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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市裡的風雨同舟

城市裡的風雨同舟

每天,男人都會騎著摩托車,後座上馱著他的女人,在小城裡穿行。他們住在老城區,雖然家與單位之間也有一輛公共汽車,可是班次很少,這讓他們早晨根本趕不上上班的時間。摩托車於是成為他們的交通工具,上下班的途中,他們以車代步。

女人深知摩托車的危險。她多次對男人說,摩托車其實只是玩具,而不應該成為交通工具。男人說那怎麼辦?天天打出租?要不買輛轎車?女人笑了。她知道,家裡那點錢,最多可以買到轎車的一個輪胎。

男人送女人去單位,需要經過他工作的工廠。這時女人就要他把摩托車停下來,她說剩下這段路,我自己走過去就行。男人說還是我送你去吧,摩托車就繼續轟鳴著向前躥去。他的摩托車有著拖拉機一樣的聲音,行駛速度卻是很快。女人抱著男人的腰,說,慢一點。抬起頭,已經到了單位的門口。不過兩站路,女人認為男人的舉動有些多餘。

可是每天,男人仍然要堅持把她送到單位的門口,再一個人騎著摩托車趕回自己的單位。女人站在原地送他。說,你慢一點。

傍晚下班,有時女人會步行到男人單位的門口,有時女人很累,一步都懶得走,就會花一塊錢坐上公交車,兩站後在男人工廠的門口下幸,再由男人馱著她回家。這時或許男人已經發動了摩托車,正笑盈盈地等她;或許男人還沒有忙完自己的事情,她就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等著男人。其實公共汽車一直通過家門口,她完全可以一路坐回家。可是她偏不。她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上,對男人說,開車!她的表情讓人懷疑她是坐在一輛豪華的轎車裡,她的男人,兼了司機。

當然會有人不理解。他們問她你為什麼一定要坐你老公的摩托車?她問為什麼不能坐?他們問摩托車比公共汽車舒服?她說那倒不是。正好相反,冬天坐在摩托車上,人立刻凍成了冰棍。他們問那你還天天坐?她笑笑說,這樣多浪漫啊。摩托車轟隆隆穿過繁華的街區,然後夫妻雙雙把家還……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說謊。因為她和他,都不是浪漫之人。被他們問得急了,女人只好說,這樣,才有了和他風雨同舟的樣子和感覺。兩個人,坐在同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上,早晨離開家,晚上回到家,摩托車就像一艘船,我們就像城市裡風雨同舟的兩隻蝴蝶……

人們就信了。也包括男人。只有女人知道,其實,這並不是唯一的理由。她一定要坐上男人的摩托車,是因為,他是一位毛毛躁躁的男人。當他一個人駕駛著摩托車,就會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他弓著身子,按著喇叭,在狹窄或者寬闊的馬路上疾馳而過……

她坐上這樣的摩托車,當然很危險。可是正因為危險,她才要不顧一切地坐上去。因為她需要提醒男人,她要讓男人感覺到她的存在。

她知道,只要她坐上摩托車的後座,男人就會把摩托車,騎得小心翼翼。

百花深處是我家

有一段時間,他們搬到了鄉下。那是父親留給男人的老宅,老宅在村頭,村子掛在山腰。那裡交通很不方便,每天只有一班開往城裡的過路車,男人和女人,就靠著這班過路車,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往返。當然,這一切,並非他們所願。

因為他們賣掉了城裡的房子。本來運轉良好的公司,突然由於男人一個小的失誤,陷人到困境之中。幾天後男人在慌亂中犯下第二個錯誤,卻非但未將公司挽救,反而更是雪上加霜。男人在女人的鼓勵下孤注一擲,他賣掉了汽車和房子,暫時搬到鄉下的老宅。然而即使這樣,也僅僅能夠勉強維持公司暫時不至於倒閉。男人愁眉不展,他想難道打拼這麼多年,就落得個這樣的結局?他生在鄉下長在鄉下,知道鄉下的艱苦。假如他的公司不能夠挺過難關,那麼,他想,他極有可能會重回貧窮,重回一無所有。

女人彷彿仍然是快樂的。每天她坐在井台邊洗著衣服,手和胳膊凍得像兩根紅蘿蔔。那時已是初春,萬物開始復甦。可是男人的公司卻沒有任何復甦的跡象。每天男人陰沉著臉,從鄉下坐車到城市,再從城市坐車回到鄉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司還能夠支撐多久,自己還能夠支撐多久。他怕一覺醒來,一切都不可補救。

機會突然來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突然通過電話找到了他,要和他談一筆大生意。假如男人能夠將這筆生意談成,那麼,不僅公司會度過暫時的難關,朋友還將與他簽訂一個長期的合同。

男人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必須抓住。

男人不敢告訴朋友他現在的窘境。假如他說了,那麼,他想,這筆生意也許會泡湯。沒有人願意和一個瀕臨破產的僅剩一個空殼的公司合作,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並且,以男人那時的實力,根本不應該簽下這筆合同。

他和朋友約好在茶館見面,那是他們第一次合作的地方。那天男人穿著得體,談吐非凡。為這個難得的合同,他甚至關掉了手機。朋友問他公司的生意還好嗎?他說非常好。說這些時,他連自己都沒有底氣。朋友掏出擬好的合同,他匆匆看了,一切都沒有問題。他和朋友將合同鋪上桌子,拔開筆帽,準備簽下各自的名字。那一刻他激動萬分,他認為一個偉大的時刻即將來臨。

這時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並不知道男人要在這裡簽一個合同。每天男人都會去接女人,然後一起去馬路邊等唯一的一輛公共汽車。可是今天,直到那輛公共汽車開過去,男人也沒有出現。她給男人打電話,男人的電話關著機。她再打電話到男人的公司,男人的同事告訴她,男人去茶館談生意了。——那個茶館距他們等車的地方,不足三百米。

女人一走進茶館就看到了男人和他的朋友。女人認識男人的朋友,她和他禮貌地打著招呼。朋友暫時停下手中的筆,問你來找你的老公?女人笑笑說是,我們要一起回家。朋友笑了,他說你們還這麼恩愛。男人緊張起來,他怕不明情況的女人說出他們的實情。朋友繼續問你們還住在那棟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裡嗎?女人說,早搬走了。男人流下了汗,他忙對女人說我和朋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你先到外面轉轉,一會兒我打電話給你。女人看看桌面,似乎明白過來。她說好,然後想轉身離開。朋友問她那你們搬到哪裡去了?女人說,百花深處是我家。然後她和朋友禮貌地告別,一個人重新走上大街。朋友愣了愣,又明白過來,他說,原來換成了別墅啊!——這實力!隨即低下頭,迫不及待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蓋好隨身攜帶的印章。很顯然,女人剛才的話,粉飾了男人的處境。

回了家,男人美美地將女人表揚一通。他說你的反應多敏捷啊!女人沒聽明白,什麼敏捷?男人說你那句「百花深處是我家」,對我的朋友,對那個合同,有很大煽動性呢。女人說什麼合同?男人說我們簽的合同啊,這合同能挽救公司呢。女人說那太好了,不過我當時真不知道你們在簽合同。男人說你不是看了桌面嗎?女人說我是看了桌面,可是我只看到了茶杯。男人的汗再一次流下來,他想多險啊!如果女人說錯了話,這筆生意可能真就泡湯了。不過男人還是不明白,他問既然你不知道我們在簽合同,那你最後那句話什麼意思?

女人說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啊!我只是說了句實話,難道不是嗎?當然是。現在是春天,他們的房前屋後,開滿了鮮花。房子雖然破舊,可是在一片花的海洋中,那房子,就像一座童話中的宮殿。只是男人看不到那些花兒,他只盯著他的公司,只想著他的公司。他認為事業和鮮花是兩回事。

男人說,你的實話,可能會讓我們失去一紙合同。

女人說其實,就算這次你的合同真的沒有簽成,我們不是還有機會嗎?或者,就算我們真的一輩子住在這裡,又怕什麼呢?有錢人來鄉下住的別墅,沒錢人在鄉下住的房子,有什麼區別嗎?只要生活中還有美麗的花兒,只要我們的眼睛能看到這些花兒,生活每天都充滿著機會。

男人想了很久,然後點點頭。他說是這樣。其實生活不需要粉飾,因為這世上,本來就到處都是花兒。只要眼睛還能看到這些花兒,人生處處便都是機會。

給你30秒

男人和女人吃完晚飯,然後,男人搭了車,直奔機場。他要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出差,飛機是不等人的。可是他們的晚飯精緻並且豐富,一點兒也沒有馬虎。全是男人喜歡吃的,全是女人的拿手好菜。女人用了大半個下午的時間,讓桌子上擺滿海鮮。男人就像一條鯊魚般喜歡海鮮。可是男人的風格,卻一點兒也不像鯊魚。他舉止優雅,他是一位優秀的男人。

男人是在傍晚登上飛機的。他對女人說,當他走出機場的時候,時間會很晚,所以他今天晚上就不給女人打電話了,等第二天清晨再打。女人說,好。她站在窗口向男人揮手。接下來的半個月,男人將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度過。

很晚了,女人早已熟睡。忽然電話的鈴聲將她吵醒。她看了看床頭鐘,巳是凌晨。女人爬起來,來到客廳,接起電話。她聽到了男人的聲音。

男人說你還好嗎?女人說還好,我已經睡下了。不是說早晨再打電話嗎?男人說你沒事吧?女人說我當然沒事,我已經睡下了。你怎麼了?男人說跟你說一聲,我已經到了。你不用擔心,有事別忘了給我打電話。然後他跟女人道了晚安,急急地將電話掛斷。

女人拿著電話,愣了足足一分鐘。她想今夜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對勁。哪裡不對勁呢?一時卻又說不出來。

半個月後男人從那座城市回來,仍然神采奕奕。可是他的肚子上,卻多出一塊傷疤。女人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沒事,一點小傷。女人急了,她問到底怎麼回事?男人就笑了。他說,告訴你,你可不要生氣。

……那天下了飛機,在街上走,肚子突然很痛。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絞痛,讓我幾乎暈厥。於是我一下子想到了海鮮,想到了可能是食物中毒。你知道,在我們這個海濱小城,每年都有人因為吃海鮮而送命。於是我給你打電話,我想假如真的是因為那些海鮮,那麼,此村的你也一定會有感覺。假如你沒接電話,或者雖然接了,但身體有什麼不適,我就會直接把電話打到咱們這裡的120急救中心,讓他們馬上趕到咱家……

你為什麼不先救你自己?女人問,那時你身邊沒有人嗎?

有。男人說,不過我還是想先給你打個電話。你知道,食物中毒這樣的事,馬虎不得的。時間就是生命……

女人想起來了。那天,電話響了四聲,她才接起來。雖然她和男人只是聊了簡短的幾句,可是這幾句話,用去了大約半分鐘的時間。就是說,在這半分鐘的時間裡,男人其實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他在確信女人沒有任何問題後,才排除了食物中毒的可能,才掛斷了電話,才開始向路人求救或者求助於當地的120急救中心。假如那天他們真的是食物中毒,那麼,即使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男人,也會把醫護人員送到她的身邊。只不過,男人會因此為自己浪費了30秒鐘。或者說,在可能的生死關頭,男人把自己的30秒,毫不猶豫地送給了女人。而這30秒,男人肯定深知,極有可能,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女人不說話了。她已經說不出話來。

男人笑了笑。他說只是虛驚一場。他指了指肚皮上的那塊傷疤,說,急性闌尾炎。

女人濕了眼角。她抱緊了男人。她說,從此我不要30秒。我要的是,我們廝守一輩子。

花事

每年,只有情人節和女人的生日,男人才給她送花。是玫瑰,每次只送三朵。倒不是一定要表達什麼,而是,三朵玫瑰用掉三十塊錢,對男人和他們的生活來說,還可以接受。

是從郵局預訂的,玫瑰特快專遞。情人節或生日的早晨,會有人按響門鈴。女人跑過去接,心情歡愉,眉眼如花。三朵玫瑰,夾了幾枝滿天星和不知名的草,像濃縮的夜的花園,芳香甜美,給她柔柔的溫暖。

突然男人輸掉一場官司,他們變得一貧如洗,幾乎是真正的身無分文。現在男人和女人,得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小心地攢起來,派上所有重要的用場。情人節快到了,女人說今年別訂花了吧,挺貴的。男人說好。女人說年年訂也沒什麼意思……鍋裡不是有蔥花嗎?男人就笑了。女人蹩腳的幽默讓男人傷心不已。他想假如沒有玫瑰,情人節和平日,還有什麼兩樣呢?他想女人會不會癡癡地盼著有人敲門,盼著有人說,小姐,您的花。他想生活實在殘酷,女人不過一點小小的期盼,都不能夠得到滿足。男人想著這些,徹夜難眠。

情人節和春節離得近,他們還沒有開始上班。一大早男人就出了門。他跟女人說出去有些事情,可是卻去了花齊批發市場。他想在這裡買三朵玫瑰。在這裡買,只要九塊錢。可是男人馬上改變了主意,他想假如買上一捧,然後站在街口賣掉的話,那麼,不是會有一筆很可觀的收人嗎?男人的想法當然沒錯。情人節,所有人都需要玫瑰。

男人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留下三朵,送給女人。男人不會做生意,他的花賣得並不快。玫瑰還剩最後四朵,天色已近黃昏。男人有些急了,他怕家中的女人著急。終於,有人要買花了。那個人說,買三朵。

男人說我只能賣給您一朵。對方說可是我想買三朵,每年的情人節,我都要送給她三朵。男人說一朵不行嗎?對方說不行……這個情人節,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個情人節。

男人就賣給他三朵。他沒問為什麼。根本不用問,他從對方的眼神,讀出一種憂傷和愛憐的調子。男人想賣給他三朵,只給女人留一朵吧。因為他和他的女人,還有千萬個共同的日子,還有很多個情人節。

路燈亮起來,散著冷冷的光。男人低著頭,捧著最後一朵玫瑰,在寒夜裡匆匆地走。忽然他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男孩說,您就賣給我三朵吧!

男人看到,在離他不遠的馬路邊,有人正在那裡賣花。她的手裡還捧著五朵玫瑰,路燈下紅得耀眼和溫和。她說我只能賣給你兩朵,我自己想留三朵呢。男孩說剛才您不是說賣我三朵嗎?她說真的對不起,因為我突然改變了主意……賣給你三朵,我就只剩兩朵了。可是我想留給我和老公三朵……我倒沒什麼,我只是怕他,會自責和傷心……

她的頭髮被冷風吹得凌亂,身體正瑟瑟發抖。男人輕輕走過去,把風衣披上她的肩。男人說賣給他三朵吧,剩下的兩朵賣給我,我們也是三朵。她看著男人,看著他手上的花。她握了男人的手,把三朵玫瑰合到一起,濃縮成夜的花園。女人說難道你也沒吃午飯?男人笑笑說,我們不謀而合。女人便也笑了,笑眼中,淚水汪汪。這個情人節,他們家裡的花瓶,仍然開了三朵玫瑰。

笑與幸福

他突然不能笑了。

追求女人的時候,他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那時的女人花般嬌艷和芬芳,惹得滿園蜜蜂天天圍著她嗡嗡地獻著慇勤。他只是眾多蜜蜂中的一隻,他不會獻慇勤,他只會木訥和靦腆。可是女人偏偏選中了他。多年後女人說,那時你燦爛單純的笑容,讓我心動。

他的確喜歡笑。那笑是發自內心的,不摻世俗的,明亮燦爛的,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有些人笑,屍、笑嘴巴,有些人笑,只笑眼睛;有些人笑,只笑聲音;有些人笑,只笑皮肉……他的笑卻是全方位的,動用了真正的五官和表情。那笑很好看,抬頭,看見她,就笑了。眼睛瞇成一條細線,鼻翼有了小的皺紋,整齊光潔的牙齒接著閃現。誰說只有美人的回眸一笑才可以生出百媚?男人燦爛的笑容,同樣能讓女人芳心歡悅,遍野的山花,也在剎那間變得爛漫了。

可是他突然就不能笑了。因為面癱。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早上醒來,關掉空調,坐下喝茶,感覺面部肌肉僵硬,茶水從嘴角流出。他急忙去到洗手間,卻在鏡子裡發現一張醜陋並且歪曲的臉。那時她還在睡覺,他一個人去了醫院。他不敢叫醒她,他怕她害怕。近中午時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我現在在醫院,是面癱,眉毛鼻子嘴巴擠得像猩猩,你來看看我……不過你最好為你的猩猩老公準備一串香蕉。他的話含糊不清,故作輕鬆,可是女人仍然覺察到事情的嚴重性。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當女人匆匆趕去醫院,當她看到一張帥氣的臉轉眼間變得呆滯甚至呆傻,還是嚇了一跳。男人見到她,嘿嘿地笑了。笑聲從嗓子裡發出,臉上卻毫無表情。男人口齒不清地說,現在,我只能用喉嚨對你笑了。聲音中充滿著抱歉與自責。

好在沒什麼大問題。但是要徹底恢復,還需要時間。男人每天表情呆滯地上班,看電視,吃飯,睡覺,「就像用一塊木頭雕成的非洲某個部落的圖騰。」這話是女人說的。女人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而那時,男人卻只能僵硬著他的表情。男人向她翅起拇指,說,好創意!獎你一個笑,不過得先欠著。現在共計,欠笑七十八個……

這是男人和女人的遊戲。每天和女人的每一次相見,比如起床,就計一個微笑,每天和女人再一次相見,比如下班回家,再計一個微笑;每次女人說了什麼有趣的事,也計一個微笑。男人準備了一個大本子,「正」字劃滿好幾頁。

終於,幾個月後的一天,鏡子裡再一次出現了男人那張似乎已經太過遙遠的笑臉。那時還是早晨,男人掛一臉惺忪。鏡子裡的臉先把他嚇了一跳,然後讓他欣喜若狂,他衝進臥室,將還在睡覺的女人推醒。快看快看!男人笑著,看我又可以笑了!女人睜開眼,她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久違的明亮的仍然讓人心動的笑臉……

就像飽受飢餓之苦的人突然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恢復了笑容的男人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笑。他說他要補上生病期間欠女人和女兒的笑。他的笑容更加燦爛,笑聲更加爽朗。

有一天晚上,男人突然對女人說,知道在我不能笑的那段時間裡,我最擔心的是什麼嗎?

女人說難道擔心永遠不會笑了?

男人說就是擔心永遠不會笑了,擔心永遠失去笑的能力和權力。我知道,你當時喜歡上我,就是因為我的笑。如果現在我不再能笑……

女人快活地笑了。她表情誇張地說,沒關係。就算你從此後天天陰沉著臉,我和女兒也不會嫌棄你的。

男人認真地說不是這樣。生活中,不管我有多痛苦,只要愛你,就應該對你微笑,就應該一輩子用笑容伴著你、伴著這個家。那段時間我才知道,能對自己所愛的人微笑,是一件多麼美好多麼幸福的事情。甚至我常常想,如果老天給我能夠重新擁有對著愛人笑的權力,那麼,即使少活幾年,我都願意……

女人忙把一根手指輕輕地按上他的唇,男人卻輕輕拿開女人的手,笑著對她說,所以現在我對幸福,又有了新的理解。——每天能在愛人面前微笑,能讓愛人感覺到你燦爛的笑容,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回家,我等你

她決定去赴那個約會。

其實沒有什麼。他是她的同學,大學時,曾轟轟烈烈地追過她。後來畢業了,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一年前在街上邂逅,才知道他也來到這個城市,經營著一家不小的公司。兩個人站在街上聊了一會兒,他遞她一張名片,說,有事的話,找我。就走了。就這些。她想不起自己會有什麼事找他。名片一直躺在抽屜裡,和千百張名片擠在一起,沒有絲毫特別。

前幾天她翻它出來,給他打了電話。只是淡淡的問候,可是他能感覺到她的窘迫。幾天後他把電話打過來,約她出去。她想了想,說好。公司裡缺個人手,想和你談談。他解釋。她說知道,謝謝你。心卻跳出了聲。

這麼簡單嗎?或許是,又或許不是。假如他握了她的手,假如他攬了她的腰,假如他吻了她的唇,她會拒絕嗎?——她知道他仍然念著她。她能夠感覺出來,不會錯。她知道,只需自己的一點點暗示,那麼,他們的朋友關係,就會即刻瓦解。

她怕,卻又盼。她認為自己,好像沒有辦法。

因為她下崗了。她需要一份體面的工作。老公單位的效益不好,薪水降到僅夠還清每個月的房貸。每天下班後,老公都要出去,說去找他的朋友們想辦法,很晚才回來,拖了疲憊的身體。她想現在她不管做了什麼,都是為了他們的家。她會做什麼嗎?她想她應該不會。她愛她的老公,愛他們的家。她想自己只是去找一份工作而已。這沒什麼。

她穿了最漂亮的衣裙,放下挽起的長髮。那些長髮於是像瀑布般直瀉而下。她知道他喜歡她的長髮。他給她寫過情詩。——你的頭髮,像黑色暖暖的絲,織成誘人的緞。

她去時,他已幫她要好了咖啡。兩個人隔著桌子,慢慢啜著咖啡,低聲說著話。燭光是溫柔的,還有音樂,還有淡淡的香氣。當然有曖昧的調子。——來這裡的,多是戀人,或者夫妻,或者情人。她有些不安。

去我那兒做吧。他說,請不要拒絕。他看著她,目光是善良的。他的善良讓她更加不安。

卻沒有著急答應他。她甚至有些惶恐了。是的,她需要這份工作。可是有他在。他會是她的上司。他曾經追求過她。他們會天天守著一間狹小的辦公室。他們當然仍是朋友。只不過,這樣的朋友是易碎的,是易昇華的。她對自己,沒有信心。

行不行?他問。

她喝光了杯裡的咖啡。

他突然握了她的手。輕輕的,卻很堅定。她想抽出來,可是他握得更緊。

再要杯咖啡吧。她說。

他只好鬆開手,叫服務生。

服務生就來了。穿著乾淨得體的襯衣,紮著漂亮大方的領結。服務生看看她,再看看他。服務生說,請問您需要什麼?

他說咖啡,兩杯咖啡。

服務生衝他優雅地笑,再衝她優雅地笑。服務生說請稍等,然後走開。服務生有著一雙淡黃色獨特的眼睛。他的臉上稜角分明,他的步子邁得沉穩,充滿信心。

她的鼻子就酸了。

她說我不去了。

他說什麼?

她說,我不去了。

他說為什麼?

她說我怕。我怕我們的生活,從此會被打亂。

他說不會吧?

她說也許不會。可是,我不想在生活中,埋下任何一顆曖昧的種子。

他想了想,說,也許你是對的……不管為什麼,我尊重你。可是我感覺,你應該是想要這份工作的……所以現在,你的這個決定,讓我感到很突然。

她說,對不起。

服務生端來兩杯咖啡,在她和他面前各放一杯。服務生衝他們有禮貌地笑,然後靜靜離開。她站起來,追上去,站到他面前。她說你來做服務生,多長時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沒有回答她。他說我不累。

她問這裡還需要人嗎?

他說需要。廚房裡,缺人,刷盤子的,你要干?

她點點頭。我干,她說,明天就來面試。如果有可能,我想明天就上班。

他笑了。

她說晚飯還沒吃吧?想吃什麼菜?

他說番茄蛋花湯就行。

她說沒問題。我這就回去給你做。我回家,我等你……

所謂溫情

馬路旁邊有一家小超市,夏夜的時候雖然顧客不多,空調卻開得喜人。散步的人們,常常把那裡當成臨時的避暑勝地。

那天,在超市裡,有一對夫妻。

似乎他們也是出來散步的,男人趿著拖鞋,穿著肥大的短褲。他們正在收銀處結帳,男人面前放一個西瓜,一個菠蘿,一小袋扁桃。小票打出來,男人摸遍了口袋,卻只掏出十塊錢。他的表情有些尷尬,顯然,十塊錢,買不走這些東西。

他轉過頭問女人,身上帶錢了嗎?女人搖搖頭。於是男人沖收銀員笑笑,從收銀台上拿下那袋扁桃。他說,扁桃不要了。現在該夠了吧?

收銀員說正好。又一張小票打出來。

女人捅捅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她把那一小袋扁桃重新放上收銀台,沖收銀員抱歉地笑笑。她說要扁桃,這個菠蘿,不要了。

男人說,留著菠蘿,扁桃不要了。

女人說,還是留著扁桃吧。

收銀員被他們弄糊塗了。她站在那裡,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她說到底要扁桃還是要菠蘿?這點事還用商量?

男人說,那就要菠蘿吧。

女人說,那就要扁桃吧。

感覺他們很好笑。兩個人就像兩個饞嘴的孩子,手裡捏著幾分硬幣,正做著痛苦的選擇。這時他們身後來了顧客,正排著隊等待交錢。恰好來了一個認識的鄰居,於是鄰居走上前,對他們說,還是都買了吧。

男人看到鄰居,高興地接過錢遞給收銀員。

他們買走了西瓜、菠蘿和扁桃。男人把兩個沉甸甸的手提袋拎在手中,和鄰居一起往回走。

鄰居問他,怎麼回事?

男人說,出來散步,順便進超市逛逛,正好想起家裡沒有水果了,就買了些。出來時,忘了揣點錢……

鄰居說不是問你這個。怎麼買點水果,還用這麼隆重?我看你們剛才差一點就要開會討論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是這樣。——我愛人喜歡吃菠蘿,而我喜歡吃扁桃……

鄰居說這好辦啊。別買那個西瓜不就行了?

那怎麼行?男人說,西瓜可是我們倆都愛吃的。說到這裡,男人回了頭,大聲沖身後的女人說,快跟上!

男人和女人,住在部居的樓下。他們五十多歲,兒子在北京讀大學,女兒已經出嫁。平日裡兩個人都有些刻板,即使晚上去大街上散步,也是一前一後保持著距離,陌生人見了,根本想不到他們會是夫妻。可是當男人說出這番話,鄰居才恍然明白,他們的溫情,其實只有他們兩個人才可以知曉和感受。

似乎婚姻生活就是這樣。一個人要做什麼事,買什麼東西,有什麼建議,首先考慮的,應該是兩個人共同的喜好吧;然後,是對方,最後,才是自己。——所謂溫情,不過如此。

讓我為你開門

每天黃昏,掛在牆上的對講機都會準時響起來。女人在圍裙上擦乾手,接起來問,誰啊?男人也不搭話,只是嘿嘿一笑,女人的臉就如桃花般綻開。她的手指輕輕按下對講機上的按鈕,樓道的防盜門就開了。隨著清脆的一聲門響,彷彿有萬般溫馨湧進來。——女人愛極了這種聲音。

女人藏起了男人的鑰匙。她從不讓男人帶著鑰匙上班。她說,讓我為你開門。

可是近來防盜門的自動系統壞了,對講機雖仍然可以對話,可是手指按下去,卻不再有那一聲脆響。打了電話讓物業來修,那邊嘴上說著好,卻遲遲不見動靜。其實這個小區用對講機的並不多,只要隨身帶著鑰匙,那個防盜門就擋不住他們。擋住的只捨男人。因為女人不讓他帶鑰匙。

女人說,讓我為你開門。

女人做著飯,不時抬起頭來,看牆上的掛鐘。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在圍裙上擦乾了手,慢慢地下了樓。她把防盜門打開,站在那裡靜靜地等著男人。晚霞映紅女人的臉,女人像盼望一個約會般羞澀和急切。

終於男人回來了。他拎著從超市買回來的水果,一步一步接近女人。每天他都會買些水果回來,因為女人喜歡吃。他完全可以一次多買些,可是他卻不。他喜歡一點一點地買,一次一次地送給女人。他喜歡把細小和瑣碎的快樂變得更加細小和瑣碎,每一天都不間斷。

男人說你在這裡等多久了?女人說剛來。男人說算得這麼精確?女人說當然……我掐著秒錶呢。男人說吹牛……以後別下樓來了,還是讓我帶著鑰匙吧。女人說偏不……讓我為你開門。

他們的家,在三樓。不高。可是爬那樣的高度,爬那些普通的樓梯,對女人來說,幾乎相當於攀登一座山峰般困難。

男人說回家吧。女人說回家。男人說我背你吧。女人說當然。然後女人咯咯地笑,抱住男人的脖子。幸福在黃昏裡流淌,清澈可見。

男人背起女人,一隻手拿著女人的雙拐。他一步步攀著樓梯,和背上的女人開著快樂的玩笑。對他們來說,日子就是枴杖,就是樓梯,就是一杯清茶和飯後的水果;就是女人每天替他開門,就是每天他把女人背起;然後,一起回到那個飄著飯香的家。

貧賤夫妻的幸福

那對夫妻的修車攤和修鞋攤,擠在一條胡同的盡頭。城市中這樣的胡同己經不多,這也許是他們的最後領地。

男人的臉似乎總也洗不乾淨,他說是土地的顏色已經深滲進去,根本不可能洗掉。男人的話也許是正確的。他跟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告別他的土地,在城市裡擺起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他說沒辦法,城市需要發展和擴張,就得有土地供城市揮霍和吞噬。他說他的土地不見了,那裡變成了寬闊平整的柏油路面,那上面長滿著光鮮的腳板和各式各樣的汽車輪胎。

男人跟顧客說這些時,女人會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修鞋攤生意更是清淡,一天中大多時間,她更像男人的聽眾,或者僅僅顯男人的唯一聽眾。有時她會幫男人一把,遞個改錐或者鉗子,她的手和男人一樣粗糙。

她告訴別人他們生活得很好。分到了三室兩廳,房子寬敞得能跑火車。不過還是有些不方便,她說,再寬敞的房間,也不能扣上塑料大棚,所以總覺得心裡沒底。既不能算城裡人,因為沒有工作;更不能算鄉下人,因為沒有地種。每次說到這裡,她總會看看她的男人,你說咱們現在算什麼呢?男人就停下手裡的活,衝她嘿嘿一笑。男人說只要還活著,管他算什麼。

其實他們不僅僅是活著,他們還活得很有規律。

每天他們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來到這裡,他們來到這裡時,天總是剛剛亮。因為沒有店面,他們一天中需要的所有東西,都靠了男人的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堆著自行車輪胎,堆著釘線機,堆著銼刀、打氣筒、補胎用的膠水和洗臉盆、修鞋用的釘子和羊角錘……三輪車上還坐著女人,女人抱著兩個鋁皮飯盒和一個大容量的可樂瓶。可樂瓶是滿的,那裡面裝著他們要喝一天的涼白開。

從沒有見過他們在外面買飯吃。更很少看見他們買一瓶哪怕一塊錢的礦泉水。

那天特別熱,偏偏那一天,等待修理的自行車特別多。他們吃完了午飯,只休息一會兒,便又開始了工作。男人給一輛自行車換著車剎,女人用一把小銼刀銼一塊補胎用的皮子。女人抬起頭來,擦一把汗,問男人,還有水嗎?男人拿起那個可樂瓶看看,說,沒有了。女人說哦,擦一把汗,低下頭,把膠水均勻地塗上那塊紅褐色的皮子。

男人說等把車剎換好,我去給你買。女人說,不用了。她去三輪車上看那只髒兮兮的水桶。那只水桶裡當然裝著水,卻是不乾淨的水——那些水是用來倒進臉盆裡以便檢查自行車哪裡漏胎的。女人把那只水桶掂了掂,又放下。女人說,真不用了,堅持—會兒就回家了。男人堅定地說,等修完車剎,我去買。

說話間男人猛地縮一下手,他看看自己的手,站起來,去三輪車上取下一個新車剎。女人說你的手怎麼了?男人說沒怎麼。女人不信,忙捉了男人的手看。她發現,男人的手指正流著血,雖然傷口不大,可是那傷口的周圍,沾滿著油污。

女人說這麼不小心?快去買個創可貼貼上。男人說沒事的,我先把這輛車子修完。女人說回來再修吧,感染了可就麻煩了。胡同口正對著一條街道,那裡有一個藥店和一個小商店。女人說快點去吧,不差這一會兒。男人想了想,說,好。卻站著不動。女人說還不去?男人說錢呢?女人就笑了。——男人總是把錢交給女人保管。他說這樣不容易丟失。

女人擦了手,掏出錢包。她找了好久,卻只找出一塊錢零錢。她說我記得早晨裡面還有一張十塊的,怎麼沒了?她把一塊錢遞給男人,又遞給男人一張一百塊的。

男人說再沒零錢了嗎?女人說沒有了。男人捏了一塊錢和一百塊錢,沖女人笑笑。他說嘎嘎響的一張百元大鈔就這麼換成零錢了,多可惜。女人說快去吧快去吧,別忘了先跟人家要點清水把手洗乾淨。

男人就去了。商店在藥店旁邊,經過藥店時,男人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走進商店。他對店老闆說,買一瓶一塊錢的礦泉水。然後又不好意思地說,有沒有清水,我想洗洗手。

回來的時候,他的手裡拿著一瓶礦泉水和那張百元鈔票。他說藥店裡剛好沒有創可貼了,不過我在裡面洗了手。你看,這麼小的傷口,真的不礙事。以前種地時,腳被鋤頭啃掉一塊肉,不一樣沒事?正好我用這一塊零錢買了一瓶水,這一百塊錢沒有動,你收好。女人盯著他,問,藥店真沒有創可貼了?男人說當然沒有了。女人說真沒有了?男人說真沒有了,我還能騙你不成?女人白了男人一眼,鬆開一直握著的手,說,快貼上吧。

她的手裡,握了兩個創可貼。

男人任女人給他的傷口貼上創可貼。他問女人你去買的?女人說是,那時你正在商店裝模作樣地洗手。男人說你怎麼知道我回來時不會買?女人說我當然知道。這種事,你幹過又不止一次。

……上個月,家裡來了客人,讓你去買你愛吃卻一直捨不得吃的對蝦,你卻偏偏買了我愛吃的烤鴨。你說對蝦賣完了,烤鴨卻到處都有賣,前兒天給你一百塊錢,讓你給自己買一條褲子,你回家時,卻給我帶回一條裙子。你說逛了三家服裝店都沒有碰到合適的褲子,卻正好看到一條適合我的裙子。我就納悶,怎麼會這麼巧……

男人輕輕地笑起來。他說難道你不是麼?……咱們的錢只要—緊張,你早晨就不喝豆漿了。你說你一喝豆漿就會壞肚子,卻偏偏硬逼著我和兒子喝;前些日子,我去超市買麵粉,到超市後才發現口袋裡的錢丟了。我回家告訴你錢丟在路上了,你馬上反駁說錢根本就沒有丟,錢是掉在家裡了,還正好掉在客廳。我也納悶,怎麼會這麼巧……

說到最後,兩個人都笑了。卻都紅著眼圈。

……天黑下來,女人清點著一天的收人,男人把板凳洗臉盆打氣筒舊輪胎往三輪車上搬。女人沖男人說,今天賺了不少呢。男人說你說什麼?女人說,今天賺了不少。男人說哦,那回家時,順便買一斤對蝦犒勞一下自己。女人白男人一眼,說對蝦肯定賣完了,就剩烤鴨了。男人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瞅瞅四周沒人,飛快在女人的臉上輕擰了一下。他說今天肯定有對蝦,當然,也有烤鴨。

男人蹬著車子往回趕,拉著他的家當和他的女人。女人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問男人,你說咱們現在到底算城裡人還是鄉下人?男人沒有回頭。他嘿嘿一笑,說,只要還活著,管他算什麼。

其實他們不僅僅是活著,他們還活得很認真、很幸福。

良人早歸來

男人站在樓下,卻沒有看見陽台上的燈光,頓時感覺心裡空空蕩蕩,甚至有些不安。往常,這時候的家,該是燦爛溫暖的一窗燈火,推了門,迎接他的會是飯菜的飄香,以及女人明媚快樂的臉。

屋子裡很暗,沒有明燈。女人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手裡拿著鍋鏟。她還穿著上班才穿的套裝,臉上的妝也沒有來得及洗去。顯然她還沒有時間換成家居狀態的自己,顯然她剛才正在爭分奪秒地為一家人準備晚飯。可是現在她睡著了,她也許,太累了吧?

男人想叫醒女人,張了張嘴,終於沒有打擾她。他走進廚房,菜已經切好裝盤,只剩下加熱或者爆炒。男人繫了圍裙,在廚房裡忙碌起來。他的動作很較,其至沒有打開抽油煙機。距上一次下廚有多長時間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男人已經不能夠回憶起來。其實他有非常棒的廚藝,只是,他忙。女人下班會早一些,正好把飯做了,這讓男人心安理得。有時即使下了班,即使沒什麼事,男人也會在外面呆一會兒,和他的同事下盤象棋,或者喝杯啤酒。他跟他的同事們自豪地說,不耽誤回家吃飯就行了……

男人將做好的飯菜擺上餐桌,然後叫醒睡夢中的女人。女人猛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臉,嚇了一跳。她跳起來說,糟了,還沒做飯呢。就想往廚房裡跑。男人笑著說,我都做好了。女人轉過臉,看到滿桌的飯菜,表情竟有些歉疚。她說剛才接了個電話,想在沙發上坐一會兒,竟睡著了。你餓壞了吧?男人擁了擁女人,說你太累了,先去換換衣服洗洗手,我們吃飯吧。

兩個人坐在飯桌前吃飯,任電視裡飄出誰都不在意的音樂。很久沒有做飯,男人的廚藝有些退步,菜燒得並不可口,可是女人仍然吃得很多。她心滿意足地把男人夾給她的菜全部吃掉,抬了頭,說,明天,我肯定不會讓你餓這麼長時間的肚子。

男人說我沒有餓肚子,從明天開始,我會爭取早些回來。咱們一起做飯,哪怕我只是幫你擇擇青菜,遞個盤子……

女人說我自己來就行,你忙你的事。

男人說其實我並不太忙,或者,就算忙,也不能成為讓你每天一個人做飯的借口。一日三餐是大事,晚餐是大事中的大事,怎好全派給你一個人?……其實我只是說,在我沒事的時候,爭取早些回來。

女人說不用的。可是看得出來,因了男人的這句話,今天的她非常快樂。也許她也希望男人能和她一起忙一頓可口的晚餐,也許,僅僅是男人的這幾句話,就已經讓她很知足了。

「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還不回來。」舊時的癡女怨婦,盼到斷腸。而對面前的男人來說,對所有的男人來說,只需每天早早踏進家門,和妻子一起做一頓晚餐而已。

能耽誤多長時間呢?半小時足矣。十分鐘足矣。

正午的人質

人質坐在椅子上,她像一隻將屠的羔羊。

劫匪手持一把尖刀,正午時候,闖進一棟大廈的八層。那是一家沒什麼戒備的公司,他在那裡做過事,對環境很是熟悉。他沒有蒙面,這說明他破釜沉舟的決心。得手後他試圖逃出大廈,卻在一樓窗口,看到樓下停滿了閃著警燈的警車。他只好重新返回大廈八層,並且衝進了一間辦公室。椅子上驚恐地抖著一個女人,劫匪走過去,用桌上的膠帶將她緊緊地綁到椅子上,然後,他開始了與警察的緊張對峙。

警察用高音喇叭對他喊話。他們說馬上放了人質,然後舉起手走出來,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劫匪說你們也只有一個選擇——為我準備一百萬現金和一輛轎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後看不見錢和車,我就殺掉人質。

他一直把自己稱作魔鬼。他想他說到做到。

劫匪的要求老套陳舊,沒有任何新意。可是人們從他的語氣中覺察出他的決心。假如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也許人質真的將被殺掉。

當然,警察不可能答應他的要求。

那棟大廈的周圍,沒有任何高層建築,荷槍實彈的狙擊手根本派不上用場。劫匪把人質推到辦公室的角落,警察們沒有辦法掌握吏多的情況。他們只知道人質的脖子上架著一把尖刀,她隨時可能被劫匪殺掉。那間辦公室很大,假如他們強行衝進去,那麼,誰也不知道將會是怎樣的後果。

他們只能暫時將劫匪穩住,盡量拖延時間。匆忙之中他們制定了很多方案,最終卻只能全部放棄。——所有這些方案,都沒有安全救出人質的把握。

隨著時間的推移,劫匪開始焦躁不安。他握著刀子的手慢慢加著力氣,他瘋狂地向警察們喊叫,還有四十分鐘!

這時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是一位男人。雖然長得魁梧高大,卻戴著眼鏡,文質彬彬。他在距劫匪很遠的地方站下,他說你不用緊張,我不是警察,更不會傷害你,也請你不要傷害她。

劫匪問那你來幹什麼?錢呢?

男人說沒有錢。我來,是為了交換人質。

交換人質?

是的,我願意代替她做你的人質。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傷害我們,你的目的只要錢。既然如此,那麼,我和她誰做你的人質,其實都一樣。

你以為我是白癡?劫匪說,你肯定是警察。只要我放開她,你就會掏出槍或者衝過來。現在你馬上離開,並讓他們準備好一百萬現金……

男人沒有離開。他說既然如此,我只好讓你相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刀子,那刀子很長,很鋒利。他舉起刀子,狠狠地扎進自己的左腿,然後,拔出,再扎進自己的右腿;然後,再拔出,扎進自己的左肩。

劫匪目瞪口呆。他說你想幹什麼?

男人從肩膀上拔出刀子,扔到一邊,人同時栽倒在地。他說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對你來說,換成我當人質,肯定會更加安全。求求你放了她……

劫匪說你太誇張了吧?

男人說,那人質,是我的妻子。

男人的血流得很快,他看著劫匪,目光中充滿乞求。有那麼幾個霎間,劫匪幾乎被男人感動。可是他咬了咬牙,終將自己說服。他說辦不到,我決不會冒這個險。如果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那麼,我肯定會殺掉她。

男人說警察不會讓你逃走,更不會為你準備錢和車子。你現在放了她,走出去,不過是搶劫未遂,還有機會;當然,如果你要堅持,那麼,請允許我做你的人質……

不要再說了!劫匪打斷他的話,馬上爬出去!

男人沒有動。他知道即使自己留在這裡,劫匪也不會對她下毒手。——他已經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劫匪的目的,只是為錢。

距劫匪規定的時間,只剩二十分鐘。現在他開始了倒計時。他的表情絕望並且恐怖。

男人在不停地流血。也許是沒有經驗,也許是太想讓劫匪相信自己,他把自己傷得很重。他的胸前全都是血,他更像飄浮在自己的血水裡。他的嘴唇蠟一般白,他的目光散亂游離。顯然,男人已經失血太多,他在死亡的邊緣掙扎……

椅子上的女人突然撞向劫匪的刀子!是用脖子。她用脖子向刀鋒撞去。她只求速死。

她知道,如果自己死去,警察們就會馬上衝進來;警察們衝進來,她的丈夫就會得救。她不能親眼看著自己的愛人慢慢地死去。她必須救他,用自己的生命。

劫匪感到女人的脖子撞上了尖刀。鋒利的刀鋒劃破她的皮膚,驚天動地的切膚之痛傳到他的手上。可是,也許那刀鋒本就是偏的,也許那一剎那,他迅速將刀鋒偏移,總之女人只是受了點輕傷,刀子並沒有割斷她的頸動脈。

女人連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她開始了絕望的哭泣。那是無聲的哭泣,她的嘴巴被膠帶封得很緊。

劫匪還在倒計時,只是聲音越來越小。終於,他扔下刀子,舉起了雙手。與此同時,警察們衝進來,將他摁倒在地。

男人得救了。可是醫生們說,如果再晚一點點……

劫匪的突然放棄,讓男人保住了性命。可是,是什麼力量,讓一個自稱為魔鬼的人,最後選擇了放棄?

是愛情。他說,為使對方活下來,他們甘願捨棄自己的生命。那一刻,我被他們深深地震驚和感動。

——當愛情的力量足夠大,連魔鬼都會被感化。

最合腳的鞋子

即使是星期天,女人也不能夠休息。她還得去門市部上班。一個皮鞋廠的小門市部,只賣本廠的皮鞋。每隔一段時間,皮鞋廠都會削價處理掉一批皮鞋,這些皮鞋要麼式樣過時,要麼鞋碼不全,要麼有些小的瑕疵……皮鞋廠和門市部的效益都不好,女人每個月拿到手裡的工資,也許僅夠買到這樣一雙削價處理的皮鞋。

所以,她不買。

女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為自己買一雙新皮鞋了。儘管丈夫跟她說過多次,要她為自己買一雙新皮鞋,可她總是對丈夫說,舊皮鞋其實更合腳。她說的當然有些道理,舊鞋子更合腳,就像婚姻。可是鞋子畢竟不是婚姻,肯定會有一雙合腳的新皮鞋。假如條件允許,似乎沒有哪一位女人會拒絕一雙漂亮並且合腳的新皮鞋。所以女人的理由,就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

女人一直站在櫃檯裡忙碌。今天顧客很多,甚至有些擁擠——今天是賣削價皮鞋的日子。顧客們盯緊了那些削價的皮鞋,興高采烈地採購。女人感歎這世上還是窮人多啊!這樣她的心裡就升起一些憐憫。可是突然女人又輕輕地笑了,她想她不就是一個窮人嗎?這些人總還捨得花錢為自己買一雙削價的皮鞋,而自己呢?卻連這樣的一雙皮鞋都捨不得買。不過還好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還好她有一位優秀並愛她的丈夫。日子雖然貧窮,卻也快樂和充實。

今天她的心情很好,所以當那位男人要她幫忙試一下皮鞋,她很愉快地答應了——儘管她認為面前的男人多此一舉。鞋子不是衣服,只要兩個人身材相像,膚色接近,那麼,一件衣服一個人穿上好看,另一個人也肯定差不到哪裡。鞋子卻不同。兩雙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腳,穿了同一雙鞋子,感覺也肯定不同。——你合腳並不代表她同樣合腳。可是男人的表情是那樣虔誠,她不忍讓他失望。

那是一雙精緻漂亮的皮鞋,鞋面上裝飾著兩隻蝴蝶造型的亮晶晶的金屬鞋花。這雙皮鞋沒有任何瑕疵,便宜處理只因為鞋碼不全。這是這個鞋碼的最後一雙。女人一邊試鞋一邊問他,給愛人買嗎?他就紅了臉。他說,給別人捎一雙。女人偷偷地笑了。她喜歡靦腆和細膩的男人,就像她的丈夫。

鞋子非常合腳,當然,只是合她的腳。她將鞋子裝好,連同發票一起遞給面前的男人。她說如果回去發現不合腳的話,您還可以回來換。如果換不到合適的尺碼,您還可以換成別的款式,或者退掉。男人說會合腳的。女人說那可不一定。每個人的腳就像各自的性格,天底下不會有完全相同的。男人收起鞋子和發票,向她致謝。男人說,會合腳的。

女人忙了一天。她賣出去很多雙皮鞋。那些皮鞋是如此廉價,可是帶給人們的快樂又是如此昂貴。當然,女人沒有為自己留下任何一雙。沒有為自己留下一雙皮鞋的女人同樣是快樂的,因為她為一位陌生的女人試過一雙鞋子。她哼著節奏明快的曲子,踏著她穿了兩年的舊皮鞋,回到了家。

丈夫早已經坐在沙發上等她。丈夫盯著她,傻傻地樂。

她不解地看著丈夫。她說你買彩票中大獎了?

丈夫說,送你一件禮物。

然後他捧出一個包著鮮艷禮品紙的盒子,一條桔黃色的綵帶在盒子上打了十字,十字的中心,開放著一朵用紅色綵帶紮成的花兒。

那只盒子,鞋盒一樣大小。

女人的心便動了一下,她知道這盒子裡面肯定裝了一雙鞋子。她太瞭解她的丈夫了。女人拆著盒子,輕輕地說,你為我買的?怕不合腳呢。

丈夫說,同事幫我去買的,肯定很合腳。你試過的。

女人輕輕地笑了。她打開盒子。兩隻亮晶晶的蝴蝶在溫潤的鞋面上翩翩起舞。

女人就濕了眼。女人說,你說的對,這肯定是我最合腳的一雙鞋子。

知道你也想我

那時手機還不普及,五個大男人,需要去小鎮上的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他們把打電話的時間固定在週末,因為週末的電話費比平時便宜很多。還因為,一個星期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似乎已經足夠。一個長途電話更多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問候,它根本代表不了內心。

五個男人的家,在一個遙遠的城市。是公司派他們來的,為一個大工程鋪設電纜。小鎮散落在一片白花花的鹽鹼地上,那裡條件落後,生活非常艱苦。

好在還有週末的一個電話。那個電話讓他們開心無比。

到了週末,五個男人吃完晚飯,穿著鬆垮垮的汗衫和短褲,趿著公司分發的一模一樣的藍色塑料拖鞋,來到鎮上的電話亭。一個男人先打,四個男人候在旁邊。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讓四個男人發出一陣笑聲。「你還好嗎?」「哈哈哈哈。」「我在這裡很好,別惦記。」「哈哈哈哈。」「伙食也不錯,夜裡蚊子也不多。」「哈哈哈哈。」「那就掛斷吧,電話費挺貴。」「哈哈哈哈。」「我想你。」「哈哈哈哈哈。」在五個男人那裡,根本不存在什麼秘密。有人乾脆按下免提,與他的夥伴們一起分享他和妻子的甜言蜜語甚至打情罵俏。

其實每個人的電話內容都差不多。一樣的開場白,一樣的語速,一樣的語氣,甚至,連那句「我想你」都難分彼此。但還是有些不同。比如他。他總會在那一句「我想你」之後再加一句話。

那句話是「知道你也想我」。

他的確是一位不一樣的男人。五個男人中間,只有他,不止在週末才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他一周打兩次或者三次,雖然每次都很短。每一次掛斷電話前,他都會輕輕地說:「知道你也想我。」放下電話,他滿臉幸福。

四個男人一起取笑他。他們說你這不廢話嗎?他說是廢話。他們說廢話還要說?他說當然要說。「我想你」和「知道你也想我」,完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我想你」,只是你自己的感覺。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她?因為你想她。想她了,所以打一個電話,所以要聽聽她的聲音。不想的時候呢?就不打。可是她想你的時候怎麼辦呢?那時候,她聽不到你的聲音。

——「知道你也想我」,則是進人到對方的內心世界。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她?不僅因為你想她,想聽聽她的聲音,還因為你知道她也想你,也想聽聽你的聲音。「我想你」和「你想我」不會正好同時發生在週末,所以,其實打電話這樣的事,並不一定非得有規律。

——一句「我想你」,似乎只代表自己的感覺,加一句「知道你也想我」,才是你真正在乎她的感覺。

——你同意嗎?你不同意也沒有關係。只想告訴你,男人給女人打電話,說完「我想你」,再加一句「知道你也想我」,絕非嘴皮子上的愛情粉飾。

只知道從那以後,常有一支五位男人組成的汗衫拖鞋部隊去鎮上打電話。「你還好嗎?」「我在這裡很好,別惦記。」「伙食也很好,夜裡蚊子也不多。」「那就掛斷吧,電話費挺貴。」「我想你。」「知道你也想我。」「拜拜。」

偷偷愛

下班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兩個人在回家的路上,經過了超市。男人說去超市買些吃的算了,省著做飯了。女人點點頭。男人問你想吃什麼?女人想想說,好久沒吃餡餅了吧?

男人就買了四個餡餅,然後和女人一起回到家。今天的晚飯雖然簡單,情調卻絕不含糊。餐廳亮著桔紅色的小吊燈,那吊燈就像一串熟透的西紅柿。

男人去廚房裡找米醋,回到餐廳時,女人已經將四個餡餅分裝了兩個碟子。女人一邊剝一瓣大蒜一邊對男人說,快吃吧,餡餅都涼了。男人就將盛著餡餅的兩個碟子對換一下位置,然後坐下來,接了女人遞過來的大蒜。女人盯著碟子不解地說不都一樣麼?男人說是一樣,不過看起來這兩個好像更大些。男人一邊說—邊指著自己面前的碟子比劃。經過他的比劃,女人覺得男人面前的那兩個餡餅,大得就像鍋蓋。

餡餅很好吃。酥,香,一咬一股油。卻不膩。女人向男人翹起大拇指。男人嘿嘿一笑說,我買的還會有錯?

男人吃掉一個餡拼,正好來了電話。男人跑去接,女人繼續吃飯。電話是朋友打來的,男人和他有很多話要聊。十幾分鐘後他重新回到餐桌,繼續吃碟子裡的第二個餡餅。他咬一口餡餅,愣住了,再咬一口,就笑了。他看看女人,說,你把餡餅換了吧?女人也笑,卻不說話。

男人說超市裡只剩下兩個牛肉餡餡餅了,我就只好又買了兩個菜焰的。是真的。我不是捨不得花錢。他不停地向女人解釋,似乎生怕女人不相信。

女人說知道啦,快吃吧。

男人就低下頭,聽話地吃掉那個牛肉焰餡餅。那餡餅很好吃,酥,香,一咬一股油。卻不膩。

女人靜靜地看男人把那個餡餅吃完,然後站起來,快樂地收拾餐桌。她不知道今天男人為什麼會買兩個牛肉餡餡餅和兩個菜餡餡餅。是因為超市裡真的只剩下兩個牛肉餡餡餅,還是他捨不得多花兩塊錢?不過她最終還是沒有問。她認為無論怎樣都沒有關係。今天,男人偷偷地把兩個牛肉餡餡餅換到她的碟子裡,她又偷偷把其中一個換回男人的碟子裡,結果她和男人每人吃掉一個美味的牛肉餡餡餅。她認為,生活如此,已經足夠幸福。

似乎這就是真正的愛情。在某一個夜裡,把愛變成美味的餡餅,偷偷換給你的愛人,卻不讓他(她)知曉。

星期天的早晨

生活中是有雙休日的,不過他們無權享受。兩個人同在一個工廠上班,工廠不大,又不太正規,一周裡,只有一個星期天屬於他們。只休星期天當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沒有辦法,他們不想放棄這份看起來還算不錯的薪水。

午飯和晚飯都在廠食堂對付,週一到週六,他們只在家裡吃早飯。總是女人悄悄起床。她匆匆洗一把臉,去廚房把粥鍋放上氣灶,男人就起床了。或許男人會在客廳翻看一本舊雜誌,或許會急匆匆搓兩把換下來的衣服。女人說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男人說你都起來了。女人說你又插不上手。男人說那也得起來……在廠裡干一樣的活,知道你很累。女人說陪我起床跟我很累,有關係嗎?男人說當然有關係……陪你一起辛苦,心裡舒服一些。女人說傻人……明天別起這麼早。男人說,好。

可是第二天,仍是女人剛鑽進廚房,男人就起了床。粥在粗陋的鐵鍋裡翻騰,男人在洗手間裡急急地搓洗著衣服。

還好有星期天。星期天,他們可以睡一個悠長幸福的懶覺。起床,接近中午了,女人開了冰箱,男人圍了圍裙,一起做中飯。理所當然,早飯被省略掉了。

這樣的生活,他們持續了兩年。

近來男人的胃部,突然有些不舒服。去醫院檢查,得知是胃潰瘍。女人說怎麼會胃潰瘍呢?我們一樣的工作,一樣的飯菜,—樣的生活習慣。男人說管他呢,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以後注意一下就行。女人說該不會因為星期天早晨餓肚子吧?男人說不可能,你也餓肚子,怎麼沒事?……你別亂想。女人說不行,以後就算星期天,我也要為咱們做早飯。男人說不用這麼誇張吧?我們好不容易能睡個懶覺。女人說,必須要做……大不了吃完早飯再補睡……我已經決定了。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場景:

難得盼來星期天,可是天剛濛濛亮,女人就悄悄起了床。她睜著睡意朦朧的眼,匆匆洗一把臉,去廚房把粥鍋放上氣灶。這時男人已經起床了。或許他會在客廳翻看一本舊雜誌,或許會急匆匆地搓兩把換下來的衣服。女人說怎麼又起這麼早……你還能睡一會兒呢。男人說不睡了……怎敢比你多享受呢……

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飯。女人在鹹菜碟裡挑揀,為男人夾一小塊。男人說不都一樣麼?女人笑笑。是啊,都是一樣的鹹菜,有什麼挑挑揀揀的呢?

吃完飯,兩個人反倒不困了。於是,女人給衣服打著肥皂,男人繼續在搓衣板上嘩嘩地搓洗。洗手間滿是大大小小的七彩泡沫,像他們平凡且繽紛的日子。

一堵牆,一段情

1959年,女人成了寡婦。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兩個妞妞。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頭一年,那年金妞三歲,銀妞一歲。兩個女娃天天趴在炕頭上號啕,把女人啃得青一塊紫一塊。好幾次女人動了死的心思,兩隻手各掐住兩個妞妞的脖子,到最後,又縮了手,把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往下揪。

只剩一把骨頭的女人在院裡的麥秸垛下揀麥粒。去年的麥秸垛,女人幻想能在下面揀些麥粒給妞妞們熬碗粥。是春天,太陽無精打采地照著,院子裡的月季剛鼓出花苞。女人餓極了,摘—朵花苞塞嘴裡嚼,竟然滿嘴甜香。女人樂壞了,忙摘了幾朵往屋裡跑。她說妞妞咱們有吃的了!跑得急,被門檻絆了一跤,下巴磕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女人仍咧開嘴笑,妞妞咱們有吃的了!

男人是女人的鄰居,兩家一牆之隔。下過雨,土牆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牆壘起來。卻沒壘到原來的高度,那裡多出一個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讓女人顫顫地慌。

夜裡女人聽到院子裡彭彭兩聲,像有人跳進來。膽戰心驚的女人抽出枕頭下面的菜刀,隨時準備拚命。她等了很久,院子裡再也沒有動靜。女人大著膽子來到院子,竟發現地上躺著兩根翠綠的蘿蔔。女人濕了眼,拾了蘿蔔,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給兩個妞妞熬些湯。她知道她們需要這兩根蘿蔔。

女人對男人的感覺,只有畬怕。那是一個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人,女人知道那叫侏儒。侏儒沒有爹娘,更不會有女人。侏儒十幾歲去上海混戲班子,混到三十多歲,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沒有離開。有時女人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面,立刻魂飛魄散。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他長著一張猩猩般醜陋的臉,他的胳膊長及膝蓋;他的兩隻眼睛深陷進去,閃著渾濁幽藍的光。他笑著摸摸金妞的臉說,叫叔。金妞哇一聲哭,像撞了鬼。

以後的每天夜裡,那缺口都會飛來一些東西。半棵白菜,兩片薯干,一根蘿蔔,或者幾個麥穗。這些東西讓女人和兩個妞妞挺過了最難捱的三年。全國人都在挨餓,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白天再見他,女人說兄弟,心意我領了,可是你也不好過啊。他笑。他說讓妞妞們有口飯吃。女人抹一把淚,轉身走,又頓住回頭,她說兄弟,如果夜裡悶,就來嫂子家坐坐。那張醜陋的臉就紅了。紅了後,就不再吱聲,低了頭匆匆離開。

夜裡女人坐在院子裡等他。等來的,卻是從缺口扔過來的一把黃豆。女人就著月光慢慢地揀,邊揀邊哭,直到天明。

饑荒終於過去,儘管仍然吃不飽,卻不至於餓死。可是夜裡仍然有東西從那個缺口扔過來,從不間斷。白天女人遇見他,說,兄弟,別再扔了,用不著了。他嘿嘿笑,不說話。晚上,女人家的院子裡,仍然會多出一些東西。

災難說來就來,沒有任何前兆。村子裡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標語,然後有人將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們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還親如一家的父老鄉親,突然變得如魔鬼般猙獰和恐怖。他們懷疑他在上海通過敵,甚至為敵人送過情報。也許他們真的是懷疑,也許,那不過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頂任務。男人挺起胸膛,大聲喊,一派胡言!當然,他的回答為他招來了更多的耳光。女人遠遠地看著,心一下一下地緊,彷彿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臟。中午他們命令他站在村裡麥場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陽光。女人偷偷烙兩個餅,夾上兩塊鹹菜,對金妞說,瞅著沒人時候,塞給你叔……

夜裡他被放回來,一個人走進黑暗。女人聽他在院子裡抽泣,自己也跟著抹眼淚。正哭著,兩個蘿蔔落到身邊。女人終忍不住了,她終於扯開嗓子號啕。

後來那些人終於不再折磨他,因為他傻了。有人讓他爬上高高的凳子,怒喝道,你給敵人送過情報吧?他說,一派胡言!那人就抽了凳子。他從高處一頭栽下,當場昏厥。等再次醒來,人就傻了。他說我天天給敵人送情報……我把敵人藏在面缸裡……把面缸藏在口袋裡……面缸裡有一百多個敵人。那些人彼此看看,從此不再鬥他。也許他們的任務,就是把一個正常人,變成瘋子或者傻子。

他傻了,幾乎忘掉一切。可是每天夜裡,女人的院子裡,仍然會落下些東西。半棵白菜,兩片薯干,一根蘿蔔,或者幾個麥穗。女人把自己蒙進被子,她說兄弟啊!她拿被角堵了嘴,再也說不出話。

他的門口,每天都守著人。他們不允許他和任何人接近。事實上,他也從來不主動和任何人接近。因為他性格孤僻,因為性格孤僻的他是個侏儒,因為現在這個侏儒,變成了傻子。

女人在街上碰到他,悄悄地說,兄弟,要是你不嫌棄,娶了我吧。兩個人,日子好過一些……他紅了臉,嘿嘿笑。他說,我是醜八怪。女人說你不是醜八怪,你比他們都好看。他呆在那裡,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好久,他說,組織上不會答應。他說的是真的,組織上肯定不會答應。儘管他和女人,其實都沒有組織。

日子一天天過來,女人一天天蒼老。一天天蒼老的女人,徹底失去了某一種心思。可是在晚上,牆的缺口處仍然會飛過來一些東西,從沒有一天間斷。那些東西讓女人相信,在夜裡,在牆那邊,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的確是存在的。

後來,金妞遠嫁給城裡的工人,銀妞也嫁給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著銀妞來看娘,把禮物放下,在院子裡一圈一圈地轉。一會兒回屋,瓦匠說,娘,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說好。瓦匠說還有這牆,這牆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說不要。瓦匠說娘,我都聽說了,可是叔現在扔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他那樣的年紀和身材,萬一閃了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牆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實也是為他好。女人說可是……瓦匠說別可是了娘,接您去住您不去,偏守著這老房……徹底修一修吧。

女人的牆被加固和加高,不見了弧形的缺口。夜裡女人一個人坐在院子,看天上的月。牆那邊再也不會扔過來兩片薯干或者一根蘿蔔了吧?月亮從這個樹梢鑽到那個樹梢,女人的心裡空空蕩蕩。忽然女人聽到牆那邊彭一聲響,緊接著響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來,瘋了一樣往那邊跑。

門沒拴,女人輕輕一撞,就開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院子。月光下女人看到短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掙扎,鮮血染紅一臉皺紋和一把鬍子。他的手裡攥一根蘿蔔,旁邊,翻著一條破舊的長凳。躺在地上的他咧開嘴笑。他說,妞妞咱們有吃的了……

三天後,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因為一堵牆,因為一些事,他們的婚禮,已經耽擱了太久。婚禮上的他只會傻笑,婚禮上的她只會流淚,可是人們知道,無論哪一種表情,在那時,都是深人骨髓的幸福……

他們全都白了頭髮。可是那天,人們仍然,也只能,祝他們白頭偕老。

冷暖我相知

為了多賺些錢,男人一個人,從南疆來到北國。那時還是春天,男人給女人寫信。他說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放心。就寫了這麼多,他把信寄給了女人。男人沒什麼文化,也窮。他和女人一直生活在農村。這是男人第一次出遠門,也是他和女人第一次距離這麼遠。

女人給他回信,信直接寄到男人工作的工地。字寫得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很認真。女人說家裡有我,你在外邊好好幹吧。就這麼多。女人也沒有什麼文化,因為嫁了男人,也窮。信的末尾,畫一隻鴿子,嘴裡銜一朵花。男人總覺得那只鴿子,有點像鴨子。

然後夏天到了,男人想不到這裡也會這樣熱。他有限的地理知識一直讓他認為這裡的夏天應該如家鄉的秋天一般涼爽。在工地上幹活,太陽毒辣辣地烤著,人無處可避,常常頭重腳輕。他給女人寫信,說這裡的夏天很涼快,幹活跟納涼似的,一切都好,放心吧。把信寄出去的當天下午,人就中了暑。他想還好老家不通電話,不然,女人來電話問他,他怎麼說?他相信敏感的女人能從電話裡感知燥熱的空氣。

幾天後他接到女人的回信。信裡夾了一張照片,是家鄉的青山。女人說這是暑期去他們那兒寫生的一個大學生幫她拍的。她說,看看家鄉的山,就不熱了。他聽了女人的話,將照片放到床頭,閒時就看。天氣並沒有因為那張照片而變得涼爽,他的心卻靜了。心靜自然涼,突然他覺得女人懂得很多。可是,他不是告訴過女人這兒並不熱麼?

然後冬天也到了。儘管男人知道這裡的冬天非常寒冷,出來前,他帶了自認為足夠的棉衣,也早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當嚴寒突然來襲,男人還是被嚇了一跳。那幾天裡,他終於理解了什麼叫滴水成冰。他給女人寫信,他說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原來這裡並不如傳說中那樣冷。他是縮在被窩裡寫這封信的,一邊寫一邊瑟瑟發抖。信寫完了,封好,還沒有寄出去,就收到了女人的包裹。是用特快專遞寄來的,裡面,包了一件厚厚的棉衣,還夾了一封信。信裡說,用特快專遞,雖然貴些,總比在外面買一件便宜。又說,是拆了他的舊棉衣,棉花不夠,又拆了她的舊棉衣,才做成的。天太冷,注意保暖,云云。這是女人最長的一封信,仍然是歪歪扭扭的字,仍然有一隻像鴨子的鴿子。男人奇怪,她怎麼知道這地方很冷?她怎麼知道他的棉衣不夠?他穿上女人寄過來的棉衣,立刻通體溫暖了。他想有這樣的女人真好,雖然幾千里隔著,卻熱不著也凍不著。似乎,女人就在身邊,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春節時,男人終於回到了老家。他問女人怎麼能在幾千里以外知道他那邊的天氣,女人就笑了。她說我雖然不能夠看到你那兒颳風下雨,可是,不是還有收音機嗎?這一年來,我可是天天聽天氣預報呢。

原來如此。原來遠在幾千里以外的女人,每天都在關注著一個陌生地方的天氣。只因為,那裡有她的男人。

女人告訴他,當她知道他那兒即將變得天寒地凍時,她連夜縫製了一件棉衣,然後起了個大早,步行到鎮上的郵局,將那件棉衣寄到男人的手裡。——村子到郵局,來回一百里。為了這件棉衣,女人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男人當然很感動,他想抱抱他的女人,可是他終未動作。他卻說,你畫的鴿子,怎麼跟鴨子似的?

愛情可以富有,可以貧窮,可以浪漫,可以平淡,可以日日廝守,可以時時分離。可是,所有長久的愛情,都一定會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不管你在哪裡,你的冷暖,我時時相知。

太陽雨

有段時間她想,他們的感情是否出現了問題?他的浪漫和激情彷彿正在消失,他似乎漸漸失去對她那種呵護有加的體貼。她的天空愁雲密佈,她的世界濕漉漉的。那段時間她感到生活很沒勁,自己很可憐。

那天他們有了一天的閒暇。他說我們去爬山吧,總呆在家裡,太悶。她說好。他們是大學同學,四年同窗沒什麼感覺,卻在臨近畢業一次爬山的時候,對他產生了感情。記得那天突然下起大雨,他們躲到一棵樹下避雨,她渾身淋透,瑟瑟發抖,他適時靠過來,攬緊她的肩。那一刻她就把心交了。她想,一輩子有這樣一個臂彎,也值了。那天她還扭了腳,他背她下山,走了很遠的路。她被他感動得哭了。可是現在,她想,為什麼,生活中總是缺少這樣的感動呢?

還爬那座山。他走在前面,速度很快。他仍然保持著矯健的身姿,手裡裝礦泉水的塑料袋一甩一甩。每走一段距離,他會停下來,等著她。當她靠近了,他轉過身,繼續在前面走。那個上午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小心蛇。她驚了一聲,頭皮發麻。他回過頭笑笑。他的眼神告訴她,蛇已經爬遠了。

又一次下起雨。初秋的雨,竟也嘩一聲倒下來。他拉起她的手,飛奔到一棵樹下。雨下了很久,沒有停的意思,那樹就失去一把傘的功能。那時他們靠得不遠,也不太近。她多麼希望他能伸出手,攬緊她的肩,給她一絲溫暖。可是他沒有。他自顧脫掉自己質料考究的T恤,倒出方便袋裡的礦泉水,然後把T恤衫塞進去,紮緊,然後抬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天空。他說很奇怪,太陽還在,竟下了雨。她皺皺眉,打一個寒顫。他看看她,說,你沒事吧?她扭了頭,不理他。她傷心到極點。她想他不再疼她了嗎?難道淋濕一件T恤,比淋濕自己的妻子,還重要麼?

雨終於停了,山卻不能再爬。衣服已經淋透,好在山根處有很多輛出租車,她想,等走到那兒,搭個車,還不至於太狼狽。剛邁出一步,他就從後面拍拍她的肩。他說穿上吧,是乾的。他打開方便袋,把那件T恤遞給她。然後,打一個響亮的噴嚏。

她愣了愣,感動霎間湧上來。想想剛才對他的猜測,好像有些過分。她說剛才,你為什麼不……他似乎沒有聽到,他說快換上吧別著涼,我給你看著人。然後他走到不遠處,拾起一段枯枝,拿刀子削成一根簡易的手杖,遞給換好衣服的她。他說雨後路滑,彆扭了腳。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他不會想到為她保護一件乾燥的衣服,他寧願擁著她一起壯烈地淋雨;他不會想到為她削一根手杖,他寧願她扭了腳後背起她下山。當然這都是愛。可是前者有了些小男孩的做作和青澀,而後者,才是中年男人的成熟和穩重吧?

不管如何,她知道,生命中的一場太陽雨,已經過去了。

那天,一位女人穿著長及膝蓋的男式T恤,手拄一根棍子,慢慢往山腳下走。她的身後緊緊跟著一位男人,男人光著膀子,手裡拿一件女式上衣。男人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緊張地盯著前面的女人。

爬山時,他怕有蛇,所以得走在前面;下山時,怕她滑倒,所以得走在後面。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的妻子,卻不動聲色。也許,這就是成熟男人笨拙卻紮實的愛情吧?

所有的愛情都是富足的

女人想買一枚戒指,她常常站在首飾店的玻璃櫃檯前癡癡地望。她知道這不可能,那枚戒指足以花掉男人半年的薪水。她沒有告訴男人,她不想讓男人知道她的心思。可是某一天,男人突然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變出一枚那樣的戒指。他的眼睛瞇成一條快樂的縫,說,知道你早想要。女人當然知道這枚戒指不可能是變戲法變出來的,那是男人半年的薪水。男人半年的辛苦,卻只為女人的一根纖纖細指。

這是愛。

女人想有一枚戒指,她常常站在首飾店門口的櫥窗向裡面癡癡地望。她知道這不可能,即使最小的戒指,也足以花掉他們半年的生活費。她沒有告訴男人,她不想讓男人知道她的心思。可是某一天上午,她看到男人正滿頭大汗地用一個鉗子彎一根鐵絲。男人神情專注,甚至試圖在鐵絲上刻出一朵花。黃昏的時候,鐵絲變成了戒指,男人拿砂紙細細打磨。然後,他把這枚亮晶晶的戒指戴上女人的手指。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買一隻和這個一樣大的送你。女人張開手指,細細端詳。她說真的不用了,這枚足夠好了。

這也是愛。

屋裡有蚊子,睡覺的時候,女人總是啪啪拍打。男人把所有的窗戶都釘上簡陋的紗窗,可是在開門的空隙裡,蚊子仍然會頑強地鑽進來。看著女人身上的點點紅腫,男人心疼不已。女人說現在好多了,就這樣吧,忍忍就過去了。男人說這怎麼行呢,再掛上蚊帳吧。於是他翻出那個舊布蚊帳,仔細地掛好。女人說太悶,別放下來了。男人說好,嘿嘿笑著,拿扇子給女人輕輕地扇。直等到女人睡著,他才輕輕放下蚊帳,並認真壓好每一個角兒。整個夏天,夜夜如此。

這是愛。

屋裡有蚊子,很多,女人總是睡不安穩。男人想把所有的窗戶都釘上紗窗,或者買一個蚊帳,可是他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沒有一分閒錢。於是睡覺前,男人就把女人打發出去,他說你去院子給我洗洗汗衫吧,女人就出去了,順便洗了他的鞋墊。男人就關了燈,把自己扒光,靜靜地躺在床上喂蚊子。他知道蚊子吃飽了血,就不會再去叮咬他的女人。他癢,卻不敢撓。他怕影響了蚊子的進餐,他怕蚊子不能在女人上床前吃飽。那個夏天的每個夜晚,他都會讓他的女人為他洗一件汗衫,再加一雙鞋墊。

這更是愛。

桌上也許沒有一絲肉沬,只有一盤青菜;也許連青菜也沒有,只有一小碟鹹菜。可是每天吃飯的時候,女人仍然會夾出她認為最好的那一塊,放進男人的碗裡。

屋裡也許沒有空調和暖氣,只有一個煤球爐;也許連煤球爐也沒有,只有一床棉被。半夜裡男人凍醒了,總會把棉被向女人那邊拖拖,卻不管自己的半隻肩膀,暴露在黑暗的寒冷中。

身上也許沒有一件像樣的外套,只有一件老式毛衣;也許連老式毛衣也沒有,只有破舊的汗衫。女人卻總會在男人出遠門前,把自己的女式毛衣套上男人單薄的身體。然後把圍巾打一個漂亮的結,遮住領口那些花哨的花邊。

房間裡也許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俱,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條板凳;也許連桌子和板凳都沒有,只有牆上掛著的一個像框。男人和女人已經老邁,但像框裡的他們依然年輕。每天他們都要仔細地擦拭那個像框,然後相視而笑。他們說感謝生活,又給了我們一天相親相愛的日子。有了這些,你我就是富足的。

是的,這世上有貧窮的生活,卻不會有貧窮的愛情。只要真心相愛,所有的愛情,都會富足幸福,絢麗如花。

最後一躍

男人醒來的時候,感覺不大對勁。他的頭很疼,很沉,迷迷登登。廚房裡傳來嘶嘶的聲音,輕微,卻連成一線,不斷鑽鑿他的腦子。男人想去看,站起來,卻又一頭栽倒。彷彿那是別人的軀體,他的神經,已經不能控制。

男人努力伸長脖子,朝廚房裡看。只一眼,便冒出冷汗。氣灶上放著水壺,火苗早已熄滅,然而那個閥門,卻仍然敞著。煤氣源源不斷從灶口噴湧而出,男人模糊的眼睛彷彿看到它的顏色。那顏色有些發紅,那是死神的舌頭。

男人記得他把水壺放上火灶,然後返回臥室。他只想躺一會兒,卻睡著了。顯然,沸出的開水早已饒滅了灶火,睡夢中的男人,卻渾然不覺。

男人拚命往廚房的方向爬。他盯著那個灶口。灶口忽遠忽近。男人的思維忽遠忽近。男人的生命之燈,忽遠忽近。

幾分鐘過去,男人僅僅從臥室爬到了客廳。他躺在那裡大張著嘴,身上像壓著一千座山。他已經爬不動了,身強力壯的男人,此時,卻像一隻即死的軟體動物。嘶嘶聲還在繼續,那是死神撕扯肌骨的聲音。男人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男人在客廳艱難地掙扎。煤氣在廚房放肆地噴湧。女人在臥室裡安靜地睡覺。男人可以看到她,卻喊不出聲。女人還在夢中吧?或許,夢中的女人,將永不會醒來。

男人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他知道,按慣例,他的兒子,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回來。

他還知道,他和女人,不可能挺到那時。

男人的身邊,有一個巨大的落地窗。是夏天,是正午,空調散著冷氣,落地窗關得嚴密。每一隻窗鎖都一絲不苟地扣緊,已至生命極限的男人,不可能有力氣,將那些窗鎖打開。

男人盯著那窗。他努力集聚著愈來愈模糊的意識。他有了主意。

男人一動不動,他看著女人,心中在跟女人告別,男人趴在那裡,積攢著最後的力氣,他要完成最後一躍。

他決定撲向那個落地窗。他要把一扇玻璃撲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可是他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