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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歲月靜好,隨遇而安

迷路的雲

一群雲朵自海面那頭飛起,緩緩從他頭上飄過。他凝神注視,看那些雲飛往山的凹口。

他感覺著海上風的流向,判斷那群雲朵必會穿過凹口,飛向另一海面夕陽懸掛的位置。

於是,像平常一樣,他斜躺在維多利亞山的山腰,等待著雲的流動,偶爾也側過頭,看努力升上山的鐵軌纜車嘰嘰喳喳地向山頂上開去。每次如此坐看纜車,他總是感動著,這是一座多麼美麗而有聲息的山,沿著山勢蓋滿色澤高雅的別墅。站在高處看,整個香港九龍海岸全入眼底,可以看到海浪翻滾而起的浪花。遠遠地,那浪花有點像記憶裡海岸的蒲公英,隨風一四散,就找不到蹤跡。

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愛這樣看雲,下班以後,他常信步走到維多利亞山車站,買了票,孤單地坐在右側窗口的最後一個位置,隨車升高。纜車道上山勢多變,不知道下一刻會有什麼樣的視野。有時視野平朗了,以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遠,下一站卻被一株大樹擋住了;有時又遇到一座數十層高的大廈橫擋視線。由於那樣多變的趣味,他才覺得自己是幽邈的存在,並且感到自身存在的那種騰空的快感。

他很少坐到山頂,因為不習慣山頂上那座名叫「太平閣」的大樓裡吵鬧的人聲,通常在山腰就下了車,找一處僻靜的所在,能抬眼望山,能放眼看海,還能看雲看天空,看他居住了二十年的海島和小星星一樣羅列在港九周邊的小島。

好天氣的日子,可以遠望到海邊豪華的私人遊艇靠岸,在港九渡輪的噗噗聲中,彷彿能聽到遊艇上的人聲與笑語。在近處,有時候英國富豪在寬大翠綠的庭院裡大宴賓客,紅粉與鬢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園中飛舞,黑髮的中國僕人端著雞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領結,忙碌穿梭找人送酒,在滿谷有顏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隻蛾,奔波地找著有燈的所在。

如果天陰,風吹得猛,他就抬頭專注地看奔跑如海潮的雲朵,一任思緒飛奔:雲是夕陽與風的翅膀,雲是閃著花蜜的白蛺蝶;雲是秋天裡白茶花的顏色,雲是歲月裡褪了顏色的衣袖;雲是惆悵淡淡的影子,雲是越走越遙遠的櫓聲;雲是……雲有時候甚至是天空裡寫滿的朵朵輓歌!

少年時候他就愛看雲,那時候他家住在台灣新竹,冬天的風城,風速是很激烈的,雲比別的地方來得飛快,彷彿趕著去赴遠地的約會。放學的時候,他常捧著書坐在碧色的校園,看雲看得癡了。那時他隨父親經過一長串逃難的歲月,驚魂甫定,連看雲都會憂心起來,覺得年幼的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雲,由於強風的吹襲,竟自與別的雲推擠求生,匆匆忙忙地跑著路,卻又不知為何要那樣奔跑。

雲是夕陽與風的翅膀雲是閃著花蜜的白蛺蝶雲是秋天裡白茶花的顏色雲是歲月裡褪了顏色的衣袖雲是惆悵淡淡的影子雲是越走越遙遠的櫓聲

更小的時候,他的家鄉在杭州,但杭州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象,只記得離開的前一天,母親忙著為父親縫著衣服的暗袋,以便裝進一些金銀細軟,他坐在旁邊,看母親縫衣。本就沉默的母親不知為何落了淚,他覺得無聊,就獨自跑到院子中,呆呆看天空的雲,記得那一日的雲是黃黃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些冰涼。

是因為雲的印象吧!他讀完大學便急急想留學,他是家族留下的唯一男子,父親本來不同意他遠行,後來也同意了,那時留學好像是青年的必經之路。

出國前夕,父親在燈下對他說:「你留學也好,可以順便打聽你母親的消息。」然後父子倆紅著眼互相對望,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看到父親高大微僂的背影轉出房間,自己支著雙頰,感覺到淚珠滾燙迸出,流到下巴的時候卻是涼了,冷冷地,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流開。那一刻他才體會到父親同意他留學的心情,原來還是惦記著留在杭州的母親。父親已不止一次憂傷地對他重複,離鄉時曾向母親允諾:「我把那邊安頓了就來接你。」他彷彿可以看見青年的父親從船艙中含淚注視著家鄉在窗口裡越小越遠,他想,倚在窗口看浪的父親,目光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浪花。那離開母親的心情,應是留學前夕與他面對時相同的情緒吧!

初到美國那幾年,他確實想盡辦法打聽母親的消息,但印象並不明晰的故鄉如同迷濛的大海,完全得不到一點回音。他的學校在美國北部,每年冬季冰雪封凍,由於等待母親的音訊,他覺得天氣格外冷冽。拿到學位那年夏天,在畢業典禮上看到各地趕來的同學家長,他突然想到在新竹的父親和在杭州的母親,在晴碧的天空下,同學為他拍照時,他險險冷得落下淚來,不知道為什麼就絕望了與母親重逢的念頭。

也就在那一年,父親遽然去世,他千里奔喪,竟未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只從父親的遺物裡找到了一幀母親年輕時代的相片。那時的母親長相秀美,挽梳著烏雲光澤的髮髻,穿一襲幾乎及地的旗袍,有一種舊中國的美。他原想把那幀照片放進父親的墳裡,最後還是將它收進自己的行囊,作為對母親的一種紀念。

他尋找母親的念頭因那幀相片又復活了。

美國經濟不景氣的那幾年,他像一朵流浪的雲一再被風追趕著換工作,並且經過了一次失敗而蒼涼的婚姻,母親的黑白舊照便成為他生命裡唯一的慰藉。他的美國妻子離開他時說:「你從小沒有母親,根本不知道怎麼和女人相處;你們這一代中國人,一直過著荒謬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怎樣去過一個人最基本的生活。」這話常隨著母親的照片在黑夜的孤單裡鞭笞著他。

他決定來香港,實在是一個偶然的選擇,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上他對尋找母親還有著夢一樣的嚮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有故鄉的人,在香港,兩個故鄉離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後,通過朋友尋找,聯絡到他老家的親戚,他才知道母親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帶出來的母親遺物裡,有一幀他從來未見過的父親青年時代著黑色西裝的照片。考究的西裝、自信的笑容,與他後來記憶中的父親有著相當遙遠的距離。那幀照片裡的父親,和他像一個人的兩個影子,是那般相似,父親曾經有過那樣飛揚的姿容,是他從未料到的。

他看著父親青年時代有神采的照片,有如隔著迷濛的毛玻璃,看著自己被翻版的臉。他不僅影印了父親的形貌,也繼承了父親一生在歲月之舟裡流浪的悲哀。那種悲哀,拍照時猶是青年的父親所料不到的,也是他在中年以前還不能感受到的。

他決定到母親的墳前祭拜。

火車越近杭州,他越是有一種逃開的衝動,因為他不知道在母親的墳前,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看著窗外飛去的影物,是那樣陌生,灰色的人群也是影子一樣,看不真切。下了杭州車站,月台上因隨地吐痰而凝結成的斑痕使他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就是日夜夢著的自己的故鄉嗎?他靠在月台的柱子上冷得發抖,而那時正是杭州燠熱的夏天正午。

他終究沒有找到母親的墳墓,因為當時大多數人都是草草落葬,連個墓碑都沒有,他只有跪在最可能埋葬母親的墳地附近,再也按捺不住,仰天哭號起來,深深感覺到作為人的無所歸依的寂寞與淒涼,想到妻子丟下他時說的話,這一代中國人,不但沒有機會過一個人最基本的生活,甚至連墓碑上的一個名字都找不到。

他沒有立即離開故鄉,甚至還依照旅遊指南去了西湖,去了岳王廟,去了靈隱寺、六和塔和雁蕩山。那些在他記憶裡不曾存在的地方,他卻肯定在他兒時,父母親曾牽手帶他走過。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飛來峰看石刻,有一尊肥胖的笑得十分開心的彌勒佛,是刻於後周廣順年間的,佛像斜躺在巨大的石壁裡,挺著肚皮笑了一千多年。那裡有一副對聯:「泉自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傳說「飛來峰」原是天竺靈鷲山的小嶺,不知何時從印度飛來杭州。他面對笑著的彌勒佛,痛苦地想起了父母親的後半生。一座山峰都可以飛來飛去,人間的漂泊就格外地渺小起來。在那尊佛像前,他獨自坐了一個下午,直到看不見天上的白雲,斜陽在峰背隱去,才起身下山,在山階間重重地跌了一跤。那一跤這些年都在他的腰間隱隱作痛,每想到一家人的離散沉埋,腰痛就從那跌落的一處迅速竄滿他的全身。

香港平和的生活並沒有使他的傷痕在時間裡平息,他有時含淚聽九龍開往廣州最後一班火車的聲音,有時鼻酸地想起他成長起來的新竹,兩個故鄉,使他知道香港是個無根之地,和他的身世一樣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他每天在地下鐵裡看著擁擠著湧向出口奔走的行人,好像自己就埋在五百萬的人潮中,流著流著流著,不知道要往何處去——那感覺還是看雲,天空是潭,雲是無向的舟,應風而動,有的朝左流動,有的向右奔跑,有的則在原來的地方畫著圓弧。

即使坐在港九渡輪上,他也習慣站在船頭,吹著海面上的冷風,因為在那平穩的渡輪上如果不保持清醒,也將成為一座不能確定的浮舟,明明港九是這麼近的距離,但父親攜他離鄉時不也是坐著輪船的嗎?港九的人已習慣了從這個渡口到那個渡口,但他經過亂離,總隱隱有一種恐懼,怕那渡輪突然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靠岸。

「香港仔」也是他愛去的地方,那裡疲憊生活著的人使他感受到無比真實,一長列重疊靠岸的白帆船,總不知要航往何處。有一回,他坐著海洋公園的空中纜車俯望海面遠處的白帆船,白帆張揚如翅,竟使他有一種悲哀的幻覺,港九正像一艘靠在岸上可以乘坐五百萬人的帆船,隨時要啟航,而航向未定。

海洋公園裡有幾隻表演的海豚是台灣澎湖來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欣賞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輕時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駐防的海邊,時常有大量的海豚游過,一直是漁民財富的來源。他第一次從營房休假外出到海邊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長列橫躺的海豚,那時潮水剛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後頸脖上的氣孔一張一閉,吞吐著生命最後的泡沫。他感到海豚無比美麗,它們有著光滑晶瑩的皮膚,背部是蔚藍色,像無風時的海洋;腹部幾近純白,如同海上浮起的浪花;有的懷了孕的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著粉紅的琥珀色。

漁民告訴他,海豚是膽小聰明善良的動物,漁民用鑼鼓在海上圍打,追趕它們進入預置好的海灣,等到潮水退出海灣,它們便暴曬在灘上,等待著死亡。有那運氣好的海豚,被外國海洋公園挑選去訓練表演,大部分的海豚則在海邊喘氣,然後被宰割,賤價賣去市場。

他聽完漁民的話,看著海邊一百多條美麗的海豚,默默做著生命最後的呼吸,忍不住蹲在海灘上將臉埋進雙手,感覺到自己的淚濡濕了綠色的軍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海豚晚霞一般的腹裡的生命,一生出來就已經注定了開始的命運。

這些年來,父母相繼過世,妻子離他遠去,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最後救他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當軍官時蹲在海邊看海豚的那一幕,讓他覺得活著雖然艱難,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漸體會到母親目送他們離鄉前夕的心情,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別離的活著甚至勝過團聚著等待死亡的噩運。那些聰明有著思想的海豚何嘗不是這樣希望自己的後代回到廣闊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園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氣的海豚,幾乎看不見表演,幾次都是海豚高高躍起時被眾人的掌聲驚醒,身上全是冷汗。看台上笑著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國公園挑剩的海豚,那些空運走了的則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裡接受著求生的訓練,逐漸忘記那些在海岸上喘息的同類,也逐漸失去它們曾經擁有的廣大的海洋。

澎湖的雲是他見過的最美的雲,在高高的晴空上,雲不像別的地方鬆散飄浮,每一朵都緊緊凝結,如握緊的拳頭,而且它們幾近純白,沒有一絲雜質。

香港的雲也是美的,但美在鬆散零亂,沒有一個重心,它們像海洋公園的海豚,因長期豢養而肥胖了。也許是海風的關係,香港的雲朵飛行的方向也不確定,常常右邊的雲橫著來,而左邊的雲卻直著走了。

畢竟他還是躺在維多利亞山看雲,剛才他所注視的那群雲朵,正在通過山的凹處,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飛進去,不知道為什麼跟在最後的一朵竟離開雲群有些遠了,等到所有的雲都通過山凹,那一朵卻完全偏開了航向,往岔路繞著山頭,也許是黃昏海面起風的關係吧!那雲越離越遠,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這是他看雲極少有的現象,那最後的一朵雲為何獨獨不肯順著前雲飛行的方向?它是在抗爭什麼的吧!或者它根本就僅僅是迷路的一朵雲!順風的雲像寫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個音符,把整首穩定優美的旋律,帶進一種深深孤獨的錯誤裡。

夜色逐漸湧起,如繭一般包圍著那朵雲,慢慢地,慢慢地,將雲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他憂鬱地覺得自己正是那朵雲,因為迷路,連最後的抗爭都被淹沒了。

坐鐵軌纜車下山時,港九遙遠輝煌的燈火已經亮起,在向他招手,由於車速,冷風從窗外摜著他的臉,他一抬頭,看見一輪蒼白的月亮,剪貼在墨黑的天空,在風裡是那樣不真實。回過頭,在最後一排靠右的車窗玻璃,他看見自己冰涼的流淚的側影。

松子茶

朋友從韓國來,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瑩細白,頗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那樣的情懷。

松子給人的聯想自然有一種高遠的境界,但是經過人工採擷、製造過的松子是用來吃的,怎麼樣來吃這些松子呢?我想起飯館裡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徵詢朋友的意見,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鍋了。

朋友一聽,大驚失色:「松子怎麼能用油炒呢?」

「在台灣,我們都是這樣吃松子的。」我說。

「罪過,罪過。這包松子看起來雖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樹經過冬雪的鍛煉才能長出來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盡失,而且也損傷了我們吃這種天地精華的原意了。何況,松子雖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須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麼,松子應該怎麼吃呢?」我疑惑地問。

「即使在生產松子的韓國,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貴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

「你烹茶的時候,加幾粒松子在裡面,松子會浮出淡淡的油脂,並生松香,使一壺茶頓時津香潤滑,有高山流水之氣。」

當夜,我們便就著月光,在屋內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說的,極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來了。那種感覺就像在遍地的綠草中突然開起優雅的小花,並且聞到那花的香氣,我覺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負這些生長在高山上歷經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東西,但是有時候,極微小的東西也可以做情緒的大主宰。詩人在月夜的空山聽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聲,會想起遠方未眠的朋友,我們對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說是獨嘗異味,塵俗為之解脫。我們一向在快樂的時候覺得日子太短,在憂煩的時候又覺得日子過得太長,完全是因為我們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樣存在我們生活四周的小東西。」朋友說。

朋友的話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並非這個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經常遍照的日月來說,太陽給了萬物生機和力量,並不單給人們照耀;而在月光溫柔的懷抱裡,蟲鳥鳴唱,不讓人在月下獨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華而生,我們雖然能將它烹茶、下鍋,但不表示我們比松子高貴。

佛眼和尚在禪宗的公案裡,留下兩句名言:

水自竹邊流出冷,風從花裡過來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為水從竹子邊流出來就顯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沒有風從中穿過,就永遠不能為人體知。可見,縱是簡單的萬物也要通過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義,何況是人和松子?

覺得,人一切的心靈活動都是抽像的,這種抽像宜於聯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質的富人如果不能聯想,他還是覺得不足;倘若是一個貧苦的人有了抽像聯想,也可以過得幸福。這完全是境界的差別,禪宗五祖曾經問過:「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為一個例證:「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動的一刻,看見的萬物都是動的,人若呆滯,風動幡動都會視而不能見。怪不得有人在荒原裡行走時會想起生活的悲境大歎:「只道那情愛之深無邊無際,未料這離別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卻能說出「長亭涼夜月,多為客鋪舒」,感懷出「睡時用明霞作被,醒來以月兒點燈」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裡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溫柔海邊的細沙,一聲在夏夜裡傳來的微弱蟲聲,一點斜在遙遠天際的星光……它全是無言的,但隨著靈思的流轉,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記得沈從文這樣說過:「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靈魂是一面隨風招展的旗子,人永遠不要忽視身邊的事物,因為它也許正可以飄動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靈魂是一面隨風招展的旗子人永遠不要忽視身邊的事物因為它也許正可以飄動你心中的那面旗

海潮音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已不星華燦發,已不錦繡不在最美的夢中,最夢的美中忽然想起但傷感是微微的了如遠去的船船邊的水紋……——虹

整理房子的時候,在書房的角落找到一個巨大的貝殼,被灰塵佈滿。我稍一擦拭,貝殼那特有的如玉光澤,立刻照亮我的眼睛。

我雙手捧起這比我的頭還大的貝殼,貼在耳上,立刻傳來一陣一陣遙遠的海潮音,海潮音裡藏著一個故事,嗚嗚地唱著。

這貝殼是母親特地從鄉下提到台北來送我的,她用紅色滾金邊的包袱巾提著,從家鄉旗山坐客運車到高雄搭火車,到了台北火車站,再轉乘計程車到我的家裡。

母親興沖沖地打開布巾,捧起一個外殼粗糲潔白、內殼晶亮鵝黃的貝殼,然後,母親的眼睛發亮,用貝殼蓋住我的耳朵,說:「你聽聽。」

海潮的聲音立刻從母親手中的貝殼傳入我的耳裡,嗚嗚嗚,低啞悠長,不停地鳴唱。

「我特地帶來給你,第一眼看見就想拿給你。」母親溫柔慈愛地說,「這一世人還沒看過這麼巨大的海螺。」

媽媽知道我喜歡新奇的事物,到了四十幾歲還像個孩子,她找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都會想帶給我,例如她送過我一顆外公用過的金袖扣,一隻巨大的飛鼠標本,一件她少女時代親手縫製的金色毛衣,一些日據時代的龍銀……

「媽,這海螺怎麼來的?」

「講起來話頭長呀!」媽媽說。

原來,爸爸媽媽在鄉下養了一些土雞,農忙閒暇也賣些土雞蛋。

土雞蛋本來是自己吃的,因為生產過多,就賣給附近的鄰居。她在玄關桌上放一個磅秤和一簍土雞蛋,旁邊一個小盤和一本賬簿,完全採取自助式。如果有現金,秤好了雞蛋,丟錢到小盤;若沒有現金,就自己寫在賬簿上。每隔三個月,媽媽會統計賬簿,再出去收錢。

鄉下人心淳厚,這賬從來沒出過差錯,母親堅信蛋一個也不會少。我初以為是無從查考,後來也相信鄉下人確實是樸實。

有一回,媽媽去收賬,一個鄉親硬是湊不出錢來還給媽媽。媽媽說:「沒關係,沒關係!下回再算吧!」

媽媽鞠躬告辭,走在田埂上,突然有人在背後大叫:「後發嬸子!後發嬸子!」原來是那個欠雞蛋錢的人,提著一個巨大的貝殼追上來。

「這是我以前在東港打魚時,撈到的海螺,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就留下來做紀念。聽說後發嬸子喜歡新奇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拿來抵雞蛋的賬?」

媽媽說:「沒問題!」

上次那飛鼠標本也是抵雞蛋的賬得來的,從此遠近傳開,大家都會拿家裡的東西抵賬,媽媽來者不拒,她對我說:「反正,我們也不是靠雞蛋吃穿!」

我們家多了不少「奇珍異寶」,有那些最為特殊的,媽媽就會帶來給我,對我說:「要好好寶惜,這個值五十斤雞蛋哩!」

我聽著海螺傳來的海潮音,彷彿還聽見媽媽的話語。爸爸媽媽都離世多年了,我對他們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處,看來虛空,卻蘊含了整個海洋的潮聲,只要側耳傾聽,就從四面八方湧來。

一個平常的海螺,「講起來話頭長」——竟藏著一段長長的故事。故事還會更長——我把它放在孩子的床頭,讓他們不時拿來聽,可以聽見大海的聲音,還有阿嬤的叮嚀。

作家不只喜歡新奇的事物,而是對一切事物保有敏銳、覺察的心,去看見事物的意義,去聽見感性的聲音。因此在作家的生活裡,沒有什麼事可以輕輕估量,也沒有什麼情感可以無感地流去。

我體貼海螺之時,是體貼了整個海洋。

我聽見海潮的聲音,也聽見了對媽媽的思念。

創作者尋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貼近別人的耳朵,讓有緣的人也可以聽見海潮音。

在聽見海潮音時,也同時聽見了心海的消息。

我對他們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處看來虛空卻蘊含了整個海洋的潮聲只要側耳傾聽就從四面八方湧來

一生一會

我喜歡茶道裡關於「一生一會」的說法。

意思是說,我們每次與朋友對坐喝茶,都應該生起很深的珍惜。因為一生裡能這樣喝茶可能只有這一回,一旦過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一生只有這一次聚會,一生只有這一次相會,使我們在喝茶的時候,會沉入一種疼惜與深刻,不至於錯失那最美好的因緣。

生命雖然無常,但並不至於太短暫,與好朋友也可能會常常對坐喝茶,但是每一次的喝茶都是僅有的一次,每一日相會都和過去、未來的任何一次不同。

「有時,人的一生只為了某一個特別的相會。」這是我喜歡寫了送給朋友的句子。

與喜歡的人相會,總是這樣短暫,可是為了這短暫的相會,我們已經走過人生的漫漫長途,遭受過數不清的雪雨風霜,好不容易,熬到在這樣的寒夜裡,和知心的朋友深情相會。仔細地思索起來,從前那走過的路途,不都是為了這短短的數小時做準備嗎?

這深情的一會,是從前四十年的總成。

這相會的一笑,是從前一切喜樂悲辛的大草原開出的最美的花。

這至深的無言,是從前有意義或無意義的語言之河累積成的一朵潔白的浪花。

這眼前的一杯茶,請品嚐,因為天地化育的茶樹,就是為這一杯而孕生的呀!

我常常在和好朋友喝茶的時候,心裡就有了無邊的想像,然後我總是試圖把朋友的臉容一一地收入我記憶的寶盒,希望把他們的言語、眼神、微笑全部典藏起來,生怕在曲終人散之後,再也不會有相同的一會。

「一生一會」的說法是有點幽淒的,然而在幽淒中有深沉的美,使我們對每一杯茶每一個朋友,都願意以美與愛來相付託、相贈予、相珍惜。

不只喝茶是「一生一會」的事,在廣大的時空中,在不可思議的因緣裡,與有緣的人會面,都是一生一會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縱使會者必離,當門相送,也可以稍減遺憾了。

因此,茶道的「一生一會」說的不只是相會之難,而是說,若有了最深的珍重和祝福,就進入了道的境界。

抹茶的美學

日本朋友堅持要帶我去喝日本茶,我說:「我想,中國茶大概比日本茶高明一些,我看不用去了。」

他對我笑一笑,說:「那是不同的,我在台北喝過你們的工夫茶,味道和過程都是上品,但它在形式上和日本的不同,而且喝茶在台北是獨立的東西,在日本不是,茶的美學滲透到日本所有的視覺文化,包括建築和自然的欣賞。不喝茶,你永遠不能知道日本。」

我隨著日本朋友在東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去找喝茶的地方。一路上我都在想,在日本留了一些時日,喝到的日本茶無非是清茶或麥茶,能高明到哪裡去呢?正沉思間,我們似乎走到了一個茅屋的「山門」,是用木頭與草搭成的,非常簡單樸素,朋友說我們喝茶的地方到了。這喝茶的處所,日語叫Sukiya,翻成中文叫「茶室」,對西方人來講就複雜一些,英文把它翻成Abode of Fancy(幻想之居)、Abode of Vacancy(空之居),或者Abode of Unsymmetrical(不稱之居)。光看這幾個字,我赫然覺得這茶室不是簡單的地方。

果然,進到山門之後,視覺一寬,看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庭園,地面零落地鋪著石塊,大小不一,石與石間生長著短捷而青翠的小草,幾株及人高的綠樹也不規則地錯落有致。走進這樣的園子,彷彿走進了一個清淨細緻的世界,遠遠處,好像還有極細極清的水聲在響。

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鬆歇息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應放下

日本的園林雖小,可是在那樣小的空間所創造的清淨之力是非常驚人的,幾乎使任何高聲談笑的人都要突然失聲,不敢喧嘩。

我們也不禁沉默起來,好像怕吵醒鋪在地上的青石一樣。

茶室的人迎接我們,進入一個小小的玄關式的迴廊等候,這時距離茶室還有一條花徑,石塊四邊開著細碎微不可辨的花。朋友告訴我,他們進去準備茶和茶具,我們可以先在這裡放鬆心情。

他說:「你別小看了這茶室。通常蓋一間好的茶室所花費的金錢和心血勝過一個大樓。」

「為什麼呢?」

「因為,蓋茶室的木匠往往是最好的木匠,他對材料的挑選和手工的精細都必須達到完美的地步,而且他必須是個藝術家,對整體的美有好的認識。以茶室來說,所有的色彩和設計都不應該重複,如果有一盆真花,就不能有描繪花的畫;如果用黑釉的杯子,就不能放在黑色的漆盤上;甚至做每根柱子都不能使它單調,要利用視覺的誘引,使人沉靜而不失樂趣;即使一個花瓶擺放也是學問,通常不應該擺在中央,使對等空間失去變化……」

正說的時候,有人來請去喝茶,我們步過花徑,到了真正的茶室,房門約五尺,屋簷處有一架子,所有正常高度的成人都要低頭彎腰而入室,以對茶道表示恭敬。那屋外的架子是給客人放下所攜的東西,如皮包、雨傘、相機之類,據說往昔是給武士解劍放置之處。在傳統上,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鬆歇息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應放下,西方人叫它「空之居」「幻想之居」是頗有道理。

茶室裡除了地上的爐子,爐上的鐵壺,一支夾炭的火鉗,一幅簡單的東洋畫,一瓶彎折奇逸的插花外,空無一物。而屋子裡的乾淨,好像主人在三分鐘前連掃了十遍一樣,簡直找不到一粒灰——初到東京的人難以明白為什麼這樣的大城能維持乾淨,如果看到這間茶室就馬上明白了,愛乾淨幾乎是成為一個日本人最基本的條件。而日本傳統似乎也偏向視覺美的講求,像插花、能劇、園林,甚至從文學到日本料理,幾乎全講究精確的視覺美,所以也只好乾淨了。

茶娘把開水倒入一個灰白色的粗糙大碗裡,用一根棒子攪拌,碗裡浮起了春天裡松針一樣翠的綠色來,上面則浮著細細的泡沫,等到溫度宜於入口時她才端給我們。朋友說,這就是「抹茶」了,喝時要兩手捧碗,端坐莊嚴,心情要如在廟裡燒香,是嚴肅的,也是放鬆的。和中國茶不同的是,它一次要喝一大口,然後向泡茶的人讚美。

我飲了一口,細細地用味蕾品著抹茶,發現這神奇的翠綠汁液苦而清涼,有若薄荷,似有令人清洌的力量,和中國茶之芳香有勁大為不同。

「飲抹茶,一屋不能超過四個人,否則就不清淨。」朋友說,「過去,茶道定下的規矩有上百種,如何倒茶,如何插花,如何拿勺子,如何拿茶箱和茶碗都有規定,不是專業的人是搞不清楚的,因此在京都有『抹茶大學』,專門訓練茶道人才,訓練出來的人幾乎都是藝術家了。」我聽了有些吃驚,光是泡這種茶就有大學訓練,要算是天下奇聞了。

日本人都知道,「抹茶」是中國的東西,在唐朝時傳進日本。在唐朝以前,我們的祖先喝茶就是這種攪拌式的「抹茶」,而且用的是大碗,直到元朝時蒙古人入侵後才放棄這種方式,反倒在日本被保存了下來。如今日本茶道的方法基本上來自中國,只是因時日既久融為日本傳統,完全轉變為日本文化的習性。

現在我們的茶藝以喝工夫茶為主,回過頭來看日本茶道,更覺得趣味盎然。但不論中日茶道講的都是平靜和自然的趣味,日本茶道的規模是十六世紀時茶道宗師利休所創,曾有人問他茶道有否神秘之處。他說:

「把炭放進爐子,等水開到適當程度,加上茶葉,使其產生適當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到瓶子裡,在夏天時使人想到涼爽,在冬天使人想到溫暖。除此之外,茶一無所有,沒有別的秘密。」

這不正是我們中國人的「平常心是道」嗎?只是利休可能想不到,後來日本竟發展出一百種以上的規矩來。

在日本的茶道裡,大部分的傳說都是和古老中國有關的。最先的傳說是說在公元前五世紀時,老子的一位信徒發現了茶,在函谷關口第一次奉茶給老子,把茶想成是「長生不老藥」。

普遍為日本人熟知的傳說,是禪宗初祖達摩從天竺東來後,為了尋找無上正覺,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由於疲勞過度,眼睛張不開,索性把眼皮撕下來丟在地上,不久,在達摩丟棄眼皮的地方長出了一棵葉子又綠又亮的矮樹。達摩的弟子便拿這矮樹的葉子來沖水,產生一種神秘的魔藥,使他們坐禪的時候可以常保覺醒狀態,這就是茶的最初。

這真是個動人的傳說,雖然無稽卻有趣味,中國佛教禪宗何等大能,哪裡需要借助茶的提神才能尋找無上的正覺呢?但是它也使得日本的茶道和禪有極為深厚的關係。過去,日本偉大的茶師都是修習禪宗的,並且以禪宗的精神用到實際生活,形成茶道——就是自然的、山林的、野趣的、寧靜的、純淨的、平常的精神。

另外一個例子可以反映這種精種。像日本茶室,通常是四席半大,這個大小是受到《維摩經》的一段話影響而決定的。《維摩經》記載,維摩詰居士曾在同樣大的地方接待文殊師利菩薩和八萬四千個佛弟子。它說明了對於真正悟道的人,空間的限制是不存在的。

我的日本朋友說:「日本茶道走到最後有兩個要素,一個是微銹、一個是樸拙,都深深影響了日本的美學觀,日本的金器、銀器、陶瓷、漆器,甚至大到庭園、建築,都追求這樣的趣味。說到日本傳統的事物,好像從來沒有追求明亮光燦的東西,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武士的刀鋒吧!」

日本美學追求到最後,是精密而分化,像京都最有名的苔寺「西芳寺」,在五千三百七十坪面積上,竟種滿了一百二十種青苔,其變化之繁複,差別之細膩,真是達到了人類視覺感官的極致——細想起來,那一百二十種青苔的變化,不正是抹茶上翡翠色泡沫的放大照片嗎?

我們坐在「茶室」裡享受著深深的安靜,想到文化的變遷與流轉,說不定我們捧碗而飲的正是唐朝。不管它是日本的,或中國的,它確乎能使人有優美的感動,甚至能聽到花徑青石上響過來的足聲,好像來自遙遠的海邊,而來的那人羽扇綸巾、青衫藍帶,正是盛唐時代衣袂飄飄的文士——呀!我竟為自己這樣美的想像而驚醒過來,而我的朋友卻雙眼深閉,彷彿入定。

靜到什麼地步呢?靜到陽光穿紙而入都像聽到沙沙之聲。

我們離開的時候才發覺,整整坐了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只是一瞬,只是達摩祖師眼皮上長出的千千億億葉子中的一片罷了。

聖哲雲集的盛事

多年之後在深夜在遙遠的地方還能翻讀著彼此的詩句而入睡這一生請問我們還有什麼期許和祈求能以如此美好的方式應驗——席慕蓉

我們所要的理解是現前一念的理解。

過去知識唯一的用處,就在使我們更能應付現在,沒有比輕視現在對孩童心靈造成更大的傷害了。

現在即現前所有的一切,既是過去,也是未來的聖地。

須知過去兩百年較之過去兩千年一樣是過去。

別受日期的欺騙,莎士比亞與莫裡哀的時代,和索弗克理、維吉爾的時代一樣,俱屬過去。

聖哲雲集是何等盛事!他們唯一可能的聚會之地就是現在。至於古聖先賢抵達現代所需橫越的時間長短,是無關緊要的。

讀這一段文字,大概很少人可以猜出是一百年前的哲學家懷海德所說的話。

如果我們專注於現在的一刻,不僅古代西方的文學家可以來到我們的案前,中國的文學家也可以和他們攜手同來,莎士比亞和李白在一起喝茶,並非無稽之談。這不只是荀子所說的「古今一度」,而且是「東西交輝」——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交輝在現前的一念,這才是活在現在最真實的價值。

「達摩尚未來中國以前,中國有沒有佛法?」有人問天柱崇慧禪師。

禪師說:「你只問達摩還沒有來之前有沒有佛法,有沒有問過現在有沒有佛法?」

「師父的意思我不懂,請師父指示!」

天柱崇慧禪師說:「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呀!「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是多麼美麗的句子!

後來的善能禪師用兩句來解:

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

因為,「一朝」與「萬古」是同時存在的,「長空」與「風月」不只是過去如是,現在如是,未來也如是呀!在我們未來這個世界以前,長空裡就有這麼美的風月;當我們離世之後,美麗的風月還是在長空之中。

把萬古長空凝聚在一朝風月裡,就像把整個海洋凝聚成一滴水,一滴水是海洋的一部分,一滴水也是海洋!

懷海德把「一朝風月」在「萬古長空」中的關係稱為「契入」(ingression)。

特殊屬性的粒子在歷史的路徑上雖是具體獨特的,但在浩瀚時空中卻與持續運行的粒子屬性相同,它既是「彌布」(it pervades)於它的路徑,它也「處在」(it is situated)路徑上每一事件的粒子上。它在每一個永恆的空間中,根據一個軌道運行著。

懷海德的話並不難解,我抬眼看天,映入我眼睛的明月,對此刻的我有獨特的意義,但千萬年來,明月也具有普遍意義地照耀著,明月持續在時空的軌道運行,我也持續在生命的軌道運行。就在今夜,在一瞬之間,我與明月「契入」了。在自然時空裡,我們分離,各自回到軌道。但在心靈的時空裡,因契入的印證,我們不再分離了。

「一朝風月」與「萬古長空」在契入的時刻,是沒有分別的。

今夜泡茶時,邀請了天柱崇慧與懷海德一起來喝茶,懷海德還帶來一個朋友——那位說出「兩次伸足入水,已非前水」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斯。

真是太美好了,他們唯一可能聚會之地就是現在。

聖哲雲集是何等的盛事呀!

一滴水滴進了海洋。

海洋進入了水滴。

不知多少秋聲

如果你的心靈有通向神聖的完美階梯,你就像真理花園中的百合花,無論你的芳香消失在空中,或消失在人們身上,它消失在何處,就在何處永存。——紀伯倫

中秋夜,我們從岳陽趕往長沙,一路狂奔。

「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地趕路呢?」我問幫我們開車的小廖。

司機小廖急著趕回長沙過節,因為他和愛人都是一胎化政策後出生的,獨生子娶了獨生女,所有的節日都變成雙倍的大事。

預計先到父母家過上半夜,再陪女方到岳父母家過下半夜,這使他心急如焚,飛奔在路況顛躓的公路上。

一路上,小廖按著喇叭的手從未停過,我看著路兩旁都是補胎、打氣、修車的小店,真擔心老舊的廂型車會突然拋錨在荒僻的省道上。

小廖一邊狂按喇叭,一邊從喇叭聲中大聲地說:「中秋夜,人人都在趕著團圓,是嗎,林老師?」

「是呀是呀!人人都在趕著團圓。」我說。

為了讓他專心開車,我們一路無語地看著窗外,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光,遠山與田原都籠罩在一片薄薄的霧氣裡,綠色的水田中錯落著紅磚小屋,夕陽使眼前的一切都滾了金邊。

驚奇的是,日與月同時出現在天上,金紅的夕陽與銀白的月亮遙遙相望,原來是金光萬道的夕陽與貼紙一樣薄薄的月亮,突然有人按了開關,夕陽成為薄薄的剪紙沉落,滿月亮了起來,飽滿、圓潤,有美麗的光暈。這美麗的湖南鄉間,突然有著說不出的浪漫與柔情。

我輕輕地握著妻子的手,她給我一個輕輕的微笑。

不發一語,但我們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應答。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離家數千里外過中秋,當我們遙望窗外盈盈的滿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瀰漫了天地。我們思念著在台灣的三個孩子,他們在外婆家一定也看著月亮,思念著我們!也思念著正在美麗的鄉下喝團圓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鄉間溫暖的小房,多麼像我們在南方的故居呀!

愛的開始是一個眼色愛的最後是無限的穹蒼

你思念那些在愛中降臨的孩子,思念因緣深重、有緣重會的人,你會深深感受到一些美麗的花開。

你願意永遠為他獻身,不會有絲毫怨言。

你在心裡感覺最大的恩典,帶來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交集的時候,他使你哀樂協調。

你在無聲的小溪邊,也能聽見婉轉的歌唱。

你在喧騰的萬蟬裡,也能聽見深情的詠歎。

你是春天,第一朵花開。你是山間,飛來的彩虹。

你是翠綠,也是深藍;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黃,也是珊紅……你具足了一切的顏色,卻是用盡世間的言語,也無法描繪。

你抬頭看看遠方吧!這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是無言的,無言的時候則讓我們最細膩地接近美好。

想瞭解遼闊,要觀海。想知道偉大,要看山。想體會自由,要靜靜看雲。想感受無礙,要舞動春風。

這是為什麼說開悟時是看見了遙遠的星星,苦修時坐在菩提樹美麗的枝葉下,說法時帶著神秘的微笑,教導比丘觀想庭中的茉莉花,闡明一株小草就是萬佛的寶殿……

因為那樹、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發一言,已萬緣具足了。

一切淨土裡,都有遍滿的蓮花和鳥聲的歌唱。一切有智慧的人,猶如帶著太陽行走,有太陽的觀照、平等與圓滿。一切慈悲的菩薩,則是清涼的月色,有月亮的溫柔、寧靜與優美。

因為那蓮花、那鳥聲、那太陽、那溫柔的月色,一語不發,已吟詠萬法的梵唱了。

說說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動、有啟示、有覺察的秋天,又有幾回呢?真的尋索到寥寥可數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麼言語加以敘述呢?

天上的明月,滿山的楓紅,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春天更動人的秋雲秋霞,你抬起頭來深深地感動,卻是萬語難及。

每一年都有美麗的秋天,在無可言詮的生命裡,像飛過天際的大雁,長嘯一聲,飛過去了,音聲猶在耳際迴旋,仰頭一望,群雁已沒入了長空。

這秋天的心情,就像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時候,人人趕著團圓,在追趕團圓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心、此景、此境,卻隱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見。

無言是很高的境界,但作為一個文學家,總想記錄那種無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市集,購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麼年代,不知是誰刻的,卻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寶愛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聲

這是走過了生命的驚濤歲月與駭浪旅程的人才會有的心情,猛然回首,不知已過了多少個霧裡的秋天了。

唯有這種秋天的心,才會悟到珍惜的可貴,珍惜秋天的每一個片刻、每一個剎那、每一聲沒入雲天的雁鳴!

也是這樣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現在接著寫完《清歡》。

文學是一種清淨的歡喜。這種清淨的歡喜,使文學家自然成為富足的人。他的內心之樹結滿了果子,拿來與別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與清涼;他的內心之礦結滿了寶石,用雙手奉上,希望珠寶能妝點灰色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墾荒種地,身上帶著泥土與溪水的芳香,因為一切都是珍貴無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聲,我也想向人說:你聽見秋聲了嗎?

文學的歡喜,寫的人歡喜,讀的人也歡喜。

我們終於穿過重重的月光,抵達長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趕不及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顯得有些沮喪。

我說:「明天還是中秋,聽說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還圓哩!」

他苦笑著,告辭。

我和淳珍在長沙街頭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經打烊。

陪著我們的朋友小俠說:「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團圓飯了,我們去找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廳,來迎接我們的服務生竟是黑人,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後來才知道他來自非洲的肯尼亞,家鄉正在鬧饑荒。

我們點了菜,他說:「今天是中秋節,來一瓶長城干紅吧!」

我們請他喝了一杯乾紅,舉杯遙祝在遠地的親人。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我彷彿看見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我和淳珍舉杯,祝福我們遠在天邊的三個孩子,我的心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句子:

愛的開始是一個眼色,愛的最後是無限的穹蒼。

歲月的燈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帶我去游維多利亞公園,我們黃昏的時候坐纜車到維多利亞山上(香港人稱其為太平山)。這個公園在香港生活中是一個異數,香港的萬丈紅塵聲色犬馬看了叫人頭昏眼花,只有維多利亞山還保留了一點綠色的優雅的情趣。

我很喜歡上公園的鐵軌纜車,在陡峭的山勢上硬是開出一條路來,纜車很小,大概可以擠四十個人,纜車司機很悠閒地吹著口哨,使我想起小時候常常坐的運甘蔗的台糖小火車。

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車恰恰碰碰,聲音十分吵人,路過處又都是平疇綠野,鐵軌平平地穿過原野。維多利亞山的纜車卻是無聲的,它安靜地前行,山和屋舍紛紛往我們背後退去,一下子間,香港——甚至九龍——都已經遠遠地被拋在腳下了。

有趣的是,纜車道上奇峰突起,根本不知道下一刻會有什麼樣的視野。有時候視野平朗了,你以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遠,下一站有時被一株大樹擋住了,有時又遇到一座卅層高的大廈橫生面前。一留心,才發現山上原來也不是什麼蓬萊仙山,高樓大廈古堡別墅林立,香港的擁擠在這個山上也可以想見了。

纜車站是依山而建,纜車半路上停下來,就像倒吊懸掛一般,抬頭固不見頂,回首也看不到起站的地方,我們便懸在山腰上,等待纜車司機慢慢啟動。終於抵達了山頂,白雲濃得要滴出水來,夕陽正懸在山的高處,這時看香港因為隔著山樹,竟看出來一點都市的美了。

香港真是小,繞著維多利亞公園走一圈已經一覽無遺,右側由人群和高樓堆積起來的香港、九龍鬧區,正像積木一樣,一塊連著一塊,像一個夢幻的都城,你隨便用手一推就會應聲倒塌。左側是海,歸帆點點,島與島在天的遠方。

香港商人的腦筋動得快,老早就在山頂上蓋了大樓和汽車站;大樓叫「太平閣」,裡面什麼都有,書店、工藝品店、超級市場、西餐廳、茶樓等等,只是造型不甚協調。汽車站是繞著山上來的,想必比不上纜車那樣有風情。

我們在「太平閣」吃晚餐,那是俯瞰香港最好的地勢。我們坐著,眼看夕陽落進海的一方,並且看燈火在大樓的窗口一個個點燃,才一轉眼,香港已經成為燈火輝煌的世界。我覺得,香港的白日是喧嘩讓人煩厭的,可是香港的夜景卻是美得如同神話裡的宮殿,尤其是隔著一脈山一汪水,它顯得那般安靜,好像只是點了明亮的燈火,而人都安息了。

我說我喜歡香港的夜景。

朋友說:「因為你隔得遠,有距離的美,你想想看,如果你是那一點點光亮的窗子裡的人,就不美了。」他想了一下,說:「你安靜地注視那些燈,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亮過又暗了,有的暗了又亮起來,真是有點像人生的際遇呢!」

我們便坐在維多利亞山上看香港九龍的兩岸燈火。那樣看人被關在小小的燈窗裡,人真是十分渺小的,可是人多少年來的努力竟是把自己從山野田園的廣闊天地上關進一個狹小的窗子裡,這樣想時,我對現代文明的功能不免生出一種迷惑的感覺。

朋友還告訴我,香港人的墓地不是永久的,人死後八年便必須挖起來另葬他人,因為香港的人口實在太多了,多到必須和古人爭寸土之地——這種人給人的擠迫感,只要走在香港街頭看洶湧的人潮就體會深刻了。

我們就那樣坐在山上看燈看到夜深,看到很多地區的燈滅去,但是另一地區的燈再亮起來——香港是一個不夜的城市,我們坐最後一班纜車下山。

下山的感覺也十分奇特,我們背著山勢面對山尖,車子卻是俯衝下山,山和鐵軌於是順著路一大片一大片露出來。我看不見車子前面的風景,卻看見車子後面的風景一片一片地遠去,本來短短的鐵軌越來越長,終於長到看不見的遠方,風從背後吹來,呼呼地響。

我想到,歲月就像那樣,我們眼睜睜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點點淡去,而我們的前景反而在背後一滴一滴淡出,我們不知道下一站在何處落腳,甚至不知道後面的視野怎麼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事再好,也像一道柔美的傷口,它美得淒迷,卻每一段都是有傷口的。它連最後連結成一條軌道,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規則來。社會和人不也一樣嗎?成與敗都是可以在過去找到一些信息的。

我們到山下時,我抬頭看維多利亞山,已經籠罩在月光之中。那一天,我在寄寓的香港酒店頂樓坐著,靜靜地沉默地俯望香港和九龍,一直到九龍尖沙咀的燈火和對岸香港天星碼頭的燈火,都在凌晨的薄霧中暗去。我想起自己過去所經歷的一些往事,我真切地感受到,當歲月的燈火都睡去的時候,有些往事仍鮮明得如同在記憶的顯影液中,我們看它浮現出來,但畢竟是過去了。

簡單而有豐沛的愛平常而有深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