩了。

男人尷尬地笑。

狐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放進砂鍋,煨在火上,慢慢熬成一副中藥。狐去接電話。男人扶著牆,走進廚房,偷偷掀開蓋子,看裡面的內容。

男人在砂鍋裡,看到一隻張牙舞爪的毛毛蟲。

男人說你弄的?狐說是,藥鋪裡沒有賣。男人說怎麼弄的?狐說抓的。男人盯著狐,狐聰敏,嬌羞,亭亭玉立。女人的狐和女孩的狐一樣迷人。可是女人的狐,不再膽小。

因為他。

男人攬了狐,吻她。男人心裡盈滿感動,浩瀚如湖。

一隻蟑螂爬過男人的腳。狐操起一本雜誌,英勇劈殺。

男人終於康復。或許因為狐的中藥,或許什麼也不因為。康復後的男人,辭去分公司的職務,一心一意,守著狐。

狐再一次變得膽小。從男人康復那天,她就回歸成膽小的狐。她怕老鼠,怕黑暗,怕蟑螂和毛毛蟲,怕一段朽木和一隻蒼蠅。她怕你想到和想不到的東西。膽小的狐,一驚一乍的狐,讓男人倍加憐愛。

是狐一直裝成膽小,還是她後來裝成膽大?這問題男人不去想。即使想,也想不明白。

膽小的女人,總會襯托出男人或真實或虛假的勇敢;可是,總有一些時間,膽小的女人,會比男人,表現得更加的無畏。

這無畏,或為男人,或為家。

儘管那時,這些膽小但無畏的女人,會和狐一樣,戰戰兢兢地,一邊哭,一邊從樹上,摘下一隻張牙舞爪的毛毛蟲。

我認為,所有的女人,都膽小,所有的女人,都是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