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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活在當下,自在寧靜

溫一壺月光下酒

逃情

幼年時在老家西廂房,姊姊為我講東坡詞,有一回講到《定風波》中「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個句子時,讓我吃了一驚,彷彿見到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獨行,身前身後都是煙雨瀰漫,一條長路連到遠天去。

「他為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不要了。」姊姊說,「所以到後來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之句。」

「這樣未免太寂寞了,他應該帶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

「在煙中騰雲過了,在雨裡行走過了,什麼都過了,還能如何?所謂『來往煙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無餘』,生命的事一經過了,再熱烈也是平常。」

年紀稍長,才知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境界並不容易達致,因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拋的東西,名利倒還在其次,至少像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愛。

記得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曾寫過一個故事,傳說有一個久米仙人,在塵世裡頗為情苦,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騰雲遊經某地,看見一個浣紗女足脛甚白,久米仙人為之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經自雲頭跌下。可見逃情並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

我覺得「逃情」必須是一時興到,妙手偶得,如寫詩一樣,也和酒趣一樣,狂吟浪醉之際,詩湧如漿,此時大可以用烈酒熱冷夢,一時徹悟。倘若苦苦修煉,可能達到「好夢才成又斷,春寒似有還無」的境界,離逃情尚遠,因此一見到「亂頭粗服,不掩國色」的浣紗女就墜落雲頭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創劇痛,曾避居花蓮逃情,繁星冷月之際與和尚們談起塵世的情愛之苦,談到淒涼處連和尚都淚不能禁。如果有人問我:「世間情是何物?」我會答曰:「不可逃之物。」連冰冷的石頭相碰都會撞出火花來,每個石頭中事實上都有火種,可見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質地,情何以逃呢?

人縱使能相忘於江湖情卻是比江湖更大的

情彷彿是一個大盆,再善游的魚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縱使能相忘於江湖,情卻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愛,因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脛,浣紗女再國色天香也無可奈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從低處看是仰不見頂,自高處觀是俯不見底,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幾遭,就沒有那麼可怖了。

理學家程明道曾與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間友人召妓共飲,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明道則毫不在乎,照吃照飲。宴後,伊川責明道不恭謹,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是何等灑脫的胸襟,正是「雲月相同,溪山各異」,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說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愛,有時候心中有掛也是情牽。有一回,暖香吹月時節與友在碧潭共醉,醉後扶上木蘭舟,欲縱舟大飲,朋友說:「也要楚天闊,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見前後,才能對月再下酒。」死拒不飲,這就是心中有掛,即使掛的是楚天大江,終不能無慮,不能萬情皆忘。

以前讀《詞苑叢談》,其中有一段故事:

後週末,汴京有一石氏開茶坊,有一個乞丐來索飲,石氏的幼女敬而與之,如是者達一個月。有一天被父親發現打了她一頓,她非但不退縮,反而供奉益謹。乞丐對女孩說:「你願喝我的殘茶嗎?」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滿室生異香,女孩於是喝掉剩下的殘茶,一喝便覺神清體健。

乞丐對女孩說:「我就是呂仙,你雖然沒有緣分喝盡我的殘茶,但我還是讓你求一個願望。」女只求長壽,呂仙留下幾句話:「子午當餐日月精,元關門戶啟還扃,長似此,過平生,且把陰陽仔細烹。」遂飄然而去。

這個故事讓我體察到萬情皆忘,「且把陰陽仔細烹」實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間罕有,還是忘不了長壽,忘不了嫌惡,最後仍然落空,可見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歲越長,越覺得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情」詞意之不可得,想東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的情思;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情願;有「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裡」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簌簌」的情冷,可見「一蓑煙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嚮往。

情何以可逃呢?

煮雪

傳說在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

這是個極度浪漫的傳說,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編出來的。

可是,我們假設說話結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頗有困難,試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時候要用什麼火呢?因為人的言談是有情緒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達說話的情緒。

如果我生在北極,可能要為煮的問題煩惱半天,與性急的人交談,回家要用大火煮烤;與性溫的人交談,回家要用文火。倘若與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個烈火,才能聲聞當時嗶嗶剝剝的火爆聲。

遇到談情說愛的時候,回家就要仔細釀造當時的氣氛,先用情詩情詞裁冰,把它切成細細的碎片,加上一點酒來煮,那麼,煮出來的話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濃,則不可以用爐火,要用燭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會醉得太厲害,還能維持一絲清醒。

遇到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話就好辦了,把結成的冰隨意棄置就可以了。愛聽的話則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細細品嚐,住在北極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駐,有時候天氣太冷,火生不起來,是讓人著急的,只好拿著冰雪用手慢慢讓它融化,邊融邊聽。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牆上摔,摔得力小時聽不見,摔得用力則聲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嚮往北極說話的浪漫世界,那是個寧靜祥和又能自己製造生活的世界,在我們這個到處都是噪音的時代裡,有時候我會希望大家說出來的話都結成冰雪,回家如何處理是自家的事,誰也管不著。尤其是人多要開些無聊的會議時,可以把那塊嘈雜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陰溝裡,讓它永遠見不到天日。

斯時斯地,煮雪恐怕要變成一種學問,生命經驗豐富的人可以依據雪的大小、成色,專門幫人煮雪為生。因為要煮得恰到好處和說話時恰如其分一樣,確實不易。年輕的戀人則可以去借別人的「情雪」,借別人的雪來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如果失戀,等不到冰雪盡融的時候,就放一把火把雪屋都燒了,燒成另一個春天。

溫一壺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別的東西也可以留下,我們可以用一個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裝起來,等桂花謝了,秋天過去,再打開瓶蓋,細細品嚐。

把初戀的溫馨用一個精緻的琉璃盒子盛裝,等到青春過盡垂垂老矣的時候,掀開盒蓋,撲面一股熱流,足以使我們老懷甚慰。

這其中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將月光裝在酒壺裡,用文火一起溫來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與朋友住在獅頭山,每天黃昏時候在刻著「即心是佛」的大石頭下開懷痛飲,常喝到月色滿佈才回到廟裡睡覺,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最後一天我們都喝得有點醉了,攜著酒壺下山,走到山下時頓覺胸中都是山香雲氣,酒氣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這樣的境界。

有時候抽像的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感知,有時候實體的事物也能轉眼化為無形,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但是,這些消逝於無形的往事,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後便會浮現出來。

喝酒是有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一盤豆腐乾,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關於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時候可以面對滿園怒放的杜鵑細飲五加皮;夏天的時候,在滿樹狂花中痛飲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與海棠俱醉;冬寒時節,則面對籬笆間的忍冬花,用蠟梅溫一壺大曲。這種種,就到了無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當然,詩詞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中談到一個故事,提到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這個故事也能引用到飲酒上來,喝淡酒的時候,宜讀李清照;喝甜酒時,宜讀柳永;喝烈酒,則大歌東坡詞。其他如辛棄疾,應飲高粱小口;讀放翁,應大口喝大曲;讀李後主,要用馬祖老酒煮薑汁到出怨苦味時最好;至於陶淵明、李太白則濃淡皆宜,狂飲細品皆可。

喝純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別摻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駿鸞錄》裡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開者,著淨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

我想,應做茉莉心香的法門也是摻酒的法門,有時不必直摻,斯能有純酒的真味,也有純酒所無的餘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釀酒時以秋天桂花圍塞,酒成之際,桂香裊裊,直似天品。

我們讀唐宋詩詞,乃知飲酒不是容易的事,遙想李白當年鬥酒詩百篇,氣勢如奔雷,作詩則如長鯨吸百川,可以知道這年頭飲酒的人實在沒有氣魄。現代人飲酒講格調,不講詩酒。袁枚在《隨園詩話》裡提過楊誠齋的話:「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辯。」

在秦樓酒館飲酒作樂,這是格調,能把去年的月光溫到今年才下酒,這是風趣,也是性靈,其中是有幾分天分的。

《維摩經》裡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記載,正在菩薩為弟子講經的時候,天女出現了,在菩薩與弟子之間遍撒鮮花,散佈在菩薩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佈在弟子身上的花卻像糨糊那樣粘在他們身上,弟子們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說:

「觀菩薩花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皆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花著身耳。結習盡者,花不著也。」

這也是非關格調,而是性靈。佛家雖然講究酒、色、財、氣四大皆空,我卻覺得,喝酒到極處幾可達佛家境界,試問,若能忍把浮名換作淺酌低唱,即使天女來散花也不能著身,榮辱皆忘,前塵往事化成一縷輕煙,盡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謂苦修深修的境界嗎?

生活中美好的魚

在金門的古董店裡,我買到了一個精美的大銅環和一些樸素的陶制的墜子。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闆告訴我,那是從前漁民網魚的用具,陶制的墜子一粒一粒綁在漁網底部,以便下網的時候,漁網可以迅速垂入海中。

大銅環則是網眼,就像衣服的領子一樣,只要抓住銅環提起來,整個漁網就提起來了,一條魚也跑不掉。

夜裡我住在梧江招待所,聽見庭院裡飽滿的松果落下來的聲音,就走到院子裡去撿松果。秋天的金門,夜涼如水,空氣清涼有薄荷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韋應物的一首詩《秋夜寄丘員外》:

懷君屬秋夜,靜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想到詩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於薄荷一樣涼的院子裡,聽見空山裡松子落下的聲音,想到那幽靜的人應該與我一樣在夜色中散步,還沒有睡著吧!忽然感覺韋應物的這首詩不是寄給丘員外,而是飛過千里、穿越時間,寄來給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來的松果放在那銅環與陶墜旁邊,覺得詩人的心與我的心十分接近。詩人、文學家、藝術家,乃至一切美的創造者,正是心裡有銅環和陶墜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靈的魚在其中游來游去,一般人由於水深海闊看不見美好的魚,或者由於粗心輕忽,魚就遊走了。

有美好心靈、細膩生活的人,則是把陶墜於深深沉入海中,由於銅環在手,波浪的湧動和魚的游動都能瞭然於心,垂絲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飄忽不定的思想的魚、觀點的魚。

作為平凡人的喜樂,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裡找到一些智慧的魚,時時在凡俗的日子撈起一些美好的魚。

讓那些充滿慾望與企圖的人,傾其一生去追求偉大與成功吧!

讓我們擦亮生命的銅環和生活的陶墜,每天有一點甜美、一點幸福的感情,就很好了。

夜裡散散步,撿拾落下的松果,思念遠方的朋友,回想生命的種種美好經驗,這平淡無奇的生活,自有一種清明、深刻和遠大呀!

作為平凡人的喜樂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裡找到一些智慧的魚時時在凡俗的日子撈起一些美好的魚

粗海鹽

在朋友家吃炒花生,非常芳香好吃,與平常吃的花生大為不同。

不禁好奇心大起,問起花生的做法。

朋友說:「一點也沒有特別的技術,只是用粗海鹽來炒罷了。」

朋友說著,從廚房櫃裡找出她所用的粗海鹽,原來是我們小時候用的那種沒有處理過的鹽。粗海鹽的結晶很大,像染了米色的冰糖一樣。

朋友說,粗海鹽的味道很好,營養豐富,煮菜的時候,只要加一點粗海鹽,根本不需要加味素,就會齒頰留香了。

「像粗海鹽這麼好的東西被現代人捨棄,卻用了味道不好、營養稀少的精鹽取代,實在是很可惜。」朋友感慨地說。

這使我想起,從前有許多好東西,因為被看為「粗糙」而被捨棄了,不只海鹽而已。曾經有一位朋友帶一包糖蜜來送我,糖蜜是製造蔗糖第一道手續所熬出來的糖,黑色、呈蜜狀,朋友說:「只有這種糖蜜是有益身體的,像特級砂白的糖,對身體只有傷害。」

有一些老東西雖粗糙,卻有非凡的價值,像我們許多年前穿的粗棉、粗麻布,一直到現在,還是頂尖時裝所追逐的。有一次去看三宅一生的最新時裝,不僅是最粗的棉,還弄得皺褶不堪,我心裡一歎:我小時候穿的麵粉袋不就是這樣嗎?

特別是食物,越粗糙越有益健康,像糙米勝過白米,黑麥麵包勝過白麵包,天然食物勝過加工食品,我們不斷地把食物做得精緻,事實上是在為自己製造禍害。

在過度加工與過度精製的時代,我們產生了巨大的盲點,並把這些盲點傳給下一代,誤以為加工與精製是好的,那些傳統的、天然的事物反而被捨棄了。

我們坐在朋友的三合院裡,談著「粗」與「細」的倒錯,朋友突然站起來,走到廚房,慎重地拿了一包粗海鹽出來,她說:「這一包海鹽送給你,你拿回去煮,就會發現食物的味道完全不同了。」

她的話裡有莊嚴的氣息,使我忍不住雙手捧著那包海鹽,內心湧著感動。

原來,一包海鹽也可以當作最好的禮物送人,這世上的一切都如許珍貴呀!

武昌街的小調

有時候到重慶南路買書,總會不自覺地到武昌街去走一回。最近發現武昌街大大不同了,尤其在武昌街與沅陵街交口一帶,現在熱鬧得連舉步都感到困難。假日的時候要穿過沅陵市場,真是耐力大考驗,即使是嚴冬,也會因人氣的蒸騰而冒出滿頭大汗。

在那麼熱鬧的地域,總覺得缺少著什麼,至於少了什麼則一時也想不清楚。有一次下雨,帶孩子走過武昌街,正好有攤販在叫賣小孩的帽子。掏錢買帽子的時候,猛然醒覺起來:這不是周夢蝶的書攤嗎?怎麼賣起小孩的衣帽鞋襪了?這時也才知道武昌街上缺乏的正是詩人周夢蝶。

長長的武昌街上少一個人多一個人是沒有什麼的,可是少的是周夢蝶就不同,整個武昌街於是少了味道,風格也改變了。

記得舊日周夢蝶在武昌街擺攤的時候,有時過去買兩本書,小立一下,和周公閒聊幾句;有時什麼都不幹,只是看剃了光頭的詩人,包捲在灰布大袍內盤膝讀經書,總覺得有一輪光暈在詩人的頭顱以及書攤四周旋舞。最好是陽光斜照的清晨,陽光明媚的色澤映照著剪影一般的詩人消瘦的脊背,背景是花花綠綠的書背,呀,那幾乎是一幅有音樂的圖畫了。

當時我們的年紀尚小,文學的道路迢遙幽渺,但是就在步行過武昌街的時候,所謂文學就成了一種有琉璃色澤的東西,帶引著我們走。十幾年前,武昌街就非常非常熱鬧了,可是總感覺周夢蝶坐的地方,方圓十尺都是十分十分安靜的,所有的人聲波浪在穿過他書攤的時候彷彿被濾過,變得又清又輕,在溫柔裡逸去。我常想,要怎麼形容那樣的感覺呢?那雖是塵世,周夢蝶卻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勢坐在那裡;那雖是萬蟻奔馳的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禪房打坐;有時候我覺得他整個人是月光鑄成的,在陽光下幽柔而清冷。

第一次見到詩人,是高中畢業上台北的那一年,那個時候周夢蝶和明星咖啡店都是如文學一樣的招牌,許多成名的作家常不約而至在明星咖啡店聚集。明星咖啡店的燈光略嫌陰暗,木頭地板走起來叩叩作響,如果說那樣普通的咖啡店有什麼吸引人的,就是文學了。因為文學,不管什麼時候去,明星咖啡店都透著暖意。

偶爾,周公也會從他路邊的攤子到明星裡面來坐,來談禪說詩,他的攤子從來不收拾,人就走開了,有初識的朋友擔心他的書被偷,他就會猛然咧嘴而笑,說偷書是雅事,何必計較。周夢蝶愛吃甜品,尋常喝咖啡都要加五六匙糖,喝可樂亦然,真不知為了什麼。有一個朋友說:「吃得很甜很甜也是一種修煉。」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雲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陽夕陽只有一寸

我少年時代印象中的周夢蝶,就像一座掩隱在雲霧裡的遠方的山,他幾乎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和一群朋友去找他談天,中心人物應該是他,可是回家一想,才覺察到那一天裡他說的話還不到三句,他是那樣深深地沉默。

那麼深的沉默使周夢蝶的身世如謎,甚至忘失了他原來的名字。只在談話間慢慢知道,他曾做過圖書管理員,結過婚,有過孩子,教過書,也當過兵。而他最近的一個職業是眾人皆知的,就是武昌街上一家小小書攤的擺渡者。

我和周夢蝶不能算頂有緣,那是因為他太沉默,我又不是個健談的人。我結婚的時候,他仍穿著他的灰布大褂,送了我兩本書,一本是他親自校過的詩集《還魂草》,一本是錢鍾書的散文《寫在人生邊上》,還有一幅橫披,寫著一首詩《手套與愛》。從他一絲不苟的字看來,他即使對待普通的晚輩也是細緻而用心的,他的字和他的人是一個路數,安靜的、沒有波動的,比印刷的還要工整。他寫字和吃飯一樣,他吃飯極慢極慢,有一次朋友忍不住問他:「為什麼吃飯那樣慢?」他的回答是:「不這樣,就領略不出這一顆米和另一顆米不同的味道。」——這話從別的詩人口中出來不免矯情,但由周夢蝶來說,就自然而令人動容。

打老早,周夢蝶開書攤的時候,他就是很窮的,過著幾乎難以想像的清淡生活。其實他可以過得好一點,但他說總七早八早就收攤,又常常有事就不賣了,遇到有心向學的青年還不忍賺錢,寧可送書。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賣的書全是經自己的慧眼挑選過的,絕不賣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態度,使人走到他的書攤有如走入作家的書房,可賣的實在非常有限,自然就沒有什麼利潤了。——一個有風格的人就是擺個書攤,還是表現了他的風格。

一九八一年,周夢蝶腸胃不適,住院開刀,武昌街的書攤正式結束,而武昌街的調子也就壽終正寢了。他去開刀住院時仍是默默的,幾乎沒有驚動什麼,如果不是特別細心的人,恐怕過武昌街時也不會發現少了一個書攤。對很多人來說,有時天上有月光或無月光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周公原來就清貧,賣書收入菲薄,寫詩的速度比吃飯更慢得驚人。他總的合起來,這一生只出版過兩本詩集:《孤獨園》和《還魂草》(後來《孤獨園》挑出一部分與《還魂草》合併,以他的標準,只共出版了一冊),雖說詩風獨特,因為孤高幽深,影響力並不算大。生病了之後,生活陷入困境,一些朋友合起來捐錢給他,總數約有十一萬元,生病好了以後,他就靠著十一萬元借給朋友的利息兩千元過日子。

如今最窮的學生,每個月花費也超過兩千元,周公的生活更低於這個標準,他過什麼樣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向他借錢的朋友做生意失敗,把他僅有的十一萬元都倒掉了。現在,他一個月連兩千元都沒有了。朋友當然都替他難過和不平,只有周公盤腿微笑不以為意,他把自己超拔到那樣的境界,有若一株巨樹,得失已如一些枯葉在四旁墜落,又何損於樹呢?

周夢蝶自從在武昌街歸隱,潛心於佛經,用心殊深,這兩年來有時和年輕人講經說法,才知道他讀經書已有數十年了,他早時的詩句有許多是經書結出來的米粒,想來他寫詩如此之慢如此之艱苦是有道理的,精讀佛經的人要使用文字,不免戒慎恐懼起來,周公自不例外。但他近幾年來勘破的世界更廣大了,朋友傳來一幅他的字,寫著:「一切法,無來處,無去處,無住處,如旋火輪,雖有非實,恨此意知之者少,故舉世滔滔,無事自生荊棘者,數恆沙如也。」可知他最近的心情,有了這樣的心情,還有什麼能困惑著他呢?

記得他說過,算命的人算出他會活到六十歲,他今年已經六十八了,早活過大限,心如何能不定呢?

上個星期,朋友約我們去聽周公「說法」,才想起我們已整整三年沒見了。那一天也不能算是說法,是周夢蝶自己解釋了一首一九七六年發表的詩《好雪,片片不落別處》,講解每一句在經書裡的來處,或者每一句說明了經書的哪個意旨,原來句句都有所本,更說明了詩人的苦心。那詩一共有三十三行,卻足足講了五個小時,每一行說開了幾乎都是一本書了。

但我其實不是去聽法的,我只是去看詩人,看到了詩人等於看到了武昌街,想到了武昌街等於回到了明星咖啡店,而回到明星咖啡店就是回到了我少年時代的一段歲月,那段歲月是點火輪不是旋火輪,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當我看到周公仍是周公,大致如從前,心裡就感到安慰了起來,座間的幾個朋友也是少年時代的朋友,十幾年就這樣匆匆過去了。

當我聽到周夢蝶用濃重的口音念出這兩段詩:

生於冷養於冷壯於冷而冷於冷的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雲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陽,夕陽只有一寸!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導引你憔悴的行人啊!合起盂與缽吧且向風之外,幡之外認取你的腳印吧

真是深深地感動,人間不正是這樣的嗎?爬得越高,月亮就越小,雲更重,愁就更深,而那天邊巨大的夕陽,也只是短短的一寸,我們還求著什麼呢?我們還求著有一天回到武昌街的時候,能看到周夢蝶的書攤嗎?這個世界雖大,詩人擺攤子賣書的,恐怕也不多見吧!

向詩人告別的時候,我問起朋友,他現在依靠什麼過日子。朋友說,詩人以前拿過槍桿子,是退伍軍人,也算榮民,現在每個月可以領五六百元的退休俸。他就靠那五六百元過日子,有時會有一些稿費,但稿費一個月也不超過五六百元而已。——聽了令人傷感,對於一位這樣好的詩人,我們的社會給了他什麼呢?

走在忠孝東路深夜的街巷,台北的細雨綿綿落著,街已經極空了,雨還這樣冷,而且一時也沒有停的樣子,感覺上這種冷有一點北國的氣味,我忍不住想起詩人的詩句:「冷到這兒就冷到絕頂了」「我們都是打這兒冷過來的」「這雪的身世,在黑暗裡,你只有認得它更清,用另一雙眼睛」。

我在空冷的大街站定,抬頭望著黑黑的天空,才真正絕望地知道:武昌街的小調已經唱完了。

武昌街的小調已經唱完了,歲月不行不到,越走越遠。書攤不在,明星已暗,燈火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闌珊。

馬蹄蘭的告別

我在鄉下度假,和幾位可愛的小朋友在鶯歌的尖山上放風箏,初春的東風吹得太猛,繫在強韌釣魚線上的風箏突然掙斷了它的束縛,往更遠的西邊的山頭飛去,它一直往高處往遠處飛,飛離了我們癡望的視線。

那時已是黃昏,天邊有多彩的雲霞,那一隻有各種色彩的蝴蝶風箏,在我們渺茫的視線裡,恍惚飛進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風箏會飛到哪裡呢?」小朋友問我。

「我不知道,你們以為它會飛到哪裡?」

「我想它是飛到大海裡了,因為大海最遠。」一位小朋友說。

「不是,它一定飛到一朵最大的花裡了,因為它是一隻蝴蝶嘛!」另一位說。

「不是不是,它會飛到太空,然後在無始無終的太空裡,永不消失,永不墜落。」最後一位說。

然後我們就坐在山頭上想著那只風箏,直到夕陽都落入群山的懷抱,我們才踏著山路,沿著越來越暗的小徑,回到我臨時的住處。我打開起居室的燈,發現我的桌子上平放著一封從台北打來的電報,上面寫著我的一位好友已經過世了,第二天早上將為他舉行追思禮拜。我跌坐在寬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經幾乎全黑了,只能模糊地看到遠方迷離的山頭。

生命在沉靜中卻慢慢地往遠處走去它有時飛得不見蹤影像一隻鼓風而去的風箏

那只我剛剛放著飛走的風箏以及小朋友討論風箏去處的言語像小燈一樣,在我的心頭一閃一閃,它是飛到大海裡了,因為大海最遠;它一定飛到最大的一朵花裡了,因為它是一隻蝴蝶嘛;或者它會飛到太空裡,永不消失,永不墜落。於是我把電報小心地折好,放進上衣的口袋裡。

朋友生前是一個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採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消失的預象,在夜裡讀著一冊書,扭熄了床頭的小燈,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適說過:「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他採取的是另一條路:寧默而死,不鳴而生。因為他是那樣沉默,更讓我感覺到他在春天裡離去的憂傷。

夜裡,我躺在床上讀斯坦貝克的小說《伊甸之東》,討論的是舊約裡的一個章節,該隱殺死了他的兄弟亞伯,他背著憂傷見到了上帝,上帝對他說:「罪就伏在門前。它必戀慕你,你卻要制伏它。」你可以制伏,可是你不一定能制伏,因為伊甸園裡,不一定全是純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剛亮的時候,我就起身了,開車去參加朋友的告別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麗的,微風從很遠的地方飄送過來,我踩緊油門,讓汽車穿在風裡發出嗖嗖的聲音,兩邊的路燈急速地往後退去,荷鋤的農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們的土地。

路過三峽,我遠遠地看見一個水池裡開了一片又大又白的花,那些花筆直地從地裡伸張出來,非常強烈地吸引了我。我把車子停下來,沿著種滿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去,那些白花種在翠綠的稻田里,好像一則美麗的傳說,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心情。

站在那一畝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圍成一個弧形,花心只是一根鵝黃色的蕊,從莖的中心伸出來。它的葉子是透明的翠綠,上面還停著一些尚未蒸發的露珠,美得觸目驚心。

正在出神之際,來了一位農人,他到花田中剪花,準備去趕清晨的早市。我問他那是什麼花,農人說是「馬蹄蘭」。仔細看,它們正像奔波在塵世裡「嗒嗒」的馬蹄,可是它不真是馬蹄,也沒有回音。

「這花可以開多久?」我問農人。

「如果不去剪它,讓它開在土地上,可以開兩三個星期,如果剪下來,三天就謝了。」

「怎麼差別那麼大?」

「因為它是草莖的,而且長在水裡,長在水裡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時間都是很短的,人也是一樣,不得其志就活不長了。」

農人和我蹲在花田談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買一束馬蹄蘭,他說:「我送給你吧!難得有人開車經過特別停下來看我的花田。」

我抱著一大把馬蹄蘭,它剛剪下來的莖還滴著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已經大部分被剪斷了。它越是顯得那麼嬌艷清新,我的心越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別式非常莊嚴隆重,到處擺滿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馬蹄蘭輕輕放在遺照下面,就告別了出來。馬蹄蘭的幽靜無語使我想起一段古話:「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靜中卻慢慢地往遠處走去。它有時飛得不見蹤影,像一隻鼓風而去的風箏,有時又默默地被裁剪,像一朵在流著生命汁液的馬蹄蘭。

朋友,你走遠了,我還能聽到你的蹄聲,在孤獨的小徑裡響著。

青山元不動

我從來不刻意去找一座廟宇朝拜。

但是每經過一座廟,我都會進去燒香,然後仔細地看看廟裡的建築,讀看到處寫滿的、有時精美得出乎意料的對聯,也端詳那些無比莊嚴、穿著金衣的神明。

大概是幼年培養出來的習慣吧!每次隨著媽媽回娘家,總要走很長的路,有許多小廟神奇地建在那條路上,媽媽無論多急地趕路,必定在路過廟的時候進去燒一把香,或者喝杯茶,再趕路。

出門種作的清晨,爸爸都是在廟裡燒了一炷香再荷鋤下田的。夜裡休閒時,也常和朋友在廟前飲茶下棋,到星光滿佈才回家。

我對廟的感應不能說是很強烈的,但卻十分深長。在許許多多的廟中,我都能感覺到一種溫暖的情懷,燒香的時候,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情放在供桌上,燒完香整個人就平靜了。

也許不能說只是廟吧,有時是寺,有時是堂,有時是神壇,反正是有著莊嚴神明的處所,與其說我敬畏神明,還不如說是一種來自心靈的聲音,它輕淺地彈奏而觸動著我,就像在寺廟前聽著鄉人夜晚彈奏的南管,我完全不懂得欣賞,可是在夏夜的時候聆聽,彷彿看到天上的一朵雲飄過,雲後閃出幾粒晶燦的星星,南管在寂靜之夜的廟裡就有那樣的美麗。

青山元不動白雲自去來

新蓋成的廟也有很粗俗的,顏色完全不諧調地糾纏不清,貼滿了花草濃艷的藝術瓷磚,這使我感到厭煩。然而我一想到童年時看到如此顏色鮮麗的廟就禁不住歡欣跳躍,心情便接納了它們,正如渴著的人並不挑揀茶具,只有那些不渴的人才計較器皿。

我的廟宇經驗可以說不純是宗教,而是感情的,好像我的心裡隨時準備了一片大的空地,把每座廟一一建起,因此廟的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記得我在學生時代,常常並沒有特別的理由,也沒有朝山進香的準備,就信步走進後山的廟裡,在那裡獨坐一個下午,回來的時候就像改換了一個人,有快樂也沉潛了,有悲傷也平靜了。

通常,山上或海邊的廟比城市裡的更吸引我,因為山上或海邊的廟雖然香火寥落,往往有一片開闊的景觀和天地。那些廟往往佔住一座山或一片海濱最好的地勢,讓人看到最好的風景,最感人的是,來燒香的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來,僅是來燒香罷了,也很少人抽籤,簽紙往往發著黃斑或塵灰滿佈。

城市的廟不同,它往往侷促一隅,近幾年,因大樓的興建更被圍得完全沒有天光。香火鼎盛的地方過分擁擠,有時燒著香,兩邊的肩膀都被擁擠的香客緊緊夾住了。最可怕的是,來燒香的人都是滿腦子的功利,又要舉家順利,又要發大財,又要長壽,又要兒子中狀元。我知道的一座廟裡,沒幾天就要印製一次新的簽紙,還是供應不及。如果一座廟只是用來求功名利祿,那麼我們這些無求的、只是燒香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去的呢?

去逛廟,有時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有的廟是僅在路上撿到一個神明像就興建起來的,有的是因為長了一棵怪狀的樹而興建,有的是那一帶不平安,大家出錢蓋座廟。在台灣,山裡或海邊的廟宇蓋成,大多不是事先規劃設計,而是原來有一個神像,慢慢地一座座供奉起來;多是先只蓋了一間主房,再向兩邊延展出去,然後有了廂房,有了後院;多是先種了幾棵小樹,後來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廟的宏規歷盡百年還沒有定型,還在成長著。因此使我特別有一種時間的感覺,它在空間上的生長,也印證了它的時間。

觀廟燒香,或者欣賞廟的風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廟是在其中有一位得道者,他可能是出家修煉許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著一塊抹布在擦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在他空閒的時候,我們和他對坐,聽他訴說在平靜中得來的智慧,就像坐著聽微風吹拂過大地,我們的心就在那大地裡悠悠如詩地醒轉。

如果廟中竟沒有一個得道者,那座廟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裡有了最美的花草而獨缺明月。

我曾在許多不知名的寺廟中見過這樣的人,在我成年以後,這些人成為我到廟裡去最大的動力。當然我們不必太寄望有這種機緣,因為也許在幾十座廟裡才能見到一個,那是隨緣!

最近,我路過新北市的三峽鎮,聽說附近有一座風景秀美的寺,便放下俗務,到那廟裡去。廟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個台階全是用一級級又厚又結實的石板鋪成,光是登石級而上就是幾炷香的工夫。

廟庭前整個是用整齊的青石板鋪成,上面種了幾株細瘦而高的梧桐,和幾叢竹子。從樹的佈置和形狀,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種植的。廟的設計也是簡單的幾座平房,全用了樸素而雅致的紅磚。

我相信那座廟是三鶯一帶最好的地勢,站在廟庭前,廣大的綠野藍天和山巒盡入眼底,在綠野與山巒間一條秀氣的大漢溪如帶橫過。廟並不老,現在能蓋出這麼美的廟,使我對蓋廟的人產生了最大的敬意。

後來向在廟裡灑掃的婦人打聽,終於知道了蓋廟的人。聽說他是來自外鄉的富家獨子,一生下來就不能食葷的人,二十歲的時候發誓修行,便帶著龐大的家產走遍北部各地,找到了現在的地方,他自己拿著鋤頭來開這片山,一塊塊石板都是親自鋪上的,一棵棵樹都是自己栽植的,歷經六十幾年的時間才有了現在的規模;至於他來自哪一個遙遠的外鄉,他真實的名姓,還有他傳奇的過去,都是人所不知,當地的人只稱他為「彎仔師父」。

「他人還在嗎?」我著急地問。

「還在午睡,大約一小時後會醒來。」婦人說。並且邀我在廟裡吃了一餐美味的齋飯。

我終於等到了彎仔師父,他幾乎是無所不知的人,八十幾歲還健朗風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談人生,都是頭頭是道,讓人敬服。我問他年輕時是什麼願力使他到三峽建廟,他淡淡地說:「想建就來建了。」

談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擾許久,我感歎地說:「這麼好的一座廟,沒有人知道,實在可惜呀!」

彎仔師父還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時候,看看山門的那副對聯。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山門上的對聯是這樣寫的:

青山元不動白雲自去來

那時我站在對聯前面才真正體會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還有一座好廟是多麼的莊嚴,他們永遠是青山一般,任白雲在眼前飄過。我們不能是青山,讓我們偶爾是一片白雲,去造訪青山,讓青山告訴我們大地與心靈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廟朝拜,總是在路過廟的時候,忍不住地想:也許那裡有著人世的青山,然後我跨步走進,期待一次新的隨緣。

不緊急卻重要的事

與朋友約好清晨一起去爬山,下山後到家裡喝茶。

清晨出發前,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因為公司裡有緊急的事,無法一起去爬山了。」

我只好像往常一樣,單獨去爬山,在山頂最高處的石頭上坐定,看到台北東區的滾滾紅塵,即使是清晨,在街頭奔馳的汽車已經像接龍一樣擁擠,從山上看起來,就像螻蟻出洞。

這一群群的人、一排排的汽車,想必都是為了緊急的事在奔赴吧!相較起來,像登山、喝茶這些事,真的是太不緊急了。

我們為了太多緊急的事,只好犧牲看來不甚緊急的事,例如為了加班,犧牲應有的睡眠;為了業績,犧牲吃飯時間;為了應酬,不能陪妻子散步;為了謀取職位,不能與朋友喝茶。

確實,緊急的事不能不做,奈何人生裡緊急的事無窮無盡,我們的一生大半在緊急的應付中度過,到最後整個生活步調都變得很緊急了。

生命中有許多非常重要卻一點也不緊急的事。

像每天放鬆地靜心,從容地冥想。像愉快地吃一頓飯,品嚐茶的芳香。像在山林海邊散步,欣賞山色與雲的變化。像聽雨聽泉聽音樂,讀人讀愛讀閒書。像陪父母談昔日溫馨的往事,聽孩子說童稚的笑話。…… ……

一個人如果在一天裡花八個小時在追逐衣食與俗事上是不是也能花八十分鐘來思考重要的事呢

重要的事很多是說之不盡,卻被緊急的事擠掉了空間,生命的空間有限,當全被緊急佔滿時,就像一個停滿了汽車卻沒有綠地的城市。

綠地是重要的,汽車是緊急的。大樹是重要的,大樓是緊急的。白雲是重要的,飛機是緊急的。知足是重要的,慾望是緊急的。寬心是重要的,醫院是緊急的。…… ……

一個人如果在一天裡花八個小時在追逐衣食與俗事上,是不是也能花八十分鐘來思考重要的事呢?如若不行,就從八分鐘開始。

八分鐘的覺悟、八分鐘的靜心、八分鐘的專注、八分鐘的放鬆、八分鐘的忘我、八分鐘的天人合一、八分鐘的守真抱樸。

生命必會從這八分鐘改變,每天的生活也就從容而有情趣了。

路上撿到一粒貝殼

午後,在仁愛路上散步。

突然看見一戶人家院子裡種了一棵高大的麵包樹,那巨大的葉子有如扇子,一扇扇地垂著,迎著冷風依然翠綠,一如在它熱帶祖先的雨林中。

我站在圍牆外面,對這棵麵包樹十分感興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舊,不過在這一帶有著一個平房,必然是億萬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這家人似乎非常熱愛園藝,院子裡有著許多高大的樹木,園子門則是兩株九重葛往兩旁生而在門頂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綠門彷彿戴著紅與紫兩色的帽子。

綠色的門在這一帶是十分醒目的。我顧不了禮貌的問題,往門隙中望去,發現除了樹木,主人還經營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開,帶著顏色在裡面吵鬧。等我回過神來,退了幾步,發現寒風還鼓吹著雙頰,才想起,剛剛往門內那一探,誤以為真是春天來了。

腳下有一絲裂帛聲,原來是踩在一張麵包樹的扇面了,葉子大如臉盆,卻已裂成四片,我遂興起了收藏一張麵包樹葉的想法,找到比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說非常意外地發現了,樹葉下面有一粒粉紅色的貝殼。把樹葉與貝殼拾起,就離開了那戶人家的門口。

但是,我已經不能專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於我原有運動身心的功能,本來在身心上都應該做到無念和無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願。選擇固定的路線散步,當然比較易於無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們的職業或背景來,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過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緣起緣滅,走過也就不會掛心了。一旦改變了散步的路線,初開始就會忙碌得不得了,因為新鮮的景物很多,念頭也蓬勃,彷彿汽水開瓶一樣,氣泡興興滅滅地冒出來,念頭太忙,回家來會使我頭痛,好像有某種負擔。還有一種情況,是很久沒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發現完全不同了,這不同有幾個原因,一個是自己的心境改變了,一個是景觀改變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季節更迭了,使我知道,這個世界是無常的因緣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見、可聞、可觸、可嘗的事物竟沒有永久(或只是較長時間)的實體,一座樓房的拆除與重建只是比浮雲飄過的時間長一點,終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種,是舊路新走。

這使我在尚未撿麵包樹葉與貝殼之前,就發現了不少異狀。例如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間,安全島的菩提樹葉已經開始換裝,嫩紅色的小葉芽正在抽長,新鮮、清明、美麗動人。今年的春天似乎遲了一些,菩提樹的葉子,感覺竟是一葉未落,老得有一點烏黑,使菩提樹看起來承受了許多歲月的壓力。發現菩提樹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著急起來。

木棉花也是一樣,應該開始落葉了,卻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風吹、葉落、花開、雷鳴、驚蟄都是依時序的緣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緣,為什麼比往年來得晚呢?

還看到幾處正在趕工的大樓,長得比樹快多了,不久前開挖的地基,已經蓋到十樓了。從前我們形容春雨來時農田的筍子是「雨後春筍」,都市的樓房生長也是雨後春筍一樣的。這些大樓的興建,使這一帶的面目完全改觀,新開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級啤酒屋,使寧靜與綠意備受壓力。

記憶最深刻的是路過一家新開幕的古董店,明亮櫥窗最醒目的地方擺了一個巨大的白水晶原礦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隻台灣山豬正在被七隻狼(或者狗)攻擊的樣子。為了突出山豬的痛苦,山豬的蹄子與頭部是鑲了白銀的,咧嘴哀號,狀極驚慌。標價自然十分昂貴,我一輩子一定不能儲蓄到與那標價相等的金錢。把這麼美麗而昂貴的巨大水晶(約有桌面那麼大),卻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處理,竟使我生出了一絲絲恨意和巨大的憐憫,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殘忍意識而生,憐憫是對於可能把這座水晶買回的富有的人。其實,我們所擁有和喜愛的事物無不是我們心的呈現而已。

如果我有一塊如此巨大的水晶,我願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園,讓它有透明的香氣;或者雕成一尊最美麗的觀世音菩薩,帶著慈悲的微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幾個水晶球,讓人觀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麼都不雕,只維持礦石本來的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來,忘記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水晶,但這時我知道不能擁有比可以擁有或已經擁有使我更快樂。有許多事物,「沒有」其實比「持有」更令人快樂,因為許多的有,是煩惱的根本,而且不斷地追求有,會使我們永遠徘徊在迷惑與墮落的道路上。幸而我不是太富有,還能知道在人世中覺悟,不致被福報與放縱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貧苦,還能在午後散步,興趣盎然地看著世界。從污穢的心中呈現出污穢的世界,從清淨的心中呈現出清淨的世界,人的境況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淨的觀照,不論貧富,事實上都不能轉動他。

看看一個人的念頭多麼可怕,簡直爭執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塊殘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躍出一大堆念頭,甚至走了數百米完全忽視眼前的一切。直到心裡一個聲音對我說了一句話才使我從一大堆紛擾的念頭醒來:「那只是一塊水晶,山豬或狼只是心的感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蘭花是高潔的愛情,養蘭者的眼中蘭花總有個價錢,而武俠小說裡,蘭花常常成為殺手冷酷的標誌。其實,蘭花,只是蘭花。」

從念頭驚醒,第一眼就看到麵包樹,接下來的情景如同上述。拿著樹葉與貝殼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貝殼。

這粒粉紅色的貝殼雖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貨公司出售的那種經過清洗磨光的貝殼。由於我曾在海邊住過,可以肯定貝殼是從海岸上撿來不久,還帶有海水的氣息。奇特的是,海邊撿來的貝殼是如何掉落到仁愛路的紅磚道上的?或者是無心的遺落,例如跑步時從口袋裡掉出來的?或者是有心的遺落,例如是情人饋贈而愛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沒有一個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貝殼,終究已離開了它的海邊。

人生活在某時某地,真如貝殼偶然落在紅磚道上,我們不知道從哪裡、為何、來到這個世界,然後不能明確說出原因就遷徙到這個都市,或者說是飄零到這陌生之都。

「我為什麼來到這世界?」這句話使我在無數的春天中輾轉難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說是因緣的和合,而因緣深不可測。

貝殼自海岸來,也是如此。

一粒貝殼,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個春天,那時我還那麼年少,有濃密的黑髮,懷抱著愛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邊沉思。到現在,我的頭髮和愛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會波動的面目。少年的我還在哪裡呢?那個春天我沒有拾回一粒貝殼,沒有拍過一張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遺失了一樣。偶爾再去那個海岸,一樣是春天,卻感覺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個浮漚,一破,就散失了。

世間的變遷與無常是不變的真理,隨著因緣的改變而變遷,不會單獨存在,不會永遠存在,我們的生活有很多時候只是無明的心所映現的影子。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少年的我是我,因為我是從那裡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為他已在時空中消失。正如貝殼與海的關係,我們從一粒貝殼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與海有關的記憶,竟然這粒貝殼是在紅磚道上拾到,與海相隔那麼遙遠!

想到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愛路的盡頭了。我感覺到自己有時像個狂人,時常和自己對話不停,分不清是在說些什麼。我憶起父親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頭突然說:「台北人好像狷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賴賴趖。」翻成國語是:「台北人好像神經病,一天到晚在街頭亂走。」我有時覺得自己是狷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頭忙碌,並沒有像逛街者聽見換季打折一般,因慾望而狂亂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維持了鄉下人穩重謙卑的姿勢,不像台北那些衝鋒陷陣或龍行虎步的人,顯得輕躁帶著狂性。

我尤其不喜歡台北的冬天,不斷的陰雨,包裹著厚衣的人在擁擠的街道,有如撞球檯上的圓球撞來撞去。春天來就會好些,會多一些顏色、多一點生機,還有一些悠閒的暖氣。

回到家把樹葉插在花瓶,貝殼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皇歷,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東北為立春,時春氣始至,四時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來會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樹葉會換新,而木棉與杜鵑會如去年盛開。

歲月就像那樣我們眼睜睜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點點淡去而我們的前景反而在背後一滴一滴淡出我們不知道下一站在何處落腳甚至不知道後面的視野怎麼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