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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白雪少年

我小學時代使用的一本國語字典,被母親細心地保存了十幾年,最近才從母親的紅木書櫃裡找到。那本字典被粗心的手指扯掉了許多頁,大概是拿去折紙船或飛機了,現在怎麼回想都記不起來,由於有那樣的殘缺,更使我感覺到一種任性的溫暖。

更驚奇的發現是,在翻閱這本字典時,找到一張已經變了顏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是一張長條的鮮黃色紙。上面用細線印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面相。於今看起來,公主的圖樣已經有一點粗糙簡陋了。至於如何會將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夾在字典裡,更是無從回憶。

到底是在上國語課時偷偷吃泡泡糖夾進去的,是夜晚在家裡溫書吃泡泡糖夾進去的,還是有意保存了這張包裝紙呢?翻遍國語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記憶彷彿自時空遁去,渺無痕跡了。

唯一記得的倒是,那是一種舊時鄉間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紅色長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塊,一塊要五毛錢。對於長在鄉間的小孩子,那時的五毛錢非常昂貴,是兩天的零用錢,常常要咬緊牙根才買來一塊,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飯的時候把它吐在玻璃紙上包起,等吃過飯再放到口裡嚼。

父親看到我們那麼不捨得一塊泡泡糖,常常生氣地說:「那泡泡糖是用腳踏車壞掉的輪胎做成的,還嚼得那麼帶勁!」記得我還傻氣地問過父親:「是用腳踏車輪做的?怪不得那麼貴!」惹得全家人笑得噴飯。

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應該是可以吹出很大氣泡的,卻不盡然。吃泡泡糖多少靠運氣,能吹出氣泡的記得大概五塊裡才有一塊,許多是硬到吹彈不動,更多的是嚼起來不能結成固體,弄得一嘴糖沫,趕緊吐掉,坐著傷心半天。我手裡的這一張可能是一塊能吹出大氣泡的包裝紙,否則怎麼會小心翼翼地夾做紀念呢?

我小時候並不是那種很乖巧的孩子,常常因為要不到兩毛錢的零用就賴在地上打滾,然後一邊打滾一邊偷看母親的臉色,直到母親被我搞煩了,拿到零用錢,我才歡天喜地地跑到街上去,或者就這樣跑去買了一個「白雪公主」,然後就嚼到天黑。

長大以後,再也沒有在店裡看過「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是細緻而包裝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氣泡,反而沒有像幼年一樣能體會到買泡泡糖靠運氣的心情。偶爾看到口香糖,還會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總是一閃即逝,了無蹤跡。直到看到國語字典中的包裝紙,才坐下來頂認真地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種種。

如果現在還有那樣的工廠,恐怕不再是用腳踏車輪胎製造,可能是用飛機輪子了——我這樣遊戲地想著。

那一本母親珍藏十幾年的國語字典,薄薄的一本,裡面缺頁的缺頁、塗抹的塗抹,對我已經毫無用處,只剩下紀念的價值。那張泡泡糖的包裝紙,整整齊齊,毫無毀損,卻珍藏了一段十分快樂的記憶,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樣無瑕的少年歲月,因為它那樣白,那樣純淨,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歲月雖在我們的流年中消逝,但藉著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彷彿是草原裡的小紅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紅花,然後發現了一整片大草原,紅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卻成為一個大的背景,我們就在那背景裡成長起來。

那朵紅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的幽長的笛聲,可能是收破銅爛鐵老人沙啞的叫聲,也可能是夏天裡賣冰淇淋小販的喇叭聲……有一回我重讀小學時看過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書裡就曾夾著用歪扭字體寫成的紙片,只有七個字:「多麼可憐的維特!」其實當時我哪裡知道歌德,只是那七個字,讓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個顯露出來,那身影可能和維特是一樣純情的。

有時候我不免後悔童年留下的資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會把所有的筆記簿都賣給收破爛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純淨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個多慮的少年了。那麼豐富的資料原也不宜留錄下來,只宜在記憶裡沉潛,在雪泥中找到鴻爪,或者從鴻爪體會那一片雪。

這樣想時,我就特別感恩母親。因為在我無知的歲月裡,她比我更珍視我所擁有過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裡,甚至還有我穿開襠褲的照片。那時的我,只有父母留有記憶,我則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雖擁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但那塊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點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賴於母親愛的保存。

紅心蕃薯

看我吃完兩個紅心蕃薯,父親才放心地起身離去,走的時候還落寞地說:為什麼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

這次父親北來,是因為家裡的紅心蕃薯有了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給我,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裡。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根本是容不下綠色的地方,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草,更不要說蕃薯了。

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裡,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麼近乎無望。他在屋內轉了三圈,才放下提著的麻袋,憤憤地說:「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不能忍受,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然後他的憤憤轉成喃喃:「你住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所在,我帶來的蕃薯要種在哪裡?要種在哪裡?」

父親對蕃薯的感情,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有一次是我站在舊家前,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葦芒花,在微涼秋風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葦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葦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葦芒裡,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髮和秋天灰白的葦芒花是同一個顏色,他在遍生葦芒的野地裡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

那時我站在家前的蕃薯田里,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微笑地問:「在看蕃薯嗎?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說著,他蹲下來很細心地撥開泥土,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蕃薯來,以一種讚歎的神情注視著。我帶著未能在葦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與他面對面蹲著。父親突然像兒童一樣天真歡愉地歎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說:「你看,恐怕沒有人種蕃薯種得比我好了。」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蕃薯埋入土中,動作像在收藏一件藝術品,神情莊重而帶著收穫的歡愉。

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有關下蕃薯的一些記憶。有一次我和幾位大陸的小孩子吵架,他們一直罵著:「蕃薯呀!蕃薯呀!」我們就回罵:「老芋呀!老芋呀!」

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回家詢問了父親。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神情甚為愉快,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指著台灣的那一部分說:「台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蕃薯,你們是這蕃薯的子弟呀!」而無知的我便指著北方廣大的大陸說:「那,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所以大陸人是芋仔的子弟?」父親大笑起來,撫著我的頭說:「憨囡仔,我們也是大陸來的,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

然後他用一支紅筆,從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地畫下來,連到我們所居的台灣南部。那是我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認識到,芋頭與蕃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判然有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也遍生著紅心的蕃薯!

更早的記憶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家裡每次收穫蕃薯,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蕃薯,早晨的稀飯裡也放了蕃薯,有時吃膩了,我就抱怨起來。

聽完我的抱怨,父親就激動地說起他少年的往事。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常常在防空壕裡一窩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蕃薯煮好放著,一旦警報聲響,父親的九個兄弟姐妹就每人抱兩三個蕃薯直奔防空壕,一邊啃蕃薯,一邊聽飛機和炮彈四處交響。他的結論常常是:「那時候有蕃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他說完這個故事,我們只好默然地把蕃薯扒到嘴裡去。

父親的蕃薯訓誡並不是都如此嚴肅,偶爾也會說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由於吃多了蕃薯,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當時吃蕃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親形容說:「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雲密佈,不時傳來屁聲。」他說放屁是會傳染的,常常一呼百應,萬眾皆響。有一回屁放得太厲害,全班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即使跪著,屁聲仍然不斷。父親玩笑地說:「因為跪的姿勢,屁聲好像更響了。」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通常吃蕃薯吃得比較甘心,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

然後是一陣戰亂,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在叢林之中,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不是別的珍寶,只是普普通通的紅心蕃薯。它烤炙過的香味,穿過數年的烽火,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溫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並呼喚他平安地回到家鄉。他有時想到蕃薯的香味,一張像極蕃薯形狀的台灣地圖就清楚地浮現出來,思緒接著往南方移動,接下來的圖像便是溫暖的家園,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

戰後返回家鄉,父親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後種滿了蕃薯,日後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家前種的是白瓢蕃薯,粗大壯實,可以長到十斤以上一個;屋後一小片園地是紅心蕃薯,一串一串的果實,細小而甜美。白瓢蕃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紅心蕃薯則是父親南洋夢裡的鄉思。

這些無知的蕃薯為何經過三十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每年一到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夜晚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只吃紅心蕃薯,聽父親訴說戰爭的種種,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他總是記得飢餓的年代裡蕃薯是可以飽腹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家人圍著小燈食薯,那種景況我在凡·高的名畫《食薯者》中幾乎看見。在沉默中,那是莊嚴而肅穆的。

在富裕的此時此地,父親的憂患恍若一個神話。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在他們的心底有一段蕃薯的歲月,那歲月裡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

由於有那樣的童年,日後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便格外留心蕃薯的蹤跡。我發現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張蕃薯形狀的地圖上,從最北角到最南端,從山坡上貧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埔,蕃薯都能夠堅強地、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無人島上,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幾乎都被野草吞滅了,只有遍生的蕃薯還在和野草爭著方寸,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裡,各自緊緊握著拳頭。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蕃薯是最強悍的。

這樣想著,幼年家前家後的蕃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蕃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還是在陰濕的溝邊,都是抬頭挺胸,彷彿要探知人世的風景;蕃薯花則通常是卑微地依著土地,好像在嗅著泥土的芳香。在夕陽將下之際,牽牛花開始萎落,而那時的蕃薯花卻開得正美,淡紅夕雲一樣的色澤,染滿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親常說的,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蕃薯,它從頭到腳都有用,連花也是美的。現在連台北最乾淨的菜場也有賣蕃薯葉,價錢還頗不便宜。有誰想到這是在鄉間最卑賤的菜,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蕃薯的老人,一個滾圓的大鐵鍋,掛滿了糖漬過的蕃薯,開鍋的時候,一縷撲鼻的香味四面揚散,那些蕃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著某種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蕃薯,一邊散步回來一邊吃著,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中奔走過的風霜。

老人是離亂中倖存的老兵,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城。有一回我們為了地瓜問題爭辯起來,老人堅稱台灣的紅心蕃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瓤地瓜,他的理由是:「台灣多雨水,地瓜哪有俺的家鄉甜?俺家鄉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老人說話的神情好像他已回到家鄉,站在地瓜田里。看著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夢,我才真正知道,蕃薯雖然卑微,它卻連接著鄉愁的土地,永遠在鄉思的天地裡吐露新芽。

父親送我的紅心蕃薯,過了許久,有些要發芽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蕃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麵了,我說:「你為什麼不賣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說:「唉!這年頭,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誰來買俺的地瓜呢?」我無奈地提蕃薯回家,把蕃薯袋子丟在地上,一個蕃薯從袋口跳出來,破了,露出鮮紅的血肉。這些無知的蕃薯,為何經過三十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裡,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蕃薯才能記錄他們心裡的顏色。那顏色如清晨的蕃薯花,在晨曦掩映的雲彩中,曾經欣欣地茂盛過,曾經以卑微的纍纍球根互相擁抱、互相溫暖,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的驕傲。

站在陽台上,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蕃薯,我任意種在花盆中,放在陽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有的甚至伸出陽台的欄杆,彷彿在找尋什麼。每一叢紅心蕃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鬚,在石地板上久了,有點萎縮而乾枯。那小小的紅心蕃薯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因為土地,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是他從蘆葦叢中遠遠走來,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發冒出了葦芒。為什麼蕃薯的心還紅著,父親的發竟白了?

在我十歲那年,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一眼就辨認出幾片蕃薯葉子,我們循著葉子的莖絡,終於找到一株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親說:「你看看這蕃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長出來。」然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執起我的手,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的隆重婚禮。如今我細想起來,那一株被埋在建築工地的蕃薯是有著逃難的身世的,由於它的腳在泥土上,苦難無法掩埋它。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蕃薯,它有著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住在看起來隱秘而安全的大樓裡,卻多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

星空夜靜,我站在陽台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蕃薯,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細瘦的葉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葉都沉默地小心地呼吸著。那時,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中,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

懷君與懷珠

在清冷的秋天夜裡,我穿過山中的麻竹林,偶爾抬頭看見了金黃色的星星,一首韋應物的短詩突然從我的心頭流過: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我很為這瞬間浮起的詩句而感到一絲震動,因為我到竹林,並不是為了散步,而是到一間寺院的後山遊玩。不覺間天色就晚了(秋日的夜有時來得出奇早),我就趕著回家的路,步履是有點匆忙的。並且,四周也沒有幽靜到能聽見松子的落聲,根本是沒有一株松樹的,耳朵裡所聽見的是秋風颯颯的竹葉(夜裡有風的竹林還不斷發出咿咿歪歪的聲音)——為什麼這首詩會這樣自然地從心田里升了出來?

也許是我走得太急切了,心境突然陷於空茫,少年時期特別鍾愛的詩就映現出來。

我想起了上一次這首詩流出心田的時空,那是前年秋天我到金門去,夜裡住在招待所裡,庭院外種了許多松樹,金門的松樹到秋冬之際會結出許多碩大的松子。那一天,我洗了熱乎乎的澡,正坐在窗前擦拭濕了的發,忽然聽見院子裡傳來辟辟剝剝的聲音。我披衣走到庭中,發現原來是松子落在泥地的聲音。「呀!原來松子落下的聲音是如此巨大!」我心裡輕輕地驚歎著。

撿起了松子捧在手上,韋應物的詩就跑出來了。

於是,我真的在院子裡獨自散步。雖然不在空山,卻想起了從前的、遠方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許多已經多年不見了,有一些也失去了消息,可是在那一刻彷彿全在時光裡會聚。一張張臉孔,清晰而明亮。我的少年時代是極平凡的,幾乎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事跡,但是在靜夜裡想到曾經一起成長的朋友,卻覺得生活是可歌可泣的。

我們在人生裡,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感覺到自己的成長(其實是一種老去),會發現每一個階段都擁有不同的朋友,友誼雖不至於散失,聚散卻隨因緣流轉,常常轉到我們一回首感到驚心的地步。比較可悲的是,那些特別相知的朋友往往遠在天際,泛泛之交卻近在眼前,因此,生活經常令我們陷入一種人生寂寥的境地。「會者必離」,「當門相送」,真能令人感受到朋友的可貴。朋友不在身邊的時候,感覺到能相與共話的,只有手裡的松子,或者只有林中正在落下的松子!

在金門散步的秋夜,我還想到《菜根譚》裡的幾句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朋友的相聚,情侶的和合,有時心境正是如此,好像風吹過了竹林,互相有了聲音的震顫,又彷彿雁飛過靜止的潭面,互相有了影子的照映,但是當風吹過,雁飛離,聲音與影子並不會留下來。可惜我們做不到那麼清明一如君子,可以「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卻留下了滿懷的惆悵、思念與惘然。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平凡人總有平凡人的悲哀,這種悲哀乃是寸縷纏綿,在撕裂的地方、分離的處所,留下了絲絲的穗子。不過,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歡喜,這種歡喜是能感受到風的聲音與雁的影子,在吹過飛離之後,還能記住一些錐心的懷念與無聲的誓言。悲哀有如橄欖,甘甜後總有澀味;歡喜則如梅子,辛酸裡總有回味。

那遠去的記憶是自己,現在面對的還是自己,將來不得不生活的也是自己,為什麼在自己裡還有另一個自己呢?站在時空之流的我,是白馬還是蘆花?是銀碗或者是雪呢?

我感覺懷抱著懷念生活的人,有時像白馬走入了蘆花的林子,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又像銀碗裡盛著新落的雪片,裡外都晶瑩剔透。

在想起往事的時候,我常慚愧於做不到佛家的境界,能對境而心不起。我時常有的是對於逝去的時空有一些殘存的愛與留戀,那種心情是很難言說的,就好像我會珍惜不小心碰破口的茶杯,或者留下那些筆尖磨平的鋼筆,明知道茶杯與鋼筆都已經不能再使用了,也無法追回它們如新的樣子。但因為這只茶杯曾在無數的冬夜裡帶來了清香和溫暖,而那支鋼筆則陪伴我度過許多思想的險峰,記錄了許多過往的歷史,我不捨得丟棄它們。

人也是一樣,對那些曾經有恩於我的人,那些曾經愛過我的朋友,或者那些曾經在一次偶然的會面啟發過我的人,甚至那些曾踐踏我的情感、背棄我的友誼的人,我都有一種不忘的本能。有時不免會苦痛地想,把這一切都忘得乾淨吧!讓我每天都有全新的自己!可是又覺得人生的一切如果都被我們忘卻,包括一切的憂歡,那麼生活裡還有什麼情趣呢?

我就不斷地在這種自省之中,超越出來,又淪陷進去,好像在野地無人的草原放著風箏,風箏以竹骨隔成兩半,一半寫著生命的喜樂,一半寫著生活的憂惱,手裡拉著絲線,飛高則一起飛高,飄落就同時飄落,拉著線的手時松時緊,雖然漸去漸遠,牽掛還是在手裡。

但,在深處裡的疼痛,還不是那些生命中一站一站的歡喜或悲愁,而是感覺在舉世滔滔中,真正懂得情感、知道無私地付出的人,是越來越少見了。我走在竹林裡聽見颯颯的風聲,心裡卻浮起「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的句子,正是這樣的心情。

韋應物寄給朋友的這首詩,我感受最深的是「懷君」與「幽人」兩詞,懷君不只是思念,而有一種置之懷袖的情致,是溫暖、明朗、平靜的。當我們想起一位朋友,能感到有如懷袖般貼心,這才是「懷君」!而幽人呢?是清雅、溫和、細膩的人,這樣的朋友一生裡遇不見幾個,所以特別能令人在秋夜裡動容。

朋友的情義是難以表明的,它在某些質地上比男女的愛情還要細緻。若說愛情是彩陶,朋友則是白瓷。在黑暗中,白瓷能現出它那晶明的顏色;而在有光的時候,白瓷則有玉的溫潤,還有水晶的光澤。君不見在古董市場裡,那些沒有瑕疵的白瓷,是多麼名貴呀!

當然,朋友總有人的缺點。我的哲學是,如果要交這個朋友,就要包容他一切的缺點,這樣,才不會互相折磨、相互受傷。

包容朋友就有如貝殼包容懷裡的珍珠一樣,珍珠雖然寶貴而明亮,但它是有可能使貝殼受傷的。貝殼要不受傷只有兩個法子:一是把珍珠磨圓,呈現出其最溫潤光芒的一面;一是使自己的血肉更柔軟,才能包容那懷裡外來的珍珠。前者是幫助朋友,使他成為「幽人」;後者是打開心胸,使自己常能「懷君」。

我們在混亂的世界希望能活得有味,並不在於能斷除一切或善或惡的因緣,而要學習懷珠的貝殼,要有足夠廣大的胸懷來包容,還要有足夠柔軟的風格來承受!

但願我們的父母、夫妻、兒女、伴侶、朋友都成為我們懷中的明珠,甚至那些曾經見過一面的、偶爾擦身而過的、有緣無緣的人都成為我懷中的明珠,在白日、在黑夜都能散放互相映照的光芒。

寫在水上的字

生命的歷程就像寫在水上的字,順流而下,想回頭尋找的時候總是失去了痕跡。因為在水上寫字,無論多麼費力,那字都不能永恆,甚至是不能成形的。

因此,如果我們企圖停駐在過去的快樂裡,那真是自尋煩惱,而我們不時從記憶中想起苦難,反而使苦難加倍。生命歷程中的快樂或痛苦,歡欣或悲歎只是寫在水上的字,一定會在時光裡流走。

就像無常的存在是沒有實體的。

實體的感受只是因緣的聚合,如同水與字一般。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閃滅中老去。

心也如流水,沒有片刻靜止,使人在散亂中迷茫地活著。

身心俱幻,正如在流水上寫字,第二筆未寫,第一筆就流到遠方。

愛,也是在流水上寫字,當我們說愛的時候,愛之念已流到遠處。

美麗的愛是寫在水上的詩,平凡的愛是寫在水上的公文,愛的誓言是流水上偶爾漂過的枯葉,落下時,總是無聲地流走。

身心無不遷滅,愛慾豈有常駐之理?

既然生活在水上,且讓我們順著水的因緣自然地流下去。看見花開,知道是花的因緣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綻放;看見落葉,知道是落葉的因緣具足了,樹葉才會落下來。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我們總會遇見那些有緣的人。等到緣盡了,我們就會如夢一樣忘記他的名字和面孔,他也如寫在水上的一個字,在因緣中散滅了。

我們生活著為什麼會感覺到恐懼、驚怖、憂傷與苦惱?那是由於我們只注視寫下的字句,卻忘記字是寫在一條源源不斷的水上。水上的草木一一排列,它們互相並不顧望,順勢流去。人的痛苦在於前面的浮草思念著後面的浮木,後面的水泡又想看看前面的浮漚。只要我們認清字是寫在水上,就能夠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不能認清生命的歷程是寫在水上的字的人,是以迷心來看世界,世界就會變成一張網。挑起一個網目,就罩在千百個網目的痛苦中。

認清了萬法如水,萬事萬物是因緣偶然的聚合,這是以慧心來觀世界,世界就與自己的身心同時清淨,衝破因緣之網而步上菩提之道。

在洶湧的波濤與急速的漩渦中,順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爾會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原是水上的一個字呢?

這種發現,是覺悟的開始,是菩提的尖牙。

生命的歷程就像寫在水上的字順流而下想回頭尋找的時候總是失去了痕跡

琉璃王的悲歌

薩羅國的國王波斯匿,是佛陀初傳教法時最大的護法。他在年輕時非常欣羨釋迦族男女的俊美,因此渴望娶一位釋種少女做王妃。

他派人到迦毗羅衛國的釋迦族去提親,由於有一部分釋迦族人不肯將貴女嫁給鄰國,最後把摩男家中婢女所生的女兒送給波斯匿王為妻。

這個出身卑微的婢女之女,就是後來非常有名的「勝鬘夫人」。勝鬘夫人非常賢惠,十分得到國王的寵愛,不久生下一個兒子琉璃王子。

琉璃王子幼年時代就常隨母親返回娘家迦毘羅衛國。由於釋迦族的人都知道他母親出身貧賤,常在暗地裡取笑他,稱他為「婢子」。他長到八歲的時候,奉父王之令到迦毗羅衛城學習射箭,經常被以白眼相待,甚至被怒斥,這加深了他心中的仇恨。年輕的王子於是發下惡願:長大繼承王位以後,一定要消滅釋迦族。

波斯匿王過世後,王位傳給琉璃王。他每次一想起童年的遭遇就心如刀刺。為了消多年之恨,他率領四軍(象兵、騎兵、步兵、戰車兵)大舉向迦毗羅衛城出兵。

佛陀預先知道這件事,獨自站在琉璃王大軍向迦毗羅衛國前進的街道大樹下,等待國王及大軍。揮車而至的琉璃王,看到佛陀無言地站立樹下,想到父王生前是多麼恭敬佛陀,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無言地帶兵折返原路。

但是他的恨意並未隨他折返,不久他的憤怒又爆發了。他再度率軍出征,佛陀又站在路邊的大樹下,他的大軍又折回去。第三次琉璃王發動大軍,再一次看到佛陀。如是折回三次,琉璃王第四次發兵時,心裡想:「如果這一次再看到世尊,從此就停止進攻迦毗羅衛國。」沒有想到,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第四次佛陀並沒有站在路上,琉璃王便大舉揮兵攻略了迦毗羅衛國。

經典上記載,琉璃王一共鏖殺了釋種九千九百九十萬人(這是極言其多),血流成河。他又捕捉了五百位端正美麗的釋族貴女,要娶狎她們,被嚴峻地拒絕了。琉璃王更加嗔恚,把她們的手腳都砍斷丟在深坑之中……釋迦族的族人在琉璃王手中就像大海的泡沫般迅速地消失。

琉璃王的殺戮非常徹底,差不多滅了釋迦一族。復了仇的琉璃王十分暢快,終日飲酒歡娛。到第七天,他率領諸兵眾和諸綵女到阿脂羅河畔娛樂,夜半突然刮起暴風疾雨,河水大漲。琉璃王、兵眾、綵女全被水所淹沒。

旋即,琉璃王的宮殿不知何故起火,被焚燬了。

琉璃王落入阿鼻地獄,更不在話下。

這個記載在佛教原始經典裡的故事,使我讀了非常感傷。琉璃王以一個小時候的惡願竟消滅了一個民族。釋迦族則由於不誠實及鄙視,引來了難以想像的災禍。可見人的心念是多麼需要守護。一念的嗔恨及噁心,就像天火焚林一樣,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結果。

琉璃王的身世固然是一出很大的悲劇,但更讓我們感慨的是,釋迦牟尼是偉大的覺者,他所屬的種族釋迦族,竟在他生前就慘遭屠戮而消滅了。就好像西方的聖人耶穌一樣,從耶穌一出生,猶太民族就似乎注定了暗淡的命運,甚至到了近代,還是幾百萬的被殺害,連耶穌本人也被殺害,其悲慘並不亞於釋迦族。

東西方兩位聖人,他們種族的悲劇命運,裡面一定有深刻的寓意與教化。我時常在長夜裡,思索其中的命題,想到老年的佛陀悲傷地站在樹下,預見了民族的滅亡;想到壯年的耶穌被趕到「骸骨之丘」,施以極刑,在憂傷的夕陽中看著自己人民的悲劇;我的心就悲絕而靜默了,屋裡只流動著空虛而瘖啞的風。

呀!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生命題呢?答案在哪裡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風裡,也沒有回答。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生命題呢答案在哪裡啊風裡也沒有回答

惜別的海岸

在恆河邊,釋迦牟尼與幾個弟子一起散步的時候,他突然停住腳步問:

「你們覺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還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離去時,所流的淚水多呢?」

「世尊,當然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所流的淚水多了。」弟子們都這樣回答。

佛陀聽了弟子的回答,很滿意地帶領弟子繼續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說這段話時的情景,心情都不免為之激盪,特別是人近中年,生離死別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見人痛心疾首地流淚,都會想起佛陀說的這段話。

在佛教所闡述的「有生八苦」之中,「愛離別」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愛離別指的不僅是情人的離散,指的是一切親人、一切好因緣終究會有散滅之日,這乃是因緣的實相。

因緣的散滅不一定會令人落淚,但對於因緣的不捨、執著、貪愛,卻必然會使人淚下如海。

佛教有一個廣大的時間觀點,認為一切的因緣是由「無始劫」(就是一個無量長的時間)來的,不斷地來來去去、生生死死、起起滅滅。在這樣長的時間裡,我們為相親相愛的人離別所流的淚,確實比天下四個大海的海水還多,而我們在愛別離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擊與衝撞,也遠勝過那洶湧的波濤與海浪。

不要說生死離別那麼嚴重的事,記得我童年時代,每到寒暑假都會到外祖母家暫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園和荔枝園,有八個舅舅、二十幾個表兄弟姊妹,還有一個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結束的時候,爸爸來帶我回家,我總是淚灑江河。有一次抱著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樹不肯離開,全家人都圍著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說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淚都要把我們的荔枝園淹沒了。」我一聽,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濕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個情景還時常從眼前浮現出來。

不久前,在台北東區的一家銀樓,突然遇到了年齡與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經是一家銀樓的老闆娘,還提到那段情節,使我們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見的隔閡,相對一笑。不過,一談到家族的離散與寥落,又使我們心事重重。舅舅舅媽相繼辭世,連最親愛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覺得童年時為那短暫分別所流的淚是那麼真實,是對更重大的愛別離在做著預告呀!

「會者必離,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時,往往感到無常的無情。有時候看自己種的花凋零了,一棵樹突然枯萎了,都會悵然而有濕意,何況是活生生的親人呢?

愛別離雖然無常,卻也使我們體會到自然之心,知道無常有它的美麗。想一想,這世界上的人為什麼大部分都喜歡真花,不愛塑膠花呢?因為真花會萎落,令人感到親切。

凡是生命,就會活動,一活動就有流轉、有生滅、有榮枯、有盛衰,彷彿走動的馬燈,在燈影迷離之中,我們體驗著得與失的無常、變動與打擊的苦痛。

當佛陀用「大海」來形容人的眼淚時,我們一點都不覺得誇大。只要一個人真實哭過,體會過愛別離之苦,有時覺得連四大海都還不能形容,覺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來也不過我們淚海中的一粒浮漚。

在生死輪轉的海岸,我們惜別,但不能不別,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時間,兩者都不能逆轉。與其跌跤而怨恨石頭,還不如從今天走路就看腳下;與其被昨日無可換回的愛別離所折磨,還不如回到現在。

唉唉!當我說「現在」的時候,「現在」早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不可留,才是最大的愛別離呀!

用歲月在蓮上寫詩

那天路過台南縣白河鎮,就像暑天裡突然飲了一盅冰涼的蜜水,又涼又甜。

白河小鎮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蓮花種植地,在小巷裡走,在田野上閒逛,都會在轉折處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蓮花。那些經過細心栽培的蓮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風好景裡毫無愧色,夏日裡格外有一種欣悅的氣息。

我去的時候正好是蓮子收穫的季節,種蓮的人家都忙碌起來了,大人小孩全到蓮田里去採蓮子,對於我們這些只看過蓮花美姿就歎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種蓮的人家是用怎麼樣的辛苦在維護一池蓮,使它開花結實。

「夕陽斜,晚風飄,大家來唱採蓮謠。紅花艷,白花嬌,撲面香風暑氣消。你打槳,我撐篙,欸乃一聲過小橋。船行快,歌聲高,採得蓮花樂陶陶。」我們童年唱過的《採蓮謠》在白河好像一個夢境,因為種蓮人家采的不是觀賞的蓮花,而是用來維持一家生活的蓮子,蓮田里也沒有可以打槳撐篙的蓮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蓮田的爛泥裡。

採蓮的時間是清晨太陽剛出來或者黃昏日頭要落山的時分,一個個採蓮人背起了竹簍,帶上了斗笠,涉入淺淺的泥巴裡,把已經成熟的蓮蓬一朵朵摘下來,放在竹簍裡。採回來的蓮蓬先挖出裡面的蓮子,蓮子外面有一層粗殼,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剝開,晶瑩潔白的蓮子就滾了一地。

蓮子剝好後,還要用細針把蓮子裡的蓮心挑出來,這些靠的全是靈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懶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蓮蓬可以賣給中藥鋪,還可以掛起來裝飾;潔白的蓮子可以煮蓮子湯,做許多可口的菜餚;苦的蓮心則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鎮看蓮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種蓮的人就像蓮子一樣,表面上蓮花是美的,蓮田的景觀是所有作物中最美麗的景觀,可是他們工作的辛勞和蓮心一樣,是苦的。採蓮的季節在端午節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蓮子采收完畢,接下來就要挖土裡的蓮藕了。

蓮田其實是一片污泥,採蓮的人要防備田里游來游去的吸血水蛙,蓮花的梗則長滿了刺。我看到每一位採蓮人的褲子都被這些密刺劃得千瘡百孔,有時候還被刮出一條條血痕,可見得依靠美麗的蓮花生活也不是簡單的事。

人世裡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許是我們永遠難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蓮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學問

小孩子把蓮葉捲成杯狀,捧著蓮子在蓮田埂上跑來跑去,才讓我感知,再辛苦的收穫也有快樂的一面。

蓮花其實就是荷花,在還沒有開花前叫「荷」,開花結果後就叫「蓮」。我總覺得兩種名稱有不同的意義:荷花的感覺天真純情,好像一個潔淨無瑕的少女,蓮花則寶相莊嚴,彷彿是即將生產的少婦。荷花是宜於觀賞的,是詩人和藝術家的朋友;蓮花帶了一點生活的辛酸,是種蓮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來我對蓮花的無知,只喜歡在遠遠的高處看蓮、想蓮,卻從來沒有走進真正的蓮花世界,看蓮田背後生活的悲歡,不禁感到愧疚。

誰知道一朵蓮蓬裡的三十個蓮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誰知道夏日裡一碗冰涼的蓮子湯是農民多久的辛勞?

我陪著一位種蓮的人在他的蓮田逡逡,看他走在佔地一甲的蓮田邊,娓娓向我訴說一朵蓮要如何下種、如何灌溉、如何長大、如何采收、如何避過風災,等待明年的收成時,覺得人世裡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許是我們永遠難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蓮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學問。

我站在蓮田上,看日光照射著蓮田,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恐怕是蓮民難以享受的境界,因為荷殘的時候,他們又要下種了。田中的蓮葉坐著結成一片,站著也疊成一片,在田里交纏不清。我們用一些空虛清靈的詩歌來歌頌蓮葉何田田的美,永遠也不及種蓮的人用他們的歲月和血汗在蓮葉上寫詩吧!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寂寞秋霜樹綠紅各幾枝冬來寒氣至天涯飄零時——林清玄

到陽明山看櫻花,春日的櫻花一片繁華,仿如昨夜未睡的紅星攜手到人間遊玩,來不及回到天上。

在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都會感到戀戀,隔個兩三天總會到山上與櫻花見面。

我喜歡在櫻花林中散步,踩過滿地的落英。這人間是多麼繁華呀!人間的繁華又是多麼容易凋落呀!櫻花給我的啟示是,不管時間是多麼短暫,都要把一切的生命用來開放,如果盛放的時刻是美的,凋落時儘管無聲,也會留下美的痕跡。

與櫻花的相會,我總感覺與櫻花的心靈相映,我們的心裡保留了天地的愛、保存了美,才能在春風吹拂之前,溫柔地點燃。

穿過櫻花林,去泡個溫泉吧!

陽明山的白溫泉,如夢的乳花,使人覺得不似在人間,尤其坐在露天的溫泉土坡,俯望著小草山,看山間日暮的濃霧迤邐前來,將整片山林包覆。

山是溫柔,霧是溫柔,櫻花是溫柔,心是一切溫柔的起點,我願能常保這一切溫柔的心情。

我泡在溫泉池裡,看著茫茫白霧,突然從心底冒出了一句話:「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這是媽媽寫信給我最常用的句子。

我十五歲就離開家鄉,在遠地的城市讀高中,每個星期,媽媽總會寫信給我。也許是受日本教育的緣故,媽媽的信有固定的格式,信封上她寫的是「林清玄君樣」。春天,她常在信末寫著「春日平安」;到了冬天,她總是寫「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從高中時代到大學畢業,媽媽的問候語從未改變,一直到我裝了電話,媽媽才停止寫信給我。每年冬天的每個週末,我都期待著接到母親的信,每當我看到「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時,內心總會湧起無限的暖流,在這麼簡短的語言裡,蘊藏了媽媽深濃的愛意,愛是彌天蓋地的,比霧還濃。

心是一切溫柔的起點我願能常保這一切溫柔的心情

與內心深刻的情意相比,文字顯得無關緊要,作為一個作家想要描摹情意,畫家想要塗繪心境,音樂家想要彈奏思想,都只是勉力為之。我們使用了許多複雜的技巧、細緻的符號、美麗的象徵、豐富的譬喻,到最後才發現,往往最簡單的最能凸顯精神,最素樸的最有雋永的可能。

我們花許多時間建一座殿堂,最終被看見的只是小小的塔尖,在更遠的地方,或者連塔尖也不見,只能聽到塔裡的鐘聲。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這是母親給我的生命的鐘聲,在母親離世多年以後,還溫暖著我,使我眼濕。

簡單,而有豐沛的愛。

平常,而有深刻的心。

這是母親給我最美好的遺產,她的一生充滿簡單生活的美,美在自然、美在簡單,美在含蓄。

我的文學,也希望,能不斷地趨近那樣的境界。

洗去了一切的塵埃,我帶著淡淡的硫黃香氣下山,搖下車窗,讓山風吹拂臉頰。山風溫柔無語,帶著無可言說的芬芳穿過來、穿過去,山櫻的紅,楓葉的橙,茶花的白,也隨山風迎面。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我輕輕朗誦著母親的話語,感覺這句話就可以供養天地。

感覺,在遙遠的、如夢的、不可知仙境的媽媽,也能微笑垂聽。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