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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蒙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只希望以彼此的火燼把屬於兩人的一世時間填滿。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

忽然發現自己的愛情觀很土氣,忍不住自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蒙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只希望以彼此的火燼把屬於兩人的一世時間填滿。

客居歲月,暮色裡歸來,看見有人當街親熱,竟也視若無睹,但每看到一對人手牽手提著一把青菜一條魚從菜場走出來,一顆心就忍不住惻惻地痛了起來,一蔬一飯裡的天長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難言啊!相擁的那一對也許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鑊裡卻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

愛一個人原來就只是在冰箱裡為他留一個蘋果,並且等他歸來。

愛一個人就是在寒冷的夜裡不斷在他的杯子裡斟上剛沸的熱水。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兩人一起收盡桌上的殘餚,並且聽他在水槽裡刷碗的音樂——事後再偷偷把他不曾洗乾淨的地方重洗一遍。

愛一個人就有權利霸道地說:

「不要穿那件衣服,難看死了,穿這件,這是我新給你買的。」

愛一個人就是一本正經地催他去工作,卻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後想搗幾次小小的蛋。

愛一個人就是在撥通電話時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才知道原來只是想聽聽那熟悉的聲音,原來真正想撥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愛一個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裡,一日拿出來看幾回、哭幾回、癡想幾回。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遲歸時想上一千種壞可能,在想像中經歷萬般劫難,發誓等他回來要好好罰他,一旦見面卻又什麼都忘了。

愛一個人就是在眾人暗罵:「討厭!誰在咳嗽!」你卻急道:「唉,唉,他這人就是記性壞啊,我該買一瓶川貝枇杷膏放在他的背包裡的!」

愛一個人就是上一刻鐘想把美麗的戀情像冬季的松鼠秘藏堅果一般,將之一一放在最隱秘最安妥的樹洞裡,下一刻鐘卻又想告訴全世界這驕傲自豪的消息。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歷、經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此,愛一個人就喜歡聽他兒時的故事,喜歡聽他有幾次大難不死,聽他如何淘氣惹厭,怎樣善於玩彈珠或打「水漂漂」,愛一個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記住了許多往事。

愛一個人就不免希望自己更美麗,希望自己被記得,希望自己的容顏體貌在極盛時於對方如霞光過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謝樹的冬殘,也有一個人沉如歷史典冊的瞳仁可以見證你的華采。

愛一個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些或回答些傻問題,例如:「如果我老了,你還愛我嗎?」「愛!」「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

愛一個人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髮吟:

親愛,我年已漸老

白髮如霜銀光耀

唯你永是我愛人

永遠美麗又溫柔……

愛一個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會依他如父,卻又憐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復寵他如弟,想師事他,跟他學,卻又想教導他把他俘虜成自己的徒弟,親他如友,又復氣他如仇,希望成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卻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愛一個人會使人變得俗氣,你不斷地想:晚餐該吃牛舌好呢?還是豬舌?蔬菜該買大白菜?還是小白菜?房子該買在三張犁呢?還是六張犁?而終於在這份世俗裡,你瞭解了眾生,你參與了自古以來匹夫匹婦的微不足道的喜悅與悲辛,然後你發覺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調色盤上的色樣。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和他擁有現在,卻又追記著和他在一起的過去。喜歡聽他說,那一年他怎樣偷偷喜歡你,遠遠地凝望著你。愛一個人又總期望著未來,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愛一個人便是小別時帶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畫,帶著鑒賞者的朱印。

愛一個人就是橫下心來,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

愛一個人就是讓那人的名字在臨終之際成為你雙唇間最後的音樂。

愛一個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佔的慾望。想認識他的朋友,想瞭解他的事業,想知道他的夢。希望共有一張餐桌,願意同用一雙筷子,喜歡輪飲一杯茶,合穿一件衣,並且同衾共枕,奔赴一個命運,共寢一個墓穴。

前兩天,整收房間,理出一隻提袋,上面赫然寫著「××孕婦服裝中心」,我愕然許久,既然這房子只我一人住,這隻手提袋當然是我的了,可是,我何曾跑到孕婦店去買衣服?於是不甘心地坐下來想,想了許久,終於想出來了。我那天曾去買一件斗篷式的土褐色短褸,便是用這只綠色袋子提回來的,我是的確闖到孕婦店去買衣服了。細想起來那家店的模特兒似乎都穿著孕婦裝,我好像正是被那種美麗沉甸的繁殖喜悅所吸引而走進去的。這樣說來,原來我買的那件寬鬆適意的斗篷式短褸竟真是給孕婦設計的。

這裡面有什麼心理分析嗎?是不是我一直追憶著懷孕時強烈的酸苦和欣喜而情不自禁地又去買了一件那樣的衣服呢?想多年前冬夜獨起,燈下乳兒的寒冷和溫暖便一下子湧回心頭,小兒吮乳的時候,你多麼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為他竭澤啊!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不免想跟他生一窩孩子。

當然,這世上也有人無法生育,那麼,就讓共同作育的學生,共同經營的事業,共同愛過的子侄晚輩,共同譜成的生活之歌,共同寫完的生命之書來做他們的孩子。

也許還有更多更多可以說的,正如此刻,愛情對我的意義是終夜守在一盞燈旁,聽車聲退潮再復漲潮,看淡紫的天光愈來愈明亮,凝視兩人共同凝視過的長窗外的水波,在矛盾的淒涼和歡喜裡,在知足感恩和渴切不足裡細細體會一條河的韻律,並且寫一篇叫《愛情觀》的文章。

四個身處婚姻危機的女人

元代畫家趙孟的妻子管夫人寫過一首詞,十分膾炙人口: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

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與你生同一個衾,

死同一個槨。

這首詞二十年前一度是街頭巷尾流行的現代情歌。它不但寫得好,而且還很實用,據說當年讓趙孟讀此詞而回心轉意,罷了娶妾的念頭。原來這麼美的一首情詩竟是拿來「勸退」的。中國古來用文學挽救婚姻的故事發生過幾次,第一次主角是漢代的陳皇后,她因嫉妒,遭漢武帝打入冷宮。司馬相如替她寫了《長門賦》,稿費黃金百斤(古代黃金未必只指金子,但仍是令現代人咋舌的筆潤)。這篇高價買來的文章,果真有點功能,算是令她暫時和皇帝恢復了一陣親善關係。

弔詭的是,這少年時代為人寫《長門賦》的司馬相如,後來老病之餘也想娶妾。這一次,他那浪漫的妻子卓文君又能到哪裡去找人替自己寫感人的「短門賦」呢?她只好自己動手來寫了。她寫了一首《白頭吟》,口氣非常自尊自重,其辭如下: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另外一個女人叫蘇蕙,是晉代竇滔的妻子。竇滔鎮襄陽,帶著寵姬趙陽台去赴任,把蘇蕙留在家中。蘇蕙手織了一篇璇璣文,上面有八百多字,縱橫反覆,皆成章句。竇滔讀了,很驚訝妻子的才華——不過好像也就那麼感動一下就是了,沒聽說蘇蕙的處境獲得什麼改善。

這四個女人或動筆,或動織布機,或勞動一代文豪。總之,她們都試圖用文學來挽回頹勢,而且多少也獲致了一點成功。文學本是性靈的東西,性靈的東西在現實生活裡不容易發揮什麼功用,她們卻居然讓文學為自己的婚姻效力,也算不簡單了。

但不知為什麼,我讀這些詩,卻只覺悲慘,連她們的勝利我也只覺是慘勝,我只能寄予無限悲憫。啊,那些美麗的蕙質蘭心的女子,為什麼她們的男人竟不懂得好好疼惜她們呢?

「你的側影好美!」

中午在餐廳吃完飯,我慢慢地喝下那杯茶,茶並不怎麼好,難得的是那天下午並沒有什麼趕著做的事,因此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啜著。

櫃檯那裡有個女孩在打電話,這餐廳的外牆整個是一面玻璃,陽光流瀉一室。有趣的是那女孩的側影便整個印在牆上,她人長得平常,側影卻極美。側影定在牆上,像一幅畫。

我坐著,欣賞這幅畫,奇怪,為什麼別人都不看這幅美人圖呢?連那女孩自己也忙著說個不停,她也沒空看一下自己美麗的側影。而側影這玩意其實也很詭異,它非常不容易被本人看到。你一轉頭去看它,它便不是完整的側影了,你只能斜眼去偷瞄自己的側影。

我又坐了一會兒,餐廳裡的客人或吃或喝——他們顯然都在做他們身在餐廳該做的事。女孩繼續說個不停,我則急我的事,我的事是什麼事呢?我在猶豫要不要跑去告訴那女孩關於她側影的事。

她有一個極美的側影,她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也許她長到這麼大都沒人告訴過她,如果我不告訴她,會不會她一生都不知道這件事?

但如果我跑去告訴她,她會不會認為我神經兮兮,多管閒事?

我被自己的假設苦惱著,而女孩的電話看樣子是快打完了。我必須趁她掛上電話卻猶站在原來位置的時候告訴她。如果她走回自己座位我再拉她站回原地去表演側影,一切就不再那麼自然了。

我有點氣自己。小小一件事,我也思前想後,拿捏不出個主意來。啊!乾脆老實承認吧!我就是怕羞,怕去和陌生人說話,有這毛病的也不只我一個人吧!好,管他的,我且站起來,走到那女孩背後,破釜沉舟,我就專等她掛電話。

她果真不久就掛了電話。

「小姐!」我急急叫住她,「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哦……」她有點驚訝,不過旋即打算聽我的說詞。

「你知道嗎?你的側影好美,我建議你下次帶一張紙,一支筆,把你自己在牆上的側影描下來……」

「啊!謝謝你告訴我。」她顯然是驚喜的,但她並沒有大叫大跳。她和我一樣,是那種含蓄不善表達的人。

我走回座位,噓了一口氣。我終於把我要說的說了,我很滿意我自己。

「對!其實我這輩子該做的事就是去告訴別人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美麗側影。」

做花當做玫瑰花

可沒人聽說過芭樂花吧?有誰訂購過楊桃花送女朋友呢?冬瓜花、西瓜花雖然將來大可以「瓜瓞綿綿」,可是哪裡上得了花譜!所以,要說做花,就得做漂亮的玫瑰花。做人,當然以偉大為好,否則,至少也得漂亮!

漂亮也是一種偉大!

我就是喜歡漂亮——當然,我不是沒有聽過公民老師的訓誨,也不是不知道「內在美」比「外在美」重要。但是,去他的「內在美」,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除非不正常,否則怎麼會違反孔老夫子的常規,弄得「好德」勝於「好色」起來?(當然,大智者往往若愚,諸葛亮看到周公瑾娶了漂亮的小喬,一氣,便娶了一個醜女人,歷史上有名的瑜亮鬥智就是自此開始的。)

我不是諸葛亮,我喜歡一切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漂亮的事、漂亮的手段——反正一切漂亮的我都喜歡,至少我能容忍。

我原諒某些穿迷你裙、熱褲或露背裝的女人——只要她們是確實長著一雙好看的大腿,一片腴白的肩背。但是如果長著癡肥的一雙腿,灰油油的一副肩膀還居然想亮相的話,我覺得簡直是對服裝設計師的大不敬,我如果是警察,非抓這種人不可。

我原諒裸奔——如果女人長得像維納斯,男人長得像米開朗基羅刀下的少年大衛,我忍不住要原諒他們在春天裡想脫衣服的衝動。(大人先生們何必著急呢?反正這玩意再流行也流行不過冬天,雪一下,裸奔分子不就回家烤火了嗎?)但如果一個滿身掛著松肉或瘦小乾癟的人也敢於裸奔的話,我就認為他們犯了猥褻罪。

我原諒林黛玉,原諒西施,原諒早死的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雖然她們常常生病。「東亞病夫」大概都是這類「東亞病婦」生的。但只要生病生得像林黛玉那樣桃腮泛紅,星眸放光,或像西施那樣顰眉捧心,嬌喘不勝的話,就算送到選美會上,也能撈個「最佳病容獎」。要是像東施,雖然身體棒、演技好,又有誰敢領教?

如果我在路上被摩托車撞了,只要我定神一看,那位仁兄騎著一輛嶄新耀眼的鮮紅跑車,穿著漂亮泛白的牛仔褲,套著艷黃四射的一件運動衫——而且,頂要緊的,有一張奧瑪雪瑞夫式的性格的臉,我一定軟了心,爬起來自己拍灰自己走路,並且誠心地向他道歉,請他不要介意我的額頭無意間撞掉了他的車漆。但如果來人騎著一輛灰不灰黃不黃的老爺車,又邋遢著一張浮腫油亮的醜臉,(或者,更不幸地,又長了些紅豆。)我一定非找他算賬不可!

我連流氓都同情。不管他有沒有殺人越貨,但只要照片上的他有一張「孩子式的臉」,血色良好的頰上有著「純潔的微笑」,只要他有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只要他逃亡的時候帶著一個「頭髮如黑瀑布」「蒼白的臉上有兩顆夢樣的大眼睛」的舞女,我總是百分之百地同情他的——對漂亮的人而言,我的同情心要多少就有多少。

古時候曾有一位桓太太,聽說丈夫納妾,一氣之下,直搗小公館。本來似乎很有可能要演出一件以上的兇殺案——或者至少也是件重傷害案,但這位夫人一進門,看見那位美人正端坐在梳妝台前梳她漂亮的頭髮,不覺手軟了。訕訕地回了家,只說一句:「我見了都心疼,也難怪那老鬼了。」這女人是一位唯美主義者,她如果托生西方世界,絕輪不到一千年後的王爾德來談「唯美」。

其實愛漂亮愛得連自己的主觀身份都忘了的大有人在,武則天當然不會喜歡那篇以「人身攻擊」的方法罵她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但她只讀幾句就開始罵起人來——不是罵作者駱賓王,而是罵左右大臣。「都是你們!」她恨恨地拍桌子,「這種人才,你們還居然讓他流落在外,都是你們的罪!」

為了檄文寫得漂亮,竟然忘了挨罵的人是自己,這恐怕是女皇帝之所以為女皇帝的道理!就單為這千古以來漂亮的一罵,我已忍不住喜歡武則天了。男人中有此漂亮風度的似乎只有曹操,他對罵他的文章說過一句:「愈我頭風!」

能寫這種漂亮的文章當然不易,但讀完了罵自己的漂亮文章而能做一種這麼漂亮的手勢尤其難得!——索爾仁尼琴那些罵克里姆林宮的文章是白寫了,我還以為俄國政府至少應該為這封信頒給他一份普希金文學獎呢!

其實,依我這種死愛漂亮的無知小民的淺見,世界上每件事都是靠漂亮起家,(我最不屑聽什麼論女人則論氣質的話,你削掉她一個鼻子——不,半個鼻子——試試,包管你什麼氣質都削掉啦!)不是有人說過嗎?只要埃及艷後的鼻子多長一寸,歷史就要改寫了。

就是世界大事,也是跟「漂亮」有關係的。依我看,以色列所以能把軍火販到手,無非是以色列兵看起來比阿拉伯兵帥的結果。而肯尼迪總統當年所以能在選舉中大獲全勝,何嘗不是由於其本人的英俊加上肯太大的風韻。如果尼太太也跟肯太太一樣漂亮,哪裡會有水門案,誰還忍心罵她用公款買鑽石呢?

老實說,國跟國之間的外交關係,其脆薄無用跟結婚證書是沒有什麼兩樣的,一旦人老珠黃,停妻再娶或找野女人的事是不免有的。到時候還不趕快買盒「淑女修容粉餅」把自己打點打點,光扯著喉嚨向四鄰哭自己的「內在美」又有什麼用!

我就是喜歡「外在美」,我就是喜歡漂亮,誰敢吃爛了皮的櫻桃呢?我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深信全世界的人都跟我一樣淺薄。沒有人管你的土地政策,沒有人管你的政府有沒有殺作家的習慣,沒有人管你搶劫犯多不多,沒有人管你的文化深厚不深厚——他們只想看看手邊有沒有一本貴國的彩色燙金宣傳手冊,手冊上面攝影效果弄得好不好。

這是一個「三圍」比「四德」重要的時代,我是等不及地想去做玫瑰花了,你呢?

後記:拳術上有所謂「四兩撥千斤」的話,在政治上,四兩的宣傳也一樣可以撥得千斤的政績。其實這年頭,不懂宣傳,不愛漂亮的人已經可以說絕種了。如今守著攤子做生意而不懂得廣告術的,大概只剩下教會和官府這兩家老店了。

說「看女人」

專家論世事,每每論得又高深又玄奧,務必使人看不懂,試想,閣下一旦看得懂了,他又如何獨霸市場做專家呢。

可叵不是什麼專家,所以論世事簡單明瞭,三言兩語,一清二楚。專家們手上必須有許多數字,許多資料,始能判定國家之盛衰,社會之隆替。可叵卻不需要這一套,要知道,那一套全是唬人的,真正要看一個地區的氣數,只消往最熱鬧的所在,把兩腳站穩了,仔細看來來往往的女人,不消半天工夫,便可以十得八九。

閣下以為可叵是登徒子嗎?登徒子哪有可叵這份神閒氣定(登徒子早就搔腮抓耳,口涎直流了)。看女人之道大矣,哪裡是那些沒學問沒器量的人辦得到的!

看女人,首先要看女人的身高,如果這地區的女人全都乾瘦矮小,這地區一定糟糕。一個社會光把男人餵飽了不算數,必須也把女人供奉得營養充足才是個好地方。

和身高相關的是腿長,如果女孩人人腿短,那準是個封閉的社會(女孩子還一一跪在榻榻米上給人插花沏茶呢)!女孩子如果沒學會龍騰虎躍,全社會都強不起來,那真悲慘。

女孩子除了必須身材高大,雙腿修長外,眉目間如果清峻聰明,那就更上一層樓了。女人的智慧足夠燒飯洗衣,這是人類的小福。女人開始會打字速記,那是人類的中福。女人能做女教師、女首相,那才是人類的大福。

女人的衣服也大有可觀,據可叵研究,一個社會必須包括下列各色衣著,才算美滿:

第一是家庭主婦型,其衣服質素,灰灰撲撲,藍藍黑黑,毫無款式,只求蔽體實用。這種女人,代表社會中保守穩定的力量,但也只宜有百分之十。

第二是職業婦女型,這類衣著簡單大方,高貴而不華美,代表一些新勃起的權力,新分配的財產和新獲得的尊嚴。

第三是燒包貴婦型,這型人雖不宜多,但也必須有,夏紗冬裘雖未必實用,但卻十分具體地代表了社會的富厚,以及消費力的壯大。

第四是瀟灑不拘型,這種人以牛仔褲為制服,以吉他為配件。一個地區的年輕人如果沒有爭取到穿這種衣服的自由,大概可以說明老一輩的權威太大,在那個地區想談現代化,難。

第五是模特兒型,此類人物,衣著光鮮,口口聲聲追隨巴黎,此類女子走起路來把大街當延展台,站在哪裡,就把周圍的眼睛當攝影機,務必令人攝得最佳鏡頭——但這種女孩的存在也說明紡織業的起飛,應該聊有數人以資點綴。

第六是改良式模特兒型,此類模特兒一旦停止談論巴黎,弄些革新的本國服裝來穿穿,強調其本土色彩,這個地方的文化水準和自尊心必然高漲了。

第七是作怪型,此類人物力求衣服古怪噁心,這種妖孽在舊社會是絕對不能存在的,但此類人物之見容,正足以說明那是一個有容人之雅的社會。此類人不能多,大約在百分之零點一以下吧!

如果你到一種地方,全國上下都穿著灰不溜丟毫無線條的衣褲,她們全身上下毫無一絲女性氣息,你開玩笑問她交不交男朋友,她嚇得板著臉說她正在努力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交男朋友——你就知道那地方五十年後還談不到現代化。

看女人可知天下事,閣下如不信,請拭目觀之,便知可叵此話絲毫不爽了。

哲學狀的男人

這世間的男人和女人有一件事是一樣的:即討厭的男人很多,討厭的女人也很多;而且可愛的男人很多,可愛的女人也很多。

此處只討論討厭的男人。事實上討厭的男人分很多類,其中相當討厭的一種是「冷靜的男人」,亦即「哲學狀的男人」。

哲學狀的男人是怎樣的呢?

當年輕美麗的女孩對他說:

「讓我們永遠相愛吧!」

他卻把眼鏡一扶,說:

「姑娘,愛情這玩意兒我知道,但『永遠』是什麼?」

對於這種男人,女孩子最正確的方法是先賞他一記耳光,然後勸他去讀台大或輔仁的哲學研究所。

不過,事實上比這種男人更煩人的還有,那就像英國當今的王儲查爾斯先生。他老兄在結婚大典前被記者追著訪問,記者問戴安娜:

「你愛查爾斯嗎?」

「愛。」

記者又問查爾斯:

「你愛戴安娜嗎?」

「唔,」太子做深思狀,「那要先看你對愛情的定義。」

唉,唉,這王子真是糟透了。大英帝國氣數大約到此為止,才有不肖兒孫會說出這種婆婆媽媽的窩囊話來,連當年那擅長殺老婆的亨利第八和棄位求美人的溫莎公爵都比他高明多了。

奉勸天下女人,好男人有好男人的儒雅,壞男人有壞男人的勁道。唯獨做哲學狀的男人碰不得,否則將來在餐桌上你要學會聽:「太太,紅燒魚這玩意我知道,但請問『飽足』是什麼?」

當然,隨時像圍棋國手做「長考式」的男人並不能算壞人。只是,那不是女人消受得起的,還是讓他們屬於哲學研究所吧!

女人,和她指甲刀

「要不要買一把小指甲刀?」張小泉剪刀很出名的,站在靈隱寺外,我躊躇,過去看看吧!好幾百年的老店呢!

果真不好,其實我早就料到,旅行在外,你要把自己武裝好,以免因失望太多而生病。

回到旅館,我趕緊找出自己隨身帶的那只指甲刀來剪指甲,雖然指甲並不長,但我急著重溫一下這把好指甲刀的感覺。

這指甲刀買了有十幾年了,日本制,在香港買的,約值二百台幣,當時倒是狠一下心才買的。用這麼貴的價錢買一隻小小的指甲刀,對我而言,是介乎奢華和犯罪之間的行為。

刀有個小紙盒,銀色,盒裡墊著藍色的假絲絨,刀是純鋼,造型利落乾淨。我愛死了它。

十幾年來,每個禮拜,或至多十天,我總會跟它見一次面,接受它的修剪。這種關係,也該算作親密了,想想看,十幾年哪——有好些婚姻都熬不了這麼久呢!

我當時為什麼下定決心要買這只指甲刀呢?事情是這樣的,平常家裡大概總買十元一隻的指甲刀,古怪的是,幾乎隨買隨掉。等孩子長到自己會剪指甲年齡,情況更見嚴重,幾乎每週掉一隻,問丈夫,他說話簡直玄得像哲學,他說:「沒有掉,只是一時找不著了。」

我有時有點絕望,彷彿家裡出現了「神秘百慕大」,什麼東西都可以自動銷匿化煙。

幼小的時候看人家登離婚廣告,總是寫「我倆意見不合」,便以為夫妻吵架一定是由於「意見不合」。沒想到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我們每次吵架,原因都是「我倆意見相同」,關於掉指甲刀的事也不例外。

「我看一定是你用完就忘了,放在你自己的口袋裡了。」

每次我這樣說他的時候,他一定做出一副和我意見全然一致的表情:

「我看一定是你用完就忘了,放在你自己的口袋裡了。」

掉刀的事,終於還是不了了之。

我終於決定讓自己擁有一件「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婚姻生活又可愛又可怕,它讓你和別人「共享」,「共享」的結果是:房子是二人的,電話是二人的,筷子是大家的,連感冒,也是有難同當。

唉!

我決定自救,我要去買一把指甲刀給自己,這指甲刀只屬於我,誰都不許用!以後你們要掉刀是你們的事!

我要保持我的指甲刀不掉。

這幾句話很簡單,但不知為什麼我每次企圖說服自己的時候,都有小小的罪疚感。還好,終於,有一天,我把自己說服了,把刀買了,並且鼓足勇氣向其他三口家人說明。

我珍愛我的指甲刀,它是我在婚姻生活裡唯一一項「私人財產」。

深夜,燈下,我剪自己的指甲,用自己的指甲刀,我覺得幸福。剪指甲的聲音柔和清脆,此刻我是我,既不妻,也不母,既不賢,也不良,我只是我。遠方,仍有一個天涯等我去行遍。

女子層

十年前的事了。

為了去看富士山頂的高山湖泊,我先到東京落腳一夜。旅行社為我訂了一家旅店,我去櫃檯報到的時候,那職員忽然問我:

「你一個人嗎?」

我說是。

「你在東京有沒有男朋友?」

我大吃一驚,怎麼這種事也在詢問之列?多禮的日本職員怎會這樣問話?而且,我也不確定他所謂的「男朋友」是什麼意思。

「我……,我有朋友……那朋友是男的。」

我在東京本來一個鬼也不認識,但臨行有位熱心的朋友聽說我居然隻身旅行,偏要介紹他的一位日本朋友給我,怕我萬一有事流落異邦,可有處投靠。我告訴旅館職員的「男朋友」,便指此人而言。

那職員大概也明白,我被他搞糊塗了。

「這樣說吧,如果他來見你,你們在哪裡見面?」

「在廊廳呀!」

「他不用進你房間?」

「不用。」

我忍住笑,我帶進房間幹什麼?朋友介紹他這朋友給我,原是供我作「備用救生員」的,我帶他進房間幹什麼?神經病!

「好,這樣的話,」他的表情豁然開朗了,「你可以住在我們的女子層,女子層裡比較自由,男人不可以上女子層。女子層裡全是女子。」

我算得上是個五湖四海亂跑的人,什麼旅館也算都見識過了,但這家旅店的這種安排我竟沒見過,不得不承認這構想新奇有趣。

上得樓來,入眼四壁全是淺淺的象牙粉紅(有點像台北故宮為了配合最近展出羅浮宮名畫而髹漆的粉色),心情不禁一振,覺得有一種被體貼被禮遇被愛寵的感覺。

至於浴室裡的陳設雖然無非是洗髮精、沐浴乳,但都精緻巧美,看來竟像細心的媽媽為遠歸的女兒預備的。至於床罩、枕頭、梳妝品和室內佈置其溫馨旖旎處就不必一一細說了。

不過,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在床頭櫃上放著的那本裝訂考究的日記冊子。冊子厚厚的,裡面寫滿房客留下的一鱗半爪。我不識日文,沒辦法完全看懂那些有緣和我住同一間房睡同一張床的女孩子的心聲,但仗著日記裡有些漢字,我也多少讀懂了一點。

例如有個女孩說,那天是她生日,她一人身在旅邸,想起父母親友之恩,內心深為感激。也有的說,有幸一憩此屋,不勝欣喜。也有的講些人生感懷。雖然並不是什麼高言大智,但一一自有其芳馨的手澤。

那光景,竟有些像住在天主教的女子中學宿舍裡,美麗的女兒國,男人還未曾在生命中出現,女孩兒彼此悄聲細語,談些心事。至於那情感特別相投的,就彼此交換日記來看,那裡面有一種情逾姊妹的親熱。

我後來旅行他地,也不曾看過類似的旅館,所以對它十分懷念。你當然可以譏笑他們用象牙粉紅來討好女性未免太膚淺,但畢竟這其間有一份心,而身為女子,對對方「有一份心」的事是不會忘恩的。

我真的很懷念那家旅館的女子空間。

霜橘

玖:

很多日子以來一直在盤算著要寫封信給你。或許就因為太慎重,反而使我不敢著筆了。記得夏天時我們曾有過一夕長談,而現在已是蕭瑟的冬日了。那時候,你手裡拿著一本書,書裡夾著許多花瓣兒,而今呢?你的本子裡卻又夾著些什麼呢?可否就把我這封信當作一片小小的落英?讓它夾在一本看不見的版冊中。當你翻閱時,它就在不經意的一瞥中怡悅你。

現在,我還能記得那夜我們在校園裡。夜很深,到處都是露水。我們只好站著,繞一池睡蓮漫步,你對我談到你的痛苦,我諦聽著,忽然想起一位長者的話——痛苦,是這世界的土產——玖,如果你原諒我的話,我要說,我在你的痛苦裡意味出幸福的成分。玖,你想,一個年輕美麗而又聰明無虞的女孩子,在詩意的月夜裡,訴說一種詩意的痛苦。嚴格地說,那又算什麼呢?

你曾否想像過漫天烽火的戰場,在那裡,最悲慘的屠殺正進行著。許多母親的兒子,許多妻子的丈夫在血泊中栽倒,他們的屍身在腐爛、生蟲。你曾否目睹令人心酸的孤兒,在饑寒中啼哭,不知命運要為他安排一個痛苦的死亡或是一個痛苦的生存。你曾否進入許多不蔽風雨的屋子,那裡有貧病交迫的一家在痛苦中殘喘苟活。你曾否遇見許多飽學之士,竟至於窮途潦倒,三餐不繼,抑鬱終生。玖,你知道嗎?我敢說,你簡直忘了世界上還有那一等人,或者,你根本沒想過那種驚心動魄的痛苦,那種深沉的、恨不得撕裂自己的痛苦。因為你太年輕,太不經事,你只知道閒愁悶氣,你根本什麼都沒有瞭解啊!

當然你可以賭氣,說:「我情願像他們,我情願死,我也不要像我自己。」但,我告訴你,如果我在未來的年代中,不蒙受貧窮、病痛、死亡、離別、頓蹇的陰影,而單單只受你所受的那種痛苦,我就要說,我是幸福的了。

現在,且把你所謂的誤會欺詐和讒言也算作一種痛苦吧,果真如此,你也不算孤單,只要是人,沒有一位不曾被惡言中傷過的——即便是神,也不能免於詬罵。記得那個古老的故事嗎?在伊甸園裡蛇怎樣向夏娃進攻呢?他譭謗上帝——它成功了,錯誤的歷史便以此為起點而寫下去。你翻開課本看看吧!蘇格拉底被認為是蠱惑青年的罪人。終於在群眾面前飲鴆而死,有誰知道他尋求真理的誠實?孔子被誤會作求官的政客,甚至隱士們也用曖昧的話諷勸他,有誰瞭解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熱忱?耶穌被人控告為煽惑群眾的暴動者,被懸掛在強盜中間釘死,有誰體會他捨身救人的苦心?人類史上充滿荒謬的例子。人們永遠虐待著偉大的先知先見,直到他們屍骨成灰的時候,人們的子孫才開始推崇他,為他修建美麗的墳墓。玖,所以每當有人嘲誚我,有意無意地用言語傷害我,我總是沉靜下來,心裡充滿神聖而肅穆的感覺。玖,當我身受先聖們痛苦的一部分,當我戴上這頂曾經刺傷過他們的荊棘冠,我就覺得我更接近他們,更像他們,更分沾了他們的榮耀。

玖,如果我們真能瞭解一點人生,好好去揣測一點人性,我們就知道,我們沒有資格不被批評,既然比我們偉大、比我們聖潔的人都曾受人誤會、被人譭謗,我們又憑什麼希望能倖免?我們生存在一群以閒話為副食品的人中,注定了就要成為話題的。那麼,又何足介意?我小的時候,有人向我解釋長舌婦的意義,總以為造謠生事的都是女人,其實男人也會如此的。古來,在皇帝面前進讒言的宦官奸臣都不是女人,而比較高雅有修養的男士,雖然不議論時人,卻免不了要轉個目標論斷古人一番的。把歷代人物是非撥過來、講過去,無非只想發洩一下。所以,當他們得意的時候,當他們不得意的時候,乃至當他們無聊的時候,總不免要談論人的——尤其是談論女孩子。玖,你又怎能厚非他們呢?他們連自己做了什麼也不曉得呢!

當然,人之論人難免有傷敦厚的地方,而且大多數的時候也有失真實。這有什麼辦法呢?人心不古,由來已久,而且我懷疑大概從來也沒有「古」過。此外,即使別人無心造謠,無心輕薄,但是由於不充分的瞭解,總難免說些令人傷心的話。人何嘗瞭解別人呢?許多藝術家在生前被視為瘋狂,死後卻又被奉為天縱之才,他們精心的傑作早已湮沒,隨手畫在桶底的畫兒卻能價值連城——他們何嘗被瞭解呢?又有許多文人在餓死了好些年以後忽然被人傳誦了,但傳誦的卻又是些什麼呢?陸放翁題詩無數,被人喜好的卻是《釵頭鳳》一詞。李義山空靈哀艷為晚唐詩宗,人們卻只愛猜測那幾首無題詩是送給誰的——他們又何嘗被認識呢?至於一首《菩薩蠻》是否李白所寫,千年來不知經過多少議論。一首《生查子》把朱淑真弄得身敗名裂,卻又有人說作者其實是歐陽修。人們何嘗能瞭解事實的真相呢?人們何嘗知道別人的深度呢?他們只是憑一時喜好,想怎樣說就怎樣說罷了。連昭然有名的歷史人物,連堂堂正正的學術問題,他們也任意評說,那麼,你我又算什麼呢?

其實人們何止不瞭解別人呢?人連自己也很少瞭解的。泰戈爾說:「人不能看到自己,你看見的只是自己的影子。」真的,我們只看到一個經過整修和裝飾的影子。那麼,又何必一定要苛求別人瞭解我們,用絲毫不差的尺度衡量我們?而且,玖,想想吧,在這個悲慘的時代裡有多少悲慘的命運。對於傷風的人,你總會原諒他打噴嚏的。那麼,如果你能體恤一些痛苦煩躁而病態的心靈,你就不再介意他的譭謗了。玖,他是不得已的。他又何嘗不希望做一個快樂的人呢?他何嘗不明白說人閒話的無聊呢?他是身不由己的。如果你我站在他所立的地位上,處在他所受的煎熬中,玖,也許我們比他更壞上無數倍呢!所以,玖,原諒別人總是對的。饒恕是光,在肯饒恕的地方就有光明和歡愉。在黑茫茫的曠野中,饒恕如燈——先將自己的小屋照得通亮,然後又及於他人。玖,你的窗內常散出柔和的燈光嗎?

再者,往寬慰的地方想,你可以用那個父子騎驢的故事——反正你怎麼做都不會令所有的人滿意的。那麼,就漠視那些不值一顧的挑剔話吧!如果我們企圖努力圓滑、努力迎合每一個人,那又何苦呢?我們的父母不是為那些人而養育我們的。我們生存在世,自有我們獨立的意義,我們做我們認為合宜的事,我們想我們認為正確的思想,我們只對上帝負責。

當然,很可能有時候錯誤確實在我。那又何妨呢?一個能承認錯誤的人絕對比論斷錯誤的人高貴。我曾自一本書上看到一段話,令我終生不忘。當那位作者因為憤慨別人對她的不當批評而致信友人,她的朋友竟這樣回復她:「如果我聽到有人這樣講我,我就要說:『是啊!朋友,但你說得還不到我一半壞呢!』」玖,如果我們不過分自高,我們將會發現我們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麼完善,那麼無懈可擊。人活在世上如果只有愛護我們的朋友,而沒有菲薄我們的敵人,未始不是一種危險呢!

那麼,綜合看來,批評到底給了我們什麼傷害呢?什麼也沒有啊!如果我們是被冤枉的,我們仍然有心安理得的快樂。如果我們真正錯了,也正可聞過而喜。如果我們的名譽被破壞,以致某些人冷落我們,那就罷了,因為那些人本來就不是我的朋友。至於我們真正的朋友,如果聽到了那些言語,反而會更愛護我們,更護衛我們的。事實和時間會說明一切。將來我們這一代都要過去,都要成為陳跡。在悠久漫長的光年宇宙裡,我們小小的閒愁悶氣顯得可憐而又可笑。

既然如此,玖,對我們來說沒有一件事是不好的,沒有一件事的發生是不值得快樂的,當颱風過境後不要說:「我失去我的劍蘭了。」你可以說:「我有一個好機會清掃我的院子了,否則的話我也許永遠想不起來這件事。」如果你丟失了十塊錢,不要歎息你破了財,你仍然可以快活地說:「多麼好,讓我得到一個必須要謹慎的教訓,這個教訓比許多金子都寶貴呢!如果我現在不曾學會謹慎,也許將來我會因此丟掉我的性命呢!」所以,當謠言瀰漫的時候,不要認為你將受害了,你仍能因此受益的。不要躲避那塊粗糲的石頭,如果你敢於正視它、剖析它,或許你可以從其中得到意想不到的璧玉呢!

記得好些年前,我偶然看到一本很有名的字帖。那是王羲之的《奉橘帖》,使我為之神馳良久,那上面的字句極美:「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我極喜歡那古意盎然的舊紙。那飄瀟自如的字體。但漸漸地,我更欣賞那簡捷的文句,嚮往那份淡遠的友誼。

而如今,年事漸長,我開始領悟一種更深的意義了。那是一個假日的下午,我坐在一位教授家中一面談天,一面剝著橘子。他吃了一口,對我說:「不甜,現在還沒有降霜,橘子是不會甜的。」我就忽然想起王羲之的《奉橘帖》來了,又想起我自己。更覺得我所有的果實都還是生硬而酸澀的。因為我們太少有經歷,太少有折磨了。我們太脆弱,我們簡直不配承受霜雪。

玖,在這草木零落的季節,我的心禁不住要反覆地想著那甘甜多汁的霜橘。玖,何不把某些令你不快的遭遇視作薄薄的飛霜呢?霜降以後,我們生命中每一顆果實都會成為飽滿而甜蜜的了。

晨星寥落,天是快要亮了。濃霧在窗外牽扯著,擁擠著,似乎要破窗而入。玖,經驗告訴我,早晨有霧的日子必然是晴天。我的心突然興奮起來,今天一定是個多陽光的日子了!玖,我願我早期的生命中也充滿瞬息即散的濃霧——這種迷離和寒冷是可以忍受的,因為光耀而漫長的白晝就要來了!

何不把某些令你不快的遭遇視作薄薄的飛霜呢?霜降以後,我們生命中每一顆果實都會成為飽滿而甜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