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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吾心似秋月

白雲守端禪師有一次與師父楊岐方會禪師對會,楊岐問:「聽說你從前的師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時說了一首偈,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白雲畢恭畢敬地說,不免有些得意。

楊岐聽了,大笑數聲,一言不發地走了。

白雲怔坐在當場,不知道師父聽了自己的偈為什麼大笑,心裡非常愁悶,整天都思索著師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師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苦苦地參了一夜。第二天實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請教師父:「師父聽到郁和尚的偈為什麼大笑呢?」

楊岐禪師笑得更開心,對著眼眶因失眠而發黑的弟子說:「原來你還比不上一個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卻怕人笑!」白雲聽了,豁然開悟。

這真是個幽默的公案,參禪尋求自悟的禪師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別人的一言一行,因為別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惱,真的還不如小丑能笑罵由他,言行自在,那麼了生脫死,見性成佛,哪裡可以得致呢?

楊岐方會禪師在追隨石霜慈明禪師時,也和白雲遭遇了同樣的問題。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見石霜,故意擋住去路,問道:「狹路相逢時如何?」石霜說:「你且躲避,我要到那裡去!」

還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時候,楊岐問道:「幽鳥語喃喃,辭雲入亂時如何?」石霜回答說:「我行荒草裡,汝又入深村。」

這些無不都在說明,禪心的體悟是絕對自我的,即使親如師徒父子也無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裡都有寶藏,師父只能指出寶藏的珍貴,卻無法把寶藏贈予。楊岐禪師曾留下禪語:「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時光始現,心法雙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鏡子,鏡子與鏡子間雖可互相照映,卻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寄托在別人的喜怒哀樂上,就永遠在鏡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腳的地方。

在實際的人生裡也是如此,我們常常會因為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笑談、一個動作而心不安,甚至茶飯不思、睡不安枕。其實,這些眼神、笑談、動作在很多時候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之所以心為之動亂,只是由於我們在乎。萬一雙方都在乎,就會造成「狹路相逢」的局面了。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生活在風濤淚浪裡的我們,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確是非常不易,那是因為我們在人我對應的生活中尋找依賴,另一方面則又在依賴中尋找自尊,偏偏,「依賴」與「自尊」又充滿了掙扎與矛盾,使我們不能徹底地有人格的統一。

我們時常在報紙的社會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週遭的親朋中遇見,許多自虐、自殘、自殺的人,理由往往是:「我傷害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這個簡單的理由造成了許多人間的悲劇。然而更大的悲劇是,當我們自殘的時候,那個「他」還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會在時空中撫平,反而我們自殘的傷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縱然情況完全合乎我們的預測,真使「他」一輩子痛苦,又於事何補呢?

可見,「我傷害我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是多麼天真無知的想法。因為別人的痛苦或歡樂是由別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讓別人痛苦而自我傷害,往往不一定使別人痛苦,卻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淵。反之,我的苦樂也應由我做主,若由別人主宰我的苦樂,那是蒙昧了心裡的鏡子,有如一個陀螺,因別人的繩索而轉,轉到力盡而止,如何對生命有智慧的觀照呢?

認識自我、回歸自我、反觀自我、主掌自我,就成為智慧開啟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於認識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於回歸自我,可以不怕受傷,反敗為勝;禪師由於反觀自我如空明之鏡,可以不染煙塵,直觀世界。認識、回歸、反觀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認識、回歸、反觀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獨尊,而應該有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沒有我,世界一樣會繼續運行,時空也不會有一刻中斷,這樣可以讓人謙卑。從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緊張、再迅速,也無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麼何不以從容的態度來面對世界呢?唯有從容地生活才能讓人自重。

佛教的經典與禪師的體悟,時常把心的狀態稱為「心水」或「明鏡」,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庶幾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軟如心水,從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鏡嗎?

水,可以用任何狀態存在於世界,不管它被裝在任何容器,都會與容器處於和諧統一,但它不會因容器是方的就變成方的,它無須爭辯,卻永遠不損傷自己的本質,永遠可以回歸到無礙的狀態。心若能持平清淨如水,裝在圓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麼損傷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為水性永遠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溫暖的狀態才可啟用,心若寒冷,則結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凍結世界。心若燥熱,則化成煙氣消逝,不能再覓,甚至燙傷自己,燃燒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淨與平和的狀態才能有益,若化為大洪、巨瀑、狂浪,則會在洶湧中迷失自我,及至傷害世界。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以會遭遇苦痛,正是無法認識心的實相,無法恆久保持溫暖與平靜,我們被熾熱的情緒燃燒時,就化成貪婪、嗔恨、愚癡的煙氣,看不見自己的方向;我們被冷酷的情感凍結時,就凝成傲慢、懷疑、自憐的冰塊,不能用來洗滌受傷的創口了。

禪的偉大正在這裡,它不否定現實的一切冰凍、燃燒、澎湃,而是開啟我們的本質,教導我們認識心水的實相,心水的如如之狀,並保持這「第一義」的本質,不因現實的寒冷、人生的熱惱、生活的波動,而忘失自我的溫暖與清淨。

鏡,也是一樣的。

一面清明的鏡子,不論是最美麗的玫瑰花或是醜陋的屎尿,都會顯出清楚明確的樣貌;不論是悠忽縹緲的白雲或平靜恆久的綠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狀態。

可是,如果鏡子髒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髒的,一旦鏡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覺照的功能。骯髒的鏡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見到的世界都與他一樣卑劣;破碎的鏡子就如同心性狂亂的瘋子,他見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無法啟用了。

禪的偉大也在這裡,它並不教導我們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們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亂的身心,而是教導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塵埃,轉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亂者回歸自我,有完整的觀照。

水與鏡子是相似的東西,平靜的水有鏡子的功能,清明的鏡子與水一樣晶瑩,水中之月與鏡中之月不是同樣的月之幻影嗎?

禪心其實就在告訴我們,人間的一切喜樂我們要看清,生命的苦難我們也該承受,因為在終極之境,喜樂是映在鏡中的微笑,苦難是水面偶爾飛過的鳥影。流過空中的鳥影令人悵然,鏡子裡的笑痕令人回味,卻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禪師,因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肅宗迎入京都,待以師禮,朝野都尊敬為國師。

有一天,當朝的大臣魚朝恩來拜見國師,問曰:「何者是無明,無明從何起?」

慧忠國師不客氣地說:「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魚朝恩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立刻勃然變色,正要發作,國師說:「此是無明,無明從此起。」(這就是蒙蔽心性的無明,心性的蒙蔽就是這樣開始的。)

魚朝恩當即有省,從此對慧忠國師更為欽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個外在因緣而使我們波動都是無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帶來的內心波動,則無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禪師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將軍來拜見他,對他說:「等我回家把習氣除盡了,再來隨師父出家參禪。」

大慧禪師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過了幾天,將軍果然又來拜見,說:「師父,我已經除去習氣,要來出家參禪了。」

大慧禪師說:「緣何起得早,妻與他人眠?」(你怎麼起得這麼早,讓妻子在家裡和別人睡覺呢?)

將軍大怒:「何方僧禿子,焉敢亂開言!」

禪師大笑,說:「你要出家參禪,還早呢!」

可見要做到真心休寂,衰樂不動,不為外境言語流轉遷動是多麼不易。我們被外境的遷動就有如對著空中撒網,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間徒然,空歎人心不古,世態炎涼罷了。禪師,以及他們留下的經典,都告訴我們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鏡、如月亮,我們幾時見過大海被責罵而還口,明鏡被稱讚而歡喜,月亮被歌頌而改變呢?大海若能為人所動,就不會如此遼闊;明鏡若能被人刺激,就不會這樣乾淨;月亮若能隨人而轉,就不會那樣溫柔遍照了。

兩袖一甩,清風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雙,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這些都是禪師的境界,我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給自己,不要千絲萬縷地被別人牽動,在覺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見般若之花的開放。

歷代禪師中最不修邊幅,不在意別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詩說: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更與何人說!

明月為雲所遮,我知明月猶在雲層深處;碧潭在無聲的黑夜中雖不能見,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於我知道明月與碧潭平常的樣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歎的是,我要用什麼語言才說得清楚呢?寒山大師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清澈動人的歎息了!

發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農場打工,為果農收穫水蜜桃與水梨。那時候是冬天,清晨起來要換上厚重的棉衣,因為山中的空氣格外有一種清澈的冷,深深呼吸時,涼沁的空氣就漲滿了整個胸肺。

我住在農人的倉庫裡,清晨挑起籮筐到果園子裡去,薄霧正在果樹間流動,等待太陽出來時再往山邊散去。在薄霧中,由於枝丫間的葉子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些飽滿圓熟的果實,從霧裡浮現出來,青鮮的、還掛著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剛洗過一個乾淨的澡。

霧掠過果樹,像一條廣大的河流般,這時陽光正巧灑下滿地的金線,果實的顏色露出來了,梨子透明一般,幾乎能看見表皮內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種粉狀的紅,在綠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紅,如雞心石一樣,流動著一棵樹的血液。

我最喜歡清晨曦光初現的時刻。那時,一天的勞動剛要開始,心裡感覺到要開始勞動的喜悅,而且面對一片昨天採摘時還青澀的果子,經過夜的洗禮,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覺到生命的躍動,知道每一株果樹全都有著使果子成長的力量。我小心地將水蜜桃採下,放在已鋪滿軟紙的籮筐裡,手裡能感覺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滿甜水的內部質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雖已離開了它的樹枝,卻像一株果樹的心。

採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幾乎已經汗濕,中午冬日的暖陽使人不得不脫去外面的棉衣。這樣輕微的勞作,為何會讓人汗流浹背呢?有時我這樣想著。後來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與水梨雖不粗重,但它們那樣容易受傷,非得全神貫注不可——全神貫注也算是我們對大地生養的果實應有的一種尊重吧!

才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差不多把果園中的果實完全采盡了,工人們全部放工,轉回山下,我卻愛上了那裡的水土,經過果園主人的准許,我可以在倉庫裡一直住到春天。能夠在山上過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時候我早已從學校畢業,正等待著服兵役的徵集令,由於無事,心情差不多放鬆下來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釣具,空閒的時候,就坐客運車到霧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爾能釣到幾條小魚,通常只是飽覽了風景。

有時候我坐車到廬山去洗溫泉,然後在溫泉岩石上曬一個下午的太陽;有時候則到比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遠遠從山下爬上來賞冬景的遊客。夜間一個人在倉庫裡,生起小小的煤爐,飲一壺燒酒,然後躺在床上,細細地聽著窗外山風吹過林木的聲音,深深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與大地上工作過、靜心等候春天的人。

採摘過的果園並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園主人還是每天到園子裡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長期的經驗與技術,聽說光是剪枝一項,就會影響明年的收成。我的四處遊歷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園子去幫忙整理,我所見的園中景象令我大大吃驚。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曾結滿纍纍果實的園子,這時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沒有了果實,連過去掛在枝幹尾端的葉子也都凋落淨盡,只有一兩株果樹上,還留著一片焦黃的、在風中顫抖著隨時要落在地上的黃葉。

我只能看到樹的外觀不能瞭解樹的心情就像我從樹身上知道了春的信息但我並不完全瞭解春天

園中的落葉幾乎鋪滿地,走在上面窸窣有聲,每一步都把落葉踩裂,碎在泥地上。我並不是不知道冬天的樹葉會落盡的道理,但是對於生長在南部的孩子,樹總是常綠的,看到一片枯樹反而覺得有些反常。

我靜靜地立在園中,環目四顧,看那些我曾為它們的生命、為它們的果實而感動過的果樹,如今充滿了肅殺之氣,我不禁在心中輕輕歎息起來。同樣的陽光、同樣的霧,卻灑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經僱用過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傷,走過來拍我的肩,說:「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真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葉子全落盡了。」我說。

「當然了,今年不落盡葉子,明年就長不出新葉;沒有新葉,果子不知道要長在哪裡呢!」園主人說。

然後他帶領我在園中穿梭,手裡拿著一把利剪,告訴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經沒有生長力的樹枝。他說那是一種割捨,因為長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結出許多果子,但一棵果樹的力量是有限的,太多的樹枝可能結出太多的果,卻會使所有的果都長得不好,經過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實。我雖然感覺到那對一棵樹的完整有傷害,但作為一棵果樹,不就是為了結果嗎?為了結出更好的果,母株總要有所犧牲。

我看到有些拇指粗細的枝丫被剪落,還流著白色的汁液,說:「如果不剪枝呢?」

園主人說:「你看過山地裡野生的芭樂嗎?它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樹枝長得過盛,根本就不能結果了。」

我們在果園裡忙碌地剪枝除草,全是為了明年的春天做準備。春天,在冬日的冷風中,感覺像是十分遙遠的日子,但是拔草的時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頑強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裡,隨時等候著湧冒出來。

果然,我們等到了春天。

其實說是春天還嫌早,因為氣溫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去園子的時候,發現果樹像約定好的一樣,幾乎都抽出絨毛一樣的綠芽,那些絨絨的綠昨夜剛從母親的枝幹掙脫出來,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綠得像透明的綠水晶,抖顫地睜開了眼睛。我尤其看到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別早,也特別鮮明,彷彿是在補償著母親的陣痛。我在果樹前深深地受到了感動,好像我也感覺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種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無法抑制心中的興奮與感動,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園子,看那些喧嘩的芽一片片長成綠色的葉子,並且有的還長出嫩綠的枝丫,逐漸在野風中轉成褐色。有時候,我一天去看好幾次,感覺在黃昏的落日裡,葉子長得比黎明時要大得多。那是一種奇妙的觀察,確實能知道春天的信息。春天原來是無形的,可是藉著樹上的葉、草上的花,我們竟能真切地觸摸到春天——冬天與春天不是像天上的兩顆星那樣遙遠,而是同一株樹上的兩片葉子,那樣密切地跨步走。

我離開農場的時候,春陽和煦,人也能感覺到春天的觸摸。園子裡的果樹也差不多長出一整樹的葉子,但是有兩株果樹卻沒有發出新芽,枝丫枯乾,一碰就斷落,它們已經在冬天裡枯乾了。

果園的主人告訴我,每一年,過了冬季,總有一些果樹就那樣死去了,有時連當年結過好果實的樹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麼原因,只說:「果樹和人一樣,也有壽命,短壽的可能未長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幾年,真是說不準。奇怪的是,果樹的死亡沒有什麼徵兆,有的明明果子長得好好的,卻就那樣死去了……」

「真奇怪,這些果樹是同時播種,長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顧,品種也都一樣,為什麼有的冬天以後就活不過來了呢?」我問著。

我們都不能解開這個謎題,站在樹前互相對望。夜裡,我為這個問題而想得失眠了。果樹在冬天落盡葉子,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復活呢?園子裡的果樹都還年輕,不應該這樣就死去!

「是不是有的果樹不是不能復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殺了?或者說,在春天裡發芽也要心情,那些強悍的樹被剪枝,就用發芽來補償,而比較柔弱的樹被剪枝,則傷心地失去了春天的期待與心情。樹,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這樣反覆地詢問自己,知道難以找到答案,因為我只能看到樹的外觀,不能瞭解樹的心情。就像我從樹身上知道了春的信息,但我並不完全瞭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裡的波折其實也和果樹一樣。有時候我們面臨冬天的肅殺,卻還要被剪去枝丫,甚至流下了心裡的汁液。那些懦弱的人,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遠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發芽的人,才能勇敢地過冬,才能在流血之後還能滿樹繁葉,然後結出比剪枝以前更好的果實。

多年以來,我心中時常浮現出那兩株枯死的水蜜桃樹,尤其是受到無情的波折與打擊時,那兩株原本無關緊要的桃樹,它們的枯枝就像兩座生鐵的雕塑,從我的心房中撐舉出來,我對自己說:「跨過去,春天不遠了,我永遠不要失去發芽的心情。」果然,我就不會被冬寒與剪枝擊敗,雖然有時靜夜想想,也會黯然流下淚來,但那些淚,在一個新的春天來臨時,往往成為最好的肥料。

無風絮自飛

在我們家鄉有一句話,叫「菜瓜籐,肉豆須,分不清」,意思是絲瓜的籐蔓與肉豆的莖須一旦糾纏在一起,是無法分辨的。

因此,像兄弟分家產的時候,夫妻離婚的時候,有許多細節部分是無法處理的,老一輩的人就會說:「菜瓜籐與肉豆須,分不清呀!」還有,當一個人有很多親戚朋友,社會關係異常複雜的時候,也可以用這一句來形容。以及一個人在過程中糾纏不清,甚至看不清結局之際,也可以用這一句來形容。

住在都市的人很難理解到這九個字的奧妙,因為他們沒有機會看到絲瓜與肉豆籐須纏綿的樣子。鄉下人談到人事難以理清的真實情境,一提到這句話都會不禁莞爾,因為絲瓜與肉豆在鄉間是最平凡的植物,幾乎家家都有種植。我幼年時代,院子的棚架下就種了許多絲瓜和肉豆,看到它們糾結錯綜,常常會令我驚異,真的是肉眼難辨,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到現代人複雜難以理清的人際關係,確實像這兩種植物籐蔓的糾纏,想找到絲瓜與肉豆的根與果是不難的,但要在生長的過程分辨就非常困難了。

有一次我發了笨心,想要徹底地分辨兩者的不同,卻把絲瓜和肉豆的莖葉都扯斷了。父親看見了覺得很好笑,就對我說:「即使你能分辨這兩株植物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只要在它們的根部澆水施肥,好好地照顧它們長大,等到絲瓜和肉豆長出來,摘下來吃就好了。絲瓜和肉豆都是種來食用的,不是種來分辨的呀!」

父親的話給我很好的啟示,在人生一切關係的對應上也是如此,一個人只要站穩腳跟,努力地向上生長,有時不免和別人糾纏,又有什麼要緊呢?不忘失自己的立場與尊嚴,最後就會結出果實來,當果實結成的時刻,一切的糾纏就不重要了。

另外一個啟示就是自然,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則,依循這自然的發展,常常回頭看看自己的腳跟,才是生命成長正常的態度。種什麼樣的因會結出什麼樣的果,是必然的,絲瓜雖與肉豆無法分辨,但絲瓜是絲瓜,肉豆是肉豆,這是永遠不會變的,我們能做的就是讓絲瓜長出好的絲瓜,讓肉豆結出肥碩的肉豆!

絲瓜是依自然之序而生長結果,紅花是這樣紅的,綠葉也是這樣綠的,沒有人能斷絕自然而超越地活在世界,所以禪師說,「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花與絮的飛落不必因為風雨,而是它已進入了生命的時序。

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

日本的道元禪師到中國習禪歸國後,許多人問他學到了什麼,他說:「我已真正領悟到眼睛是橫著長、鼻子是豎著長的道理,所以我空著手回來。」

聽到的人無不大笑,但是立刻他們的笑聲都凍結了,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人知道為何鼻子豎著長而眼睛橫著長,這使我們知道,禪心就是自然之心,沒有經過人生莊嚴地歷練,是無法領會其中真諦的呀!

沙漠中的旗桿

樓蘭,是中國北方一個最神秘的國度。

因為它在漢朝以前就發展出非常偉大的文明,它介於中國與大宛國之間,國力十分強盛。漢武帝派遣大使到大宛去,常常被樓蘭擋道,甚至擊殺,即使強悍如漢武帝,對這個遠在邊塞的強國也莫可奈何。

這樣一個武功文治都強大的國家,它的地點在今天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東南戈壁,一直到隋唐,歷史上都還記載樓蘭的種種。可是有一天,樓蘭國卻完全在沙漠中消失,消失的原因是被狂大的沙漠風暴所掩埋。它消失的時間卻是一個歷史的大謎題,只知道唐朝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樓蘭古國了,對該國的文明也完全無知。

直到清朝光緒年間以後,探險家、考古家才開始挖掘出樓蘭的廢墟,並在其中找到銅器、陶片、用具、織物、雕刻木器、書簡等遺物。人們才知道,原來早在漢朝以前,樓蘭已經是高度文明的國家,它的文明甚至不遜於中國。

大陸的考古隊曾在樓蘭遺址挖出一具震驚世界的女屍。這具女屍只是隨便地埋在沙漠裡,歷經千餘年卻還保存完好,金黃色的頭髮還有光澤,臉部輪廓清晰,據說她的皮膚還有彈性,而胃部還有未消化完的食物。我們從這具女屍看出,樓蘭國的種族,連長相都和中國人不同。

這具女屍,據考證的結果,她死時還非常年輕。她身上穿的衣服、頭上戴的帽子都十分講究。有考古學家說,她可能還是個新娘……至於她是怎麼死的,是在樓蘭消失前死的?或是在樓蘭國被黃沙埋沒那時刻消失了生命?則不得而知。

我看過雜誌報道的圖片,也看過紀錄電影中的樓蘭女屍,當時曾令我相當悲哀。如果她真是一個新娘,卻在新婚之夜,整個國家被沙土埋沒,那是她在最黃金的年代裡遇到的最暗淡可怖的事件。可惜,樓蘭國所在地始終沒有再發現別的完整屍體,當然也沒有她的丈夫,我的悲哀只是個人的玄想罷了。

說到樓蘭的玄想,由於它在中國歷史的記載中,如謎一樣開始,也如謎一樣消失,才成為近代武俠小說作家經常玄想的題材。從武俠小說中得來的想像是,樓蘭國的男人總是挺拔而有超凡的武功,女人總是秀美而溫順,它的宮廷和中國一樣,有雄偉的建築,人人穿著華麗的盛服。

這也只是武俠作家心中的樓蘭,著名武俠小說家古龍就在他的名作《楚留香系列》中有過驚人的抒情描寫。至於真實的樓蘭情況是無人能知的,連「樓蘭新娘」都無法給我們一點回答。我想,真正的樓蘭可能沒有小說中那樣美,卻由於它的早夭,給我們留下無限的想像天地;也因為它身處大漠,它的消失確實給了我們一種悲壯的感情。

樓蘭的影響不僅及至武俠小說家,一般民間也留下許多傳說,這些傳說使樓蘭不至於完全消失於大漠,成為它在人們心中留下的證據。

近讀陳斯英先生著的《西北萬里行》一書,中間有一段關於樓蘭的傳說,極有趣味。陳先生是在旅居烏魯木齊期間聽到這個傳說的,並用生動的筆觸將它記載了下來。

據說樓蘭城內有一位外來的教師,由於為人仁慈慷慨,深為當地人敬重愛戴。有一天黃昏來了一位道士模樣的老人,告訴他:「本城今夜將有大風來襲,你聞到風聲,應立即走出門外,到那根豎立在空地中央的旗桿前,閉上眼睛,環繞旗桿疾走,不可稍停,必須等到風止之後,才可睜開眼睛,千萬記住。」老人說完話,便匆匆辭去。

到午夜時分,外面果然刮起強風,來勢甚猛,聲如雷鳴。他急速走出屋外,直奔旗桿前,繞著旗桿閉目疾走,但覺狂風挾著沙粒,一陣陣不斷襲來,使他感到像在一片波濤中浮沉飄蕩。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因疲乏而不能疾走,幸好風勢也減弱了,他舉步維艱,終於昏倒過去。當陽光把他曬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黃沙上,四野寂然,整個樓蘭已消失無蹤,只剩一片蒼莽荒漠。

最初,他以為只是被狂風吹到另一個沙漠,及至發現身旁一根兩三尺的木樁,原來是昨夜他繞著疾走的高達二三十尺的旗桿,他才相信樓蘭國和所有人民已經和旗桿底部被一起埋進流沙之中,他自己因為一直繞旗桿疾走,始終站在風沙上,才沒被淹沒。這個傳說的結尾是,樓蘭的那個教師向庫魯克山脈走去,在途中的一處綠洲獲救,才說出樓蘭國滅亡的經過。

讀完這個傳說,我掩卷長歎。一個強大的國家在大自然的威力下,存亡竟只在一夕之間,只留下一個淒涼的傳奇故事,雖然這個傳奇還是頗可置疑的。

我想起十六世紀在荷蘭,有一個城市叫安特威普(Antwerp),它最繁盛的時候,全市有七十八個屠夫、一百六十九個麵包師,卻有三百多個專業畫家,是最興盛的藝術之都。可是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城的名字和少數記載,連藝術都未能留下。可惜那些畫家沒有人能得仙人指示,也沒有沙漠中的旗桿,未能倖存。

樓蘭的傳說,經過歷史洗禮後有一種淒然的美,但也不能為樓蘭證明什麼,只證明它滅亡的快速。其實,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一個人,在時空中的生命何其短促!

生命的路有時真像沙漠中無涯的黃沙,旗桿是沙漠中的理想,一個唯一可以憑借的事物。如果生命能繞著一個不動的理想疾走,終可以走出一條生路的吧!——樓蘭如謎,它留下的傳奇,卻給我這樣新的啟示。

改變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象上下功夫一定要從內在裡改革

生命的化妝

我認識一位化妝師。她是真正懂得化妝,而又以化妝聞名的。對於這生活在與我完全不同領域的人,我增添了幾分好奇,因為在我的印象裡,化妝再有學問,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實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應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問她:「你研究化妝這麼多年,到底什麼樣的人才算會化妝?化妝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麼?」

對於這樣的問題,這位年華已逐漸老去的化妝師露出一個深深的微笑,她說:「化妝的最高境界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妝術,是經過非常考究的化妝,讓人家看起來好像沒有化過妝一樣,並且這化出來的妝與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現那個人的個性與氣質。次級的化妝是把人突顯出來,讓她醒目,引起眾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妝是一站出來別人就發現她化了很濃的妝,而這層妝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缺點或年齡的。最壞的一種化妝,是化過妝以後扭曲了自己的個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協調,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濃眉,大臉蛋的人竟化了白臉,闊嘴的人竟化了紅唇……」

沒想到,化妝的最高境界竟是無妝、竟是自然,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妝師看我聽得出神,繼續說:「這不就像你們寫文章一樣?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詞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個性。好一點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視線,但別人知道你是在寫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讀的時候不覺得是在讀文章,而是在讀一個生命。」

多麼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妝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呀!」我感歎地說。

「不對的,」化妝師說,「化妝只是最末的一個枝節,它能改變的事實很少。深一層的化妝是改變體質,讓一個人改變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運動與營養,這樣她的皮膚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妝有效得多。再深一層的化妝是改變氣質,多讀書、多欣賞藝術、多思考、對生活樂觀、對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關懷別人、自愛而有尊嚴,這樣的人就是不化妝也丑不到哪裡去,臉上的化妝只是化妝最後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簡單的話來說明:三流的化妝是臉上的化妝,二流的化妝是精神的化妝,一流的化妝是生命的化妝。」

化妝師接著做了這樣的結論:「你們寫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妝師嗎?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妝,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妝,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妝。這樣,你懂化妝了嗎?」

我為了這位女性化妝師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為我最初對化妝師的觀點感到慚愧。

告別了化妝師,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這樣深刻的體悟:這個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獨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內在意義,那麼,改變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上下功夫,一定要從內在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這個道理。

思想的天鵝

有時候我在想,人的思想究竟像什麼呢?有沒有一種具體形象的事物可以來形容我們的思想?

偶爾,我覺得思想像彩色的蝴蝶,在盛開的花園中採蜜,但取其味,不損色香,而這蝴蝶不能在我們預設的花園中飛翔,它隨風翻轉,停在一些我們不能考察的花叢中,甚至讓我覺得,那蝴蝶停下來時有如一枝花。

偶爾,我覺得思想猶如海洋,廣度與深度都不可探測,在它湧動的時候,或者平緩如波浪,或者飛濺如海嘯,或者反映藍天與星光。只是,思想在某些時候會有莫名的力量,那像漁汛或暖流、黑潮從未知的北方來到,那可能就是被稱為「靈感」的東西。

偶爾,我覺得思想像《詩經》中說的「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中的鳶或是魚,上及飛鳥下至淵魚,無不充滿了生命力,無不歡欣悅怡、德教明察。鳶鳥的眼睛是最銳利的,可以在一千米以上的高空,看見茂盛草原中奔跑的一隻小鼠;魚的眼睛則永遠不閉,那是由於海中充滿凶險,要隨時改變位置。

不過,蝴蝶的翅力太弱,生命也太短暫;而海洋則過於博大,不能主宰;鳶呢?鳶太過強猛,欠缺溫柔的性質;魚則過於驚慌,因本能而生活。

思想如果願意給一個形象,我願自己的思想像天鵝一樣。天鵝的古名叫鵠,是吉祥的鳥,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中那種兩翼張開有六尺長的大鳥。它生長於酷寒的北方,能順著一定的軌跡,越過高山大河到達南方的溫暖之地。它既善於飛翔,也善於游泳;它性情溫和,而意態優雅;它善知合群,能互相守望;它顏色分明,非白即黑;它能安於環境,不致過分執著……天鵝有許多好的品性,它的耐力、毅力與氣質,都是令人傾倒的。芭蕾舞劇《天鵝湖》中,對情感至死不渝的天鵝,不知道使多少人為之動容。

我願意自己的思想浩大如天鵝之越過長空,在動盪遷徙的道路上,不失去溫和與優雅的氣質。更要緊的是,天鵝是易於馴養的,使我不至於被思想牽動,而能主引自己的思想,讓它在水草豐美的湖濱自在優遊。

據說,馴養天鵝有兩個方法:一個是把天鵝的一邊翅膀修掉,使它失去平衡不能起飛,它就會安住於湖邊;另一個方法是,把天鵝養在一個較小的池塘裡,由於天鵝的起飛,必須先在水中滑翔一段路途,才能凌空而去,若池塘太小,它滑翔的路程太短就不能起飛了。從前,歐洲的動物園用前一個方法馴養天鵝,後來覺得殘忍,並且展翅的時候醜陋,現在都用後面的方法。

馴養思想的天鵝似乎不必如此,而是確立一個水草豐美的湖泊作為天鵝的家鄉,讓它既保有平衡的雙翼(智慧與悲憫),也讓它有廣大的湖泊(清白的自性),然後就放心地讓它展翅翱翔吧!只要我們知道天鵝是季候之鳥,不管它飛到哪裡,它在心靈中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家鄉。經過數萬里時空,在千災萬劫裡流浪之後,有一天,它就會飛回它的家鄉。

傳說從前科舉時代有一段時間,凡是到京城應試的士子都要穿「鵠袍」,譯成白話就是要穿「天鵝服」,執事的人只要看見穿白袍的人就會肅然起敬。因為那些穿著白衣的年輕孩子,將來會有許多位至公卿,是不可輕視的。佛教把居士稱為「白衣」,稱為「素」,也是這個意思。

思想的天鵝也像身穿白袍的士子,純潔、青春,充滿了對將來的熱望,在起飛的那一刻不能輕視,因為它會萬里翱翔,主宰人的一生。

在我的清明之湖泊,有一隻時常起飛的天鵝,我看它凌空而去,用敏銳的眼睛看著世界,心裡充滿對生命探索的無限熱忱。我讓那只天鵝起飛,心裡一點不操心,因為我知道天鵝有一個家鄉,它的遠途旅行只是偶然的棲息,它總會飛回來,並以一種優雅溫柔的姿勢,在湖中降落。

從人生的最底層出發

在人生最底層也不要放棄飛翔的夢想

我的人生幾乎是從最底層出發的。我生長在一個幾乎沒有文化和文明的地方,而且家庭十分貧困。我沒有讀過什麼好的學校,學校裡老師的經驗也都很不足,就像教我們英文的老師,其實他只是受了幾個月的短訓就上崗了。但這沒有妨礙我們的成長。

這個老師教我們用漢字來記住英文單詞,「土堆」就是today,「也是土堆」是yesterday,而tomorrow就理所應當地變成了「土馬路」。於是,我記住了這些單詞,還明白了一個道理:「今天是土堆沒關係,昨天是土堆也沒關係,只要明天能成為一條土馬路就行。」

十七歲那年,我決定離開家鄉。臨行前,媽媽送了我一樣東西,一個玻璃的瓶子,裡面裝著黑黑的東西。母親說:「你別小看,這裡面裝了三樣重要的東西,一樣是拜祖先的香爐裡的香灰,一樣是農田里的土,還有一樣是井裡的水。閩南的祖先們在離開家鄉的時候都會帶著這個,說是帶著這個去到別處就不會水土不服,而且有了它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你的家鄉。」這個瓶子至今還擺在我的桌上,它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家鄉。

因為身上沒錢,離家後的生活一度過得很苦。我曾經在餐館當過服務生,做過碼頭工人,擺過地攤,還在洗衣店燙過衣服,甚至還殺過豬。殺完豬回到家,洗完手,就繼續寫作,變成作家。那會兒我十七歲,開始陸續發表作品,被一部分讀者視為「天才」。

我一直堅持寫作,希望能變成一個成功的作家。在我們那個地方幾百年來沒有出現過一個作家,我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一定要比別人更勤快。我從小學三年級時開始,規定自己每天寫五百字,不管颳風下雨,心情好壞;到了中學,每天寫一千字的文章;到了大學,每天寫兩千字的文章;大學畢業以後每天寫三千字的文章;到現在已經四十年了,我每天還寫三千字的文章。我還有個習慣,就是絕不廢話,能三千字寫完的,絕不會寫成五千字,能五百字寫完的絕不會變成一千字。

在我生長的年代,要當作家很難,因為稿費很少。為了生存,我開始去報社上班。和當時的所有年輕人一樣,我渴望成功,希望得到名利、金錢、影響力。我工作很賣力,因而很快就陞遷,第六年就當了總編輯,同時還在報紙上寫十八個專欄,主持節目當電視公司的經理,還做了廣播節目《林清玄時間》,一時風頭無兩,成為大眾眼中成功的人。到如今,我一共寫了一百七十幾本書,擺起來比我的身高還高。

人生不過就是這樣追求成為一個更好的更具有精神和靈氣的自己

「覺悟」就是「學習看見我的心」

我以為,成功應該很快樂,應該每天帶著「神秘的微笑」。但事實上很難,因為每天從早到晚要開七八個會,還要和很多你不喜歡的人約會、應酬,到最後,生命的時間和空間被擠壓,發現自己已經很難靜下心來寫一篇文章,而且幽默和浪漫精神不見了,對年輕時候嚮往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

有一天,我在報館裡等待看樣刊,無聊的時候就翻開了一本書,開篇第一句話說,「到了三十歲的時候,要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如果到了三十歲還沒有用來覺悟,就會一步步走向死亡」。我當時很震驚,因為那會兒我已經過了三十歲了,卻完全不知道覺悟是怎麼回事。我開始思考什麼是覺悟。不久之後,我辭掉了所有的工作,到山上去閉關,去清修和思考,開始走進佛教的世界,清修持續了三年,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的作品中有了很多關於宗教的元素。

三年後,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很多領悟,明白「覺」是「學習看見」,「悟」是「我的心」,所謂「覺悟」就是「學習看見我的心」,因為心戀紅塵,我決定下山。

在山下路過一個水果攤,我想買點水果,當時老闆不在,我便在邊上等,這時候一個路人過來,問我水果怎麼賣,將我誤認為老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經過了三年修行,大家竟然看不出來我很有智慧」,隨即我就意識到,覺悟修行並不會改變人的相貌,只是內心起了革命。

之所以講覺悟,是因為現代社會很多人看不到自己的心。我們把生活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重要的生活,一部分是緊急的生活,會發現很多人都在緊急地生活,隨波逐流,而不是重要的生活。

什麼是重要的生活?陪著愛人散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一個小孩有沒有幽默感,懂不懂得愛和寬容,這些是重要的。而每天著急上班、學習、考試,是緊急的。當人整天在緊急的事情裡面打轉的時候,「琴棋書畫詩酒花」就會變成「柴米油鹽醬醋茶」,要學會騰出一些空間,進入「重要的生活」。

兩三年前,台灣有個最有錢的博士,叫王永慶,他九十二歲那年在美國巡視工廠的時候去世了。我聽到消息很難過,我想如果我九十歲有五千億財產,我會去巡視工廠嗎?答案是一定不會。王永慶的後人迄今還在為財產爭奪不休,這是一件很讓人傷心的事,因為他們沒有覺察到什麼才是重要的生活。

還有一個富翁叫郭台銘,雖然他有很多財產,但他最後娶了一個平凡的舞蹈老師。我問他,你為什麼會選她?他回答我說,我太太最大的優點是她身上聞不到錢的味道。這表明,對於一個整天追逐金錢的人來說,沒有錢的味道反而是最大的優點,意味著這個人並沒有掉進慾望的泥沼。

怎樣才能覺悟?你必須做到以下四點:

一、要盡可能地把所有時間和空間都留給那些重要的事情

歷史上有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叫陸羽。他是一個棄兒,長大後,他給自己取了「陸羽」的名字,意思是漂流在陸地上的一根羽毛。他立志要喝遍天下的茶,飲遍天下的水,於是從九歲開始就一直旅行。我後來曾追隨他的飲茶之路去尋訪,深刻地體會到了他的不容易,全國的茶區那麼多,在只依靠步行的年代,他都一一走遍,還寫下了《茶經》,成為迄今無人超越的經典。支撐他的,就是一股叫作夢想的力量,他懂得有限的人生裡什麼是重要的事情。

二、你必須要意識到世俗的事務並非無價

什麼是無價的?是浪漫的精神。有一次我去上海演講,和朋友站在黃浦江邊吹風,覺得夜晚的黃浦江格外的美,十分浪漫。此時,我的同伴撞了我一下,「喂,你知道每年黃浦江有多少人自殺嗎?」哈,真是煞風景。

什麼是浪漫?「浪費時間慢慢吃飯,浪費時間慢慢走路,浪費時間慢慢喝茶……這些都是浪漫」,浪漫其實就是創造一種時空、一種感受、一種嚮往、一種理想,在你的世俗土地上開出一朵玫瑰花。

即便是被世俗捆綁,即便是處於人生低谷,也要時刻保持浪漫精神。求婚也並不一定需要房子、車子、票子以及很大的鑽戒,我只是寫了「縱使才名冠江東,生生世世與君同」兩句詩,妻子就感動異常,嫁給了我。

三、不要失去對真實價值的認知

現代社會,很多人對價值的認知已經不那麼清楚。

有一次,我在上海路過一家百貨商店,看見櫥窗裡掛著一個包,售價一百萬元人民幣,那是愛馬仕的鱷魚皮包。我很吃驚,誰會花一百萬買這個包呢?但顯然是因為有人買才會銷售。

很多人都被這些名牌捆綁和魅惑,在吃穿用度上,花很多錢來消費,但事實上,他們看中的並不是物品本身的價值,而是價格。我到商場裡去買衣服,都會問服務員,有沒有沒牌子的東西?只有撕掉牌子,物件才會回歸本身的價值。因為我希望尋找的是生命的價值。

我認識北京的一個有錢人,是個礦產大亨,每年賺一百多億人民幣。他家地面用的是玻璃,下面水池裡養著錦鯉。這些錦鯉都經過標準的挑選,不合格的魚會被拿去扔掉或給大魚吃。

因為不符合某些標準,有些錦鯉一出生就被決定了淒慘的命運。後來,我把那些不合格的魚買了回來,養出來也格外與眾不同。人如果只認識統一的、固定的價值觀,實際上是很可憐的。好在人不是錦鯉,就算出身卑微,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

四、要認識到這個世界是多元的而不是單一的

這個世界的可怕之處在於,大部分人被訓練成單一的人,按照上學、考試、工作、結婚等標準流程活著。這很值得檢討。

你看看這個世界,最辣的是辣椒,最酸的是檸檬,最苦的是苦瓜,最甜的是甘蔗。如果你把它們養在一塊土地上,會出現兩種結果:全部死掉,或只有一種活下來。它們本來活在不同的土地上,有不同的成長經歷,如果硬將它們放在一起,也許辣椒最後會變成苦瓜。

人需要發展自己的特質,但是也要包容別人的不同,這個世界才會精彩。因此家長也不要總拿自己的孩子和別人家的做比較,因為辣椒不需要和茄子比較,辣椒只要自己夠辣就好。

人們從小就要發現,自己最合適做什麼,做什麼才最快樂。我這輩子一直想當作家,從來沒有改變。清華大學百年校慶的時候,有學生問我,您已經寫了一百七十多本書,還會接著寫嗎?我的回答是,如果我下午會死,我會寫到今天早上,如果明天會死,我會寫到明天早上。我已經寫了四十多年,我一直在想,我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寫出來,我要一直努力。

如果你現在問我什麼是成功,我會說,今天比昨天更慈悲、更智慧、更懂愛與寬容,就是一種成功,如果每天都成功,連在一起就是一個成功的人生。不管你從哪裡來,要去往哪裡,人生不過就是這樣,追求成為一個更好的、更具有精神和靈氣的自己。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憨山大師有一年冬天讀《肇論》,對裡面僧肇大師談到的「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讀到書裡的一段:有一位梵志從幼年出家,一直到白髮蒼蒼才回到家鄉,鄰居問梵志說:「昔人猶在耶?」梵志說:「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說:「信乎!諸法本無去來也!」

然後,他走下禪床禮佛,悟到無起動之相,揭開竹簾,站立在台階上,忽然看見大風吹動庭院裡的樹,飛葉滿空,卻了無動相,他感慨地說:「這就是旋嵐偃岳而常靜呀!」又看到河中流水,了無流相,說:「此江河競注而不流呀!」於是,去來生死的疑惑,從這時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樣,隨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晝夜,水流花謝。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師傳記裡的這一段,都會油然地感動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釋了時空歲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嵐、飄葉、雲飛,是非常熱鬧的,但是山的本身卻是那麼安靜——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質並沒有什麼改變。人的生死,宇宙的晝夜,水的奔流,花果的飄零,都像這樣,是自然的進程罷了。

這就是為什麼梵志白髮回鄉,對鄰居說:「我像從前的梵志,卻已經不是以前的梵志了。」

歲月在我們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寫下刻痕,在每一次攬鏡自照的時候,都會慨然發現,我們的臉容蒼老了,我們的白髮增生了,我們的身材改變了,於是,不免要自問:「這是我嗎?」這就是從前那一位才華洋溢、青春飛揚、對人世與未來充滿熱切追求的我嗎?

這是我,因為每一步改變的歷程,我都如實地經驗,還記得自己的十歲、二十歲、三十歲,一步一步地變遷。

這也不是我,因為不論外貌、思想、語言都已經完全改變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舊友,他可能完全不認得我,或許,我如果在街上遇見十歲時的自己,也會茫然地錯身而過。

但願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緣的變換中都能無畏做不受惑的人

時空與我,在生命的歷程上起著無限的變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關於我的,到底是我嗎?不是我嗎?

有一次返鄉,在我就讀過的旗山國小大禮堂演講,我的兩個母校,旗山國民小學、旗山初中都派了學生來獻花,說我是傑出的校友。

演講完後,遇到了我的一些小學中學的老師,簡直不敢與他們相認,因為他們都老得不是原來的樣子。當時我就想,他們一定也有同樣的感慨吧!沒想到從前那個從來不穿鞋上學的毛孩子,現在已經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沒見的小學同學來看我,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二十年沒見,想不到你變得這麼老了!」——他講的是實話,我們是兩面鏡子,他看見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髮,其中最荒謬的是,我們都確信眼前這完全改變的同學,是「昔日人」,也相信自己還是從前的我。

一位小學老師說:「沒想到你變得這麼會演講呢!」

我想到,小時候我就很會演講,只是國語不標準,因此永遠沒有機會站上講台,不斷挫折與壓抑的結果,使我變得憂鬱,每次上台說話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臉紅心跳說不出話來。

連我自己都不能想像,二十幾年之後,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的大型演講,當然,我的老師更不能想像的。

我不只是外貌徹底地改變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但是,屬於童年的我,卻是旋嵐偃岳、江河競注,那樣清晰、充滿了動感。

今年過年的時候,在家裡一張被棄置多年的書桌裡,找到了我在童年、少年時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著歲月的黃漬。

我坐在書桌前專注地尋索著那些早已在歲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蒼白,常常仰天看著遠方。

那時在鄉下的我們,一面在學校讀書,一面幫忙家裡的農事,對未來都有著茫然之感,只知道長大一定要到遠方去奮鬥,渴望有衣錦還鄉的一天。

有一張照片後面,我寫著:

男兒立志出鄉關,畢業無成誓不還。

那是初中三年級,後來我到台南讀高中,大學考了好幾次,有一段時間甚至灰心喪志,覺得天下之大,竟沒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歲就離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還有一張是高中一年級的,背後竟早熟地寫道: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在人群裡,誰認識我呢?

我看著那些照片,試圖回到當時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復可追。如果我不寫說明,拿給不認識從前的我的朋友看,他們一定不能在人群裡認出我來。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黃昏了,直到母親跑上來說:「你在幹什麼呢?叫好幾次吃晚飯,都沒聽見。」我說在看從前的照片。

「看從前的照片就會飽了嗎?」母親說,「快!下來吃晚飯。」

我醒過來,順隨母親下樓吃晚飯,母親說得對,這一頓晚飯比從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這二十年來,我寫了五十幾本書,由於工作忙碌,很少回鄉,哥哥姊姊竟都是在書裡與我相見。

有一次,姊姊和我討論書中的情節,說:「你真的經歷過這些事嗎?」

「是的。」我說。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問我,你寫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呀!因為我的弟弟十五歲就離家了。」

有時候,我出國也沒有通知家裡的人。那時在《中國時報》當主編,時常到國外去出差,幾乎走遍了半個地球。親戚朋友偶爾會問:

「這寫埃及的,是真的嗎?」「這寫意大利的,是真的嗎?」

我的臉上並沒有寫過我到過的國家,我的眼裡也無法映現生命那些私密經驗的歷程,因此,到後來連我自己也會問自己:「這些都是真的嗎?」如果是假的,為什麼如此真實?如果是真的,現在又在何處呢?生命的經驗沒有一段是真的,也沒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來,真的是如夢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銘心,在走過了以後,真假只是一種認定呀!

有時候,不肯承認自己四十歲了,但現在的輩分又使我尷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輩,不認老也不行。

我是怎麼突然就到了四十歲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長雖然有階段性,每天卻都是相連的,去日、今日與來日,是在喝茶、吃飯、睡覺之間流逝的,在流逝的時候並不特別警覺,但是每一個五年、十年就彷彿河流特別湍急,不免有所醒覺。

看著兩岸的人、風景,如同無聲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顯影、定影,終至灰白、消失。

無常之感在這時就格外驚心,緣起緣滅在沉默中,有如響雷。

生命會不會再有一個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為下半段的生命奉獻什麼?

由於流逝的歲月,似我非我;未來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個今朝,盡其在我珍惜的每一個因緣,並且深化、轉化、淨化自己的生命。

憨山大師覺悟到「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的時候,是二十九歲。想來慚愧,二十九歲的時候我在報館裡當主筆,旋嵐亂動,江河散流,竟完全沒有過覺悟的念頭。

現在懂了一點點佛法、體驗一些些無常、關照一絲絲緣起,才知道要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是多麼艱難。幸好,選到了一雙叫「菩薩道」的鞋子,對路上的荊棘、坑洞,也能坦然微笑地邁步了。

記得胡適先生在四十歲時,曾在照片上自題「做了過河卒子,只好拚命向前」,我把它改動一下「看見彼岸消息,繼續拚命向前」,來作為自己四十歲的自勉。

但願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緣的變換中,都能無畏,做不受惑的人。

心隨境轉是凡夫境隨心轉是聖賢用慚愧心看自己用感恩心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