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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某個不曾遭歲月蝕掉的畫面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霎,我忽然看見,他背過身去把筷子頭上殘餘的芝麻醬慢慢舔食了。雖然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但卻直覺地知道他正十分珍惜地享受著筷尖那一點點麻醬的芳香。就由於那種敬慎珍重,使人不覺其寒酸,只覺得在窺伺一場虔誠恭遜近乎宗教的禮儀。

你我間的心情,哪能那麼容易說得清道得明——序長安版的《從你美麗的流域》

你我間的心情,哪能那麼容易說得清道得明呢?

我們坐在敦煌莫高窟前。

這裡,就在這裡,我已來過一千次——只是,前一千次都在魂思夢想裡。

他,是一個盡責的隨團記者,因為答應給某雜誌寫稿,此刻,他便正經八百地問起問題來:

「說說你這次絲路之旅的感想好嗎?」

他備好紙筆,按下錄音機:

「我——」

那時是正午,一尊尊菩薩都或坐或臥或立或歇在他們各自的洞窟裡,他們那樣華麗莊嚴,不涉一絲人世是非。烈日下,供人照相的駱駝也伏身休息。還有那些光鮮離奇的古裝衣服正一套套吊在那裡,艷魅詭異,令人錯愕四顧,彷彿該有人來吹個嗩吶什麼的。

黃沙萬里,彌天蓋地,天色澄碧到近乎無情的程度,因為那藍太純,純到不像真的,讓人以為自己竟是坐在壁畫裡。

「啊!你叫我說什麼呢?」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也算是跑過許多地方了,北半球南半球東半球西半球,但如果我去印度,我可以冷眼看那些精美絕倫的古文化,以荒謬的身姿坐落在烏煙瘴氣貧窮落後的現實社會裡。看他們的好東西我會有純粹的美的喜悅,但不會氣血翻湧,引以自豪。至於那些骯髒鄙陋,我雖也顰眉歎氣,但卻不會有落淚長號的悲慟。就連在印度古堡裡遭人扒竊,弄得自己捉襟見肘,也照樣嘻嘻哈哈,面不改色,原因很簡單,我之所以掉錢,是因為我碰上了『壞人』,但這『壞人』既是印度人,不是中國人,我也就沒有徹骨的悲痛和憤恨。」

「而在祖國大陸旅行,心情就不一樣,你不像那些法國人日本人,你注定不是個心情輕鬆的觀光客。你前一分鐘才為一個風景或一處古跡而感動流淚而以身為華人自傲;可是後一分鐘,你又為某件事情氣到要吐血要罵人八代祖宗。而這時候,如果又有人來拉著你,叫你『行個好』,給他錢去買個吃的,你真想放聲大哭——平常,去任何地方旅行都能讓身心休息,但到祖國大陸不成,因為你對這塊土地有情,因為你無可救藥地還愛著自己的同胞手足。所以你忍不住又哭又笑又喜又怒又愛又恨,又祈禱又絕望,又祝福又詛咒……你簡直不知怎麼辦,總之,你休想神經鬆弛。」

「你叫我說感想,我哪裡來得及有感想,自己一顆心都不知要怎麼安怎麼放了,哪裡來得及有什麼感想……」

熱沙在四面大野蹲踞,彷彿惡獸狺狺,隨時可以前來撲殺行人。奇怪的是,這八月酷暑,不時仍有一絲涼風吹來。這既是天堂也是地獄的地方啊!

那記者聽我一番話,也呆了。後來,他那稿子也不知怎麼寫的,我真的不是個良好的「受訪人」,我應該好好發表三點或四點感想,然而我不能,我只能胡亂說出自己糾結盤曲的心情。

西安出版社要我為大陸版的《從你美麗的流域》寫個序,我不知為什麼,竟覺艱難。其實,此生此世,我一直渴望通過我深愛的方塊字把我血脈中的沸騰的聲音翻譯出來,給我深愛的族人去一一共證。

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事情,只是心情複雜,唐人宋之問的詩或許很宜於描述我此刻的心事:

嶺外音書絕

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

啊!親愛的讀者,你原是我至親至摯的鄉人,我們都已出發。我,以我的書,你,以你的視線。我們終必相逢,在書中某個江山幽極處,某個桃李照堂處。相逢之際我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你我間的心情哪能那麼容易說得清道得明呢?

古代的詩人離家十一年已經近鄉情怯,而我呢?離開故土已過了四十多次「經冬復歷春」了;是的,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如果我也情怯,請諒解我吧!

某個不曾遭歲月蝕掉的畫面

她是我的朋友,我們很談得來,那是三十年前,我讀中學時候的舊事了。

我們彼此交換看作文簿,那大概等於成年人准許別人看自己的企劃案吧!我隱隱瞭解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但誰管那些呢?我們交往很久,彼此卻沒有去過對方的家。那時代女孩子放學和回家的時間都經父母算準了,去同學家玩是不成理由的。

有一天,大概是由於考試,提早放了學——我終於去她家玩了。她家離學校很遠,是一個軍眷村。其實我家也是軍眷村,但低軍階的眷村不一樣,看來像船艙,一大橫排,切成許多豆腐塊似的小間,而每間小豆腐都低矮僅能容身,倒也別有它的溫暖。她的父母極老,她是晚生的小女,大的嫁了,她等於是獨女,很得寵,我也因此變成小小的上賓。

她家可能算眷村的「有錢人」,因為開了一間小雜貨店,不時有小孩跑來買一顆泡泡糖或一瓶醋之類的。似乎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但不知為什麼,二老忽然下決心非讓我們吃一碗麵不可。他們是旗人,說起客氣話來特別好聽,特別理直氣壯。

面下好了,是麻醬面,只兩碗,二老自己不吃。她的父親負責把麻醬調稀拌勻——並且端上桌,然後他轉身走開。他的腳不好,走起路來半步半步地磨蹭著往前挪。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霎,我忽然看見,他背過身去把筷子頭上殘餘的芝麻醬慢慢舔食了。雖然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但卻直覺地知道他正十分珍惜地享受著筷尖那一點點麻醬的芳香。就由於那種敬慎珍重,使人不覺其寒酸,只覺得在窺伺一場虔誠恭遜近乎宗教的禮儀。

不知為什麼,這樣一個畫面,在我心中竟保存了三分之一世紀而不能忘記。

一路行去

把電話掛斷,掛不斷的淚一徑流了下來,我咬牙往關口走去。

也不知是第十幾次走出那關口了,但從來沒有這樣割心地疼,孩子倒是灑脫,電話那端是他們愉悅的童音,兩人都答應要乖,要做好孩子。我也裝作快樂地和他們說再見,從來不知道做一個母親是可以一面流那樣熱燙的淚,一面仍可勉強拼出那樣溫甜的聲音。

隊伍是十一個人,沒有組織,沒有經費,只憑一聲吆喝,就這樣各人請了假,硬擠出十七天的時間上路。十一人分三組,我們這組是四個人,主要安排訪問的路線是美國傳播機構、教會領袖和中國留學生。那一晚,丈夫守著電話打,一下子就打了十幾通越洋電話,錢?管他,訪問的路線就這樣定了,錢,該來的時候就會來的。

扣好安全帶,我把幻燈片從皮包裡抽出來,有一張還是朋友剛才趕著送到機場來的。幻燈片全是臨時趕的,做我們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們自己專去揀些別人不做的事來做,擾得我們的朋友也跟著忙得人仰馬翻,他們全是在學業事業上有成就的人,卻每每為了幫我們的忙不吃不睡的——不能想,這些事一想起來就心酸眼熱,五內如翻巖湧漿,無法平復。

「我們要組織一個基督教友好訪問團到美國去,」那天我囁囁嚅嚅地打電話給秀治,「我想要送些禮物給那些美國教會領袖,我希望那種禮物可以一直保存著,天天看,就會想起台灣,這樣看來,當然是送畫最好——我想要你幾幅繡畫,我出不起錢,可是布和繡線那些成本我總該出……」

秀治是一個質樸的人,從來不懂得宣傳自己,也只有她那樣純的人才能有那麼醇的作品,她從來捨不得賣畫,每次賣,都是為了教會的慈善活動,她那樣千針萬線繡出來的啊……

她捐了三幅畫,我捧著那樣的畫,覺得天地都為之莊嚴肅穆起來,同時捐出的還有王藍跟許坤成,王藍並且把他的畫袋借給我,所有框好的畫都放在那裡面,我生平沒有提過那麼殷實沉重的東西。

配合幻燈片放的錄音帶是「解大哥」幫的忙,臨行的前一夜,我們還磨在錄音室裡,一遍一遍地修正著,他一會兒鑽到唱片庫裡去,一會兒又鑽到控制室裡來,聲音也是琢磨了又琢磨,總想做得最好,走出錄音室已經是次日凌晨了,他送我回去,北安路上夜靜靜地平展著,我們走到路口,他叫了車給我,跟我說:

「張姐姐,對你們夫婦,我真的可以說:『我很愛你們。』」

我跳上車,一句話也沒說——不知該說什麼,上天為鑒,所有的朋友都對我太好,我永遠不能償還,多甜美的欠負!不是「常恨此身非我有」,而是「常喜此身非我有」,全是朋友們的恩情綴成的。

我把錄音機打開,開到最小聲,一面模擬著要怎樣配合幻燈畫面——在兩萬多尺的高空,時差?沒有時間去管時差了,我一下飛機就得去工作,我也許會累,累就累,我得去放映,去談,去辯論,去指責,去跟人聊通宵,在冰天雪地裡把自己走成一介苦行僧侶,連孩子都橫下心交給爺爺奶奶了。這十七天我們如果不拚命就對不起自己。

跟孩子一起交給人的是學生,一開學就請假,讓我覺得愧疚,但黃答應來代課使我喜出望外,他要跟學生講中國詩的欣賞。每次跟他通電話,都使人迷惑,似乎仍是大一那年,似乎仍同坐在中文系的第一教室裡上課,似乎憑欄望去仍是漲綠的雙溪,以及有若長虹之橋柱的青山。但二十年過去了,他已是文學院院長,他答應來演講,我自豪,因為有一位才華過人、以十幾年的時間把自己從「大一學生」變成了「學者」的朋友,但我更自豪的是這個我所身處的社會,這個社會允許一個肯上進的窮苦大一學生,在十幾年間成為文學院院長。

丈夫的大箱子裡帶的是一百七十張展覽用的圖片,照的是早期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那些蒼涼的畫畫時而是一片西北的屋脊,時而是一片江南的煙波。為了省錢,那些照片全是他雜誌社裡的同仁自己沖洗的,沒有暗房,他們就把洗手間圍上黑布裝成暗房,每次要沖洗照片的時候就前前後後地宣告:「誰要上一號?誰要上一號?要去的快去,關上了門就一個鐘頭不准進來!」

他們沒日沒夜地洗,那一百七十張大掛圖就是這樣洗出來的。感謝上帝沒有賜我們億萬家產,如果我們有錢,我們可以購買每一份勞力,但我們沒有,我們只有朋友,我們是真正富有的人。

除了圖片,我們還印了六萬張貼紙,大型的可以貼在車子的後槓上,小的像五元鎳幣,可以隨便貼,上面印著中文的「主佑中華」和英文的Pray for free China,要多少錢?不知道,我不管錢的事,許多年來我也一直沒管過,上帝不會不幫助一個自助的人,我該管的是我有沒有傾我所能地奉獻,我該急於知道自己是不是純潔無瑕,無愧於日日承受的天恩人惠。

「你剛才在哭,」丈夫說,「×姐妹趕到機場來,塞了這張支票給我。」

我忽然又想哭,太多了,這些愛,我無法承載,其實,陸陸續續一直就有人奉獻,從幾百的到上萬的,令人哽咽的愛。

我想起《舊約》中的一個美麗的故事,說到大衛王在戰場上,忽一日渴想喝故鄉伯利恆古井裡的水。有三個勇士知道了,便衝過封鎖線,去為國王打來清涼的井水。大衛接了那水,為之戰慄動容,不敢入口,當時他把那水澆在地上,告祭天神,說:

「這是他們的血,我斷不能喝!」

那些幫助我們一路成行的人,豈是把東西給我們?他們把錢交給我們,把愛和祝福交給我們,其實是基於他們對上帝的愛,對民族的愛,那一切太美好,是我們必須以之告祭天下的。

到舊金山,杏花索索地開了,日子開始週而復始地每天在不同的飛機上俯看不同的雲,在不同的機場拿自己的行囊,下午在不同的會堂裡貼展覽圖片,晚上在聚會中向不同的臉孔說話,散會後向不同的激昂的聲音談剖心瀝肝的話題,夜深時,把自己交給不同客棧中不同的床。

相同的是一路行去,儘是祝福。

猶記得,站在舊金山機場等候去華盛頓的班機,那裡剛下過五十七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們是雪封機場後的第一批旅客。

不知為什麼,子夜一時到華盛頓,看見滿地的雪,我硬是可以封閉自己的感動,這雪景是異鄉的雪景,這白是異鄉的白。要我流淚,可以,那得等到在塞北或關中,等我在故國的老瓦簷下摘一隻冰墜,等我在壓彎的水蘆葦上掬一掌雪之白。異鄉的雪景,充其量只是立體的聖誕卡,是一片遙遠的不相干的風光,不是讓人落淚的什麼。

猶記得,離開華府的那一夜,秉怡抱著我,說:

「帶著我們的愛去。」

一聽,就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個唱詩班裡的時光,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猶記得,在紐約,壽南和朋友到旅社中來,我們談到深夜一點。在波士頓,在辛辛那提,在普渡,在耶魯,那樣一路揚幟地走去,把冰轍走成暖流。

猶記得,在奧克拉荷馬,那女孩接了我們,立刻驅車回去烤年糕,作為晚上的點心。在達拉斯,那男孩清晨六點送了兩包湯圓來(他想必是五點就出發了),然後轉身就跑了。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弄到那兩包湯圓的。

我不會忘記那些把兩頰交給朔風去割裂、用一隻肉肩去挑起十幾州的風雪雨雹的日子。但我不冷,我仍能一城一城地去告訴人,告訴人上帝的正義,永恆的真理……

一路行去,穿一襲別人送的羊毛衣,著一隻別人贈的舊鞋,三月已漸破二月而來,一襟舊衣足堪擋風,兩眼酸澀猶可忍淚,所謂天涯之遙,也無非是把一隻腳不斷地去放在另一隻腳的前面而已。時而在電視台的錄影室,時而在麥克風前,在善意的或不善意的桌前,在中國人和美國人中,在萬千隻手合掌祈禱的祝福聲中,我們一路行去。

在古老的歲月裡,一個嬰兒出世,母親每每喜歡到各家去收集碎布做成百衲衣,讓孩子穿著,代表著來自百家的祝福。

而當我一路行去,我感到自己赤裸一如初生的嬰兒。但在眾人的祝福中,我們成行,我們穿著百衲成服的美麗衣衫,那一縫一折間全是愛,全是滿溢的關懷。

穿著百衲吉服,我們一路行去。

雨天的書

我不知道,天為什麼無端落起雨來了。薄薄的水霧把山和樹隔到更遠的地方去,我的窗外遂只剩下一片遼闊的空茫了。

想你那裡必是很冷了吧,另芳?青色的屋頂上滾動著水珠子,滴瀝的聲音單調而沉悶,你會不會覺得很寂寥呢?

你的信仍放在我的梳妝台上,折得方方正正的,依然是當日的手痕。我以前沒見過你,以後也找不著你,我所能持有的,也不過就是這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跡罷了。另芳,而你呢?你沒有我隻字片語,等到我提起筆,卻又沒有人能為我傳遞了。

冬天裡,南馨拿著你的信來。細細斜斜的筆跡,優雅溫婉的話語。我很高興看你的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並放著。它們總是給我鼓勵和自信,讓我知道,當我在燈下執筆的時候,實際上並不孤獨。

另芳,我沒有即時回你的信,人大了,忙的事也就多了。後悔有什麼用呢?早知道你是在病榻上寫那封信,我就去和你談談,陪你出去散散步,一同看看黃昏時候的落霞。但我又怎麼想像得到呢?十七歲,怎麼能和死亡聯想在一起呢?死亡,那樣冰冷陰森的字眼,無論如何也不該和你發生關係的。這齣戲結束得太早,遲到的觀眾只好望著合攏的黑絨幕黯然了。

雨仍在落著,頻頻叩打我的玻璃窗。雨水把世界佈置得幽冥昏暗,我不由幻想你打著一把小傘,從芳草沒脛的小路上走來,走過生,走過死,走過永恆。

那時候,放了寒假。另芳,我心裡其實一直是惦著你的。只是找不著南馨,沒有可以傳信的人。等開了學,找著了南馨,一問及你。她就哭了。另芳,我從來沒有這樣恨自己。另芳,如今我向哪一條街寄信給你呢?有誰知道你的新地址呢?

南馨寄來你留給她的最後字條,捧著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麼呢?我和你一樣,是被送來這世界觀光的客人。我帶著驚奇和喜悅看青山和綠水,看生命和知識。另芳,我有什麼特別值得一顧的呢?只是我看這些東西的時候比別人多了一份衝動,便不由得把它記錄下來了。我究竟有什麼值得結識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癡狂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我創造的,也沒有一件是我經營的,而我那些僅有的記錄,也是破碎支離,幾乎完全走樣的,另芳,聰慧如你,為什麼唸唸要得到我的信呢?

「她死的時候沒有遺憾,」南馨說,「除了想你的信。你能寫一封信給她嗎?我要燒給她——我是信耶穌的,我想耶穌一定會拿給她的。」

她是那樣天真,我是要寫給你的,我一直想著要寫的,我把我的信交給她,但是,我想你已經不需要它了。你此刻在做什麼呢?正在和鼓翼的小天使嬉戲吧?或是拿軟軟的白雲捏人像吧?(你可曾塑過我的?)再不然就一定是在茂美的林園裡傾聽金琴的輕撥了。

另芳,想像中,你是一個纖柔多愁的影子,皮膚是細緻的淺黃,眉很濃,眼很深,嘴唇很薄(但不愛說話),是嗎?常常穿著淡藍色的衣裙,喜歡望著簾外的落雨而出神,是嗎?另芳,或許我們真是不該見面的,好讓我想像中的你更為真切。

另芳,雨仍下著,淡淡的哀愁在雨裡飄零。遙想你墓地上的草早該綠透了,但今年春天你卻沒有看見。想像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開在你的墳頭,透明而蒼白,在雨中幽幽地抽泣。

而在天上,在那燦爛的靈境上,是不是也正落著陽光的雨,落花的雨和音樂的雨?另芳,請俯下你的臉來,看我們,以及你生長過的地方。或許你會覺得好笑,便立刻把頭轉開了。你會驚訝地自語:「那些年,我怎麼那麼癡呢?其實,那些事不是都顯得很滑稽嗎?」

另芳,你看,寫了這樣多。是的,其實寫這些信也很滑稽,在永恆裡你已不需要這些了。但我還是要寫,我許諾過要寫的。

或者,明天早晨,小天使會在你的窗前放一朵白色的小花,上面滾動著無數銀亮的小雨珠。

「這是什麼?」

「這是我們在地上發現的,有一個人,寫了一封信給你,我們不願把那樣拙劣的文字帶進來,只好把它化成一朵小白花了——你去念吧,她寫的都在裡面了。」

那細碎質樸的小白花遂在你的手裡輕顫著。另芳,那時候,你怎樣想呢?它把什麼都說了,而同時,它什麼也沒有說。那一片白,亂簌簌地搖著,模模糊糊地搖著你生前曾喜愛過的顏色。

那時候,我願看到你的微笑,隱約而又淺淡,映在花叢的水珠裡——那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並且也沒有想像過的。

細緻的湘簾外響起潺潺的聲音,雨絲和簾子垂直地交織著,遂織出這樣一個朦朧黯淡而又多愁緒的下午。

山徑上兩個頂著書包的孩子在跑著,跳著,互相追逐著。她們不像是雨中的行人,倒像是在過潑水節了。一會兒,她們消逝在樹叢後面,我的面前重新現出濕濕的綠野,低低的天空。

手裡握著筆,滿紙畫的都是人頭。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說,人所畫的,多半是自己的寫照。而我的人像都是沉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憫的笑意。那麼,難道這些都是我嗎?難道這些身上穿著曳地長裙、右手握著檀香折扇、左手擎著小花陽傘的都是我嗎?咦,我竟是那個樣子嗎?

一張信箋攤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信債欠得太多了,究竟今天先還誰的呢?黃昏的雨落得這樣憂愁,那千萬隻柔柔的纖指撫弄著一束看不見的絃索,輕佻慢捻,觸著的總是一片淒涼悲愴。

那麼,今日的信寄給誰呢?誰願意看一帶灰色的煙雨呢?但是,我的眼前又沒有萬里晴嵐,這封信卻怎麼寫呢?

這樣吧,寄給自己,那個逝去的自己。寄給那個聽小舅講《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給那個跟父親念《新豐折臂翁》的中學生。寄給那個在水邊靜坐的織夢者,寄給那個在窗前扶頭的沉思者。

但是,她在哪裡呢?就像剛才那兩個在山徑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間,便無法追尋了。而那個「我」呢?你隱藏到哪一處樹叢後面去了呢?

你聽,雨落得這樣溫柔,這不是你所盼望的雨嗎?記得那一次,你站在後庭裡,抬起頭,讓雨水落在你張開的口裡,那真是很好笑的。你又喜歡一大清早爬起來,到小樹葉下去找雨珠兒。很小心地放在寫算術用的化學墊板上,高興得像是得了一滿盤珠寶。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

什麼時候你又走進中學的校園了。在遮天的古木下,聽隆然的雷聲,看松鼠在枝間亂跳,你忽然歡悅起來。你的欣喜有一種原始的單純和熱烈,使你生起一種欲舞的意念。但當天空陡然變黑,暴風夾雨而至的時候,你就突然靜穆下來,帶著一種虔誠的敬畏。你是喜歡雨的,你一向如此。

那年夏天,教室後面那棵花樹開得特別燦美,你和芷同時都發現了。那些嫩枝被成串的黃花壓得低垂下來,一直垂到小樓的窗口。每當落雨時分,那些花串兒就變得透明起來,美得讓人簡直不敢喘氣。

那天下課的時候,你和芷站在窗前。花在雨裡,雨在花裡,你們遂為那些聲音、那些顏色顛倒了。但漸漸地,那些聲音和顏色也悄然退去,你們遂迷失在生命早年的夢裡。猛回頭,教室竟空了,才想起那一節是音樂課,同學們都走光了,到音樂教室上課去了。那天老師沒罵你們,真是很幸運的——不過他本來就不該罵你們,你們在聽夏日花雨的組曲呢!

漸漸地,你會憂愁了。當夜間,你不自禁地去聽竹葉滴雨的微響,當秋初,你勉強念著「留得殘荷聽雨聲」,你就模模糊糊地為自己拼湊起一些哀愁了。你愁著什麼呢?你不能回答——你至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歡那些蒼涼的景物,又不能保護著自己不受那種愁緒的感染。其實,你是不必那麼善感的,你看,別人家都忙自己的事,偏是你要愁那不相干的愁。

年齒漸長,慢慢也會遭逢一點人事了,只是很少看到你心平氣和過,並且總是帶著鄙夷,看那些血氣衰敗到不得不心平氣和的人。在你,愛是火熾的,恨是死冰的,同情是淵深的,哀愁是層疊的。但是,誰知道呢?人們總說你是文靜的,只當你是溫柔的。他們永遠不瞭解,你所以愛陽光,是欽慕那種光明;你所以愛雨水,是嚮往那份淋漓。但是,誰知道呢?

當你讀到《論語》上那句「知其不可而為之」,忽然血如潮湧,幾天之久不能安坐。你從來沒有經過這樣大的暴雨——在你的思想和心靈之中。你彷彿看見那位聖人的終生顛沛,因而預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命運。但你不能不同時感到欣慰,因為許久以來,你所想要表達的一個意念,竟在兩千年前的一部典籍上出現了。直到現在,一想起這句話,你心裡總激動得不能自已。你真是傻得可笑,你。

憑窗望去,雨已看不分明,黃昏竟也過去了。只是那清晰的聲音仍然持續,像樂譜上一個延長符號。那麼,今夜又是一個淒零的雨夜了。你在哪裡呢?你願意今宵來入夢嗎?帶我到某個舊遊之處去走走吧!南京的古老城牆是否已經苔滑?柳州的峻拔山水是否也已剝落?

下一次寫信是什麼時候呢?我不知道。當有一天我老的時候,或許會寫一封很長的信給你呢!我不希望你接到一封有譴責意味的信,我是多麼期望能寫一封感謝和讚美的信啊!只是,那時候的你配得到它嗎?

雨聲滴答,寥落而美麗。在不經意的一瞥中,忽然發現小室裡的燈光竟是這般溫柔;同時,在不經意的回顧裡,你童稚的光輝竟也在遙遠的地方閃爍。而我呢?我的光芒呢?真的,我的光芒呢?在許多年之後,當我桌上這盞燈燃盡了,世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光呢?哦,我的朋友,我不知道那麼多,只願那時候你我仍發著光,在每個黑暗淒冷的雨夜裡。

回到家裡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問起母親:

「那個小姐姐,她怎麼還不回她台北的家呢?」

原來她把我當成客人了,以為我的家在台北。這也難怪,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她才三歲,大概這種年齡的孩子,對於一個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來的人,難免要產生「客人」的錯覺吧!

這次,我又回來了,回來享受主人的權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輪車在月光下慢慢地踏著,我也無意催他。在台北想找一個有如此雅興的車伕,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閒地坐在許多件行李中間,望著星空,望著遠處的燈光,望著朦朧的夜景,感到一種近乎出世的快樂。

車子行在空曠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馬路顯得比平常寬了一倍。濃郁的稻香飄蕩著,那醇厚的香氣,就像有固著性似的,即使面對著一輛開過來的車子,也不會退卻的。

風,有意無意地吹著。忽然,我感到某種極輕柔的東西吹落在我的頸項上,原來是一朵花兒。我認得它,這是從鳳凰木上落下來的,那鮮紅的花瓣,讓人覺得任何樹只要拼出血液來凝成這樣一點的紅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當我猛然抬首的當兒,卻發現每棵樹上竟都聚攢著千千萬萬片的花瓣,在月下閃著璀璨的光與色,這種氣派絕不是人間的!我不禁癡癡地望著它們,夜風裡不少花瓣都辭枝而落,於是,在我歸去的路上便鋪上一層豪華美麗的紅色地毯了。

車子在一家長著大椿樹的院落前面停了下來,我遞給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說什麼,依舊站著不動,於是他又找了我一塊錢,我才提著旅行袋走回去。我怎麼會上當呢?這是我的家啊!

出來開門的是大妹,她正為大學聯考在夜讀,其餘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寢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說:「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夢了。我漂亮嗎?我想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在家裡,每一個人才都是漂亮的,沒有一個妹妹會認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慫動她,想讓她去競選「中國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來,柚子樹的影子便在紗窗上跳動了,柚子樹是我十分喜歡的,即使在不開花的時候,它也散佈著一種清潔而芳香的氣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樹上居然垂滿了新結的柚子,那果實帶著一身碧綠,藏在和它同色的葉子裡。多麼可佩的態度,當它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它便謙遜地隱藏著,一直到它個體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著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呈獻出來。

這時,我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她說:

「你去看看,是誰回來了。」

於是門開了,小妹妹跳了進來。

「啊,小姐姐,小姐姐!」她的小手便開始來拉我了,「起來吃早飯,我的凳子給你坐。」

「坐我的凳子,小姐姐!」不知什麼時候,弟弟也來了,我原想多躺一會兒的,實在拗不過他們,只好坐了起來。

「誰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給我一毛錢。」我說。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興奮地叫起來。

「等一下我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會就給你。」

我奇怪這兩個常在學校裡因為成績優異而得獎的孩子,今天竟連這個問題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有坐別人座位還要收費的道理?也許因為這是家吧,在家裡,許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剛吃完飯,一部腳踏車倏然停在門前,立刻,地板上便響起一陣賽跑的腳步聲。

「這是幹什麼的?」沒有一個人理我,大家都向那個人跑去了。

於是我看到一馬當先的小妹妹從那人手裡奪過一份報紙,很得意地回來了,其餘的人沒有搶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給我吧!」

「再下來就是我。」

「然後是我。」

亂嚷了一陣,他們都回來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進來,一把將報紙塞在我手裡。

「給你看,小姐姐。」

我很感動地望著她,原來她拚命似的去搶報,就是為我啊!以後每天,我便常常享受躺在床上看報的福氣。一天早上,她又來了。在我耳旁說著「報紙」。我說:「你拿來吧!」她果真去拿了一包東西放在我枕旁,我坐起來,發現什麼報紙也沒有。

「你說的報紙呢?」

「我沒有說報紙啊!」

「你說了的!」

「我不知道,沒有報紙啊!」她傻傻地望著我。

「你剛才到底說什麼?」

「那包『擠』。」她用一根肥肥的指頭指著我枕旁的紙包,我打開來一看,是個熱騰騰的包子。原來她把「子」說成「擠」了,要是在學校裡,老師準會罵她的,但這裡是家,她便沒有受磨難的必要了,家裡每一個人都原諒她,認為等她長大了,牙齒長好了,自然會說清楚的。

我們家裡常有許多小客人,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客廳中沒有什麼高級裝潢的緣故,我們既沒有什麼古瓶、宮燈或是地毯之類的飾物,當然也就不在乎孩子們近乎野蠻的遊戲了,假如別人家裡是「高朋滿座」的話,我們家裡應該是「小朋滿座」了。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總顯得有幾分畏懼,每當這種時候,我常想,我幾乎等於一個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總能替我解圍。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幹什麼的?」

「她上學,在台北,是上大學呢!」

「這樣大還得上學嗎?」

「你這人,」弟弟瞪了他兩眼,「大學就是給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學,你要曉得,那是大學,台北的大學。」

弟弟妹妹多,玩起遊戲來是比較容易的。一天,我從客廳裡走過,他們正在玩著「扮假家」的遊戲,他們各人有一個家,家中各有幾個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個醫生,面前放著許多瓶瓶罐罐,聊以點綴他寂寞的門庭。我走過的時候他竭力叫住我,請我去看病。

「我沒病!」說完我趕快跑了。

於是他又托腮長坐,當他一眼看到老三經過的時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來,來,快來看病,今天半價。」

老三當然拚命掙扎,但不知從哪裡鑽出許多小鬼頭,合力拉她,最後這健康的病人,終於坐在那個假醫生的診所裡了,看她那一臉愁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醫生的用兩條串好的橡皮筋,綁著一個醬油瓶蓋,算是聽診器,然後又裝模作樣地摸了脈,便斷定該打鹽水針。所謂鹽水針,上端是一個高高懸著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膠線,下面垂著一枚亮晶晶的大釘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來。他的釘尖剛觸到病人的胳臂,她就大聲呼號起來,我以為是戳痛了,連忙跑去搶救,卻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說:

「不行,不行,呀,癢死我了。」

打完了針,醫生又給她配了一服藥,那藥原來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這樣可愛的藥嗎?我獨自在外的時候,每次病了,總要吃些像毒物一樣可怕的藥。哦,若是在那時能有這樣可愛的醫生伴著我,我想,不用打針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會痊癒的。

回家以後,生活極其悠閒,除了讀書睡覺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幾棵樹,其中最可愛的是芒果樹,這是一種不以色取勝的水果,我喜歡它那種極香的氣味。

住在宿舍的時候,每次在長廊上讀書,往往看到後山上鮮紅的蓮霧。有一次,曹說:「為什麼那棵樹不生得近一點呢?」事實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屬於別人的東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錢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條文,把所有權劃分得清楚極了,誰也不能碰誰的東西,只有在家裡,在自己的家裡,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會有人責備我的,我是個主人啊!

回家以後唯一遺憾的,是失去了許多談得來的朋友,以前我們常在晚餐後促膝談心的。那時我們的寢室裡經常充滿了笑聲,我常喜歡稱他們為我「親愛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統治的「滿室的快樂」都暫時分散了。前天,我為丹寄去一盒芒果,讓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實在太像一隻樸實無華而又飽含著甜汁的芒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會來的,她必會告訴我,她家中許多平凡而又動人的故事。我真的這樣相信:每個人,當他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一定會為甜蜜和幸福所包圍的。

聖誕之拓片

聖誕節有一種無法言述的浪漫情懷,由於聖誕節的那種美法已逸出生活的常軌,以致回憶中的聖誕節總是不十分真實——而且,聖誕節再來的時候,你又老以為是第一次,似乎金鐘第一次交鳴,明星第一次放光……

曾有許多個聖誕,我急於將之製成拓片,那些零碎的片段常於我枯坐時寂然重現。

有一年,是聖誕節前兩天,我去上課,下了課很疲倦,照例倚在交通車的椅背上養神,坐在我後面的是一位老教授,他看來比我更疲倦,事實上他的臉本身就是一種疲倦的形象。即使不上四堂課,也顯然已在每一記皺紋裡刻鏤著人世的滄桑。活,大概是一件累人的事,他的臉疲倦得幾乎扭了形。

可是,令人不能置信的,車開之後,我聽到一陣細微的歌聲,我瞿然回首,竟是他!那老教授,他閉著眼睛,安靜地哼那首醉人的法國聖誕歌《美哉小城小伯利恆》,他竟能哼得那麼好聽,那歌本來就有一種介乎情歌和搖籃曲之間的溫柔,他的疲倦似乎一下就消失了,在他的蒼老的頭臉裡,在高起的衣領間,有一種極安詳悠邈的神采,我驚住了,他竟有那麼美的聲音。

他從哪裡學到這首歌?北平?異鄉的小教堂?或從一個女孩的琴韻——在年輕時,我不敢問他,只屏著息一路聽他哼那首晶瑩清越如一列冰墜的曲子。

有一年聖誕,有位朋友問我:

「你碰得見某牧師嗎,我有一筆錢,要在聖誕節捐給窮人的,你幫我帶給他好嗎?聖誕節都到了,我還是沒空拿去。」

我其實根本碰不到那位牧師,牧師住在郊區,但我仍然答應為他「順便」帶去。

那時候我的腳踏車還沒有掉,便跨上車,為他去送那筆錢,漸行漸遠,兩側只見稻田,我跳下車,看那收割後的空虛的土地,以及在微雨中被打潮的稻草堆。

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但那稻草堆忽然使我駐足不前,當年,當基督降世的時候,他所選擇的眠床不正是那一束乾草嗎?

我俯下身撫摸那充滿泥土味的莖稈,基督曾把他自己送給貧乏的人類,在一個神奇的星夜,卑抑地睡在馬槽的乾草上,那麼,我在小雨的黃昏去代送一筆錢給窮人,又算什麼呢?

那天回家時,我全身都濕了,但心中充滿溫暖。

又一年,我去輔大演講,講完了,暮色已深,我急著打一個電話,於是轉到理學院去找電話。

理學院沒有開燈,整個浸沉在天地間的蒼茫裡,只有一棵巨大無比的旋轉聖誕樹矗立在入口處,腳燈將樹影投向極高極高的屋頂,我一時以為走進了一則神話。

細碎可愛的音樂,給人一種現世的喜悅,我久久不能離去。

那大學我以後又去過很多次,我始終不願白天去看那理學院的前廳,我不願那裡對我而言降級成為一個「地方」,我要它一直是我夢寐中的「境域」。

我有一個朋友是個混血兒,他的母親是一位嬌巧的德國南部褐髮褐眼的女孩。十歲那年,他的外婆病了,他的母親回歐洲,緊接著,一九四年的歐戰開始,他的母親再不能回來。

她逃難,騎著一輛破腳踏車,什麼隨身之物都丟光了,卻仍然固執地、無望地留著兩個兒子的證件,雜亂的歲月延展,她的婚姻終於不得不結束,她流浪到美國,在醫院裡找了個工作,另結了婚。

一九五四年,那孩子廿五歲了,官校畢業不久,奉派到美國接受噴射機的訓練,那年冬天墓地放了聖誕節假,他從美國南部坐上飛機轉巴士再加出租車,去千里外的俄勒岡尋找十五年前的母親。

十五年過去了,進行的戰爭結束了,婚姻結束了,而在異國的聖誕夜,神話似的,母子仍是母子,門開時十五年的親情仍是親情。母親給他一襲白色的套頭毛衣。

那故事已經廿二年了,但奇怪的是那一夜的歷程,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能忘記。

自從那年決定在聖誕期間演戲,我已很久不再在家裡佈置聖誕樹或買聖誕燈了,演戲總是使人覺得一種虛脫的興奮和疲倦。我甚至沒有力氣回聖誕卡,一齣戲應該是一盒最大的聖誕禮物,其中有我和我的朋友所能付出的一切。

那年聖誕節,孩子睡了,我在整理一件演員的衣服,大門不知為什麼沒關好,三個女孩子走進來。

「我們沒有事。」其中一個說。

「只是聖誕夜想來看看你。」另一個說。

還有一個似乎連話也沒有說。

我一時愣住,根本也不知說什麼。

可是安靜的夜,沉沉地伸出手來把我們圍住,沒有人說明,可是被說明的東西卻很多。我瞭解她們的善意,我覺得她們也瞭解我的。

然後,簡直有點像故事,她們又走了,我很欣然,又很惆悵,每想起她們的時候,也是覺得又近又遠,像一首老歌。

接到馬的卡片很為之激動,卡片是自製的,上面有一兩枚楓的拓片,楓葉摘自他們八年前的蜜月旅行,美麗的脈絡在拓片上仍歷歷分明,簡直是一方「天地有情」的印石。

我其實和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他送我們卡片是因為看到我們所寫的《另一半的描述》。他說:「願天下眷屬俱有情如斯。」

我愛那張卡片,我愛那紅楓的拓影,以及贈卡的那一家人,以及普天之下所有的「有情」。

我也急於將記憶中的聖誕錘為拓片,讓那些故事的纖維一絲一縷地展現在歲暮時松柏的芬馨中。

巷口的炒麵

十年不見她了,自她嫁到南洋之後。稍稍豐腴一點,卻依然眉清目秀。我對她最後的印象是婚禮,她穿著緞質繡花旗袍,繡花披肩風情萬種地垂自肩頸。

而此刻的她雖美麗如昔,神色間卻有幾分倉皇,她到我下榻的旅館來看我,我當時應邀赴南洋演講。和她談了幾句話以後,她坦白表明來意,她說她很想念台灣,想請我為她先生打聽一下,有沒有回台灣就業的可能,我答應了她,話題便轉到別處。

「這裡的人吃東西真有趣,」我說,「他們愛講一句『摻摻』,點炒麵可以摻米粉同炒,炒米粉又可以跟河粉摻,點河粉偏又跟烏龍面摻。」

她也笑。

我說這大概是「多元文化」造成的,既然這是一個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摻摻」而合成的國家,則一個盤子裡把面、米粉、河粉「摻摻」同炒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對我的文化分析不置可否,卻對炒麵話題非常興奮,她說:

「哎,你知道嗎?要說炒麵,這裡各處的炒麵我都吃過,就只有我家巷口那家攤子炒得最好。我也想學他做,就是學不像,他的鐵鍋好,家裡的鍋子比不上——哎,你哪天有空,我帶你去吃一次!」

回到台灣,幫她問好了一個機關,丈夫對這件事很關心,一直問我: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呀?」

「他們不會回來的!」

「不是說很想台灣嗎?」

「他們不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不會回來,你幹嗎去幫他們找事?」

「找歸找,那是盡朋友的情分,但他們是不會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

「你等著瞧,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我說,「她口口聲聲想念台灣,那是真的,她口口聲聲想回來,那也是真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強調自己家巷口的炒麵是天下第一,那就是說,她愛上她所住的那條巷子了。一個人一旦愛上一條巷子,她其實是走不掉的了。她其實已經屬於南洋了。」

她真的沒有回來——一如我所料。

釀酒的理由

春天,檸檬還沒有上市,我就趕不及地做了兩壇檸檬酒。

封壇的那天,心情極其鄭重,我把那未釀成的汁液諦視良久,終於模糊地搞清楚自己為什麼那麼急,那麼瘋。

理由之一是自己剛從國外回來,很想重新擁有一份本土的芳醇。記得有一天,起得極早,只為去小店裡喝一碗豆漿,並且吃那種厚實的菱形燒餅,或者在深夜到合適的露店裡吃一份烤味噌魚的消夜。每走在街上,兩側是複雜而「多元化」的食物的馨香。多麼喜歡看見蒙古烤肉在素食店的隔壁,多麼喜歡意大利餅和餃子店隔街對望,多麼喜歡漢堡和四神湯各有其食客。對我而言,這種尊重各種胃納的世界幾乎已經就是大同世界的初階了。愛一個地方的方法極多,其中最簡單而直接的方法之一是「吃那個地方的食物」。對我而言,每一種食物都有如南洋的榴蓮——那裡的華人相信,只有愛上那種異味的人,才會真正甘心在那裡徘徊流連。

如果一個人不愛上萬巒豬腳、新竹貢丸、埔裡米粉以及牛肉麵、芒果、蓮霧、百香果,我總不相信他真能踏實地愛台灣。

釀一罈酒就是把本土的糖、紅標米酒和芳香噀人的檸檬攪和在一起,等待時間把它凝定成自己本土的氣味。

理由之二是由於釀一罈酒的時候幾乎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雛形的上帝——因為手中有一項神跡正在進行。古人以酒禮天,以酒奠亡靈,以酒祝婚姻,想必即是因為每一罈酒都是一項奧秘一度神跡一種介乎可成與可敗之間、介乎可掌握與不可掌握之間的萬般可能。凡人如我,怎麼可能「參天地之化育」、「締造化之神功」?但親手釀一罈酒卻庶幾近之。那時候你會回到太古,創世紀才剛剛寫下第一行,整個故事呼之欲出,一支筆蓄勢待發,整張羊皮因等待被書寫一段情節而無限地舒伸著……

理由之三是由於酒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家中有了一壇初釀的酒,歲月都因期待而變得晃漾不安乃至美麗起來。人雖站在廚房的油煙裡,眼睛卻望著那罈酒,如同望著一個約會,我終於斷定自己是一個飲與不飲都不重要的半吊子飲者。對我而言重要的反而是那份「期待的權利」,在微微的焦灼、不耐和甜蜜感中我日復一日隔著玻璃凝視封口之內的酒的世界。

僅僅只需著手釀一罈酒,居然就能取得一個國籍——在名為「希望」的那個國度裡,世間還有比這種投資更划得來的事嗎?

想當年那些紹興人,在女兒一出世的時候便做下許多壇米酒埋在地窖裡,好等女兒出嫁時用來待客,那其間有多麼深婉的情意啊!那酒因而叫「女兒紅」,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令人想起桃花之塢,想起新荷之塘,想起水上琴弦以及故意俯身探到窗前來的月光,一樣的使人再多一絲觸想便要成淚。

想那些釀酒的母親,心情不知是如何的?當酒色初艷,母親的心究竟是乍喜抑或是乍悲?當女兒的頭髮愈來愈烏黑濃密,發下的臉愈來愈燦若流霞,大自然中一場大醞釀已經完成。酒已待傾,女兒正待嫁,待傾之酒明麗如女子的情淚,待嫁之女亦芳醇如乍啟的瀲灩,當此之時,做母親的心情又是怎樣的?

而我的檸檬酒並沒有這等「嚴重性」,它僅僅只是六個禮拜後便可一試的淺淺的芳香。沒有那種大喜大悲的滄桑,也不含那種亦快亦痛的宕跌——但也許這樣更好一點,讓它只是一樁小小的機密,一團悠悠的期待,恰如一沓介於在乎與不在乎之間可發表亦可不發表的個人手稿。

釀一罈酒使我和「時間」處得更好,每一個黃昏,當我穿過市馨與市塵回到這一小方寧馨的所在,我會和那親愛的酒罈子打一聲招呼說:「嗨,你今天看起來比昨天更漂亮了!」

擁有一罈酒的人把時間殘酷的減法演算成了仁慈的加法。這樣看來一罈酒不止是一壇飲料,而且也是一件法器,一旦有了它,便可以玩出一套奇異的法術:讓一切的消失返身重現,讓一切的飛逝反成增加。擁有一罈酒的人是古代的史官,站在日日進行的情節前,等待記錄一段歷史的完成。

釀酒的理由之四是可以憑此想起以前的乃至以後的和此酒有關的友人,這樣淡薄的飲料雖不值識者一笑,卻也是許多歡聚中的一抹顏色,朋友的幽默,朋友的歌哭,朋友的睿智,乃至於他們的雄辯和緘默,他們的激揚和沉潛,他們的灑脫和樸質,都在松子色的酒光裡一一重現。酒在未飲之前是神奇的預言書,在既飲之後則又是耐讀的歷史書。沿著酒杯的礦苗挖下去,你或者掘到朋友的長歌,或者觸到朋友的淚痕,至少,你也會碰到朋友的恬淡——但無論如何你總不會碰到「空白」。

如此一來,還不該釀一罈酒嗎?

釀酒的理由之五非常簡單——我在酒裡看到我自己,如果孔子是待沽的玉,則我便是那待斟的酒,以一生的時間去醞釀自己的濃度,所等待的只是那一霎的傾注。

安靜的夜裡,我有時把玻璃壇搬到桌上,像看一缸熱帶魚一般盯著它看,心裡想,這奇怪的生命,它每一秒鐘的味道都和上一秒鐘不同呢!一旦身為一罈酒,就注定是不安的,變化的,醞釀的。如果酒也有知,它是否也會打量皮囊內的我而出神呢?它或者會想:「那皮囊倒是一具不錯的酒罈呢!只是不知道壇裡的血肉能不能醞釀出什麼來?」

那時候我多想大聲地告訴它:

「是啊,你猜對了,我也是酒,醞釀中,並且等待一番致命的傾注!」

也許釀一罈酒,在四月,是一件好得根本可以不需要理由的事,可是,我恰好揀到一堆理由,特別記述如上,提供作為下次想釀酒時的借口。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

她坐在淡金色的陽光裡,面前堆著的則是一堆濃金色的柑仔。是那種我最喜歡的圓緊飽甜的「草山桶柑」。而賣柑者向來好像都是些老婦人,老婦人又一向都有張風乾橘子似的臉。這樣一來,真讓人覺得她和柑仔有點什麼血緣關係似的,其實賣蕃薯的老人往往有點像蕃薯,賣花的小女孩不免有點像花蕾。

那是一條僻靜的山徑,我停車,蹲在路邊,跟她買了十斤柑仔。

找完了錢,看我把柑仔放好,她朝我甜蜜溫婉地笑了起來——連她的笑也有蜜柑的味道——她說:「啊,你這查某(女人)真好,我知,我看就知——」

我微笑,沒說話,生意人對顧客總有好話說,可是她仍抓住話題不放: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一樣——」

我一面趕緊謙稱「沒有啦」,一面心裡暗暗好笑起來——奇怪啊,她和我,到底有什麼是一樣的呢?我在大學的講堂上教書,我出席國際學術會議,我駕著車在山徑御風獨行。在台灣,在香港,在北京,我經過海關關口,關員總會抬起頭來說:「啊,你就是張曉風?」而她只是一個老婦人,坐在路邊,賣她今晨剛摘下來的柑仔。她卻說,她和我是一樣的,她說得那樣安詳篤定,令我不得不相信。

轉過一個峰口,我把車停下來,望著層層山巒,慢慢反芻她的話。那袋柑仔個個沉實柔膩,我取了一個掂了掂。柑仔這東西,連摸在手裡都有極好的感覺,彷彿它是一枚小型的液態的太陽,可食、可觸、可觀、可嗅。

不,我想,那老婦人,她不是說我們一樣,她是說,我很好,好到像她生命中最光華的那段時間一樣。不管我們的社會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們共同對這一堆金色柑仔的時候,她看出來了,她輕易地就看出來了,我們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們是不同的歌手,卻重複著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少年時的她是怎樣的?想來也是個有著一身精力,上得山下得海的女子吧?她背後山坡上的那片柑仔園,是她一寸寸拓出來的吧?那些柑仔樹,年年把柑仔像噴泉一樣從地心揮灑出來,也是她當日一棵棵栽下去的吧?滿屋子活蹦亂跳的小孩,無疑也是她一手乳養長大的吧?她想必有著滿滿實實的一生。而此刻,在冬日山徑的陽光下,她望見盛年的我向她走來購買一袋柑仔,她卻像賣給我她長長的一生,她和一整座山的齟齬和諒解,她的傷痕她的結痂。但她沒有說,她只是溫和地笑。她只是相信,山徑上總有女子走過——跟她少年時一樣好的女子,那女子也會走出沉沉實實的一生。

我把柑仔掰開,把金船似的小瓣食了下去。柑仔甜而飽汁,我彷彿把老婦的讚許一同嚥下。我從山徑的童話中走過,我從煙嵐的奇遇中走過,我知道自己是個好女人——好到讓一個老婦想起她的少年,好到讓人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穫、想起喧鬧而安靜的一生。

行行重行行

一「沒有藥,啊——沒有關係。」

女孩大約十四五歲,長的樣子我已經忘了,卻記得她的一句話。

那是八月初,我們的醫療隊在泰北一個山村看病,病人從早到晚走動不停,我們吃飯的時候,周圍的走廊上也站著病人,使人一面忙,一面很有罪疚感,恨不得自己能不吃不睡才好。

從台灣帶來的藥,有一部分已經用完了,村子裡有個雜貨店兼賣藥,卻供不上我們的需求。

而那女孩剛好是拿不到藥的一個,山村裡看病,和我們在台北不同,病人很可能是走了三個小時山路才到的。沒有藥給他們使我們很不安。

「你下個禮拜再來,那時候牙醫來看病,順便會帶第二批的藥來,今天沒有藥了。」

說那樣的話,使我的心很疼,在台北,藥像米、面一樣,大家簡直是濫吃,而這小女孩,翻山越嶺而來,只因來遲了,竟沒有一顆藥。

「沒有藥了?」她詫異中有平靜,「啊——沒有關係。」

說完,她匆匆走了,像是不敢耽擱下一個病人的樣子。她那副恭謹莊矜,不想麻煩別人的表情使我疼惜到了暗自憤怒起來。

我跑到迴廊上,只見人如潮湧,我心中衝動,只想大聲叫出來:

「老鄉親啊!在西方,那塊幸福的土地上,曾經有人說,人有免於飢餓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但對你們而言,願你們有『免於無醫療的自由』吧!求求你們不要用那樣感謝的眼光看著我們吧!要知道這根本就是你們的權利啊!你們的身體本來就該有人來照顧的啊!」

如果那天那女孩用抱怨的口吻說:

「哼!怎麼偏偏好輪到我就沒有藥了?」

或者:

「什麼?我從上個禮拜就來親戚家借住,今天早起又走了三個鐘頭的路,居然沒有藥?」

如果她生氣,如果她怨歎,我都會一邊向她解釋一邊覺得好過一點,可是,為什麼她偏用那麼卑微細小的聲音說:

「啊——沒有關係。」

二「有哩——」

在泰北行醫,問病是相當大的困難,文明世界裡的病人每每可以把自己的病形容得生動活潑,鉅細靡遺,山裡的難民卻辦不到。

「大娘,」掛號部的工作人員,打起雲南腔問話,「你哪裡不好過?」

「不好過啊!」大娘慢悠悠地應了一句,她很老了,一副劬勞的樣子,但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卻是無限信任如見神醫。

「哪裡不好過?」掛號處急了,不知該把她分給哪一位醫生,「頭痛不痛?」

「有哩——」(這兩個字她說得很慢,都讀作第一聲)

「胃痛嗎?」

「有哩——」

「關節痛?」

「有哩——」

「心痛?」

「有哩——」

「手膀痛?」

「有哩——」

不敢再問下去了,總之,她全身都痛,她如此高年,如此勞苦又如此營養不良,全身都難過倒也不是不可解的。

我獨自跑開去看山色,不遠的地方有大河日夜繞流,是什麼使我悲痛?是眼前這個無處不痛的老婦人,還是那位讓我無端想起的,另一個全身無處不病的叫作「中國」的老母親。

三「不是她丈夫——是全村。」

團裡的化驗師把結果公佈,那女人的病是瘧疾。我看他簡直有點興奮,竟對著顯微鏡大叫:

「快來看啊,台灣看不到這種東西!」

大夫緊張兮兮地通過翻譯問那女病人:

「她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丈夫。」

「去把她丈夫也叫來——」

「她生病,為什麼叫她丈夫來?」翻譯問。

「通常一個人有這種病,一家人都會有的,叫她丈夫也來看病,否則她病好了,她丈夫還病著,治了等於白治,她丈夫是不是也跟她一樣發冷發熱,臉色黃黃的?」

「是啊!是啊!」旁觀的人熱心地捅起嘴來,「不過不是她丈夫——是全村,他們那個村子的人全都發冷發熱,又黃又瘦。」

我們一時全噤住了!

在某個小山頭,有一村的人,全都是瘧疾病人。

我們或許可以到那個村子去出診,一一發給他們奎寧丸,但是,那有什麼用呢?除非我們先消滅他們的瘧蚊,而要消滅瘧蚊,除非整理整個環境……

「我起先只懷疑她丈夫——我沒有想到全村……」

大夫喃喃說著,一副被擊中什麼而要崩潰的樣子。

醫生所能做的,是多麼少的一部分,我們每想起那個不知名的村子,心裡總有一陣抽痛。

四 獨臂人

車從山路下來,顛得人七葷八素,車到半途,終於不去理會尊嚴,大聲叫停。

停下來以後,我和何大夫跑到路邊去大吐,吐完了,用土掩好,繼續上路。

終於到了巴山,一個類似三岔路的地方,我跳下車來去買冰汽水喝,自己覺得自己只剩三分像人了。

正在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男子,他顯然已經站在那裡等了很久。

「姐姐,」他叫了我一聲,「你們就是從台北來,過兩天要上老象堂去看病的人嗎?」

我當時被那樣親切的聲音一驚,整個人醒了過來。

在台北也常被人叫姐姐,但習慣上叫的人只叫「張姐姐」,叫開了連老一輩的朋友如王藍也這樣叫我。

但忽然在荒山野嶺的小驛站上被陌生人那樣親切地叫一聲姐姐,心裡的感覺竟是驚動。其實,「姐姐」一稱在這個地區很流行,不一定指比自己年齡大的女子,只是一種尊稱,我曾聽一個女病人叫何大夫姐姐,請她為自己裝樂譜,當時也聽得耳熱心酸。

「你怎麼知道是我們?」

「我昨天就來等了,我想你們車子一定從這裡過,你們要多少被子、褥子?要不要我們替你們準備伙食,伙食要多少錢一天的?」他一一細問。

「我們有二十四個人,伙食要麻煩你們,七百銖一天(約台幣一千二百元),好嗎?」

這一帶窮鄉僻壤,根本沒飯店旅館,我們一路總是睡民房,委託別人辦伙食,當然,偶然也會接受招待。

「好。那我就去準備了。」

喝完汽水我們上車——我這才敢好好看他一眼,他是個獨臂人,一隻袖子空蕩蕩的,袖口塞在腰帶裡,剛剛我不敢注視他,怕傷了他的自尊。

以後熟了,才知道斷臂的由來。

小時他曾經胳臂受傷,有人教他們一個土方,把活雞連毛帶血斬成醬,趁熱敷上包好,一個禮拜取下,不料患部卻格外紅腫潰爛,病毒侵入骨中,醫生要他鋸斷手臂……

誰來幫助遠方的同胞有「免於無知的自由」呢?

五 苗孩的酷刑

那天早上我們到苗人村去採血液,想知道瘧疾散佈的情形。

在路上,我們碰到那苗人小孩。他差不多八九歲,是個清秀的小男孩,眼光卻是呆滯畏葸的。

走近了,馬教士上去和大人打招呼,小孩低頭垂眉,一言不發。

「他兩隻腳全燙爛了,你看!」

「怎麼啦?」大家雖然只看到一小角,卻也大驚失色。

「他其實本來只是打擺子(即瘧疾),他們苗人有個土法子,聽說是把一大鍋水燒得滾滾的,然後再燒紅烙鐵,並且把鐵往水裡一丟,就會冒起一陣很熱的蒸氣,把小孩拿棉被包了,熏這蒸氣,擺子就會好。」

可是這孩子被太強的蒸氣所傷,下半身的皮全爛了,上身和手也燙傷了好幾塊,他整個的皮膚變成難看而難受的紅疤。

小孩忍耐著由我們看他的疤,並且那位帶著他的大人(似乎是他叔叔)答應下午來讓大夫為他還未結疤的傷口搽藥。

擦上消毒藥,發現我們所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如果真要治的話需要一流的醫院,在隔離無菌的地方慢慢進行整形手術,不是我們這種奔波千里的醫療隊所能做的。

本來幾顆奎寧就可以解決的事,如今那孩子卻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表皮。如果他有幸適時碰到一位醫生……不能想下去了,一年有多少苗人死於這種治療,有多少小孩傷於這種治療,在文明的觸角伸不到的地方,活著,是一件艱辛的事。

六 毒藥偏方

吃滴滴涕的事情在文明世界裡好像也聽過,其目的在自殺,但在泰北地區,滴滴涕卻是某些人相信的偏方,認為可以根治很多病。不止一次,有人帶滴滴涕粉來問我們可不可以吃。這樣簡單的問題竟一再被問不免驚奇,想來想去大概是源於「以毒攻毒」的思想。

有一次,碰到幾個中階層人物,我試著想提醒一下,便說:

「咦,你們知道嗎,這裡居然有好多人想用滴滴涕治病,這種觀念上的誤差最可怕不過了!」

「哦,話也不能這麼說,這種事說不定真有用!」

想不到對方的反應竟是如此,接著他又振振有詞地接著說下去:

「碌碌粉你知道吧?」

「碌碌粉是什麼?」

「一種毒藥,殺老鼠的毒藥,我就認識一個女的,她那時血癌,不想活了,吃碌碌粉自殺,咦,沒想到沒死,病好了,到現在還活著呢!」我一時為之語塞,在傳統與現代的醫療裡,最怕這種言之鑿鑿的「單一經驗普遍化」,對方說著說著,興奮起來,又舉了個例子:

「還有一次,我們要給馬打針,因為怕馬生瘟,藥水放在茶杯裡,有半杯那麼多,幾十匹馬的份呢,忽然有位老兄走進來,口渴,拿起來就喝了,那藥的顏色又剛好跟茶一樣嘛,過一會,我們把針準備好了,咦?怎麼藥水不見了,到處找,剛才明明放在桌上的嘛!問來問去才知道他老兄喝了,好啦,我說,你等著死吧,幾十匹馬的瘟藥哩!咦?怪事了,他後來也沒死,他本來有肺病的,肺病倒好啦!其實這種事也沒關係,反正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定碰上了就碰好了!」

我歎了口氣,在沒有現代醫療的地方,叫他們不信仰偏方又信仰什麼呢?

七 「我愛你」,小啞巴

每次看到一個啞巴小孩,我的哀傷就會加深一層。每個啞巴小孩其實必然是個聾子,而且根據家長的說法幾乎千篇一律是發高燒造成的後遺症(當然,從醫學觀點來看,高燒是現象,原因應是中耳炎,或腦膜炎)。

看得出來,其中有些是很聰明的孩子,但這個地區並沒有聾盲教育,眼看著他們漸漸成為家人的牽累,我恍如古希臘預言家因能預見一切悲劇而深感痛苦。有一天,當他們父母逐漸老去,誰來照顧他們呢?

有一個小啞巴,大約十三歲吧,穿著條長褲,留著頭半長不短的頭髮,我一直沒搞清他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只知道他殷殷的眼睛老是望著我。我沒有學過殘障教育卻會一句「我愛你」的手語,我教了他,以後,在小小的荒村裡,走來走去碰面的時候,我們總互做一次這手語。我又教他用舌頭在上膛兩種不同的打響,他也一學就會。

如果有人教他們,是不是此間也不乏海倫·凱勒呢?

以後有人把那小孩的名字告訴我。他叫孫泰清,泰大概指泰國,清應該是指清萊省,當時取這名字無非是能獲定居,取為留念的意思。或者,清字也可以解釋為天下廓清的意思。無論如何,那是一個充滿祝福的名字。

整個泰北的難民都是一批難於立足的人,但聾啞小孩恐怕是難於立足者裡面最難於立足的,而貧窮和醫藥落後,顯然仍會不斷地為他們製造更多的聾啞兒童。

我能為他們爭取些什麼呢?——在說過「我愛你」之後。

八 我不敢叫他注重營養

她是一個甜美利落、受過良好訓練的資深護士,眼神聲調無一處不溫柔,碰到這種人,我自己也恨不得生病了。在整個「泰北送炭」的行程裡能有這些女孩同行真是好。

可是,有一個黃昏,醫療工作告一段落,夜間的晚會還沒有開始,我們在雨後多沙的瘠地上散步,她的神情忽然十分憂戚:

「起先,我還常勸病人要多注意營養,現在,我連勸他們多吃點飯的話也不敢說出口了,他們根本沒有多少飯可以吃……我真的不忍心再勸人吃飯了。」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所有文明社會裡適用的那一套醫療,在這裡往往英雄無用武之地。

九 有人應未眠

我注意到胃藥總是消耗得特別快。

他們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胃痛呢?

小孩子的胃痛依我看其實是餓出來的,清晨吃了飯,就要等天黑父母從田里回來才有第二頓吃,而一天,也只有那兩頓。

阿卡人吃得比漢人更糟,有一天,我在臨時診所的外面,看到一家阿卡人蹲在地上抓食他們的午餐,午餐包在芭蕉葉裡,是一些拌了辣椒和香料的米飯——如此而已。偷看別人吃飯應該是件不禮貌的事,我為了看清楚一點,只好假裝有事,來來回回從他們身邊經過,但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更豐富的內容。

胃痛的另一個原因是愁煩,不能確定的生存地位,茫茫無望的前途,子女的發展受限制,思念故土的煎熬,異域寄命的痛楚……想想都令人憂傷心碎啊!

捧著大沓的醫療單,我在其上讀到的不是病名和藥名,而是一部沒有付梓的近代史,一首沒有曲調的民族流亡的哀歌,一段段沒有文字的陳情書。

今夜,華燈萬盞中有多少酒醉飯飽?而遙遠的荒山裡有人應未眠——由於胃痛。

十 八十歲的小妹

看病的過程裡,「掛號處」工作也夠煩的。問病情固然不易,連問名字都不簡單,尤其是問女人的名字,通常被問的女子多半扭扭捏捏,臉色尷尬,並且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有時人如潮湧卻偏碰到這種嬌羞不肯答話的女人,不免心煩。可是轉而一想,其實,這不就是東方傳統女人的樣子嗎?二十年前你到旗山,到內埔,所碰到的女人不就是這樣的嗎?本來嘛,女人的閨名怎可隨便示人?好在這時候,往往有一位旁邊站著的人熱心幫忙:

「她叫張四妹!」

奇怪的是,這些女人的名字往往相同,發藥的人叫一聲:

「小妹!」

居然會跑出好幾個人來搶藥。

於是只好加上形容詞:

「看肚子痛的張四妹!」

「看頭痛的張四妹!」

或者:

「八歲的小妹!」

「八十歲的小妹!」

旁邊的人一邊等著看病,一邊被這種奇特的叫名法弄得笑成一團。

想這些女子,守著山,守著田地,守著漢子(雲南話叫丈夫為漢子),過簡單的一生,似乎並不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算來,一個從小叫熟了的「小妹」也就可以過一世了。而那八歲的小妹呢?她將來一生又是怎樣的?

十一 最溫柔的醫學

針灸,算不算最溫柔的醫學呢?

在文明的社會裡,核子醫學、顯微醫學動輒便是幾千萬的預算,一部偉大複雜的機器,盛氣凌人地霸住一個房間。而在泰北荒山裡,你拿什麼給人治病?我的一位朋友,幾年前放下美國銀行的職位,投身到那萬疊雲山裡去做宣教士,一旦碰到一位垂危的病人,他也只好背起病人,想到較為熱鬧的地方找醫生。山路走了幾小時,回頭看,那人已死,他又返身把死者背回家。

我每想起那件事,就眼濕。

如果我也能盡一點點力量為人去沉痾,如果……

親手為人扎針,是一種奇緣,我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曾經一度做針灸密醫,好在學車的人身旁如果有教練就不算違法,我因為有真正的針灸醫生在身旁壯膽,並且親自用鉛字筆點上該扎的位置,所以比較心安。

那一帶的人幾乎都有膝蓋酸疼的毛病,原因大概可以想像,由於種田,長年在水田里,又由於貧窮只能以人力代牛力,久而久之,膝蓋便受不住了,面對針灸救星,內外膝的兩針大概是逃不了的。

初次把針刺進這些人的皮膚,內心忽然生出亦悲亦喜的大震動,竟是這樣風打霜侵的粗糙皮膚啊!在台北,在我的朋友裡,從來不曾看過這種深褐色的,堅厚的,干皴的,下面幾乎感覺不到脂肪層的皮膚。要把針扎進這種皮膚而又不致把針弄彎,真需要屏氣凝神,勁力內斂。

那是怎樣溫柔的一種醫學啊!當你把一根針那樣具體地捅在病者的眉間、耳垂或是胸、頸、腕、肘以及腿、踝或後腦上,你輕輕地扎入,然後打著雲南腔和他們話家常。

「大娘,你作田?作地?(田指山田,地指水稻。)包麥(即玉米)收得好不好?」

「灸」比「針」應該是尤其美麗的,針插進去以後,或以手擰,或以電波相接,先讓它振動一下,然後拿一小團艾絨,捏在針頭上,並且點起火來。暖暖的煙慢悠悠地騰起,一時之間,彷彿楚辭裡的香草世界都復活了,淡淡的芳香,微微的暖意,據說,這時的熱力會傳入病人身體裡去,望著那細小的火光終於成燼,萬般心事,只化作簡單的一句問話。

「大爹,好過些沒有?」

他們幾乎千篇一律地說:「好多了,好多了,多謝了,托你們的福啊——」我每每疑心他們是禮貌上要多給我們一點面子,但內心仍萬分感謝這種中國式的寬厚多禮。

通過那樣溫柔的醫學,我會一直記得那些滄桑的臉,那些受難的肌膚,一針下去,觸手的全是三十年來的辛酸和委屈啊!小小的艾絨燃起,分明是醫者的一線心香啊,邈邈的古中國從熏氣裡柔和地俯身,俯身抱住了被醫者的疼痛以及醫者的心摧。

這樣說,針灸該不該算是最溫柔的醫學呢?

十二 咦,你不是美斯樂的人嗎?

清萊府的醫療行程結束以後,我獨自先到曼谷,丈夫帶團繼續騎騾前往清邁府的深山裡去。

到曼谷,是為了採訪一位將軍,住在「維多利亞大酒店」,那名字有一種可笑的英殖民地的貴族氣味,從孤軍的山頭回到曼谷,只覺觸目一片軟紅塵,自己卻彷彿身歷幾世幾劫,寂然不肯再為凡俗動心了。

早起,自己沖了一杯隨身帶的脫脂奶粉,算是早餐,這陣子花任何一點錢內心總有強烈的罪惡感。

喝完牛奶,下樓,餐廳裡將軍正在請一位台灣來的男孩吃早餐,規規矩矩的西式早餐從橙汁到麥片,到咖啡,一道道來,看在眼裡竟覺得恍如隔世。

男孩姓李,大約十九二十歲,剪個中學生的三分頭,戴眼鏡,這次便要到美斯樂去試試墾殖。

這陣子在山裡我一直亂講雲南話,現在,雖然身在曼谷,而且又在陣陣煎培根鹹肉的香味裡,我竟仍然改不過口來。

看看那愣頭愣腦第一次出來的憨厚男孩,那年紀只有半個我那麼大的男孩,我不覺想囉唆幾句:

「你要留意呀——泰國這地方壞人多,你背起個航空公司的包包,一看就是觀光客的樣子,當心小偷要偷你的……」

男孩傻乎乎地一笑:

「不用啦!不用留心啦!昨天就偷光了,錢、相機、手錶,一起被摸光了!」

他該昨天先碰到我的,這愣小子。

說著說著,話從美斯樂轉到台北,那男孩忽然停了吃,驚奇地看我,對我能談台北無限驚訝:

「咦,你不是美斯樂的人嗎?你也去過台北!」

「我?我剛從美斯樂來沒錯,但是我家在台北啊!」

「可是,你怎麼會講雲南話呢?」

真是愣小子,世上哪有真雲南人會說出這麼糟糕的雲南話來?其實是他自己的雲南話說得太糟,所以沒有鑒賞力。

「那你又跑去美斯樂做什麼?」

「我們有一些特別的捐款送來,也有些醫生護士工程師和民歌手一起來,要做點實際的事——」

「哦,哦,我知道了,報上登過,有個叫張曉風的——」

桌上其他的客人一時都大笑起來,將軍他終於說話了:

「你當她是誰啊,她就是張教授啊!」

泰北的中國人,習慣上稱人極客氣,總是教授教授的不離口,聽來很不自在。

那傻男孩兀自不肯服氣,還一個勁地說:

「怎麼會?你雲南話講得比我好!」

其實,使我被誤會為美斯樂難民的絕不是我那口半吊子雲南話,而是我一張曬黑的臉,衣褶和鞋履上的塵泥以及眉目之間恍恍惚惚與難胞同其大悲苦同其大定靜的神色。

人,如果在情有所專、心有所繫的時候,小小的胸臆中,哪裡還有空間去點收人間的褒貶?但如果說整個泰北之行中我曾為一句話而忻然色喜,並且亟願誇示於人的,便是那傻男孩說的:

「咦,你不是美斯樂的人嗎?」

大型家家酒

事情好像是從那個走廊開始的。

那走廊還算寬,差不多六尺寬,十八尺長,在寸土寸金的台北似乎早就有資格搖身變為一間房子了。

但是,我喜歡一條空的走廊。

可是,要「空」,也是很奢侈的事,前廊終於淪落變成堆棧了。堆的東西全是那些年演完戲捨不得丟的大件,譬如說,一張拇指粗的麻繩編的大漁網曾在《武陵人》的開場戲裡像征著掙扎鬱結的生活,兩塊用扭曲的木頭做的坐墩,幾張導演欣賞的白鐵皮,是在《和氏璧》中卞和妻子生產時用來製造扭曲痙攣的效果的……那些東西在舞台上,在聲光電化所組成的一夕滄桑中當然是動人的,但堆在一所公寓四樓的前廊上卻猥瑣骯髒,令人一進門就為之氣短。

事情的另外一個起因是由於家裡發生了一件災禍,那就是餘光中先生所說的「書災」。兩個人都愛書,偏偏所學的又不同行,於是各人買各人的。原有的書櫃放不下,弄得滿坑滿谷,舉步維艱,可恨的是,下次上街,一時興奮,又忘情地肩馱手抱地成堆地買了回來。

當然,說來書也有一重好處,那時新婚,租了個舊式的榻榻米房子,前院一棵短榕樹,屋後一片猛開的珊瑚籐,在樹與籐之間的十坪空間我們也不覺其小,如果不是被左牽右絆弄得人跌跌撞撞的書堆逼急了,我們不會狗急跳牆想到去買房子。不料這一買了房子,數年之間才發現自己也糊里糊塗地有了「百萬身價」了,邱永漢說「貧者因書而富」,在我家倒是真有這麼回事,只是說得正確點,應該是「貧者因想買房子當書櫃而富」。

若干年後,我們陸續添了些書架。

又若干年後,我把屬於我的書,一舉搬到學校的研究室裡,逢人就說,我已經安排了「書的小公館」。書本經過這番大移民倒也相安了一段時間。但又過了若干年,仍然「書口膨脹」,我想來想去,打算把一片九尺高、二十尺長的牆完全做成書牆。

那時剛放暑假,我打算要好好玩上一票,生平沒有學過室內裝潢,但隱隱約約只覺得自己會喜歡上這件事。原來的計劃只是整理前廊,並做個頂天立地的書櫃,但沒想到計劃愈扯愈大。「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為?」終於決定全屋子大翻修。

天熱得要命,我深夜靜坐,像入定的老僧,把整個房子思前想後地參悟一番,一時之間,屋子的前世此世和來世都來到眼前。於是我無師自通地想好了步驟,第一,我要親自到全台北市去找材料,這些年來我已經愈來愈不佩服「純構想」了,如果市面上沒有某種材料,設計圖的構想就不成立。

我先去找瓷磚,有了地的顏色比較好決定房間的色調,瓷磚真是漂亮的東西——雖然也有讓人噁心想吐的那種。我選了磚紅色的窯變小方磚鋪前廊,窯變磚看來像烤得特別焦脆香滋的小餅,每一條紋路都彷彿火的圖案,廚房鋪土黃,浴室則鋪深藍的羅馬瓷磚,為了省錢算準了數目只買二十七塊。

兩個禮拜把全台北的瓷磚看了個飽,又交了些不生不熟的賣瓷磚的朋友,我覺得無限得意。

廚房流理台的估價單出來了,光是不銹鋼廚具竟要七八萬,我嚇呆了,我才不買那玩意,我自有辦法解決。

到建國南路的舊料行去,那裡原是我平日常去的地方,不買什麼,只是為了轉來轉去地去看看那些舊木料、檜木、杉木、香杉……靜靜地躺在陽光下、蔓草間。那天下午我駕輕就熟地去買了一條八尺長的舊杉木,只花三十塊錢,原想坐出租車回家,不料木料太長,放不進,我就扛著它在夕陽時分走到信義路去搭公車,姿勢頗像一個扛槍的小兵。回到家把木頭刷上透明漆,紋理斑節像雕塑似的全顯出來了,真是好看。我請工人把木頭釘在牆上,木頭上又釘些粗鐵釘(那種釘有手指粗,還帶一個九十度的鉤,我在重慶北路買到的,據說原來是釘鐵軌用的),水壺、水罐、平底鍋就掛在上面,頗有點美國殖民地時期的風味。

其實,白亮的水壺,以及高雄船上賣出來的大肚水罐都是極漂亮的東西,花七八萬塊買不銹鋼廚具來把它們藏起來太可惜了。我甚至覺得一隻平底鍋跟一個花缽是一樣亮眼的好東西,大可不必藏拙。

我決定在瓦斯爐下面做一個假的老式灶,我拒絕不了老灶的誘惑。小時候讀過劉大白的詩,寫村婦的臉被灶火映紅的動人景象,不知道是不是那首詩作怪,我竟然真的傻里傻氣地滿台北去找生鐵鍛鑄的灶門。有人說某個鐵工廠有,有人說鶯歌有,有人說後車站有,有人說萬華有……我不管消息來源可不可靠,竟認真地一家一家地去問。我走到雙連,那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走著走著,二三十年的台北在腳下像浪一樣地湧動起來。我曾經多愛吃那小小圓圓中間有個小洞的芝麻餅,(咦!現在也不妨再買個來吃呀!)我曾在擠得要死的人群裡驚看野台戲中的蚌殼精如何在翻攪的海浪中載浮載沉。鐵路旁原來是片大泥潭,那些大片的綠葉子已經記不得是芋頭葉還是荷葉了,只記得有一次去釆葉子幾乎要陷下去,愈急愈拔不出腳來……

三十年,把一個小女孩走成一個婦人,雙連,仍是熙熙攘攘的雙連。而此刻走著走著,竟魔術似的,又把一個婦人走回為一個小女孩。

天真熱,我一路走著,有點忘記自己是出來買灶門的了,猛然一驚,趕緊再走,灶門一定得買到,不然就做不成灶了。

「灶門是什麼?」一個年輕的夥計聽了我的話高聲地問他的老頭家。

我繼續往前走。那傢伙大概是太年輕了。

「你跟我到後面倉庫去看看。」終於有一位老頭答應我去翻庫存舊貨。

「唉喲,」他嘮嘮叨叨地問著,「台北市哪有人用灶門,你是怎麼會想到用灶門的?」

天,真給他翻到了!價錢他已經不記得了,又在灰塵中去翻一本陳年賬簿。

我興沖沖地把灶門交給泥水工人去安裝,他們一直不相信這東西還沒有絕跡。

灶門裡頭當然沒有燒得嗶剝的木柴,但是我也物盡其用地放了些瓶瓶罐罐在灶肚子裡。

不知道在台北市萬千公寓裡,有沒有哪個廚房裡有一個「假灶」的,我覺得在廚房裡自苦了這麼多年,用一個棕紅色瓷磚砌的假灶來慰勞自己一下,是一件言之成理的事。自從有了這個灶,丈夫總把廚房當作觀光勝地引朋友來看,有些人竟以為我真的有一個灶,我也不去說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