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某個不曾遭歲月蝕掉的畫面 > 第三輯 鞦韆上的女子 >

第三輯 鞦韆上的女子

使她們愉悅的是春天,是身體在高下之間擺盪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唐代最幼小的女詩人

她的名字?哦,不,她沒有名字。我在翻全唐詩的時候遇見她,她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小一行。

然而,詩人是不需要名字的,《擊壤歌》是誰寫的?那有什麼重要?「關關雎鳩」的和鳴至今迴響,任何學者想為那首詩找作者,都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也許出於編撰者的好習慣,她勉強也有個名字。在全唐詩兩千二百個作者群裡,她有一個可以辨識的記號,她叫「七歲女子」。

七歲,就會寫詩,當然很天才,但這種天才,不止她一個人,有一個叫駱賓王的,也是個小天才,他七歲那年寫了一首詠鵝的詩,很傳誦一時:

鵝 鵝 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駱賓王后來列名初唐四傑,算是混出名堂的詩人。但這號稱「七歲女子」的女孩,卻再沒有人提起她,她也沒有第二首詩傳世。

幾年前,我因提倡「小學生讀古典詩」,被編譯館點名為編輯委員,負責編寫給小學孩子讀的古詩。我既然自己點了火,想脫逃也覺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每週一次去上工。

開編輯會的時候,我堅持要選這個小女孩的詩,其他委員倒也很快就同意了。全唐詩四萬八千首,全宋詩更超越此數,中國古典詩白紙黑字印出來的,我粗估也有三十萬首以上(幸虧,有些人的詩作亡佚消失了,像宋代的楊萬里,他本來一口氣便寫了兩萬多首,要是人人像他,並且都不失傳,豈不累死後學),在如此豐富的詩歌園林裡無論怎樣攀折,都輪不到這朵小花吧?

但其他委員之所以同意我,想來也是驚訝疼惜作者的幼慧吧?最近這本書正式出版,我把自己為小孩寫的這首詩的賞析錄在此處,聊以表示我對一個女子在妻職母職中逝去的天才的哀惋和敬意。

大殿上,武則天女皇帝面向南方而坐,她的衣服華麗,如同垂天的雲霞,她的眉眼輕揚,威風凜凜。

遠遠有個小女孩走進大殿上,她很小,才七歲,大概事先有人教過她,她現在正規規矩矩低著頭,小心地往前走去。比起京城一帶的小孩,她的皮膚顯得黑多了,而且黑裡透紅,光澤如綢緞,又好像剛才游完泳,才從水裡爬上來似的。

女皇帝臉上露出微笑,她想:這個可愛的,來自廣東的南方小孩,我倒要來試試她。中國土地這麼大,江山如此美麗,每一個遙遠的角落裡,都可能產生了不起的天才。

「聽說你是個小天才呢!那麼,吟一首詩,你會不會?我來給你出個題目——《送兄》,好不好?」

女孩立刻用清楚甜脆的聲音吟出她的詩來:

送兄

別路雲初起

離亭葉正飛

所嗟人異雁

不作一行歸

翻成白話就是這樣:

哥哥啊!

這就是我們要分手的大路了

雲彩飛起

路邊有供旅人休息送別的涼亭

亭外,是秋葉在飄墜

而我最悲傷歎息的就是

人,為什麼不能像天上的大雁呢

大雁哥哥和大雁妹妹總是排得整整齊齊

一同飛回家去的啊!

女皇帝一時有點呆住了,在那麼遙遠的南方,也有這樣出口成章的小小才女,真是難得啊!於是她把小女孩叫到身邊來,輕輕握住小女孩的手,仔細看小女孩天真卻充滿智慧才思的眼睛,她彷彿看到一個活潑的、向前的,而又光華燦爛的盛唐時代即將來臨。

遇——遇者,不期而會也(《論語義疏》)

生命是一場大的遇合。

一個民歌手,在洲渚的豐草間遇見關關和鳴的雎鳩,——於是有了詩。

黃帝遇見磁石,蒙恬初識羊毛,立刻有了對物的驚歎和對物的深情。

牛郎遇見織女,留下的是一場惻惻然的愛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裡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話。

夫子遇見泰山,李白遇見黃河,陳子昂遇見幽州台,米開朗基羅在混沌未鑿的大理石中預先遇見了少年大衛,生命的情境從此就不一樣了。

就不一樣了,我渴望生命裡的種種遇合,某本書裡有一句話,等我去讀、去拍案。田間的野老,等我去瞭解、去驚識。山風與發,冷泉與舌,流雲與眼,松濤與耳,他們等著,在神秘的時間的兩端等著,等著相遇的一剎——一旦相遇,就不一樣了,永遠不一樣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樣的情節,我一直在等待著種種發生。

人生的棧道上,我是個趕路人,卻總是忍不住貪看山色。生命裡既有這麼多值得駐足的事,相形之下,會不會誤了宿頭,也就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

菲律賓機場意外地熱,雖然,據說七月並不是他們最熱的月份。房頂又低得像要壓到人的頭上來,海關的手續毫無頭緒,已經一個鐘頭過去了。

小女兒吵著要喝水,我心裡焦煩得要命,明明沒幾個旅客,怎麼就是搞不完。我牽著她四處走動,走到一個關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貿然過去,只呆呆地站著。

忽然,有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鏤花白襯衫的男人,提著個007的皮包穿過關卡,頸上一串茉莉花環。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中國人。

茉莉花是菲律賓的國花,串成兒臂粗的花環白盈盈的一大嘟嚕,讓人分不出來是由於花太白,白出香味來了,還是香太濃,濃得凝結成白色了。

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無論如何總霸道地覺得茉莉花是中國的,生長在一切前庭後院,插在母親鬢邊,別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兒歌裡的: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我攙著小女兒的手,凝望著那花串,一時也忘了溜出來是幹什麼的。機場不見了,人不見了,天地間只剩那一大串花,清涼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賓人,沒有人會聽懂我在喃喃些什麼。

但是,那戴花環的男人忽然停住腳,回頭看我,他顯然是聽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環,說:

「送給你吧!」

我愕然,他說中國話,他竟是中國人,我正驚詫不知所措的時候,花環已經套到我的頸上來了。

我來不及地道了一聲謝,正驚疑間,那人已經走遠了。小女兒興奮地亂叫:

「媽媽,那個人怎麼那麼好,他怎麼會送你花的呀?」

更興奮的當然是我,由於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圍住,我忽然自覺尊貴起來,自覺華美起來。

我飛快地跑回同伴那裡去,手續仍然沒辦好,我急著要告訴別人,愈急愈說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為我開玩笑。

「媽媽,那個人怎麼那麼好,他怎麼會送你花的呀?」小女兒仍然誓不甘休地問。

我不知道,只知道頸間胸前確實有一片高密度的花叢,那人究竟是感動於乍聽到的久違的鄉音?還是簡單地想「寶劍贈英雄」,把花環送給賞花人?還是在我們母女攜手處看到某種曾經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經匆匆走遠了,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面目,只記得他溫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當我在南部小城母親的花圃裡摘弄成把的茉莉,我會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個人,一串花,以及魂夢裡那圈不凋的芳香。

那種樹我不知道是黃槐還是鐵刀木。

鐵刀木的黃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團,密不通風,有點滯人,但那種樹開的花卻松疏有致,成串地垂掛下來,是陽光中薄金的風鈴。

那棵樹被圈在青苔的石牆裡,石牆在青島西路上。這件事我已經注意很久了。

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車塵彌天的青島西路上會有一棵那麼古典的樹,可是,它又分明在那裡,它不合邏輯,但你無奈,因為它是事實。

終於有一年,七月,我決定要犯一點小小的法,我要走進那個不常設防的柴門,我要走到樹下去看那交枝錯柯美得逼人的花。一點沒有困難,只幾步之間,我已來到樹下。

不可置信的,不過幾步之隔,市聲已不能擾我,腳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只覺身子騰空而起,霎時間已來到群山清風間。

這一樹黃花在這裡進行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頑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地站在樹下仰天,才覺萬道花光如當頭棒喝,夾腦而下,直打得滿心滿腔一片空茫。花的美,可以美到令人恢復無知,恢復無識,美到令人一無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著那花,哈,好個對手,總算讓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樹黃花,在那裡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臉貼近樹幹,忽然,我驚得幾乎跳起來,我看到蟬殼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眼睛部分晶凸出來,那樣宗教意味的蟬的遺蛻。

蟬殼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時候最愛撿拾的寶物,乍然相逢,幾乎覺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寵。它輕輕一撥,像撥動一座走得太快的鐘,時間於是又回到混沌的子時,三十年的人世滄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復為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沿著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剝下昨夜眾蟬新蛻的薄殼。

蟬殼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頭剝取。

小小的蟬殼裡,怎麼會容得下那長夏不歇的鳴聲呢?那鳴聲是渴望?是欲求?是無奈的獨白?

是我看蟬殼,看得風多露重,歲月忽已晚呢?還是蟬殼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天荒呢?

我繼續剝更高的蟬殼,準備帶給孩子當不花錢的玩具。地上已經積了一堆,我把它背上裂痕貼近耳朵,一一於未成音處聽長鳴。

而不知什麼時候,有人紅著眼睛從甬道走過。奇怪,這是一個什麼地方?青苔厚石牆,黃花串珠的樹,樹下來來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頭往高窗望去,香煙繚繞而出,一對素燭在正午看來特別黯淡的室內躍起火頭。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後,似乎忽然間我想起,這裡大概就是台大醫院的太平間了。

流淚的人進進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蟬殼旁,一陣當頭籠罩的黃花下。忽然覺得分不清這三件事物,死,蟬殼以及正午陽光下亮得人目眩的半透明的黃花。真的分不清,蟬是花?花是死?死是蟬?我癡立著,不知自己遇見了什麼?

我後來仍然日日經過青島西路,石牆仍在,我每注視那棵樹,總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遇嗎?我一無所遇嗎?當樹開花時,花在嗎?當樹不開花時,花不在嗎?當蟬鳴時,鳴在嗎?當鳴聲消歇,鳴不在嗎?我用手指摸索著那粗糲的石牆,一面問著自己,一面並不要求回答。

然後,我越過它走遠了。

然後,我知道那種樹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從梵文譯過來的,英文是golden shower,怎麼翻呢?翻成金雨陣吧!

梅妃

梅妃,姓江名采,莆田人,婉麗能文,開元初,高力士使閩越選歸,大見寵幸,性愛梅,帝因名曰梅妃,迨楊妃入,失寵,逼遷上陽宮,帝每念之。會夷使貢珠,乃命封一斛以賜妃,不受,謝以詩,詞旨淒婉,帝命入樂府,譜入管弦,名曰一斛珠。

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當三千白頭宮女閒坐說天寶年的時候,當一場大劫扼死了楊玉環,老衰了唐明皇,而當教坊樂工李龜年(那曾經以音樂搖漾了沉香亭繁紅艷紫的牡丹的人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時節裡,那時候,你曾怎樣冷眼看長安。

梅妃,江采,你是中國人心中渴想得發疼的一個願望,你是痛苦中的美麗,絕望時的微焰,你是廟堂中的一隻鼎,鼎上的一縷煙,無可依憑,卻又那樣真實,那樣天恆地久地成為信仰的中心。

曾經,唐明皇是你的。

曾經,唐明皇是屬於「天寶」年號的好皇帝。

曾經,滿園的梅花連成芳香的雲。

但,曾幾何時,楊玉環恃寵入宮,七月七日長生殿,信誓旦旦的輕言蜜語,原來是可以戲贈給任何一隻耳膜的,春風裡牡丹騰騰烈烈煽火一般地開著,你遷到上陽宮去了,那裡的荒苔凝碧,那裡的垂簾寂寂。再也沒有宦官奔走傳訊,再也沒有宮娥把盞侍宴,就這樣忽然一轉身,檢點萬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樣真實而存在的是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點對生命的執著。

士為知己者死,知己者若不可得,士豈能不是士?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若不可遇,美麗仍自美麗。

是王右丞的詩,「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宇宙中總有億萬種美在生發,在輝燦,在完成,在永恆中鐫下他們自己的名字。不管別人知道或不知道,別人承認或不承認。

日復一日,小鬟熱心地走告:

那邊,楊玉環為了掩飾身為壽王妃的事實,暫時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

那邊,太真妃賜浴華清池了。

那邊,楊貴妃編了霓裳羽衣舞了。

那邊,他們在春日庭園小宴中對酌。

那邊,貴妃的哥哥做了丞相。

那邊,貴妃的姐姐封了虢國夫人,她騎馬直穿宮門。

那邊,盛傳著民間的一句話:「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

那邊,男貪女愛。

那邊……

而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那些故事就這樣傳著,傳著,你漠然地聽著,兩眼冷澈燦霜,如梅花。你隱隱感到大劫即將來到,天寶年的榮華美麗頃刻即將結束,如一團從錦緞上拆剪下來的繡壞了的繡線。

終有一年,那酡顏會萎落在塵泥間,孽緣一開頭便注定是悲劇。

有一天,明皇命人送來一斛明珠,你把珠子傾出,漠然地望著那一堆滴溜溜的渾圓透亮的東西,忽然覺得好笑。

你曾哭過,在剛來上陽宮的日子,那些淚,何止一斛明珠呢?情不可依,色不可恃,現在,你不再哭了,人總得活下去,人總得自己撐起自己來,你真的笑了。拿走吧,你吩咐來人,布衣女子,也可以學會拒絕皇帝的,我們曾經真誠過,正如每顆珍珠都曾瑩潔閃爍過,但也正如明珠一樣,它是會發黃黯敗的,拿回去吧,我恨一切會變質的東西。

拿走吧,梅花一開,千堆香雪中自有萬斛明珠,拿走吧,後宮佳麗三千,誰不想分一粒耀眼生輝的玩意。

而小鬟,仍熱心地走告。

那邊……

事情終於發生了。

漁陽鼙鼓動地而來,唐明皇成了落荒而逃的皇帝,故事仍被絮絮叨叨地傳來:

六軍不發,明皇束手了。

楊國忠死了。

楊貴妃也死了——以一匹白練——在掩面無言的皇帝之前。

楊貴妃埋了,有個老太婆撿了她的襪子,並且靠著收看客的錢而發了財(多荒謬離奇的尾聲)。

唐明皇回來了,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一個神經質的老人。

天寶的光榮全被亂馬踏成稀泥了。

而冬來時,梅妃,那些攘千臂以擎住一方寒空的梅枝,肅然站在風裡,恭敬地等候白色的祝福。

謝盡了牡丹,鬧罷了笙歌,梅妃,你的梅花終於開了,把冰雪都感動得為之含香凝芬的梅花。

在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之後,在夏荷秋菊之後,像是為爭最後一口氣,它傲然地開在那裡——可是它又並不跟誰爭一口氣,它只是那樣自自然然地開著,彷彿天地山川一樣怡然,你於是覺得它就是該在那裡的,大地上沒有梅花才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邀風、邀雪、邀月,它開著,梅妃,天寶年和天寶年的悲劇會過去,唯有梅花,將天恆地久地開著。

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銅錢

下午的陽光意外地和暖,在多煙多嶂的蜀地,這樣的冬日也算難得了。

藥香微微,爐火上氤氳著朦朧的白霧。那男子午寐未醒,一隻小狗偎著白髮婦人的腳邊打盹。

這麼靜。

婦人望著榻上的男子,這個被「消渴之疾」所苦的老漢(按:古人稱糖尿病為消渴之疾),他的手腳細瘦,膚色黯敗,她用目光愛撫那衰殘的軀體。

一生了,一生之久啊!

「這男人是誰呢?」老婦人卓文君支頤傾視自問。

記憶裡不曾有這樣一副面孔,他的頭髮已禿,頸項上疊著像駱駝一般的贅皮。他不像當年的才子司馬相如,倒像司馬相如的父親或祖父。年輕時候的司馬雖非美男子,但肌膚堅實,顧盼生姿,能將一把琴彈得曲折多情如一腔幽腸。他又善劍,琴聲中每有劍風的清揚裊健。又彷彿那琴並不是什麼人製造的什麼樂器,每根琴弦,一一都如他指尖瀉下的寒泉翠瀑,琤琤琮琮,淌不完的高山流水,谷煙壑雲。

猶記得那個遙遠的長夜,她新寡,他的琴聲傳來,如荷花的花苞在中宵柔緩拆放,彈指間,一池香瓣已燦然如萬千火苗。

她選擇了那琴聲,冒險跟隨了那琴聲,從父親卓王孫的家中逃逸。從此她放棄了僕從如雲、揮金如土的生涯。她不覺乍貧,狂喜中反覺乍富,和司馬長卿相守,彷彿與一篇繁富典麗的漢賦相廝纏,每一句,每一逗,都華艷難蹤。

啊,她永遠記得的是那倜儻不群的男子,那用最典贍的句子記錄了一代大漢盛世的人——如果長卿注定是記錄漢王朝的人,她便是打算用記憶來網羅這男子一生的人。

而這男子,如今老病垂垂,這人就是那人嗎?有什麼人將他偷換了嗎?卓文君小心地提起藥罐,把藥汁濾在白瓷碗裡,還太燙,等一下再叫他起來喝。

當年,在臨邛,一場私奔後,她和愛胡鬧的長卿一同開起酒肆來。他們一同為客人沽酒、燙酒,洗杯盞,長卿穿起工人褲,別有一種俏皮。開酒肆真好,當月光映在酒卮裡,實在是世間最美麗的景象啊!可惜酒肆在父親反對下強迫關了,父親覺得千金小姐賣酒是可恥的。唉!父親卻從來不知賣酒是那麼好玩的事啊!酒肆中觥籌交錯,眾聲喧嘩,糟曲的暖香中無人不醉——不是酒讓他們醉,而是前來要買它一醉的心念令他們醉。

想著,她站起來,走到衣箱前,掀了蓋,掏摸出一枚銅錢,錢雖舊了,卻還晶亮。她小心地把銅錢在衣角拭了拭,放在手中把玩起來。

這是她當年開酒肆賣出第一杯酒的酒錢。對她而言,這一錢勝過萬貫家財。這一枚錢一直是她的秘密,父親不知,丈夫不知,子女亦不知。珍藏這一枚錢其實是珍藏年少時那段快樂的私奔歲月。能和當代筆力最健的才子在一個壚前賣酒,這是多麼興奮又多麼紮實的日子啊!滿室酒香中盈耳的總是歌,迎面的都是笑,這枚錢上彷彿仍留著當年的聲紋,如同冬日結冰的池塘長留著夏夜蛙聲的記憶。

酒肆遵父命關門的那天,卓王孫送來僕人和金錢。於是,她知道,這一切逾軌的快樂都結束了。從此她仍將是富貴人家的妻子,而她的夫婿會挾著金錢去交遊,去進入上流社會,會以文字干祿。然後,他會如當年所期望的,乘「高車駟馬」走過升仙橋。然後,像大多數得意的男子那樣,娶妾。他不再是一個以琴挑情的情人。

事情後來的發展果真一如她所料,有了功名以後,長卿一度想娶一位茂陵女子為妾(啊!身為蜀人,他竟已不再愛蜀女,他想娶的,居然是京城附近的女子),文君用一首《白頭吟》挽回了自己的婚姻——對,挽回了婚姻,但不是愛情。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一心人」?世上有那一心一意的男人嗎?

藥涼了,可以喝了,她打算叫醒長卿,並且下定決心繼續愛他。不,其實不是愛他,而是愛屬於她自己的那份愛!眼前這衰朽的形體,昏眊的老眼,分明已一無可愛,但她堅持,堅持忠貞於多年前自己愛過的那份愛。

把銅錢放回衣箱一角,下午的日光已翳翳然,卓文君整發斂容,輕聲喚道:

「長卿,起來,藥,熬好了。」

許士林的獨白——獻給那些暌違母顏比十八年更長久的天涯之人

駐馬自聽

我的馬將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紅煙,娘!我回來了!

那尖塔戳得我的眼疼,娘,從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裡,我的夢裡,我寂寞童年唯一的風景,娘。

而今,新科的狀元,我,許士林,一騎白馬,一身紅袍來拜我的娘親。

馬踢起大路上的清塵,我的來處是一片霧,勒馬蔓草間,一垂鞭,前塵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講給我聽,只要溯著自己一身的血脈往前走,我總能遇見你,娘。

而今,我一身狀元的紅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一個全身通紅的赤子,娘,有誰能撕去這襲紅袍,重還我為赤子?有誰能摶我為無知的泥,重回你的無垠無限?

都說你是蛇,我不知道,而我總堅持我記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你初暖的春水裡被環護,我抵死也要告訴他們,我記得你乳汁的微溫。他們總說我只是夢見,他們總說我只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溫的,淚是燙的,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母親」。

而萬古乾坤,百年身世,我們母子就那樣緣薄嗎?才甫一月,他們就把你帶走了。有母親的孩子可聆母親的音容,沒母親的孩子可依向母親的墳頭,而我呢,娘,我向何處破解惡狠的符咒?

有人將中國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領域劃成關內關外,但對我而言,娘,這世界被截成塔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萬世的黝黑渾沌,塔外是荒涼的日光,無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後,我將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佇立,十八年,我重溯斷了的臍帶,一路向你泅去,春陽曖曖,有一種令人沒頂的怯懼,一種令人沒頂的幸福。塔牢牢地楔死在地裡,像以往一樣牢,我不敢相信你馱著它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會永永遠遠鎮住你。

十八年不見,娘,你的臉會因長期的等待而萎縮乾枯嗎?有人說,你是美麗的,他們不說我也知道。

認取

你的身世似乎大家約好了不讓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當我在井旁看一個女子汲水,當我在河畔看一個女子浣衣,當我在偶然的一瞥間看見當窗繡花的女孩,或在燈下衲鞋的老婦,我的眼眶便乍然濕了。娘,我知道你正化身千億,向我絮絮地說起你的形象。

娘,我每日不見你,卻又每日見你,在凡間女子的顰眉瞬目間,將你一一認取。

而你,娘,你在何處認取我呢?在塔的沉重上嗎?在雷峰夕照的一線酡紅間嗎?在寒來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脈動裡嗎?

是不是,娘,你一直就認識我,你在我無形體時早已知道我,你從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你從冥漠空無處摶我成體。

而在峨眉山,在競綠賽青的千巖萬壑間,娘,是否我已在你的胸臆中。當你吐納朝霞夕露之際,是否我已被你所預見?我在你曾仰視的霓虹中舒昂,我在你曾倚以沉思的樹幹內緩緩引升,我在花,我在葉,當春天第一聲小草冒地而生並歡呼時,你聽見我。在秋後零落斷雁的哀鳴裡,你分辨我,娘,我們必然從一開頭就是彼此認識的。娘,真的,在你第一次對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剎那,我潛在你無限的喜悅裡,而在你有所怨有所歎的時分,我藏在你的無限淒涼裡,娘,我們必然是從一開頭就彼此認識的,你能記憶嗎?娘,我在你的眼,你的胸臆,你的血,你的柔和如春漿的四肢。

娘,你來到西湖,從疊煙架翠的峨眉到軟紅十丈的人間,人間對你而言是非走一趟不可的嗎?但裡湖、外湖、蘇堤、白堤,娘,竟沒有一處可堪容你。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間一字相傳的血脈姓氏,為什麼人類只許自己修仙修道,卻不許萬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娘,我一頁一頁地翻聖賢書,一個一個地去閱人的臉,所謂聖賢書無非要我們做人,但為什麼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閱遍了人和書,我只想長哭,娘啊,世間原來並沒有人跟你一樣癡心地想做人啊!歲歲年年,大雁在頭頂的青天上反覆指示「人」字是怎麼寫的,但是,娘,沒有一個人在看,更沒有一個人看懂了啊!

南屏晚鐘,三潭印月,曲院風荷,文人筆下西湖是可以有無限題詠的。冷泉一徑冷著,飛來峰似乎想飛到哪裡去,西湖的遊人萬千,來了又去了,誰是坐對大好風物想到人間種種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你,又有誰呢?

西湖上的雨就這樣來了,在春天。

是不是從一開頭你就知道和父親注定不能天長日久做夫妻呢?茫茫天地,你只死心塌地眷著傘下的那一剎那溫情。湖色千頃,水波是冷的,光陰百代,時間是冷的,然而一把傘,一把紫竹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紙傘下,有人跟人的聚首,傘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一張沒有記憶的空白,而傘下的片刻卻足以傳誦千年。娘,從峨眉到西湖,萬里的風雨雷雹何嘗在你意中,你所以眷眷於那把傘,只是愛與那把傘下的人同行,而你心悅那人,只是因為你愛人世,愛這個溫柔綿纏的人世。

而人間聚散無常,娘,傘是聚,傘也是散,八十四支骨架,每一支都可能骨肉撕離。娘啊!也許一開頭你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樣,上天下地,你都敢去較量,你不知道什麼叫生死。你強扯一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間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一鬥,勝利的究竟是誰呢,法海做了一場靈驗的法事,而你,娘,你傳下了一則喧騰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裡誰需要法事?我們要的是可以流傳百世的故事,可以乳養生民的故事,可以輝耀童年的夢寐和老年的記憶的故事。

而終於,娘,繞著那一湖無情的寒碧,你來到斷橋,斬斷情緣的斷橋。故事從一湖水開始,也向一湖水結束,娘,峨眉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斷橋,一場驚天動地的嬰啼,我們在彼此的眼淚中相逢,然後,分離。

合缽

一隻缽,將你罩住,小小的一片黑暗竟是你從今而後頭上的蒼穹。娘,我在噩夢中驚醒千回,在那份窒息中掙扎。都說雷峰塔會在淒美的夕照裡趺坐,千年萬世,只專為鎮壓一個女子的情癡,娘,鎮得住嗎?我是不信的。

世間男子總以為女子一片癡情是在他們身上,其實女子所愛的哪裡是他們,女子所愛的豈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間的晴嵐、嵐中的萬紫千紅?女子所愛的是一切好氣象、好情懷,是她自己一寸心頭萬頃清澈的愛意,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柔情。像一朵菊花的「抱香枝頭死」,一個女子緊緊懷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麗的情操,而一隻法海的缽能罩得住什麼?娘,被收去的是那樁婚姻,收不去的是屬於那婚姻中的恩怨牽掛,被鎮住的是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著意飄散如暮春飛絮的深情。

——而即使身體,娘,他們也只能鎮住少部分的你,而大部分的你卻在我身上活著。是你的傲氣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當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屬於你的肺納,當我走路,我想到你在這世上的行跡。娘,法海始終沒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萬水間自在地觀風望月並且讀聖賢書,想天下事,與萬千世人摩肩接踵——借一個你的骨血糅成的男孩,借你的兒子。

不管我曾怎樣淒傷,但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著,不僅為爭一口氣,而是為賭一口氣!娘,你會贏的,世世代代,你會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而娘,塔在前,往事在後,十八年乖隔,我來此只求一拜——人間的新科狀元,頭簪宮花,身著紅袍,要把千般委屈,萬種淒涼,都並作納頭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嗎?

那倏然崩響的是暮雲嗎?

那頹然而傾斜的是雷峰塔嗎?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嗎?

是你嗎?娘,受孩兒這一拜吧!

你認識這一身通紅嗎?十八年前是紅彤彤的赤子,而今是宮花紅袍的新科狀元許士林。我多想扯碎這一身紅袍,如果我能重還為你當年懷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嗎?

當我讀人間的聖賢書,娘,當我援筆為文論人間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兒,滿腔是溫柔激盪的愛人世的癡情。而此刻,當我納頭而拜,我是我父之子,來將十八年的虧疚無奈並作驚天動地的一叩首。

且將我的額血留在塔前,做一朵長紅的桃花:笑傲朝霞夕照,且將那崩然有聲的頭顱擊打大地的聲音化作永恆的暮鼓,留給法海聽,留給一駭而傾的塔聽。

人間永遠有秦火焚不盡的詩書,法缽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將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數不盡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終有一天雷峰會倒,終有一天尖聳的塔會化成飛散的泥塵,長存的是你對人間那一點執拗的癡!

當我馳馬而去,當我在天涯海角,當我歌,當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無所不在地臨視我,熟知我,我的每一舉措於你仍是當年的胎動,扯你,牽你,令你驚喜錯愕,令你隔著大地的腹部摸我,並且說:「他正在動,他正在動,他要幹什麼呀?」

讓塔驟然而動,娘,且受孩兒這一拜!

後記:許士林是故事中白素貞和許仙的兒子,大部分的敘述者都只把情節說到「合缽」為止,平劇中「祭塔」一段也並不經常演出,但我自己極喜歡這一段,我喜歡那種利劍斬不斷、法缽罩不住的人間牽絆,本文試著細細表出許士林叩拜囚在塔中的母親的心情。

鞦韆上的女子

楔子

我在備課——這樣說有點嚇人,彷彿有多模範似的,其實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詞在上課前多看兩眼而已。我一向覺得少游詞最適合年輕人讀:淡淡的哀傷,悵悵的低喟,不需要什麼理由就愁起來的愁,或者未經規劃便已深深墜入的情劫……

「鞦韆外,綠水橋平。」

啊,鞦韆,學生到底懂不懂什麼叫鞦韆?他們一定自以為懂,但我知道他們不懂,要怎樣才能讓學生明白古代鞦韆的感覺?

這時候,電話響了,索稿的——緊接著,另一通電話又響了,是有關淡江大學「女性書寫」研討會的。再接著是東吳校慶籌備組規定要交散文一篇,似乎該寫點「話當年」的情節,催稿人是我的學生張曼娟,使我這犯規的老師惶惶無詞……

然後,糟了,由於三案並發,我竟把這幾件事想混了,鞦韆,女性主義,東吳讀書,少年歲月,粘粘為一,撕扯不開……

漢族,是個奇怪的族類,他們不但不太擅長唱歌或跳舞,就連玩,好像也不太會。許多遊戲,都是西邊或北邊傳來的——也真虧我們有這些鄰居,我們因這些鄰居而有了更豐富多樣的水果、嘈雜淒切的樂器、吞劍吐火的幻術……以及,哎,鞦韆。

在台灣,每所小學,都設有鞦韆架吧?大家小時候都玩過它吧?

但詩詞裡的「鞦韆」卻是另外一種,它們的原籍是「山戎」,據說是齊桓公征伐山戎的時候順便帶回來的。想到齊桓公,不免精神為之一振,原來這小玩意兒來中國的時候,正當先秦諸子的黃金年代。而且,說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孔子沒提過鞦韆,孟子也沒有。但孟子說過一句話:「咱們儒家的人,才不去提他什麼齊桓公晉文公之流的傢伙。」

既然瞧不起齊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勝利後帶回中土的怪物鞦韆了!

但這山戎身居何處呢?山戎在春秋時代住在河北省的東北方,現在叫作遷安市的一個地方。這地方如今當然早已是長城裡面的版圖了,它位於山海關和喜峰口之間,和避暑勝地北戴河同緯度。

而山戎又是誰呢?據說便是後來的匈奴,更後來叫胡,似乎也可以說,就是以蒙古為主的北方異族。漢人不怎麼有興趣研究胡人家世,敘事起來不免草草了事。

有機會我真想去遷安市走走,看看那鞦韆的發祥地是否有極高大奪目的漂亮鞦韆,而那裡的人是否身手矯健,可以把鞦韆蕩得特別高,特別恣縱矯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來決不「安於一地」,他們想來早已離開遷安市,「遷安」兩字顧名思義,是鼓勵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滿無所不在的漢人移民。

哎,我不禁懷念起古鞦韆的風情來了。

《荊楚歲時記》上說:「鞦韆,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輕趫,後中國女子學之,楚俗謂之施鉤,《涅槃經》謂之罟索。」

《開元天寶遺事》則謂:「天寶宮中,至寒食節,競豎鞦韆,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市士民因而呼之。」

《事物紀原》也引《古今藝術圖》謂:「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態,每至寒食為之,後中國女子學之,乃以條繩懸樹之架,謂之鞦韆。」

這樣看來,鞦韆,是季節性的遊戲,在一年最美麗的季節——暮春寒食節(也就是我們的春假日)舉行。

試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風乍至,花鳥爭喧,年輕的心一時如空氣中的浮絲游絮飄飄揚揚,不知所止。

於是,他們想出了這種遊戲,這種把自己懸吊在半空中來進行擺盪的遊戲,這種遊戲純粹呼應著春天來時那種擺盪的心情。當然也許和叢林生活的回憶有關。打鞦韆多少有點像泰山玩籐吧?

然而,不知為什麼,事情傳到中國,打鞦韆竟成為女子的專利。並沒有哪一條法令禁止中國男子玩鞦韆,但在詩詞中看來,打鞦韆的竟全是女孩。

也許因為初傳來時只有宮中流行,宮中男子人人自重,所以只讓宮女去玩,玩久了,這種動作竟變成是女性世界裡的女性動作了。

宋明之際,禮教的勢力無遠弗屆,漢人的女子,裹著小小的腳,蹭蹬在深深的閨閣裡,似乎只有春天的鞦韆遊戲,可以把她們蕩到半空中,讓她們的目光越過自家修築的銅牆鐵壁,而望向遠方。

那年代男兒志在四方,他們遠戍邊荒,或者,至少也像司馬相如,走出多山多嶺的蜀郡,在通往長安的大橋橋柱上題下:

「不乘高車駟馬,不復過此橋。」

然而女子,女子只有深深的閨閣,深深深深的閨閣,沒有長安等著她們去功名,沒有拜將台等著她們去封誥,甚至沒有讓嚴子陵歸隱的「登雲釣月」的釣磯等著她們去度閒散的歲月(「登雲釣月」是蘇東坡題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字,位置在浙江富陽,近杭州,相傳那裡便是嚴子陵釣灘)。

我的學生,他們真的會懂鞦韆嗎?她們必須先明白身為女子便等於「坐女監」。所不同的是,有些監獄窄小湫隘,有些監獄華美典雅。而鞦韆卻給了她們合法的越獄權,她們於是看到遠方,也許不是太遠的遠方,但畢竟是獄門以外的世界。

秦少游那句「鞦韆外,綠水橋平」,是從一個女子眼中看春天的世界。鞦韆讓她把自己提高了一點點,鞦韆蕩出去,她於是看見了春水。春水明艷,如軟琉璃,而且因為春冰乍融,水位也提高了,那女子看見什麼?她看見了水的顏色和水的位置,原來水位已經平到橋面去了!

牆內當然也有春天,但牆外的春天卻更奔騰恣縱啊!那春水,是一路要流到天涯去的水啊!

只是一瞥,另在鞦韆蕩高去的那一剎,世界便迎面而來。

也許視線只不過以兩公里為半徑,向四面八方擴充了一點點,然而那一點是多麼令人難忘啊!人類的視野不就是那樣一點點地拓寬的嗎?女子在那如電光石火的剎那窺見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時候,隨風鼓脹的,又豈止是她繡花的裙擺呢?

眾詩人中似乎韓偓是最刻意描述美好的「鞦韆經驗」的。他的《鞦韆》一詩是這樣寫的:

池塘夜歇清明雨,

繞院無塵近花塢。

五絲繩系出牆遲,

力盡才瞵見鄰圃。

下來嬌喘未能調,

斜倚朱闌久無語。

無語兼動所思愁,

轉眼看天一長吐。

其中形容女子打完鞦韆「斜倚朱闌久無語」「無語兼動所思愁」,頗耐人尋味。「遠方」,也許是治不愈的痼疾,「遠方」總是牽動「更遠的遠方」。詩中的女子用極大的力氣把鞦韆蕩得極高,卻僅僅只見到鄰家的園圃——然而,她開始無語哀傷,因為她竟因而牽動了「鄉愁」——為她所不曾見過的「他鄉」所興起的鄉愁。

韋莊的詩也愛提鞦韆,下面兩句景像極華美:

紫陌亂嘶紅叱撥(紅叱撥是馬名),

綠楊高映畫鞦韆。(《長安清明》)

好似隔簾花影動,

女郎撩亂送鞦韆。(《寒食城外醉吟》)

第一例裡短短十四字,便有四個跟色彩有關的字,血色名馬驕嘶而過,綠楊叢中有精工繪畫的鞦韆……

第二例卻以男子的感受為主,詩詞中的男子似乎常遭鞦韆「騷擾」,鞦韆給了女子「一點點壞之必要」(這句型,當然是從痖弦詩裡偷來的),蕩鞦韆的女子常會把男子嚇一跳,她是如此臨風招展,卻又完全「不違禮俗」。她的紅裙在空中畫著美麗的弧,那紅色真是既奸又險,她的笑容晏晏,介乎天真和誘惑之間,她在低空處飛來飛去,令男子不知所措。

張先的詞:

那堪更被明月,

隔牆送過鞦韆影。

說的是一個被鄰家女子深夜蕩鞦韆所折磨的男子。那女孩的身影被明月送過來,又收回去,再送過來,再收回去……

似乎女子每多一分自由,男子就多一分苦惱。寫這種情感最有趣的應該是東坡的詞: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由於自己多情,便嗔怪女子無情,其實也沒什麼道理。蕩鞦韆的女子和眾女伴嬉笑而去,才不管牆外有沒有癡情人在癡立。

使她們愉悅的是春天,是身體在高下之間擺盪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韓偓的另一首詩提到的「鞦韆感情」又更複雜一些:

想得那人垂手立,

嬌羞不肯上鞦韆。

似乎那女子已經看出來,在某處,也許在隔壁,也許在大路上,有一雙眼睛,正定定地等著她,她於是僵在那裡,甚至不肯上鞦韆,並不是喜歡那人,也不算討厭那人,只是不願讓那人得逞,彷彿多稱他的心似的。

眾詩詞中最曲折的心意,也許是吳文英的那句:

黃蜂頻撲鞦韆索,

有當時,纖手香凝。

由於看到鞦韆的絲繩上,有黃蜂飛撲,他便解釋為蕩鞦韆的女子當時手上的香已在一握之間凝聚不散,害黃蜂以為那繩索是一種可供採蜜的花。

啊,那女子到哪裡去了呢?在手指的香味還未消失之前,她竟已不知去向。

——啊!跟鞦韆有關的女子是如此揮灑自如,彷彿雲中仙鶴不受網弋,又似月裡桂影,不容攀折。

然而,對我這樣一個成長於二十世紀中期的女子,讀書和求知才是我的鞦韆吧?握著柔韌的絲繩,藉著這短短的半徑,把自己大膽地拋擲出去。於是,便看到牆外美麗的清景:也許是遠岫含煙,也許是新秧翻綠,也許雕鞍上有人正起程,也許江水帶來歸帆……世界是如此富艷難蹤,而我是那個在一瞥間得以窺伺大千的人。

「窺」字其實是個好字,孔門弟子不也以為他們只能在牆縫裡偷看一眼夫子的深厚嗎?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但讓我得窺一角奧義,我已知足,我已知恩。

我把從《三才圖會》上影印下來的鞦韆圖戲剪貼好,準備做成投影片給學生看,但心裡卻一直不放心,他們真的會懂嗎?真的會懂嗎?曾經,在遠古的年代,在初暖的熏風中,有一雙足悄悄踏上板架,有一雙手,怯怯握住絲繩,有一顆心,突地向半空中蕩起,蕩起,隨著花香,隨著鳥鳴,隨著迷途的蜂蝶,一起去探詢春天的資訊。

被憂傷的眼神凝視過的絲繭

筆記小說上記載了一個古怪的故事,我且用白話文轉述如下:

蔡邕,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種奇怪的絲繭,就用高價買下,帶回家來。一般的蠶繭,形狀如飽滿圓熟的橄欖,這種繭卻長得像一個女子,一個憂傷愁慘的女子。繭其實沒有頸、臉、手、腳,更沒有耳目五官,你其實說不出來它什麼部分像一個女子,更說不出哪一部分像一個憂愁陰悒的女子。但不知為什麼,人人看了那繭就不約而同地想到苦愁的女子。

蔡邕把繭繅成了絲,製作琴弦,琴聲淒苦哀慟,彷彿那絲絃裡自有無限哀情,只等彈琴人的手指一觸,它便自動釋放出來,釋放出那種哀婉淒絕的傷痛。精通音律的蔡邕一時也呆住了,世上為何竟有這等絲絃?

蔡邕去問他的女兒蔡琰,從九歲開始,她就是父親在音樂方面的小小知音,她是一個妙通音律的女子。蔡琰聽了琴音,眉睫間閃起盈盈淚光,俯首良久,她歎了一口氣,向蔡邕解釋:

「這是一種特別的絲,叫『寡女絲』。一般人養蠶,在最後階段,蠶要結繭的時候,都盡量不去打擾它,甚至不走近它們,免得它們受影響。可是,偶然還是有意外的旁觀者,譬如說,房子的牆上有個小洞,小洞那邊的鄰居是一個深夜中因悲傷而難以成眠的寡女,寡女從壁孔中看那些蠶一一作繭自縛。」

「第二天一早,這些繭都結好了,但它們的外形看起來,都像那中宵不寐的靜坐女子,這種絲,本質上已成為憂傷的絲了。」

「而它的名字,就叫『寡女絲』。」

故事到此為止,我不知道那寡女絲,後世是否曾經再出現過?世間果真有一種本身就恓惶傷悒的絲嗎?為什麼古人會有這樣的信仰?他們竟相信,一個真正憂傷的凝視眼神,就可以像遺傳基因一樣,徹底改變整個絲的內在本質?

當然,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宜深究的,但我仍好奇,難道「寡女絲」在漢代以前的歷史上常出現嗎?蔡琰雖是淹雅的女學人,也必須讀到檔案資料,才看得出其中的玄機呀!如果真的常出現,天啊,為什麼有那麼多寡婦呢?

而且,寡婦為什麼一定是悲愁失眠的呢?她的日子應該過得更累更艱苦,所以睡起覺來應該更為沉熟才對。

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偏巧不巧的,寡婦的牆上總有一個有意無意間戳出的小洞呢?這洞其實也不太小,因為要看清楚一片養蠶的景象,直徑也得要零點七公分呀,那麼大的洞,為什麼不會給人發現呢?是不是需要特製一種小泥棒,白天塞住,以免太昭彰?

窺視的行為,在古人是不是不算太敗德?窗紙,好像天生就該讓人舔破的,泥牆呢?活該讓人挖洞。中國人之所以需要高牆,甚至需要萬里長城,恐怕也是因為幾千年來給人偷看怕了。

還有一項我想不通的,偷看和偷聽,一般是針對跟性有關的活動(張愛玲的《秧歌》寫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其中仍提到鄉人此項癖好),但,蠶寶寶有什麼好看?看它們交配嗎?但它們在幼蟲時期好像也不交配吧?喜歡找象徵的人也許會從蠶的形狀,蠶的蠕動,蠶的驚人的食量和它短暫的生命週期得到一堆驚喜的和性有關的證據。但就算如此,這位寡女的反應也該是興奮而不是憂傷啊!

看來這故事不太合理,而且,多少有一點「寡婦歧視」。甚至作者還把它栽贓到蔡邕父女頭上,這蔡邕也是生來命苦,《琵琶記》的負心故事也扯到他身上來。

不過,以上所說全是一個現代「愛疑成病的讀者」的觀點。其實,撇開這些不談,我倒希望世上有這種蠶繭,我想去看看它那奇特的如憂愁女子的形狀,更想聽聽那觸手成哀的絲絃顫音,真的。

給我一個解釋

除了神話和詩,紅塵素居,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釋了。記得多年前,有次請人到家裡屋頂陽台上種一棵樹蘭,並且事先說好了,不活包退費的。我付了錢,小小的樹蘭便栽在花圃正中間。一個禮拜後,它卻死了。我對陽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徹底破滅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現場驗了樹屍,我向他保證自己澆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絕對不敢造次。他對著夭折的樹苗偏著頭呆看了半天,語調悲傷地說: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樹呀!樹為什麼會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說,它原來是朝這方向種的,你把它拔起來,轉了一個方向再種,它就可能要死!這有什麼辦法呢?」

他的話不知觸動了我什麼,我竟放棄退費的約定,一言不發地讓他走了。

大約,忽然之間,他的解釋讓我同意,樹也是一種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時擁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權利。雖然也許只是調了一個方向,但它就是無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嗎?我們可以到工廠裡去訂購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碼的襯衫,生命卻不能容你如此訂購的啊!

以後,每次走過別人牆頭冒出來的花香如沸的樹蘭,微微的失悵裡我總想起那花匠悲冷的聲音。我想我總是肯同意別人的——只要給我一個好解釋。

至於孩子小的時候,做母親的糊里糊塗地便已就任了「解釋者」的職位。記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園,穿著粉紅色的小圍兜來問我,為什麼他的圍兜是這種顏色。我說:「因為你們正像玫瑰花瓣一樣可愛呀!」「那中班為什麼就穿藍兜?」「藍色是天空的顏色,藍色又高又亮啊!」「白圍兜呢?大班穿白圍兜。」「白,就像天上的白雲,是很乾淨很純潔的意思。」他忽然開心地笑了,表情竟是驚喜,似乎沒料到小小圍兜裡居然藏著那麼多的神秘。我也嚇了一跳,原來孩子要的只是那麼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說的,就夠他著迷好幾個月了。

十幾年過去了,午夜燈下,那小男孩用當年玩積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結構。黑白小球結成奇異詭秘的勾連,像一紮緊緊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佈局繁複卻條理井然、無懈可擊的小說。

「這是正十二面烷。」他說,我驚訝這模擬的小球竟如此勻稱優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氫,二者的盈虛消長便也算物華天寶了。

「這是赫素烯。」

「這是……」

我滿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個曾要求我把整個世界一一解釋給他聽的小男孩,現在居然用他化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向我解釋我所不瞭解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蒼祈求一兩年額外加簽的歲月,其目的無非是讓我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歎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多用悲壯的、雖注定失敗卻仍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並且也會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詞、用絃管、用丹青、用靜穆、用愛,一一對這世界做其圓融的解釋。

是的,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槓桿,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