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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母親的羽衣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裡,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家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圓桌上的親情構圖

這家餐廳一看就知道並不是什麼美食主義者肯來光顧的地方。它是一家大旅館的附屬餐飲部,雖然倒也明窗淨幾,但既缺乏佳饌名餚的排場,也沒有路邊小吃的活潑生鮮性格獨具。

我們那天中午去這家餐廳是因為應邀參加某項高雄市「政府」的文化活動,事情完了,受「官方」招待一頓飯。「官方」當然不能帶我們去小攤子,又不可能招待真正的盛筵,這種地方就變成了中庸之道的選擇。

也許因為是星期假日,每張桌子都有人,每把椅子上都有人。陪我們來的官員一直慶幸訂位早,否則,找不到吃中飯的地方,對他而言簡直是玩忽職守。

同桌有位法國教授,坐定了以後,他說:

「你們看,每桌上都是一個大家族呢!從祖父母到孫子。這種事,在法國,你簡直看不到。」

我起先也沒注意,經他一說,我才注意到,原來每桌都有一兩個老人,四五個中年人,加上五六個小孩。這樣浩浩蕩蕩,各自成軍,看來倒也真的很壯觀。而我為什麼居然視而不見呢?大概我認為事情本來理當如此。上館子,對一般家庭而言,也不算一筆小開銷,很少有人是天天上館子的。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假日,做兒子的不上班,做孫子的不上課,正好可以一齊去吃飯。這倒讓我想起一句成語——「扶老攜幼」——來了,這成語真是好,簡單四個字,便把一幅圖畫勾勒得那麼翔實生動,古人用詞真是精妙。

想想,人生最幸福的階段大概就在有老可扶、有幼可攜的日子吧?雖然辛苦一點,但三代同桌的圓滿構圖並不是經常可期的。

對我來說,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帶著三代來吃飯是十分自然的事。更何況,桌上看來還包括成年以後各自分居的弟兄姊妹。趁此假日,一齊聚攏來,讓孩子被祖父母檢閱一番,也是盛事啊!

「真是好!」法國教授一桌桌看去,「在法國,餐廳裡總是一男一女,既沒有老的,也沒有小的!」

我隨著他讚賞的目光看去,只覺一家家父慈子孝,正合《世說新語》一書中所謂的「名教中亦自有樂地」,原來道德倫理的世界中也有其動人的美學。

這餐廳的菜,果不出我所料,除了實惠,既不精美,也不具個性。但那感動了法國教授的「餐廳天倫圖」使我心軟了,我呆呆地望著那些扶老攜幼的小市民,心裡想著,真的,也許在全世界,都不見得很容易看到這種圓桌上的親情構圖,這家餐廳仍然是值得記憶的。

最後的戳記

房間裡很擁擠,順著桌櫃往前走,我後面的同學推著我,我也推著前面的同學。我已經過了好幾個關口:報到了,填了註冊單,並且繳了學費,現在我正把選課卡遞了過去;辦事小姐抬起頭來和我打了個招呼,很親切地問我:

「都選嗎?」

「當然。」我怎能不全選呢?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選課了。

我繼續往前走,又繳了一些零碎的錢,便開始辦借書證的手續,來到最後一個關口查驗學生證。我從皮包中取出那精緻的小本子,紅色的封面雖然經過三年多的時間,依然保持它的鮮艷美麗。我翻開第一面,上面寫著我的姓名、籍貫和出生年月日,並貼著我高中時代的照片。那自然彎曲的短髮,那看來似乎和什麼人賭氣的神態,現在都令我懷念不已。而今而後,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再也不會戴這樣一張臉譜了。我又翻一頁,是記事欄,除了公車處蓋過一方「掛失有案」的圖案外,便空無所有了。接下去的一頁是註冊登記欄,上面有八個方格,分成兩列,是讓註冊組蓋章用的,每學期註冊的時候蓋一格,我已經蓋滿了七個格子,只剩下右下角的一個空格了。我平時很少注意這些瑣細事情,今天卻在異樣的心情下仔細地諦視了一番。這個圖章不大。只有兩公分見方,刻的是纖細的篆文,以前我為什麼不曾注意過呢?為什麼到今天我才這樣眷戀地看著它呢?為什麼到今天我才發現了不同的意義呢?

我想著,竟把伸到櫃檯上的手縮了回來。

「最後一個章了,」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章了!」

忽然,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莫名其妙地有著出去痛哭一場的衝動。茫茫然地,我走出了嘈雜的房間,獨自步向校園。早日的陽光照在草地上,那樣淡淡的、柔柔的陽光,把景物襯托得肅穆而清麗。我隨便擇了一處草厚的地方坐下,對著溪水,對著青山,竟一點也得不著寧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頭埋在雙臂中,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那一片草皮,那生長在我足旁的草皮。但我還是看到那紅色的小本子,以一種倔強的姿態躺在草上,那紅色刺著我的眼,我的心。我禁不住又把它翻開,我又看到那七個印記了。七個精巧的朱紅色的印記,在我眼前跳躍著,我的心感到異樣的傷痛,我不禁有些恨自己了。真的,何以當別人慶幸自己即將畢業的時候,我卻難過起來?

第一個章,我回想起來了,那是三年前的夏天,那充滿了興趣和膽怯的一天,當我接過這本小冊子的時候,展佈在我面前的是怎樣綺麗的遠景啊!記得有一句話說:「大學就是一個你進去時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畢業時才瞭解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地方。」然而那時候,我並不曾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如今更覺得一無所知了。何以我被安排要走在這條尋索學問的路上呢?這原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啊!

第二個章蓋在一九五九的二月裡,輕淡地模糊地表示著一片平淡、朦朧而又恬美的生活;第三個章開始,我便在學校裡領取自助金和其他獎學金了。回憶起來未始不是一樁艱苦的奮鬥,我不止一次地站在佈告牌前,仰望自己是否出現在那幸運的名單裡。我總是被一大群人擋住了,根本看不到任何名字,大約每次都是別人替我看到的。好幾次都有朋友拍著我的肩膀,或拉著我的長髮,叫道:「恭喜啊,你得到了!什麼時候請客呢?」那時我會快樂地流下淚來,我會找到安靜的一角,坐下來,感謝那位給了我機會又給了我智慧的天父,也很自然地想到我的父母,以及許多關切我、期望著我成功的人,因而覺得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對得起人的事。在那有限的金錢中,我領受了無限的快樂。

我用那筆錢來買書,好讓許多先哲的思想進入我的心中;我用它來買文具,好讓我的思想流入別人的心中;我用它買我自己所喜愛的東西,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死守著一份錢財會有什麼好處。此外,剩下的一點數目,我使用它買一些親友們所喜愛的東西,或是給父親的一本書,給母親的一枚胸針,給弟弟妹妹的鋼筆、玩具,或是給朋友的生日卡片,因為當笑容從別人面上閃亮的時候,我心頭的明鏡便也映出快樂的形象。

從那平整的印記中,我彷彿又看到平整的校舍,何等巍峨莊嚴的一座大樓啊!這是我完成一百六十九個學分的地方!我心怦然,一種肅穆而神聖的思想在我胸中升起,我不知道是哪些人的血汗錢集募起來建造了這所大樓,但我知道,總有那樣一批人。我不知道是誰設計出它,誰堆砌成它,但我也知道,總有那樣一批人。我,一個沒有長處也沒有優點的人,上天何其鍾愛我,讓那麼多我所不曾謀面、不知名姓的人,助我完成了學業。是的,這只是七枚小小的印記,但隱含著多少人的愛與關切啊!

我的眼前似乎仍浮著那平整的大樓,大樓的右側是院長的辦公室。好幾次我站在他的辦公桌前,好像我們不是師生,而是朋友,我們的談話往往持續到電話鈴響了、他不得不和別人答話時為止。在這學校裡,我得到了許多大學教本上的知識,更得到了一些書本外的學問。有一位同學說:「這是我們的黃金時代!」是的,使我們的日子得以稱為黃金時代的,便是這些學者腦中閃爍的智慧!

大樓第三層,靠中央部分的一間房子,便是我的教室。我們班上只有十一個人,上課的時候,我們比龐大的學校或龐大的班級舒服得多,教授可以徵詢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見,我們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重要性。逢到上「詩選」時,我們就作對子或聯句。那情景不像是上課,倒像是什麼詩人大會似的。記得有一次作「秋興」的詩,有同學吟了一句「飄萍何所托」?教授說:「太蕭颯了!」我忽然想起一句「傲菊乃相宜」,便對上去了,教授大為高興。句子雖然談不上好,卻也頗能見志。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回憶起少年狂態,這件事當可算作資料之一吧。

在教室裡也有很痛苦的時候,好幾次我抱病上課,感到眩暈而驚悸,但我非不得已,絕不請假,一則我不願意錯過任何聽講的機會,二則我太重視出席全勤的那份榮譽。我感謝上帝,他給了我一宗最大的財富——健全的腦子,健全的理性,和健全的身體,我從來沒有生過比感冒更嚴重的病,而當我病的時候,他更給我足夠的支持力,讓我向上的意志不曾仆倒過。

教學大樓的右邊是活動中心,在那裡我也有著我另一面的絢麗生活。我雖然從小好靜,不愛活動,唯一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說或聽唱片,但這幾年來,我也被強迫地活動了一下,我發覺一個人固然可以從有興趣的活動中領受益處,卻也往往從沒有興趣的活動中得到經驗。我曾為社團活動奔走過,疲乏過,抱怨過,但當一切過去了,我仍然成為我的時候,我悟出那「畢竟為別人做了一點事」的快樂。

在圖書館裡是最美的時光了,我常在那裡讀書或寫稿,不時停下來看看四壁圖書,而興「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的警覺;有時更無所事事地坐著,把玩一朵小野花,看白雲從長窗外的藍天展翼而過,心底湧起無言的喜悅,人生是何等的美,何等的有希望,何等的值得眷戀珍惜!

大樓的正後方,相去百級石梯的地方,聳立著女生宿舍。在風雨的夜裡,我未始不覺得它正像一個家。沒有事的時候,我總愛坐在桌前向窗外眺望。因為地勢高,一帶禾田和村落都盡收眼底。我想,如果我是一個教育家,我也要把我的學校建在稻田之前,讓學生們自己去發現細嫩的秧苗怎樣結出了茁壯的穗子,讓他在無言中憬悟出自己應該如何去完成他的學程。村落外有一座不太高的山,看來彷彿伸手可及,曾讀摩詰「好倚磐石飯」的句子,總覺得那平平的小山也應該可以搬過來作為餐桌。小山之外,還有好幾疊山峰,其中有一座特別秀拔的,常在夕陽的返照下,幻出一片淡紫的霞光,讀外文系的輝,竟把它擬作希臘神話中諸神會聚的奧林帕斯山呢!

回想起來,這是多好的生活,一個人若是一生都能過著我這三年多來的生活,真該心滿意足了!

我在草上坐著,想著,又快樂,又慚愧,我從別人那裡支取了如許之多,現在,當最後一個註冊章蓋下去的時候,我便被認為是前腳已經跨出校園的「准畢業生」了。我能對這個培養我的社會盡什麼責呢?我能對養育我的父母報什麼恩呢?我能使看重我的師長如願嗎?我能否站起來,做一個對得起自己的人呢?

草場上的陽光漸漸冷卻了,我便拾起那本小冊子回到註冊處去。

方才擁擠的人潮散去了,房間裡很冷清,辦事的職員已在收拾雜物,準備離去。我逕自走向繳檢學生證的地方,踏著穩定的步子。

辦事的先生把圖章在印泥上捺了一下,從我手裡接過學生證,放正了,便按了下去,他在四周壓了,又著力在中央部分壓了一下,然後才抬起手來,看看那清晰的戳記,滿意地微笑了。

「最後一個章呢!」他遞還給我,「當然得蓋得特別好,你看,八個章,整整齊齊的,多好!」

「是的。」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便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通往宿舍的路上,兩側開滿了雜色的杜鵑,我感到自己心裡也有一朵花,在歡欣的希望中慢慢地綻開了。

「我的主,」我抬頭望著藍寶石般的晴空,心裡默默地禱告,「但願在你那本美麗無比的生命冊上,我的名字下也蓋滿了許多整齊而又清晰的戳記,表示你對我完成之事的嘉許,當我走完一生路程的時候,當你為我蓋下最後的戳記的時候,求你讓我知道,我曾完成一段圓滿的人生!」

念你們的名字——寄陽明醫學院大一新生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唐高駿」「周建聖」「陳震寰」,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黃自強」「林進德」「蔡篤義」,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張鴻仁」「黃仁輝」「高澤仁」「陳宗仁」「葉宏仁」「洪仁政」,說明了儒家傳統對仁德的嚮往。「邵國寧」「王為邦」「李建忠」「陳澤浩」「江建中」,顯然你們的父母曾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陳怡蒼」「蔡宗哲」「王世堯」「吳景農」「陸愷」,含蘊著一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地細味另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不論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學和愛心。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人的名字,我們便能學會更多的互敬和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梓鄰里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許多人用欽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更飽漲的月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裡,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窺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陡然衝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地拉動一個初生兒的船縴,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的時候,你是那些母親理直氣壯打電話的對象。一個外科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時候,也許你只須為病人擦一點紅汞水,開幾顆阿司匹林,但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你甚至有的時候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的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後的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裡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常期失眠的、神經衰弱的、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經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呼吸,探察他最後的一槌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瞳仁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後的凝望裡。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免於自己的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於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免於職業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治者之前,第一需要被醫治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淮南子》上說:「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穀……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餘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地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裡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徵意義,你們能否想像用一個醫生敏感的指尖去釆觸另一個人的脈搏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自怵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穌基督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並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們低俯下來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出租車,做過跑堂,試過各式各樣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認真地念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市聲,他無愧地說:「我抱持著我當年那一點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那一點點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歎的手臂擁抱一千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一分鐘七十二響的雄渾堅實如祭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人體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秘的神跡。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跡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利!

長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裡,書浮在黯紅色的古老圖書館裡,圖書館浮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鄉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台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們不曾有一個古老幽美的校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使之成為美麗。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得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念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念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者曲折迂迴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念你們的名字。

一朵

兒子詩詩兩歲時,剛學會數數目,我帶他到郊外去,剛好看到一大片蔓開在地上的紅花。

「數數看,有幾朵?」

地上的花成千上百,他卻只會數到十,我猜想,他的答案一定是十。不料他卻不假思索地快活地叫了起來:

「一朵!」

「什麼?幾朵?」

「一朵!」

他肯定地說,態度毫不退讓。

我忽然明白,他的確有權利說「一朵」,那些花雖然可以是八百也可以是九百,但事實上那些花只是一,只是某個燦開在夏日正午的,完整如一的美麗。

文明使人學會數目,但不是有些東西不能數也不必數的嗎?我們為什麼要庸俗到以「九百朵花一定比一朵花美麗」的程度呢?

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門,返身向四樓陽台上的我招手,說:

「再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早晨是他開始上小學的第二天。

我其實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樣,再陪他一次,但我卻狠下心來,看他自己單獨去了。他有屬於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場,只能看作一把借來的琴弦,能彈多久,便彈多久,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其歸還期限的。

他歡然地走出長巷,很聽話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規蹈矩的模樣。我一人怔怔地望著油加利下細細的朝陽而落淚。

想大聲地告訴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給你們一個小男孩,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我卻是知道的,我開始恐懼自己有沒有交錯?

我把他交給馬路,我要他遵守規矩沿著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們能夠小心一點嗎?不要撞到我的孩子,我把我至愛的交給了縱橫的道路,容許我看見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我不曾搬遷戶口,我們不要越區就讀。我們讓孩子讀本區內的國民小學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學,我努力去信任自己國家的教育當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兒女為賭注來信任的——但是,學校啊,當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你保證給他怎樣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後,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

他開始識字,開始讀書,當然,他也要讀報紙、聽音樂或看電視、電影,古往今來的撰述者啊!各種方式的知識傳遞者啊!我的孩子會因你們得到什麼呢?你們將飲之以瓊漿,灌之以醍醐,還是哺之以糟粕?他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還是學會奸猾詭詐?當我把我的孩子交出來,當他向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給他的會是什麼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個母親,向你交出她可愛的小男孩,而你們將還我一個怎樣的呢!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裡的奇觀

我給小男孩請了一位家庭教師,在他七歲那年。

聽到的人不免嚇一跳:

「什麼?那麼小就開始補習了?」

不是的,我為他請一位老師是因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顛倒,又一心想知道螞蟻怎麼回家;看到世上有那麼多種蛇,也使他歡喜得著了慌,我自己對自然的萬物只有感性的歡欣讚歎,沒有條析縷陳的解釋能力,所以,我為他請了老師。

有一張徵求老師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過的,多年來,它像一壇忘喝的酒,一直堆棧在某個不顯眼的角落。春天裡,偶然男孩又不自覺地轉頭去聽鳥聲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

我們要為我們的小男孩尋找一位生物老師。

他七歲,對萬物的神奇興奮到發昏的程度,他一直想知道,這一切「為什麼是這樣的」。

我們想為他找的不單是一位授課的老師,也是一位啟示他生命的奇奧和繁富的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個好奇而且喜歡早點知道答案的孩子。我們尊重他的好奇,珍惜他興奮易感的心,我們不是富有的家庭,但我們願意好好為他請一位老師,告訴他花如何開?果如何結?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裡?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飯……

他只有一度童年,我們急於讓他早點享受到「知道」的權利。

有的時候,也請帶他到山上到樹下去上課,他喜歡知道蕨類怎樣成長,杜鵑怎樣紅遍山頭,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裡的奇觀……

有誰願意做我們小男孩的生物老師?

小男孩後來讀了兩年生物,獲益無窮,而這篇在心底重複無數遍的「徵求老師」的腹稿卻只供我自己回憶。

尋人啟事

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兒童詩稿,夜漸漸深了。

男孩房裡的燈仍亮著,他在準備那些考不完的試。

我說:

「喂,你來,我有一篇詩要給你看!」

他走過來,把詩拿起來,慢慢看完,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尋人啟事

媽媽在客廳貼起一張大紅紙

上面寫著黑黑的幾行字:

茲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時走失

誰把他拾去了啊,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藍色水手服

他睡覺以前一定要念故事

他重得像鉛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滿街去指認金龜車是他的專職

當電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剛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詭笑:

「媽媽呀,如果你要親她就只准親她的牙齒。」

那個小男孩到哪裡去了,誰肯給我明示?

聽說有位名叫時間的老人把他帶了去

卻換給我一個國中的少年比媽媽還高

正坐在那裡愁眉苦臉地背歷史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時走失

誰把他帶還給我啊,仁人君子。

看完了,他放下,一言不發地回房去了。第二天,我問他:

「你讀那首詩怎麼不發表一點高見?」

「我讀了很難過,所以不想說話……」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間,心中悵悵,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須有所忍受,有所承載,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裡的那一雙小手有如飛鳥,在翩飛中消失了。

僅僅只在不久以前,他不是還牽著妹妹的手,兩人詭秘地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嗎?他們同聲用排練好的做作的廣告腔說:

好立克大王

張曉風女士

請你出來

為你的兒子女兒沖一杯好立克

這樣的把戲玩了又玩,一杯杯香濃的飲料喝了又喝,童年,繁華喧天的歲月,就如此跫音漸遠。

沒有一個長得像小魔鬼

坐夜間飛機往西半球飛去其實是個好主意。一覺醒來,人家已替你把旅途完成。而且,譬如說,二月二十八日起飛,人落了地,仍是二月二十八日。啊!當此之際不免覺得自己好像駕馭了某種魔法,突然一眨眼之間便橫越萬里關山,繞到地球另一面來了,古人說,朝發夕至,我卻是朝發朝至呢!

不過,當然,這一切好感覺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當天晚上,你必須睡得沉穩甜蜜。如果一夜無眠,那第二天就夠你好看了。

最近一次,我坐飛機不幸沒有碰上好運氣,才剛睡了一會兒,就開始聽到好幾個小兒的哭聲。那種感覺十分怪異,彷彿有兩個巨人在拔河,其中一個叫「睏倦」,另一個叫「驚醒」,而我則是那根倒霉的繩子。我有時被扯到「困境」裡,隨波沉浮,不知所止。一會又被尖拔的聲音刺中,像一個遭妖魔提著頭髮拎起來凝視的囚徒,一時急得兩腿亂蹬。

就在那樣半醒半睡的蒙昧狀態下,我心裡發狠罵道:

「是哪一家討厭的小魔鬼啊!等天亮了我一定要好好瞪他一眼。」

終於結束了一場睡得不明不白的覺,空中小姐忙忙碌碌地來分早餐。我站起身來巡視四境,原來小娃娃的數目還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外的,我一個個仔細地看他們的臉,想用「看相」的方法找出昨夜的「元兇」。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空氣中充滿好聞的食物香味,那些烘烤麵包的氣味,橘子汁或果醬的氣味,牛奶和煎蛋的氣味……此刻居然每個小孩都是笑瞇瞇的。而且,每個孩子都抱在母親懷裡,個個看來都像西洋名畫裡的「聖母聖嬰」圖。

「究竟誰是昨天晚上那只該死的小魔鬼呢?」

我反覆盯著他們的小臉看,就是找不出一個來。更要命的是:他們一點不知道我此刻巡視的目的,在我盯著他們看的時候,他們居然友善地回望著我,大眼睛晶晶亮亮,裡面漾滿不設防的天真笑意。天啊,他們不單不是小魔鬼,他們簡直個個都是天使哪!

要不是因為飛機是密閉的,我真會以為昨天晚上哭鬧的小魔鬼另有其人,他們此刻已經走了,而現在這批小娃娃是新來的。

回到座位上,我不禁笑了,回想自己撫育嬰兒的經驗,小孩的確是集魔鬼和天使於一身的一種奇怪生物。聖人之所以被「性善說」「性惡說」弄得糊里糊塗,很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弄不清自家娃娃究竟是小天使還是小魔鬼。

不過,話也說回來,關於成人——也就是大號嬰兒這種生物——又有幾個不是集魔鬼與天使於一身的呢?

我們是吸塵器

家裡只剩一包生力面(一種行銷台灣的速食麵)了,哥哥和妹妹爭著想吃。做父母的只有主持正義一人分半碗。

也許由於份量少,兩個孩子把面吃得乾乾淨淨,連湯汁都不剩一滴,吃完了哥哥攙著妹妹的手驕傲地來找我去檢閱。

「你看,」他指著光溜的碗說,「我們是生力面的吸塵器。」

只要我們立志快樂,貧窮和缺乏也自有其情趣。所羅門王的箴言書中說:「吃素菜,彼此相愛,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那一次共分的半包面,竟是他們吃得最舒暢的一次。

我現在知道左右了

女兒摔了一跤,當時也沒哭,二天後才發現鎖骨受了傷,她的左手因此舉不起來,又痛又不方便,要康復還得很長一段時間。

我心裡當然不舒服,可是她自己卻發現了一項意外的收穫。

「哈,我現在知道哪邊是左邊了!」

她太小,一直搞不清楚左右,這下好了,她知道了,痛的那邊就是左!

有一句話說:「當上帝關上了所有的門,他會給你留一扇窗。」

我們總是不甘心地哭著去捶那厚重的門,卻忘記那個開向清風明月的窗。

本來,我想先跌

這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故事。

有一天,她帶著五歲的兒子去散步,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那天走著走著,不知怎麼的,忽然往前一栽,跌了一大跤。

那一跤跌得很不輕,她的兒子笨拙地喃喃道:「媽媽,我看你要跌了,我真著急,本來,我想先跌在你前面,這樣,你再跌的時候就可以跌在我身上,就不痛了,可是,我來不及跌……」

那一跤跌得真的很不輕,但能跌出孩子的那一番柔情而動人的話來,也不能不令做母親的渾然忘記痛楚。

原來,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個小形體裡面,也可以塞入那麼多那麼多的愛。

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了那樣的濃縮密集的愛的?

命甜

兒子不知在哪裡聽說有「命苦」一詞,立刻舉一反一地想到了命甜,而且,興沖沖地跑來找我。

「媽媽,我的命很甜!」

「什麼?」

「命甜!我有吃、有穿、有住、有行——」

「有行?」我大惑不解,我們家並沒有車——連腳踏車也沒有。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被買不買車的問題折騰得要命,但後來冷靜一想,在巴士和的士如此方便的台北市其實並無買車的必要,省下的錢還可以襄助許多有意義的工作。

「是呀,有行——我不是有兩雙鞋嗎?」

原來我的行是指車,他的行卻是指鞋!他是對的,有上天所給的一雙腿,有兩雙膠鞋,天下哪裡不能去?鞋也可以是堂堂正正的行。

我第一次發現,我們都可以是命很甜很甜的。

只叫我天天端盤子

對讀幼稚園的小女兒而言,天下最美味的東西就是巷口的老鄧所賣的餛飩。

不管古今中外有若干名廚與佳餚,反正她只認定「老鄧的餛飩」是最最最最好吃的東西。

如果她有什麼可獎勵的事,如果我們偶然想給她一些快樂,一點也不難,只要「請吃老鄧餛飩」就皆大歡喜了。

有一天,我有點不耐煩地對她說:

「我看,你如果生在老鄧家,是他們的女兒就好了,你可以天天吃餛飩,早上吃餛飩,中午吃餛飩,晚上吃餛飩……」

「誰說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不定他們不給我餛飩吃,只叫我天天端盤子!」

我真的被她的話嚇了一跳,那裡面幾乎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智慧,身為成人,我們經常只會抱怨、自苦,經常在自己的幻覺裡去美化所不曾擁有的事物,然後在爭取到手以後再懊悔……

我們真的不及一個小小的孩子。

如果我看不懂

帶兒子去看電影,剛坐下,他忽然說:

「媽媽,如果我看不懂——」

「那就怎麼樣——」

他故意停了一下,我想我差不多可以猜到答案了,他一定會接著說:

「請你講給我聽。」

居然不是的,他說:

「如果我看不懂——請你也不要講給我聽。」

我真的大吃了一驚!

原來,瞎看瞎猜也比忍受別人轉述的故事為好!

原來,對於成長中的心智而言,錯誤也是一項權利——不容被剝奪的權利。

他可能因為堅持凡事自己來而多吃許多苦——但有什麼關係呢?哪一個成熟的心靈不是這樣長大的呢!

綠色的書簡

梅梅、素素、圓圓、滿滿、小弟和小妹:

當我一口氣寫完了你們六個名字,我的心中開始有著異樣的感動,這種心情恐怕很少有人會體會的,除非這人也是五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的姐姐,除非這人的弟妹也像你們一樣惹人惱又惹人愛。

此刻正是清晨,想你們也都起身了吧?真想看看你們睜開眼睛時的樣子呢!六個人,剛好有一打亮而圓的紫葡萄眼珠兒,想想看,該有多可愛——十二顆滴溜溜的葡萄珠子圍著餐桌,轉動著,閃耀著,真是一宗可觀的財富啊!

現在,太陽升上來,霧漸漸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綠,看起來綿軟軟的,讓我覺得即使我不小心,從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會擦傷一塊皮的,頂多被彈兩下,沾上一襪子洗不掉的綠罷了。還有那條繞著山腳的小河,也泛出綠色了,那是另外一種綠,明晃晃的,像是抹了油似的;至於山,仍是綠色,卻是一堆濃鬱鬱的黛綠,讓人覺得,無論從哪裡下手,都不能撥開一條小縫的,讓人覺得,即使刨開它兩層下來,它的綠仍然不會減色的。此外,我的紗窗也是綠的,極淺極淺的綠,被太陽一照,當真就像古美人的紗裙一樣縹緲了。你們想,我在這樣一個染滿了綠意的早晨和你們寫信,我的心裡又焉能不充溢著生氣勃勃的綠呢?

這些年來我很少和你們寫信,每次想起來心中總覺得很愧疚,其實我何嘗忘記過你們呢?每天晚上,當我默默地說:「求全能的天父看顧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心情總是激動的,而你們六張小臉便很自然地浮現在我腦中,每當此際我要待好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我常想要告訴你們,我是如何喜歡你們,儘管我們拌過嘴,打過架,賭咒發誓不跟對方說話,但如今我長大了,我便明白,我們原是一塊珍貴的綠寶石,被一雙神奇的手鑿成了精巧的七顆,又系成一串兒。弟弟妹妹們,我們真該常常記得,我們是不能分割的一串兒!

前些日子我曾給媽媽寄了一張畢業照去,不知道你們看到沒有,我想你們對那頂方帽子都很感興趣吧?我卻記得,當我在照相館中換上了那套學士服的時候,眼眶中竟充滿了淚水。我常想,奮鬥四年得到一個學位,混四年何嘗不也得一個學位呢?所不同的,大概唯有冠上那頂帽子時內心的感受吧!我記得那天我曾在更衣鏡前癡立了許久,我想起了我們的祖父,他趕上一個科舉甫廢的年代,什麼功名也沒有取得;我也想起了我們的父親,他是個半生戎馬的軍人,當然也就沒有學位可談了。而我何幸成為這家族中的第一個獲得學士學位的人?這又豈是我一人之功,生長於這種亂世,而竟能在免於凍餒之外,加上進德修業的機會,上天何其鍾愛我!

我不希望這是我們家僅有的一頂方帽子,我盼望你們也能去爭取它。真盼望將來有一天,我們老了,大家把自己的帽子和自己的兒孫的帽子都陳設出來,足足地堆上一個屋子。(記得嗎?「一屋子」是我們形容數目的最高級形容詞。有時候,一千一萬一億都及不上它的。)

在那頂方帽子之下,你們可以看到我新剪的短髮,那天為著照相,勉強修飾了一下,有時候,實在亂得不像樣,我卻愛引用肯尼迪總統在別人攻擊他頭髮時所說的一句話,他說:「我相信所有治理國家的東西,是長在頭皮下面,而不是上面。」為了這句話,我就愈發忘形了,無論是哪一種髮式,我很少把它弄得服帖過,但我希望你們不要學我,尤其是妹妹們,更應該時常修飾得整整齊齊,婦容和婦德是同樣值得重視的。

當然,你們也會看到在頭髮下面的那雙眼,儘管它並不晶瑩美麗,像小說上所形容的,但你們可曾在其中發現一絲的昏暗和失望嗎?沒有,你們的姐姐雖然離開家,到一個遙遠的陌生地去求學,但她從來沒有讓目光下垂過,讓腳步頹唐過,她從來不沮喪,也不灰心,你們都該學她,把眼睛向前看,向那無比遠大的前程望去。

你們還看見什麼呢?看到那件半露在學士服外的新旗袍了吧?你們同學的姐姐可能也有一件這樣的白旗袍,但你們可以驕傲,因為你們姐姐的這一件和她們有所不同,因為是我用腦和手去賺得的,不久以後你們會發現,一個人靠努力賺得自己的衣食,是多麼快樂而又多麼驕傲的一件事。

最後,你們必定會注意到那件披在外面、寬大而嚴肅的學士服,愛穿新衣服的小妹也許很想試試吧?其實這衣服並不好看,就如獲得它的過程並不平順一樣,人生中有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美麗耀眼的東西在生活中並不多見,而獲得任何東西的過程,卻沒有不艱辛的。

我費了這些筆墨,我所想告訴你們的豈是一張小照嗎?我渴望讓你們瞭解我所瞭解的,付上我所付上的,得著我所得著的,我企望你們都能趕上我,並且超越我!

梅梅也許是第一個步上這條路的,因為你即將高中畢業了,我希望你在最後兩個月中發憤讀點書。我一向認為你是很聰明的,也許就因為聰明的緣故,你對教科書絲毫不感興趣。其實以往我何嘗甘心讀書,我是寧願到校園中去統計每一朵玫瑰花的瓣兒,也不屑去做代數習題的。但是,妹妹,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勉強每一件事都如我們的意,我們固然應該學我們所愛好的東西,卻也沒有理由摒棄我們所不感興趣的東西。我知道你也喜歡寫作的,前些日子我偶然從一個同學的剪貼簿上發現我們兩個人的作品,私心竊喜不已,這證明我們兩人的作品不但被刊載,也被讀者所喜愛,我為自己欣慰,更為你欣慰,你是有前途的,不要就此截斷你上進的路。大學在向你招手,你來吧,大學會訓練你的思想,讓你通過這條路而漸漸臻於成熟和完美。

素素讀的是商職,這也是好的,我們家的人都不長於計算,你好好地讀,倒也可以替大家出一口氣。最近家中的芒果和橄欖都快熟了,你一向好吃零食,小心別又弄得胃痛了。你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漂亮的衣服,其實這也不算壞事,正好可以補我不好打扮的短處,只是還應該把自己喜歡衣服的心推到別人身上去,像杜甫一樣,以天下的寒士為念。再者,將來你不妨用自己的努力去換取你所心愛的東西,這樣,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你不但能享受「獲得」的喜悅,還能享受「去獲得」的喜悅。

圓圓,你正是十四歲,我很瞭解在這種年齡的孩子,這一段日子是最不好受的了,自己總弄不清楚該算成人還是小孩,不過,時間自會帶你度過這個關口。你的英文和數學總不肯下功夫,這也是我的老毛病,如今我漸漸感到自己在這方面吃了不少的虧,你才初二,一切從頭做起,並不為晚,許多人一生的資源,都是在你這種年齡的時候貯存的。我知道,你是可造之才,我期待著看到你成功,看到你初中畢業、高中畢業、大學畢業……你小時候,我的同學們每次看到你便喜歡叫你「小甜甜」,我希望你不僅讓別人從你的微笑裡領到一份甜蜜,更該讓父母和一切關切你的人,從你的成功而得到更大的甜蜜。

至於滿滿,你才讀小學四年級,我常為你早熟的思想擔憂。五歲的時候,你畫的人頭已不遜於任何一位姐姐了,六歲的時候,居然能用注音字母拼著編出一本簡單的故事,並且還附有插圖呢!你常常恃才不好讀書,而考試又每每名列前茅。其實,我並不欣賞你這種成功,我希望每一個人都盡自己的力,不管他的才分如何,上天並沒有劃定一批人,准許他們可以單憑才氣而成功。你還有一個嚴重的缺點,就是好勝心太強,不管是吃的,是穿的,是用的,你從來不肯輸給別人,往往為了一句話,竟可以負氣忍一頓餓,記得我說你是「氣包子」嗎?實在和人爭並不是一件好事,原來你在姐妹中可以算作最漂亮的一個,可是你自己那副惡煞的神氣,把你的美全破壞了。漸漸地,你會明白,所謂美,不是尼龍小蓬裙所能撐起來的,也不是大眼睛和小嘴巴所能湊成的,美是一種說不出的品德,一種說不出的氣質。也許現在你還不能體會,將來你終會領悟的。

弟弟,提起你,我不由得振奮了,雖說重男輕女的時代早已過去,但你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無論如何,你有著更重要的位置。最近你長胖一點了吧?早幾年我們曾打過好幾次架,也許再過兩年我便打不過你了。在家裡,我愛每一個妹妹,但無疑地,我更期望你的成功。我屬蛇,你也屬蛇,我們整整差了一個生肖,我盼望一個弟弟,盼望了十二年,我又焉能不偏疼你?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要對你寬大一點,相反,我要嚴嚴地管你,緊緊盯你,因為,你是唯一繼承大統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們常愛問你長大後要做什麼,你說要沿著一條街蓋上幾棟五層樓的百貨公司,每個姐妹都分一棟,並且還要在陽台上搭一塊板子,彼此溝通,大家便可以跳來跳去地玩。你想得真美,弟弟,我很高興你是這樣一個純真可愛、而又肯為別人著想的小男孩。

你也有缺點的,你太好哭了,缺乏一點男孩子氣,或許是姐妹太多的緣故吧?梅姐曾答應你,只要你有一周不哭的紀錄,便帶你去釣魚,你卻從來辦不到,不是太可惜嗎?弟弟,我不是反對哭,英雄也是會落淚的,但為了丟失一個水壺而哭,卻是毫無道理的啊!人生的路上荊棘多著呢,那些經歷將把我們刺得遍體流血,如果你現在不能忍受這一點的不順,將來你怎能接受人生更多的磨煉呢?

最後,小妹妹,和你說話真讓我困擾,你太頑皮,太野,你真該和你哥哥調個位置的。記得我小時候,總是梳著光溜溜的辮子,坐在媽媽身邊,聽七個小矮人的故事,你卻愛領著四鄰的孩子一同玩泥沙,直弄得渾身上下像個小泥人兒,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臉頰,才回來洗澡。我無法責備你,你總算有一個長處——你長大以後,一定比我活潑,比我勇敢,比我能幹。將來的世代,也許必須你這種典型才能適應。

你還小,有很多話我無法讓你瞭解,我只對你說一點,你要聽父母和老師的話,聽哥哥姐姐的話,其實,做一個聽話者比一個施教者是幸福多了,我常期望仍能縮成一個小孩,像你那樣,連早晨起來穿幾件衣服也不由自己決定,可惜已經不可能了。

我寫了這樣多,朝陽已經照在我的信箋上了,你們大概都去上學了吧?對了,你們上學的路上,不也有一片稻田嗎?你們一定會注意到那新稻的綠,你們會想起你們的姐姐嗎?——那生活在另一處綠色天地中的姐姐。那麼,我教你們,你們應該仰首對穹蒼說:「求天父保佑我們在遠方的小姐姐,叫她走路時不會絆腳,睡覺時也不會著涼。」

現在,我且托綠衣人為我帶去這封信,等傍晚你們放學回家,它便躺在你們的書桌上了。我希望你們不要搶,只要靜靜地坐成一個圈兒,由一個人讀給大家聽。讀完之後,我盼望你們中間某個比較聰明的會站起來,望著庭中如蓋的綠樹,說:

「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姐為什麼寫這封信給我們,你們看,春天來了,樹又綠了,小姐姐要我們也像春天的綠樹一樣,不停地向上長進呢!」

當我在逆旅中,遙遙地從南來的熏風中辨出這句話,我便要擲下筆,滿意地微笑了。

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此字稍俗,也有人以為當寫成「墜」)得發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雲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於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裡,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家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裡,她甚至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裡面有什麼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麼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麼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裡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麼。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曝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麼?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個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一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菜,和紅艷欲滴的小楊花蘿蔔,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母親一面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彷彿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後來好像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麼美麗得不近乎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堆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週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裡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地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捨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常常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餚肉和湯包怎麼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麵和女生宿舍裡早晨訂的冰糖豆漿(母親一再強調「冰糖」豆漿,因為那是比「砂糖」豆漿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起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乾淨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而母親口裡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餚肉全是仙境裡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歎,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並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裡。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後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麼?

她那麼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現了什麼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並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或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住父親的勳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裡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地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麼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嗎?是有什麼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麼那小女孩會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於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麼時候洩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畫,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麼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雲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她們的睡容。

血瀝骨

在唐代,有一個名叫王少元的孤兒。他是一個遺腹子,當年父親為亂兵所殺,棄骨荒塚。

王少元長到十幾歲,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個悲哀的願望:他想到荒野中去找回父親,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連父親的面都不曾一見。其實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記憶裡有過父親的面貌,此刻父親也已經是沒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別人指給他的,一個粗略的位置。而戰亂十餘年之後,怎樣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間去找到屬於父親的那一把呢?

他聽人說起一種驗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頭上,如果是親子關係,血液會滲到骨頭裡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滲不進去。那少年聽了這話,果真到荒野上去實驗,他穿破自己的肌膚,試著把鮮血一一去染紅荒野的白骨。

從破曉到黃昏,他匍匐在荒塚之間,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心比他的傷口更痛。然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他的全身刺滿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斷地流出血來,這樣的景象,連天神也要感動吧!

到了第十天,他終於找到這樣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頭立刻接受了。而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進去,像是要擁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終於流下眼淚,把枯骨虔誠地抱回家,重新營葬。

那種認親的方法並不見得正確,可是,使這故事動人的,是在方法正誤之外的那少年真誠尋根的一顆心。

一握頭髮

洗臉池的右角胡亂放著一小團濕頭髮,犯人很好抓,準是女兒做的,她剛才洗了頭。

討厭的小孩,自己洗完了頭,卻把掉下來的頭發放在這裡不管,什麼意思?難道要靠媽媽一輩子嗎?我愈想愈生氣,非要去教訓她一場不可!

抓著那把頭髮,這下子是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可以抵賴,我朝她的房間走去。

忽然,我停下腳來。

她的頭髮在我的手指間顯得如此細軟柔和,我輕輕地搓了搓,這分明只是一個小女孩的頭髮啊,對於一個乖巧的肯自己去洗頭髮的小女孩,你還能苛求她什麼呢?

而且,她柔軟的頭髮或者是繼承了我的吧,許多次,洗頭髮的小姐對我說:

「你的頭髮好軟啊!」

「噢——」

「頭髮軟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為一個家庭主婦,不會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我現在握著女兒的細細的柔髮,有如握著一世以前自己的髮膚。

我走到女兒的房間,她正聚精會神地在看一本故事書。

「晴晴,」我簡單地對她說,「你洗完頭以後有些頭髮沒有丟掉,放在洗臉池上了。」

她放下故事書,眼中有著等待挨罵的神氣。

「我剛才幫你丟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丟。」

「好的。」她很懂事地說。

我走開,讓她繼續走入故事的途徑——以前,我不也是那樣的嗎?

那夜的燭光

臨睡以前,晴晴赤腳站在我面前說:

「媽媽,我最喜歡的就是颱風。」

我有一點生氣,這小搗蛋,簡直不知人間疾苦,每刮一次大風,有多少屋頂被掀跑,有多少地方會淹水,鐵路被衝斷,家庭主婦望著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氣……而這小女孩卻說,她喜歡颱風。

「為什麼?」我盡力壓住性子。

「因為有一次颱風的時候停電……」

「你是說,你喜歡停電?」

「停電的時候,你就去找蠟燭。」

「蠟燭有什麼特別的?」我的心漸漸柔和下來。

「我拿著蠟燭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說我看起來像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終於在驚訝中靜穆下來,她一直記得我的一句話,而且因為喜歡自己在燭光中像天使的那份感覺,她竟附帶的也喜歡了颱風之夜。

也許,以她的年齡,她對天使是什麼也不甚瞭然,她喜歡的只是我那夜稱讚她時鄭重而愛寵的語氣。一句不經意的讚賞,竟使時光和周圍情境都變得值得追憶起來,多可回溯的畫面啊!那夜,有一個小女孩相信自己像天使,那夜,有一個母親在淡淡的稱許中,製造了一個天使。

嬌女篇——記小女兒

人世間的匹夫匹婦,一家一計的過日子人家,豈能有大張狂,大得意處?所有的也無非是一粥一飯的溫馨,半絲半縷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兒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歲那年生的,強說愁的年齡過去了,漸漸喜歡平凡的晴空了。煙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畫裡,雨潤煙濃只能嵌在宋詞的韻律裡,居家過日子,還是以響藍的好天氣為宜,女兒就叫了晴晴。

晴晴長到九歲,我們一家去恆春玩。恆春在屏東,屏東猶有我年老的爹娘守著,有桂花、有玉蘭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過一陣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無事,無非聽爸爸對外孫說:「哎喲,長得這麼大了,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見,我可不敢認哩!」

那一年,晴晴九歲,我們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買票,兩個孩子在一旁等著,做父親的一向只顧撥弄他自以為得意的照相機。就在這時候,忽然飛來一隻蝴蝶,輕輕巧巧就闖了關,直接飛到閘門裡面去了。

「媽媽!媽媽!你快看,那只蝴蝶不買票,它就這樣飛進去了!」

我一驚,不得了,這小女孩出口成詩哩!

「快點,快點,你現在講的話就是詩,快點記下來,我們去投稿。」

她驚奇地看著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詩是一種情緣,該碰上的時候就會碰上,一花一葉,一蝶一浪,都可以輕啟某一扇神秘的門。

她當時就抓起筆,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們到佳洛水去玩,

進公園要買票,

大人十塊錢,

小孩五塊錢,

但是在收票口,

我們卻看到一隻蝴蝶,

什麼票都沒有買,

就大模大樣地飛進去了。

哼!真不公平!

「這真的是詩哇?」她寫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詩登在報上的「小詩人王國」上,她終於相信那是一首詩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歲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電話,接到電話以後她又急著要去鄰居家。這件事並不奇怪,怪的是她從鄰家回來以後,宣佈說鄰家玩伴的大姐姐,現在做了某某電視公司兒童節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來上節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親一時目瞪口呆,這小孩什麼時候竟被人聘去做「小小製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樣子,立刻開始籌劃,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擬好一份同學名單,一一打電話。

二、電話裡先找同學的爸爸媽媽,問曰:「我要帶你的女兒(兒子)去上電視節目,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徵求同學本人同意。

四、同學同意了,再問他有沒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帶來?

五、人員齊備了,要他們先到某麵包店門口集合,因為那地方目標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別人早十五分鐘到達集合地。

七、等齊了人,再把他們列隊帶到我們家來排演,當然啦,導演是由她自己榮任的。

八、約定第二、三次排練時間。

九、帶她們到電視台錄影,圓滿結束,各領一個彈彈球為獎品回家。

那幾天,我們亦驚亦喜,她什麼時候長得如此大了,辦起事來儼然有大將之風,想起《屋頂上的提琴手》裡婚禮上的歌詞:

這就是我帶大的小女孩嗎?

這就是那戲耍的小男孩?

什麼時候他們竟長大了?

什麼時候呀?他們……

想著,想著,萬感交集,一時也說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跟她到香港小留的父親寫信,她拿著一本地理書來問我:

「媽媽,世界上有沒有一條三寸長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驚奇,大概出於不服氣吧?為什麼書上老是要人背最長的河流、最深的海溝、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為什麼沒有人理會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後來也變成了一首詩:

我問媽媽:

「天下有沒有三寸長的溪流?」

媽媽正在給爸爸寫信,

她抬起頭來說:

「有——就是眼淚在臉上流。」我說:「不對,不對——溪流的水應該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兩個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們做完功課的桌子,竟發現一張小小的宣傳單,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來。後生畢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親來看,這份宣傳單內容如下:

你想學打毛線嗎?教你鉤帽子,圍巾,小背心。一個鐘頭才二元哦(毛線自備或交錢買隨意)。

時間: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開始。

需者向林質心登記。

這種傳單她寫了許多份,看樣子是廣作宣傳用的,我們一方面驚訝她的企業精神,一方面也為她的大膽吃驚。她哪裡會鉤背心,只不過背後有個奶奶,到時候現炒現賣,想來也要令人捏冷汗。這個補習班後來沒有辦成,現代小女生不愛鉤毛線,她也只有自歎無人來續絕學。據她自己說,她這個班是「服務」性質,一小時二元是象徵性的學費,因為她是打算「個別敬授」的。這點約略可信,因為她如果真想賺錢,背一首絕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詩是八元,余價類推。這樣穩當的「背詩薪水」她不拿,卻偏要去「創業」,唉!

女兒用錢極省,不像哥哥,幾百塊的郵票一套套地買。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壓歲錢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勸她幾句,但勸孩子少作捐款,總說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兒長得高大紅潤,在班上是體形方面的頭號人物,自命為全班女生的保護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負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壓頂之懼。她倒不出手打人,並且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空手道老師說的,我們不能出手打人,會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儼然一副名門大派的高手之風,其實,也不過是個「白帶級」的小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長,負責一個「圖書櫃」,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為要為一櫃子的書編號,並且負責敦促大家好好讀書,又要記得催人還書,以及要求大家按號碼放書……

後來她又受命做衛生排長,才發現指揮人掃地擦桌原來也是那麼複雜難纏,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氣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飯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覺驚奇,她向來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動她的糖,急得大叫:

「媽媽,別動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錢買的呀!」

「你買糖幹什麼?」

「買給他們吃的呀,你以為帶人好帶啊?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來的辦法呀!哪一個好好打掃,我就請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這是買給我學生的獎品。」

「你的學生?」

「是呀,老師叫我做××的小老師。」

××的家庭很複雜,那小女孩從小便有種種花招,女兒卻對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兒自己不讀書,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教她。

「我跟她說,如果數學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塊糖,五十分二塊,六十分三塊,七十分四塊,……」

「什麼?四十五分也有獎品?」

「啊喲,你不知道,她什麼都不會,能考四十分,我就高興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賞了糖,她說:

「也算很難得囉!」

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她走到我面前來:

「我最討厭人家說我是好學生了!」

我本來不想多理她,只哦了一聲,轉而想想,不對,我放下書,在燈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著細小茸毛的粉臉:

「讓我想想,你為什麼不喜歡人家叫你『好學生』,哦!我知道了,其實你願意做好學生的,但是你不喜歡別人強調你是『好學生』,因為有『好學生』,就表示另外有『壞學生』,對不對?可是那些『壞學生』其實並不壞,他們只是功課不好罷了,你不喜歡人家把學生分成二種,你不喜歡在同一個班上有這樣的歧視,對不對?」

「答對了!」她臉上掠過被瞭解的驚喜,以及好心意被窺知的羞赧,語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數丈以外去了,畢竟,她仍是個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長途電話,她匆匆遞給我一首詩:

「我在作文課上隨便寫的啦!」

我停下話題,對女伴說:

「我女兒剛送來一首詩,我念給你聽,題目是『媽媽的手』」:

嬰孩時——

媽媽的手是沖牛奶的健將,

我總喊:「奶,奶。」

少年時——

媽媽的手是制便當的巧手,

我總喊:「媽,中午的飯盒帶什麼?」

青年時——

媽媽的手是找東西的魔術師,

我總喊:「媽,我東西不見啦!」

新娘時——

媽媽的手是奇妙的化妝師,

我總喊:「媽,幫我搽口紅。」

中年時——

媽媽的手是輕鬆的手,

我總喊:「媽,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時——

媽媽的手是我思想的對象,

我總喊:「謝謝媽媽那雙大而平凡的手。」

然後,我的手也將成為另一個孩子思想的對象。

念著念著,只覺哽咽,母女一場,因緣也只在五十年內吧!其間並無可以書之於史,勒之於銘的大事,只是細細瑣瑣的俗事俗務。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詩的,俗務也是可以縈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險巇,人生實難,安家置產,也無非等於啣草於老樹之巔,結巢於風雨之際。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於看見小兒女的成長如小雛鳥張目振翅,漸漸地能跟我們一起盤桓上下,並且漸漸地既能出入青雲,亦能縱身人世。所謂得意事,大約如此吧!

我的臉是給媽媽Kiss用的

和能言善道頗具邏輯觀念的「哥哥」比較起來,小女兒晴晴的言語別有一種可愛的稚拙。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壯志必須借用苦吟為手段,小女兒卻天生是個「語驚四座」的人。

「你的腳是做什麼用的?」

「走路用的。」

「你的耳朵是做什麼用的?」

「聽話用的。」

「我的小臉,」她指著自己薔薇色的兩頰,「是給媽媽Kiss用的。」

能用我們的身體去愛或被愛是一件多可驚異的美好的事!成人的世界裡有太多「功利」觀念,我們身體每一部分的功能都被指定標明了。其實,除了打字,上帝所賜的雙手不是更該用來握一個窮人的手嗎?除了辨味,上帝所賜的舌頭不是更應該用以說安慰鼓勵人的話嗎?除了看書看報,上帝所賜的眼睛不是更應該給受傷者一些關懷的凝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