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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步下紅毯之後

我接過它,心裡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地毯的那一端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樣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蕩,遙遙地傳來美麗的迴響。我彷彿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彷彿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彷彿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東西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起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手起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地說,我也知道。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台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裡,我呵著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期冀的友誼四面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裡任意漂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遨遊,去做山和湖的夢。因為,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像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是被風刮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裡唸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春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撒了一裙子。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著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麼?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淒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沓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太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為什麼仍作那樣固執地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動。那年聖誕節你把得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裡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為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裡,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地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裡,活在詩裡,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裡。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她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繫著綵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台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裡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軍中。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裡,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做的。在淒長的分別歲月裡,我開始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那厚呢的陸戰隊軍服重新喚起我童年時期對於號角和戰馬的夢。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註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做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裡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裡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著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到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裡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地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那麼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湧溢著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暈。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裡,享受陽台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裡去了。那裡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裡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里不是放著一個小火爐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光。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親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已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和你同雲採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為,哦,德,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肉體有千萬種受難的形態

我因事去找一位醫生,那天我自己並不看病,便坐在診療室裡等他看完最後幾個病人。進來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

「哪裡不舒服?」醫生不怒自威。

婦人蹙著眉,訴起苦來:

「早上起來,這膀子呀,說不出的不舒服——」

醫生捏捏她的肩臂。

「痛不痛?」

「不痛。」

「酸不酸?」

「不酸。」

「又不痛,又不酸——那你來看什麼?」

「我——」婦人一時語塞。

我聽得發急。這醫生並不是壞人,但他的詞彙怎麼就這麼貧乏呢?難道人的身體不會發生酸痛以外的不舒服嗎?

我忍不住插嘴:

「是不是,僵——?」

婦人高興起來:

「啊,對,就是『僵』!早上起來,整個膀子都『僵』!」

醫生低頭去畫了些字,大概在開藥吧?我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我當時心中其實很想多叮嚀他幾句,我想說:

「醫生啊!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在『醫』人啊!」

「而『人』又是個多麼複雜精緻的生物,這種生物不是每一個都能把自己整頓出條理來的,不是每一個都能把自己分析得頭頭是道的。他們是迷亂的,顛倒的,詞不達意的,他們並不確實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他們到醫院來,他們是前來求救的,然而他們說不清楚——生命裡巨大的事物誰又說得清楚?」

「在這一樁樁病情申訴裡面,充滿肉體無辜的冤情,醫生有時也是法官吧?某妻子的肺癌是一部她丈夫的抽煙史;某老父的十二指腸潰瘍是緣於獨子的一場車禍。他們來看病,其實也是來看他們生命裡的悲情,診療室有如神父據守的神龕,可以聽盡天下蒼生的讖詞和申訴。」

「因此,醫生啊!能否讓自己的語言再精緻一點,再豐富一點,再準確一點,再推敲仔細一點——要知道,你和病人共同形容的,是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啊!」

在既不酸,又不痛之外,醫生啊!肉體還有千萬種受難的形態都等待申訴呢!

關於擁抱

「關於擁抱,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電話是雜誌社的女孩子打來的,聲音嬌滴滴,她說要採訪我,希望我為她說幾分鐘話,她說,照錄下來,就是文章了。

可是,關於擁抱,難道我就能像背書一樣在電話裡背給她聽嗎?此時,此地,按鈕,說話,五分鐘,限題,由別人記錄,稿費,當然也算她的。世上哪有這種霸權?

而且,她問我的問題是如此深沉隱秘,怎能在電話上做「按鈕就開腔」的機械反應?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跟你在電話裡說。」

「隨便談一談嘛!」

「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隨便談一談。」

掛上電話,一方面是輕微的被打擾的不快,一方面也是自慶,慶幸自己逃出來了。報章雜誌近年來流行「企劃作業」,喜歡把寫作者納入編輯的「主題構想」。作者於是身不由己,只好跟著編輯的調子起舞。我此番逃了出來,真是大幸。

關於擁抱,我其實很想說幾句話,但我只想等我自己興起時才起舞。

有天下午,我去看畫展,畫家因自小腦性麻痺,不能說話。

我在會場走了兩圈,欣賞她明艷揮灑如南方陽光的色彩,以及潑墨般揮縱自如的筆力。這個女子,自出生,便與自己的肢體相搏,她五官曲扭,不能說話,靠「畫字」和人溝通,卻也居然在美國念到研究所。她畫展前托人跟我說,她讀過我的書,想見我,可不可以請我去赴她的畫展。

我走到她面前,撕了一張紙,寫了一行字,告訴她我喜歡她的畫。

她立刻跳起來,撲在我身上,將我擁住。

和人做「禮貌式的擁抱」或「熱情的擁抱」,兩種經驗我都不陌生。但此刻被人一下死命抱住的經驗卻讓我大吃一驚——但一切發生得又那麼自然,她拿捏不穩自己的肌肉,她無法輕輕擁住我,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似的,抱住我不放,那其間有絕對的信任和友愛。

接下來,我們又在紙上交談了一會。她的字就書法言可算極醜,東支西離,有如鬼畫符,但她的眼神清純旺熾,使她寫給我的字,字字讀來如純鋼如精金。

我走出畫廊,在南海路上癡立。

這樣不服輸於命運的女子,這樣快樂自適的畫家,這樣猛烈強悍的擁抱……我一時還不能調適過來。沿著茄冬樹,我慢慢地走,一面努力用緩緩的速度,將她剛才擁抱我的那份離奇的大力道,緊緊擁入我的記憶。

別人的同學會

出門的時候,她蔫蔫的,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多年夫妻了,裝高興的那種把戲看來也大可不必了。裝假,實在是很累人的事,更何況,裝得不好是會給人拆穿的,反而沒趣。

他應該也看出來了,但大概由於理虧,也就不好意思說什麼。兩人叫了計程車,便往豪華飯店馳去。她本來就討厭吃「潑費」(「盡量吃飽」的意思),何況又是去跟丈夫的同學吃。

世上無聊的事很多,陪配偶的老同學吃飯大概也算是一樁吧?今天的晚宴,她想像起來,也不覺得會有什麼樂趣。所謂「老友」,本來天經地義,就該有點排外。老友聊天如果不能令別人目瞪口呆,片言隻語也插不進,那也不叫「老友」了。

這種場合,她知道,做妻子的去了,實在了無生趣。但不去,又顯得做丈夫的沒面子,連個老婆也搬不動,只好勉勉強強無精打采地去走一遭。等一下,等到達飯店,她會把笑容拿出來掛上臉去,她會把自己裝作「鴿派人士」。但現在,她想要休息一下,她把自己縮成一條還沒有吹脹的氣球,萎縐且扭曲,窩在座椅上。

坐上桌以後,果不出所料,幾個男人開始大談想當年,女人則靜靜地聽,靜靜地吃,完全插不上嘴。同學會這種地方是不該帶配偶的,太不人道了,她想,各人跑各人自己的同學會才對。好在幾個太太都是質樸的人,大家低頭吃東西,倒也相安。曾經碰到某些太太沒話找話說,那才叫累人。

忽然,話鋒一轉,他們談到了作弊。而且,他們一致把眼睛望向她的丈夫。

「哎呀,真的,我們班上唯一考試不作弊的人,就是你呀!」「對呀,就是你,只有你一個!」

她吃了一驚,原來他是唯一的一個!她自己考試不作弊,總以為天下人都該不作弊,沒料到丈夫當年竟是唯一的一個。

「那你呢?你也作弊啦!」有個太太多此一舉地瞪眼問自己的丈夫。

「我不作我就畢不了業了!」那丈夫理直氣壯地回答。

她默默地吃著,什麼話也沒講。心裡卻對自己說,啊,想來那男孩當年也蠻可愛的,雖然現在的他已是「忠厚」人士,雖然他坐在自己身邊竭力不為那份誠實而自得自豪。他的確是個誠實的君子,相處三十多年後,她倒也能為這句話蓋上印章,打上包票。

「有時去參加別人的同學會倒也不完全是無聊的事。」

回家的路上,挽著丈夫的手,她想。

我會唸咒

我會唸咒,只會一句。

我原來也不知道,是偶然間發現的。一向,咒語都是由誰來念誦呢?故事裡是由巫婆或道士來念,他們有時是天生就會,有時是跟人學來的,咒語多半煩難冗長,令人望而生畏。

我會咒語而竟不自知,想來是自己天生會的。

我會的那句咒語很簡單,總共只有四個字,連小孩都能立刻學會,那四個字是:「我好快樂!」

如果翻成英文,也是四個字:「I am so happy!」

這樣的咒語雖不能讓撒出手的豆子變成兵,讓紙剪的馬兒真的可騎可乘可供驅馳,讓缽子裡的錢永遠掏用不完,或讓別人水果攤上的水梨都到我的樹枝上來供我之用。

可是,它卻有茅山道士的大法力,它可以助我穿牆。什麼牆?磚牆?水泥牆?銅牆?鐵壁?都不是,而是悲傷之牆,是倦怠之牆,是憤懣怨怒之牆,是遭到割傷燙傷斫傷潑傷之際的自傷之牆,是心灰意冷情催淚盡的沮喪之牆,是自認為我已心竭力怯萬劫不復的絕望之牆……

大約是兩年前吧?有一天,奔波了一整天,到黃昏時才回家,把車在巷子裡停好,車窗尚未關上,我不自覺地大歎了一聲:「啊!我好快樂!」

當時車停在公園旁,隔著矮矮的灌木叢,有一個背對我垂頭而坐的男人聽到我說話,他猛地坐直身子回望我一眼,我這才發現半公尺之外有人聽到我最幽微的內心語言。那一眼令我難忘,隔著打開的車窗,我看到那其中有驚嚇,在這都市裡怎會有一個女人在做如此詭異的宣告?也許也有憤怒,世道如今都成了什麼樣子了,你還有本事快樂!也許有不可置信,什麼?快樂這種東西還存在著嗎?也許是悲憫,這女子難道瘋了嗎?

我當時有點慚愧,然後,我發覺,我愛念這句咒語已經很久了,平常沒有人聽見,我也不自覺,今天被人發現又被人回頭看了一眼,才覺得這句話真有點怪異。

那老男人站起來,在暮色中踽踽離去了。他是被嚇到的嗎?

其實,我很想追上那人,對他說:

老先生,你剛才聽到我說的那句話,既是真的,也是掰的。我其實大病初癒,身心俱疲。我其實憂時憂世不認為這粒地球有什麼光明的前途。我事實上一想及那些優美深沉馥郁綿恆的傳統正遭人像處理病死豬一般潑毒且掩埋,就恨不得放聲慟哭,與人一訣……但此刻,我奔波了一天,不管我所懇求的,所呼籲的,所叮囑的,所反覆申訴的被接受了或被拒絕了,上帝啊,畢竟我已盡力了。天黑了,我回家了,我如此渺小,賜我今夕熱食熱湯,賜我清爽的沐浴,賜我一枕酣睡。

為此,我好快樂。

能盡心竭力,我好快樂。

能為心愛的道統傳承來辛苦或受辱,這並不是每一個人可享有的權利,所以,我好快樂。

如果我悲苦,那也是上天看得起我,容許我忍此悲辛茶苦,我為配忍此苦楚而要說一句:

我好快樂。

我好快樂,因為我能說「我好快樂」,這是我的快樂咒,其言有大法力,助我穿牆直行,披靡天涯,雖然也許早已撞得鼻青臉腫,而不自知。

愛情篇

一 兩岸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恆流著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絛子潛身於同色調的綠波裡,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雲影天光,仍是《國風·關雎》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秘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為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為什麼只因堅持要一條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炸醬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現,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二 定義及命運

年輕的時候,怎麼會那麼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名詞」的定義……

那時候,老是鄭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著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又正經地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光。

奇怪,年輕的時候,怎麼什麼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年輕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過,人原來也可以有權不知不識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為愛。

去知道明天的風雨已經不重要了,執手處張發可以為風幟,高歌時,何妨傾山雨入盞,風雨於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並且結廬於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無邊的莊嚴中,我們也自莊嚴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為同蹙同展而銜接為同一個名字的山脈,我們的眼因為相同的視線而映出為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兩雙手的天機,怎樣的預言家才能說清楚這樣兩張臉的命運?

薔薇幾曾有定義,白雲何所謂其命運,誰又見過為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麼會那麼傻呢,年輕的時候?

三 從俗

當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清雅飛逸,彷彿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游離而出。

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一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小說裡都是這樣說的,小說裡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淒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於是我們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果是使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為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雲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煙火中的匹婦匹夫,讓我們甘心。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台演出。

於是,我們要了婚姻。

於是,我們經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有廚房,有餐廳,那裡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裡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為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裡,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著我們去為一雙嬌兒癡女念故事,並且蓋他們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於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們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步下紅毯之後

楔子

妹妹被放下來,扶好,站在院子裡的泥地上,她的小腳肥肥白白的,站不穩。她大概才一歲吧,我已經四歲了!

媽媽把菜刀拿出來,對準妹妹兩腳中間那塊泥,認真而且用力地砍下去。

「做什麼?」我大聲問。

「小孩子不懂事!」媽媽很神秘地收好刀,「外婆說的,這樣小孩子才學得會走路,你小時候我也給你砍過。」

「為什麼要砍?」

「小孩子生出來,腳上都有腳鐐鎖著,所以不會走路,砍斷了才走得成路。」

「我沒有看見,」我不服氣地說,「腳鐐在哪裡?」

「腳鐐是有的,外婆說的,你看不見就是了!」

「現在斷了沒?」

「斷了,現在砍斷了,妹妹就要會走路了。」

妹妹後來當然是會走路了,而且,我漸漸長大,終於也知道妹妹會走路跟砍腳鐐沒有什麼關係,但不知為什麼,那遙遠的畫面竟那樣清楚兀立,使我感動。

也許腳鐐手銬是真有的,做人總得沖,總得頓破什麼,反正不是我們壯碩自己去撐破鐐銬,就是讓那殘忍的鋼圈箍入我們的皮肉。

是暮春還是初夏也記不清了,我到文星出版社的樓上去,蕭先生把一份契約書給我。

「很好,」他說,他看來高大、精細、能幹,「讀你的東西,讓我想到小時候念的冰心和泰戈爾。」

我驚訝得快要跳起來,冰心和泰戈爾,這是我熟得要命、愛得要命的呀!他怎麼會知道?我簡直覺得是一份知遇之恩,《地毯的那一端》就這樣賣斷了,扣掉稅我只拿到二千多元,但也不覺得吃了虧。

我興沖沖地去找朋友調色樣,我要了紫色,那時候我新婚,家裡的佈置全是紫色,窗簾是紫的,床罩是紫的,窗欞上的珊瑚籐是紫的,那紫色漫溢到書頁上,一段似夢的歲月。那是個漂亮的陽光晝日,我送色樣到出版社去,路上碰到三毛,她也是去送色樣的,她是為男友舒凡的書調色,調的是草綠色,或說是酪梨綠,我也喜歡那顏色。那天下午的三毛真是美麗,因為心中有愛情,手中有顏色。我趨前謝謝她,因為不久前她為我畫了一幅婚禮上的簽名綢,畫些絕美的牡丹。

出書真是件興奮的事,我們愉快地將生命中的一抹色彩交給了那即將問世的小冊子。

「我們那時候一齊出書,」有一次康芸薇說,「文星宣傳得好大呀,放大照都掛出來了。」

那事我倒忘了,經她一提,想想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並且是攝影家柯錫傑照的。奇怪的是我雖不怎麼記得照片的事,卻記得自己常常下了班,巴巴地跑到出版社樓上,請他們給我看新書發售的情形。

「誰的書比較好賣?」其實書已賣斷,銷路如何跟我已經沒有關係。

「你的跟葉珊的。」店員翻冊子給我看,葉珊就是後來的楊牧。

我拿過冊子仔細看,想知道到底是葉珊賣得多,還是我——我說不出那是癡還是幼稚,那時候成天都為莫名其妙的事發急發愁,年輕大概就是那樣。

那年十月,「幼獅文藝」的朱橋寄了一張慶典觀禮券給我,我去了。丈夫也有一張票,我們的座位不同區,相約散會的時候在體育場門口見面。

我穿了一身洋紅套裝,那天的陽光輝麗,天空一片艷藍,我的位置很好,「國軍運動會」的表演很精彩,想看的「總統」又近在咫尺,而丈夫,在場中的某個位子上,我們會後會相約而歸,一切正完美晶瑩,飽滿無憾……

但是,忽然,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想起了南京……

不是地理上的南京,是詩裡的,詞裡的,魂夢裡的,母親的鄉音裡的南京(母親不是南京人,但在南京讀中學),依稀記得那些名字,玄武湖、明孝陵、雞鳴寺、夫子廟、秦淮河……

不,不要想那些名字,那不公平,中年人都不鄉愁了,你才這麼年輕,鄉愁不該交給你來愁,你看表演吧,你是被邀請來看表演的,看吧!很好的位子呢!不要流淚,你沒看見大家都好好的嗎!你為什麼流淚呢?你真的還太年輕,你身上穿的仍是做新娘子的嫁服,你是幸福的,你有你小小的家,每天黃昏,拉下紫幔等那人回來,生活裡有小小的氣惱,小小的得意,小小的淒傷和甜蜜,日子這樣不就很好了嗎?

不要碰「故國之思」,它太強,不要讓三江五嶽來撞擊你,不要念赤縣神州的名字,你受不了的,真的,日子過得很好,把淚逼回去,你不能開始,你不能開始,你不能開始,你一開始就不能收回……

我坐著,無效地告誡著自己,從金門來的火種在會場裡點著了,赤膊的漢子在表演蛙人操,儀仗隊的槍托冷凝如紫電,特別看台上面的大紅柱子,直辣辣地逼到眼前來,我無法遏抑地想著中山陵,那仰向蒼天的階石,中國人的哭牆,我們何時才能將發燙的額頭抵上那神聖的冰涼,我們將一步一稽額地登上霧鎖雲埋的最高巔……

會散了我挨蹭到門口,他在那裡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你怎麼了?」走了好一段路,他忍不住問我。

「不,不要問我。」

「你不舒服嗎?」

「沒有。」

「那,」他著急起來,「是我惹了你?」

「沒有,沒有,都不是——你不要問我,求求你不要問我,一句話都不要跟我講,至少今天別跟我講……」

他詫異地望著我,驚奇中卻有諒解,近午的陽光照在寬闊坦蕩的敦化北路上,我們一言不發地回到那紫色小巢。

他真的沒有再干擾我,我恍恍惚惚地開始整理自己,我漸漸明白有一些什麼根深蒂固的東西一直潛藏在我自己也不甚知道的深淵之處,是淑女式的教育所不能掩蓋的,是傳統中文系的文字訓詁和詩詞歌賦所不能磨平的,那極蠻橫極狂野極熱極不可擋的什麼,那種「欲飽史筆有脂髓,血作金湯骨做壘,憑將一腔熱肝腸,烈作三江沸騰水」(那是我自己的句子,不算詩,因為平仄不對)的情懷……

我想起極幼小的時候就和父親別離,那時家裡有兩把長刀,是抗戰勝利時分到的,鯊魚皮,古色古香,算是身無長物的父親唯一貴重的東西,母親帶著我和更小的妹妹到台灣,父親不走,只送我們到江邊,他說:

「守土有責,我會熬到最後五分鐘。——那把刀你帶著,這把,我帶著,他年能見面當然好,不然,總有一把會在。」

那樣的情節,那樣一句一鋼釘的對話,竟然不是小說而是實情。

父親最後翻雲南邊境的野人山而歸,長刀丟了,唯一帶回來的是劫後之身。

不是在聖人書裡,不是在線裝的教訓裡,我瞭解了家國之思,我瞭解了那份渴望上下擁抱五千年、縱橫把臂八億人的激情,它在那裡,它一直在那裡……

隨便抓了一張紙,就在那空白的背面,用的是一枝鉛筆,我開始寫《十月的陽光》:

那些氣球都飄走了,總有好幾百個吧?在透明的藍空裡浮泛著成堆的彩色,人們全都歡呼起來,彷彿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雲的幸運——事情總是這樣的,輕的東西總能飄得高一點,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體總是注定要下沉的。

體育場很燦爛,閃耀著晚秋的陽光,禮炮沉沉地響著,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遠了。西風裡悲壯的往事遠了……

中山陵上的落葉已深,我們的手臂因渴望一個掃墓的動作而酸痛。

我忽然明白,寫《地毯的那一端》的時代遠了,我知道我更該寫的是什麼,閨閣是美麗的,但我有更重的劍要佩,更長的路要走。

《十月的陽光》後來得了獎,獎金一千元,之後我又得過許多獎,許多獎金、獎座、獎牌,領獎時又總有盛會,可是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激動的一次,朱橋告訴我,評審委員讀著,竟哭了。

我不能永遠披著白紗,踏著花瓣,走向紅毯盡處的他,當我們攜手走下紅毯,迎人而來的是風是雨,是風雨聲中惻惻的哀鳴。

——但無論如何,我已舉步上路。

只被允許的二夜情

如果你正年輕。

如果你出發去旅行,隻身,在風和日麗的四月天。然後,夜來了,你打開臥具,也許連臥具也沒有,你便芳草以為褥,曲肱以為枕,沉沉睡在一株樹下。在倦極臥地和酣然入眠之間,你發現原來頭上的樹實在是一棵很美麗的樹,而樹上的天空則尤其美麗。

樹的美麗在於它的翠蓋像一面篩子。天上的星星已經夠細粒了,樹卻努力把星光篩得更細,仿若極綿幼的白糖霜,落在你黑黝黝的夢之咖啡裡。

樹的美麗又在於它的芬芳,它的枝枝葉葉都恍如隱身暗夜的情人,你看不到他,卻氣息分明。古希臘神話中的賽克公主和邱彼得之間的戀情,便是如此吧?

如果,年輕的你清晨醒來,你便在那一帶城鎮間遊走、休憩。黃昏,你再次回到樹下,冥想、驚奇,像一切的旅行者,並且倦極盹去。

如果,你再度醒來,如果你再度起身去滿城漫步,這一切是可允許的。

可允許的?被誰?被佛戒。有這麼一條怪戒律嗎?有的,不過,那不被允許的又是什麼呢?不被允許的是,你不可以在第三夜仍回到這棵同樣的樹下,因為,這樣你就會沉迷耽溺,習慣於它的蔭庇安詳。你只准有二夜情,和那棵樹。

這說法記載在哪裡?記在《四十二章經》裡,原文如下:

沙門受道法者,日中一食、樹下一宿。慎莫再矣。所云浮屠,不三宿桑下,即不再宿樹下之謂,此謂沙門辦道宜精進,不可愛安逸也。

南朝范曄寫《後漢書·襄楷傳》時也用了這個典故: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

這本《後漢書》,後來有位李賢為它作注(李賢為唐朝高宗的第六子,也就是章懷太子,卻因遭疑被母后武則天賜死),注上說:

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經三宿便即移去,示無愛戀之心也。

後來的文人,愛用這個典故的人不少,其中比較向佛的白居易用得最多,如:

分袂二年勞夢寐,並床三宿話平生。(《答微之詠懷見寄》)

秋雨經三宿,無人勸一杯。(《雨中訪崔十八》)

下面的句子也分別承襲了這份哀愁,如:

桑下豈無三宿戀,樽前聊與一身歸。(宋·蘇軾《別黃州》)

結習尚餘三宿戀,殘年多負半生閒。(金·元好問《望崧少》之一)

握手遂成三宿戀,論心那覺十年遲。(元·黃溍《次韻答蔣春卿詩》)

我欲更除三宿戀,就公新治乞《壇經》。(清·姚鼐《答孫補山中丞見懷》之二)

空桑三宿猶生戀,何況三年吟緒?(清·龔自珍《摸魚兒》)

比較令我驚訝的是,連姚惜抱先生這種古板的桐城派老將也有這種恓惶的情懷。

回看我自己,我的平生幾乎都是一連串的耽溺:我耽書、耽文學、耽美。耽一則婚姻已四十多年,住的房子也住了四十一年,教書至今竟四十六年,我根本無法和二宿就掉首而去的旅人相比。而凡耽溺者,大概都會受到一種詛咒,這詛咒便是你會生癡戀之心,在不得不告別之際,會傷心欲狂。

有位聰明幹練的教授,他卻有個極敏悟多情的小兒子,小兒不過剛會說話,見家中來了送瓦斯的工人他便極歡悅,待工人五分鐘後走人,他便號啕大哭。

他也許預知,此生此世,茫茫人海,這張面孔竟再也不會重現了。此人可能不久後改業,也許雖未改業,但下次瓦斯卻不輪他送,而或者不幸,此人也會遭險巇,或者,小兒自己搬了家……總之,五分鐘因緣,以後——我們並不知道以後,小兒哭得有理!

唉,如果你不想學小兒痛哭,我倒有個「賴皮法」相授,你可以告訴自己,不妨,人生迅疾如飛箭,三十年不過是一宿,我目前的一切耽溺沉迷,其實都還屬於被允許的「二宿之限」呢!

種種有情

有時候,我到水餃店去,餃子端上來的時候,我總是怔怔地望著那一個個透明飽滿的形體,北方人叫它「冒氣的元寶」,其實它比冷硬的元寶好多了,餃子自身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一張薄繭,包覆著簡單而又豐盈的美味。

我特別喜歡看的,是捏合餃子邊皮留下的指紋,世界如此冷漠,天地和文明可能在一剎那之間化為炭劫,但無論如何,當我坐在桌前,上面擺著的某個人親手捏合的餃子,熱霧騰騰中,指紋美如古陶器上的雕痕,吃餃子簡直可以因而神聖起來。

「手澤」為什麼一定要拿來形容書法呢?一切完美的留痕,甚至餃皮上的指紋不都是美麗的手澤嗎?我忽然感到萬物的有情。

巷口一家餃子館的招牌是「正宗川味山東餃子館」,也許是一個四川人和一個山東人合開的,我喜歡那招牌,覺得簡直可以畫入清明上河圖。那上面還有電話號碼,前面注著TEL,算是有了三個英文字母,至於號碼本身,寫的當然是阿拉伯文,一個小招牌,能涵容了四川、山東、中文、阿拉伯(數)字、英文,不能不說是一種可愛。

校車反正是每天都要坐的,而坐車看書也是每天例有的習慣,有一天,車過中山北路,劈頭栽下一片葉子,竟把手裡的宋詩打得有了聲音,多麼令人驚異的斷句法。

原來是通風窗裡掉下來的,也不知是剛剛新落的葉子,還是某棵樹上的葉子在某時候某地方,偶然憩在偶過的車頂上,此刻又偶然掉下來的,我把葉子揉碎,它是早死了,在此刻,它的芳香在我的兩掌復活,我楂開微綠的指尖,竟恍惚自覺是一棵初生的樹,並且剛抽出兩片新芽,碧綠而芬芳,溫暖而多血,鏤飾著奇異的脈絡和紋路,一葉在左,一葉在右,我是莊嚴地合著掌的一截新芽。

二年前的夏天,我們到堪薩斯去看朱和他的全家——標準的神仙眷屬,博士的先生,碩士的妻子,數目「恰恰好」的孩子,可靠的年薪,高尚住宅區裡的房子,房子前的草坪,草坪外的綠樹,綠樹外的藍天……

臨行,打算合照一張,我四下瀏覽,無心地說:

「啊,就在你們這棵柳樹下面照好不好?」

「我們的柳樹?」朱忽然回過頭來,正色地說,「什麼叫我們的柳樹?我們反正是隨時可以走的!我隨時可以讓它不是『我們的柳樹』。」

一年以後,他和全家都回來了,不知堪薩斯城的那棵樹如今屬於誰——但朱屬於這塊土地,他的門前不再有柳樹了,他只能把自己栽成這塊土地上的一片綠意。

春天,中山北路的紅磚道上有人手拿著用粗絨線做的長腿怪鳥在兜賣,風吹著鳥的瘦脛,飄飄然好像真會走路的樣子。

有些外國人忍不住停下來買一隻。

忽然,有個中國女人停了下來,她不頂年輕,大概三十左右,一看就知是由於精明幹練日子過得很忙碌的女人。

「這東西很好,」她抓住小販,「一定要外銷,一定賺錢,你到××路××巷×號二樓上去,一進門有個×小姐,你去找她,她一定會想辦法給你弄外銷!」

然後她又回頭重複了一次地址,才放心走開。

台灣怎能不富,連路上不相干的路人也會指點別人怎麼做外銷。其實,那種東西廠商也許早就做外銷了,但那女人的熱心,真是可愛得緊。

暑假裡到中部鄉下去,彎入一個岔道,在一棵大榕樹底下看到一個身架特別小的孩子,把幾根繩索吊在大樹上,他自己站在一張小板凳上,結著簡單的結,要把那幾根繩索編成一個網花盆的吊籃。

他的母親對著他坐在大門口,一邊照顧著雜貨店,一邊也編著美麗的結,蟬聲滿樹,我停下來搭訕著和那婦人說話,問她賣不賣,她告訴我不能賣,因為廠方簽好契約是要外銷的。帶路的當地朋友說他們全是不露聲色的財主。

我想起那年在美國逛梅西公司,問櫃檯小姐那架錄音機是不是中國台灣做的,她回了一句:

「當然,反正什麼都是從日本跟中國台灣來的。」

我一直懷念那條鄉下無名的小路,路旁那一對富足的母子,以及他們怎樣在滿地綠蔭裡相對坐編那織滿了蟬聲的吊籃。

我習慣請一位姓賴的油漆工人,他是客家人,哥哥做木工,一家人彼此生意都有照顧。有一年我打電話找他們,居然不在,因為到關島去做工程了。

過了一年才回來。

「你們也是要三年出師吧。」有一次我沒話找話跟他們閒聊。

「不用,現在兩年就行。」

「怎麼短了?」

「當然,現代人比較聰明!」

聽他說得一本正經,頓時對人類前途都覺得樂觀了起來,現代的學徒不用生爐子,不用倒馬桶,不用替老闆娘抱孩子,當然兩年就行了。

我一直記得他們一口咬定現代人比較聰明時臉上那份有尊嚴的笑容。

老王是一個包工頭,圓滾滾的身材加上圓頭圓臉圓眼睛——甚至還有個圓鼻子。

可是我一直覺得他簡直詩意得厲害。

一張估價單,他也要用毛筆寫,還喜歡盯著人問:「怎麼?這筆字不頂難看吧?」

碰到承包大工程,他就要一個人躲到烏來去,在青山綠水之間仔細推敲工和料的盈虧。

有一次,偶然閒談,他興高采烈地提到他在某某地方做過工程。那是一個軍事單位。

「有人說那裡有核子彈,你看到沒有?」

「當然有!」

「有,又怎麼會讓你看見?」我笑了起來。

「老實說,我也沒看見,」他也笑了起來,不過仍是理直氣壯的,「不過,有,我也說有,沒有,我也說有,反正我就是硬要說它有。我們做老百姓的就是這樣。」

有沒有核子彈忽然變得不重要,有老王這樣的人才是件可愛的事。

學校下面是一所大醫院,黃昏的時候,病人出來散步,有些探病的人也三三兩兩地散步。

那天,我在山徑上便遇見了幾個這樣的人。

習慣上,我喜歡走慢些去偷聽別人說話。

其中有一個人,抱怨錢不經用,抱怨著抱怨著,像所有的中老年人一樣,話題忽然就回到四十年前一塊錢能買幾百個雞蛋的老故事上去了。

忽然,有一個人憋不住地叫了起來:

「你知道嗎,抗戰前,我念初中,有一次在街上撿到一張錢,哎呀,後來我等了一個禮拜天,拿著那張錢進城去,又吃了館子,又吃了冰淇淋,又買了球鞋,又買了字典,又看了電影,哎呀,錢居然還沒有花完哪……」

山徑漸高,黃昏漸冷。

我駐下腳,看他們漸漸走遠,不知為什麼,心中湧滿了對黃昏時分霜鬢的陌生客的關愛,四十年前的一個小男孩,曾被突來的好運弄得多麼愉快,四十年後山徑上薄涼的黃昏,他仍然不能忘記……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那人只是一個小男孩,如果可能,我願意自己是那掉錢的人,讓人世中平白多出一段傳奇故事……

無論如何,能去細味另一個人的惆悵也是一件好事吧。

元旦的清晨,天氣異樣地好,不是風和日麗的那種好,是清朗見底毫無渣滓的一種澄澈。我坐在出租車上趕赴一個會,路遇紅燈時,車龍全停了下來,我無聊地探頭窗外,只見兩個年輕人騎著機車,其中一個說了幾句話忽然興奮地大叫起來:「真是個好主意啊!」我不知他們想出了什麼好主意,但看他們陽光下無邪的笑臉,也忍不住跟著高興起來,不知道他們的主意是什麼主意,但能在偶然的紅燈前遇見一個以前沒見過以後也不會見到的人真是一個奇異的機緣。他們的臉我是記不住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記得他們石破天驚的歡呼,他們或許去郊遊,或許去野餐,或許去訪問一個美麗的笑面如花的女孩,他們有沒有得到他們預期的喜悅,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得到了,我驚喜於我能分享一個陌路的未曾成形的喜悅。

有一次,路過香港,有事要和喬宏的太太聯絡,習慣上我喜歡凌晨或午夜打電話——因為那時候忙碌的人才可能在家。

「你是早起的還是晚睡的?」

她愣了一下。

「我是既早起又晚睡的,孩子要上學,所以要早起,丈夫要拍戲,所以要晚睡——隨你多早多晚打來都行。」

這次輪到我愣了,她真厲害,可是厲害的不止她一個人。其實,所有為人妻為人母的大概都有這份本事——只是她們看起來又那樣平凡,平凡得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竟有那麼大的本領。

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人,她可以沒有籍貫、沒有職業,甚至沒有名字地跟著丈夫活著,她什麼都給了人,她年老的時候拿不到一文退休金,但她卻活得那麼勁頭,她可以早起可以晚睡,可以吃得極少,可以永無休假地做下去。她一輩子並不清楚自己是在付出還是在擁有。

資深主婦真是一種既可愛又可敬的角色。

文藝會談結束的那天中午,我因為要趕回宿舍找東西,午餐會上遲到了三分鐘,慌慌張張地鑽進餐廳,席次都坐好了,大家已經開始吃了,忽然有人招呼我過去坐,那裡剛好空著一個座位,我不加考慮地就走過去了。

等走到面前,我才呆了,那是謝東閔「主席」右首的位置,剛才顯然是由於大家謙虛而變成了空位,此刻卻變成了我這個冒失鬼的位子,我渾身不自在起來,跟「大官」一起總是件令人手足無措的事。

忽然,謝「主席」轉過頭來向我道歉:

「我該給你夾菜的,可是,你看,我的右手不方便,真對不起,不能替你服務了。你自己要多吃點。」

我一時傻眼望著他,以及他的手,不知該說什麼。那只傷痕猶在的手忽然美麗起來,炸得掉的是手指,炸不掉的是一個人的風格和氣度。我拚命忍住眼淚,我知道,此刻,我不是坐在一個「大官」旁邊,而是一個溫煦的「人」的旁邊。

經過火車站的時候,我總忍不住要去看留言牌。

那些粉筆字不知道鐵路局允許它保留半天或一天,它們不是宣紙上的書法,不是金石上的篆刻,不是小箋上的墨痕,它們注定立刻便要消逝——但它們存在的時候,它是多好的一根絲絛,就那樣綰住了人間種種的牽牽絆絆。

我竟把那些句子抄了下來:

緞:久候未遇,已返,請來龍泉見。

春花:等你不見,我走了(我兩點再來)。榮。

展:我與姨媽往內埔姐家,晚上九時不來等你。

每次看到那樣的字總覺得好,覺得那些不遇、焦灼、愚癡中也自有一份可愛。一份人間的必要的溫度。

還有一個人,也不署名,也沒稱謂,只扎手紮腳地寫了「吾走矣」三個大字,板黑字白,氣勢好像要突破掛板飛去的樣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寫給某一個人看的,還是寫給過往來客的一句詩偈,總之,令人看得心頭一震!

《紅樓夢》裡麻鞋鶉衣的瘋道人可以一路唱著《好了歌》,告訴世人萬般「好」都是因為「了斷」塵緣,但為什麼要了斷呢?每次我望著大小驛站中的留言牌,總覺萬般的好都是因為不了不斷,不能割捨而來的。

天地也無非是風雨中的一座驛亭,人生也無非是種種羈心絆意的事和情,能題詩在壁總是好的!

想你的時候——寄亡友恩佩

轤轆在轉,一團濕泥在我手裡漸漸成形,陶藝教室裡大家各自凝神於自己轉盤上那一塊混沌初開的宇宙,五月的陽光安詳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聲浪裡竟有一份喧嘩的沉靜。

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在學陶,或者說,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個小小的東西,帶去放在你的案頭,想必是一番驚喜。但是,你終於走了,我竟始終沒有能讓你知道這樣微不足道的一項秘密。

一隻小缽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著幾天以後它干了再來修坯。我癡坐失神,窗外小巷子裡,陽光如釉,天地豈不也是這樣一隻在旋轉後成形的泥缽嗎?

到而今,「有所贈」和「無所贈」對你已是一樣的了,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實,相知如此,我也並不是成天想著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覺仍留在指間,神秘的成形過程,讓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歷史歲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創,到處一片新泥氣息的太初,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時候。

想你的一生行跡也是如此,柔弱如濕土,不堅持什麼,卻有其驚人的韌度。卑微如軟泥,甘願受大化的揉搓搗練和挖空而終至成形成器。十九歲,患上淋巴癌,此後卻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紀,有用不完的耐力,傾不完的愛。想故事中的黃土摶人應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後的一言一行,一關心一系情豈不也是被一隻神秘的手所拉坯成形。

人生在世,也無非等於一間轤轆聲運轉不息的陶藝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國北部清萊省一個叫聯華新村的小山村,住著一些來自雲南的中國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裡。吹滅油燈的時候,馬教士特意說:

「晚安,你留意看,熄燈以後滿屋子都是螢火蟲呢!」

吹燈一看,果然如此,我驚訝起坐,戀戀地望著滿屋子的閃爍,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閃而隕滅,螢光據說卻是求偶的訊號,那樣安靜地傳情啊。

比群星燦然,因為螢光中多一分綠意,彷彿是穿過草原的時候不小心染綠的。

我擁被而坐,看著那些光點上下飄忽,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悵然。

想人生一世,這曾經驚過、懼過、喜過、怒過、情過、欲過、悲過、痛過的身子,到頭來也是磷火瑩碧,有如此蟲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遙遠異域的長夜裡看螢光熠耀,百年後,又是誰在荒煙蔓草間看我骨中的螢焰呢?

這樣的時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總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螢火蟲的奇遇當足以使你神馳意遠。如果你也知道這小小的貧瘠的山村,山村中流離的中國人,你會與我同聲一哭。而今呢?大悲慟與大驚喜相激如潮生的夜裡,感覺與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遠,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緣分,相遠是因為想不明白死者捨世以後的情懷。

祖國大陸的基督徒有一首流傳的詩,常令我淚下,其中一段這樣說:

天上雖有無比榮耀的冠冕

但無十字架可以順從

他為我們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與他溝通(原文作交通)

進入「安息」就再尋不到「渡境」

再無機會為他受苦

再也不能為他經過何試煉

再為他捨棄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淚呢?此時此際,如果你我撥雲相望,對視的會皆成淚眼嗎?如果天上有淚,你必為此異域孤孑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無淚,且讓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慟一世灑盡,也不枉了這一雙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總讓我想起你,因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經芝加哥,有一個女孩匆匆塞給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開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鏤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歡擁有這種精緻的東西,但因為總記得陌生的贈者當時的眼神,所以常帶著它,在酷熱的時候為自己製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搖起細細香風的時候,我就悵悵地想起你。

那時候,你初來台灣不久,住在我家裡,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間來,神秘兮兮地要我閉上眼睛,然後便搖起你心愛的檀香扇:

「你猜,這是什麼?」

「不知道。」我抵賴,不肯說。

「你看,你看,蘇州的檀香扇,好細的刻工。好中國的,是不是?」

我當時不太搭理你,雖然心裡也著實喜歡兩個女孩在閨中的稚氣,但我和你不一樣,你在中國香港長大,拿英國護照,對故土有一份浪漫的幻想。

喜歡你穿旗袍的樣子,喜歡你輕搖檀香扇,喜歡你悄悄地讀一首小詞的神情,因為那裡面全是虔誠。

有些地方,我們是同中有異的。

但此刻長夏悠悠,我情怯地舉起香扇,心中簡簡單單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買一根橙紅色的玫瑰,放在小錫瓶裡,孤單而芳香。想你輕輕地搖扇,想你口中叨叨唸唸的故鄉。檀木的氣味又溫柔又郁然,而你總在那裡,在一陣香風的回顧裡。

假日公寓樓下的小公園,一大群孩子在玩躲貓貓的遊戲。照例被派定作「鬼」的那一個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裡唸唸有詞地數著數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樹上有的藏在花間,他念完了數目,猛然一張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個人也沒有。

我憑窗俯視園中遊戲的小孩,不禁眼濕,我多像那孩子啊!每當夜深,燈下回顧,亡友音容杳然,怎麼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間,他們就全消逝了呢?

然而樓下那孩子卻霸道地大笑起來:

「哈,王××,你別躲了,我看見了,你在花裡!」

我也粲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見你,卻知道你在哪裡,或在花香,或在翠蔭,或在一行詩的遐思,生死是一場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見的並不是不存在,當一場孩童的遊戲乍然結束,我們將相視而喜。

並不是在每一個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麗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剎那便是我想你的時刻了。

請來與我同座,那彈琵琶的女子——抵抗塞車三招

「自己開車,那好,那方便。」

每次有人對我這麼說,我就苦笑。開車方便,對,但只限於「方便的時候」才方便!一旦碰上「不方便的時候」,你真恨不得毀車而去。這才想起北歐神話裡有些技藝特巧的侏儒,他們製造的戰艦,不用的時候竟可以折成火柴盒大小。人家北歐說故事的人早想到了,我們現代的汽車製造廠怎麼這麼笨!

每次陷在車陣裡,我就反覆對自己說:

「喂,你這個倒霉的傢伙,你已經夠倒霉了,千萬別生氣哦!你一旦生了氣,那就形成二次傷害,那叫『禍不單行』,那你就更倒霉了!」

雖然如此,這番金玉良言居然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最佳狀況也無非把「咬牙切齒」換成「暗生悶氣」罷了。以上是我抵抗塞車的第一招。

有時候,也很想打個電話告訴市長大人說:

「喂,阿扁,你知道嗎?我是個模範市民,雖然沒辦法湊合你,做到你所許諾的『希望、快樂』,但我一定混個五十分,例如『在失望的時候努力快樂』,並且『在不快樂之際致力於擁抱希望』。」以上是抵抗塞車第二招——但阿Q式的幽默感也有不靈的時候,所以我還有第三招伺候。這第三招叫「遁身唐宋」。

什麼叫遁身唐宋呢?那便是使些法術,跟白居易或蘇東坡打個長途大哥大。只要我喃喃念起《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立刻喇叭聲,油煙味一一退避三舍。長安古城安然歸來,那穿著血色羅裙的妙齡女子揮手彈她美妙的琵琶。

而「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也讓我癡癡地跟著那片月光走,一路走到大海之上,和寫《春江花月夜》的詩人張若虛一起。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唉,寫出這樣清麗的句子的詩人怎麼不立刻去死呀!我憤憤地想,句子華美透明到竟像是沾著月光下的江水寫成的。實在令人嫉妒。

我想起自己有一次,到揚州去玩,循著清帝下馬的渡口,走到博物館,竟然看到一張毛筆寫的《春江花月夜》,貼在櫥子裡,實在不勝驚駭。揚州古城,其實不乏古物,但揚州出了個張若虛,他們就把這個詩人的產品也當作文物展出。我在世界各地看過的有規模的博物館少說也上百,但把一首詩貼出來當展覽品的怪事,倒未之聞也。不過,我也立刻原諒了,畢竟,這是一首太好太好的詩,好到令博物館長也糊塗了。其實它的展出應該還包括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月光、花香和浩蕩不盡的江聲……

車陣稍稍移動了一點,我輕踩油門的時候,聽到那熟悉的聲音: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不用轉頭去看,安坐在我右手邊的當然是前來搭便車的東坡先生。我很驚喜,說:

「喂,你知道嗎?我去年去了一趟海南島耶!我去看你九百年前流放的地方。」

「哈,別想瞞我,你是羨慕的,就連我的貶官,你也是羨慕的。怎麼樣,要不要來杯椰子酒?」老蘇真是可人,「前兩天,土人釀了送我的。」

酒作淡乳色,芳甘怡人,有點女性品位,我仰首一干,暫時忘了車窗外又復糾纏打結的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