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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人間有味,最是清歡

清歡

少年時代讀到蘇軾的一闋詞,非常喜歡,到現在還能背誦: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闋詞,蘇軾在旁邊寫著「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原來是蘇軾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裡喝了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配著春日山野裡的蓼菜、茼蒿、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後自己讚歎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當時之所以能深記這闋詞,最主要的是愛極了後面這一句,因為試吃野菜的這種平凡的清歡,才使人間更有滋味。「清歡」是什麼呢?「清歡」幾乎是難以翻譯的,可以說是「清淡的歡愉」,這種清淡的歡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對平靜的、疏淡的、簡樸的生活的一種熱愛。當一個人可以品味山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或者一個人在路邊的石頭裡看出了比鑽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個人聽林間鳥鳴的聲音感受到比提籠遛鳥更感動,或者甚至於體會了靜靜品一壺烏龍茶比起在喧鬧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靈……這些就是「清歡」。

「清歡」之所以好,是因為它對生活的無求,是它不講求物質的條件,只講究心靈的品味。「清歡」的境界是很高的,它不同於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那樣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種盡情的歡樂。它也不同於杜甫的「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這樣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那種無奈的感歎。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很容易體會到他的壯懷激烈。歐陽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我們很能體會到他的綿綿情恨。納蘭性德是「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我們也不難會意到他無奈的哀傷。甚至於像王國維的「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那種對人生無常所發出的刻骨的感觸,我們也依然能夠知悉。

清淡的歡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對平靜的疏淡的簡樸的生活的一種熱愛

可是「清歡」就難了!

尤其是生活在現代的人,差不多是沒有清歡的。

你說什麼樣是清歡呢?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可是人聲車聲不斷地呼吼而過,一天裡,幾乎沒有純然安靜的一刻。

我們到館子裡,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幾乎是杳不可得,過多的油、過多的醬、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為中國菜最大的特色,有時害怕了那樣的油膩,特別囑咐廚子白煮一個菜,菜端出來時卻讓人嚇一跳,因為菜上擠的沙拉醬比菜還多。

我們有時沒有什麼事,心情上只適合和朋友啜一盅茶、飲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總是嘈雜的,而且難以找到能一邊飲茶一邊觀景的處所。

俗世裡沒有清歡了,那麼到山裡去吧,到海邊去吧!但是,山邊和海湄也不純淨了,凡是人的足跡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穢,就有了吵鬧!

有幾個地方我以前經常去的,像陽明山的白雲山莊,叫一壺蘭花茶,俯望著台北盆地裡堆疊著的高樓與人欲,自己飲著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歡。像在北投和陽明山間的山路邊有一個小湖,湖畔有小販賣工夫茶,小小的茶几,籐制的躺椅,獨自開車去,走過石板的小路,叫一壺茶,在躺椅上靜靜地靠著,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艷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兩人在躺椅上靜靜喝茶,一下午竟說不到幾句話,那時我想,這大概就是「人間有味是清歡」了。

現在這兩個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也只有傷心。湖裡的不是荷花了,是漂蕩著的汽水罐子,池畔也無法靜靜躺著了,因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損了。到假日的時候,走路都很難不和別人推擠,更別說坐下來喝口茶,如果運氣更壞,會遇到呼嘯而過的飛車黨,還有帶伴唱機來跳舞的青年,那時所有的感官全部電路走火,不要說清歡,連歡也不剩了。

要找清歡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難了。

我當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圓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著顛躓的公車去找他,兩個人便沿著上山的石階,漫無速度地,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時圓通寺山道石階的兩旁,雜亂地長著朱槿花。我們一路走,順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勝蜜,輕輕地含著一朵花的滋味,心裡遂有一種只有春天才會有的歡愉。

圓通寺是一座全由堅固的石頭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堅強的石頭坐在山裡彷彿一座不朽的城堡。綠樹掩映,清風徐徐,我們站在用石板鋪成的前院裡,看著正在生長的小市鎮,那時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靜的,讓人感覺走了那樣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著遠方,就是人生裡的清歡了。

後來,朋友嫁人,到國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圓通寺。山道已經開闢出來,車子可以環山而上,小山路已經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門口擺著滿滿的攤販,有一攤是兒童乘坐的機器馬,嘰裡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有兩攤是打香腸的攤子,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飄去。有一位母親因為不准她的孩子吃香腸而揍打著兩個孩子,激烈的哭聲尖吭而急促……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就沉默地轉身離開了。山還是原來的山,寺還是原來的寺,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麼嗎?失去的正是清歡。

下山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傷,只是惆悵,浮起的是一闋詞和一首詩,詞是李煜的:「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詩是李覯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那時正是黃昏,在都市煙塵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

我二十歲的時候,心情很壞的時候,就跑到青年公園對面的騎馬場去騎馬,那些馬雖然因馴服而動作緩慢,卻都年輕高大,有著光滑的毛色。雙腿用力一夾,它也會如箭一般呼嚕著向前躥去,急忙的風聲就從兩耳掠過。我最記得的是馬跑的時候,迅速移動著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彷彿飽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幾圈下來,一切惡的心情也就在風中、在綠草裡、在馬的呼嘯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著韁繩,馬就立在當地,踢踏著長腿,鼻孔中冒著一縷縷的白氣,那些氣可以久久不散,當馬的氣息在空氣中消弭的時候,人也好像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騎完馬,到青年公園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樹蔭下,冷而強悍的空氣在林間流蕩著,可以放縱地、深深地呼吸,品味著空氣裡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別的,正是清歡。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騎馬,已經有十幾年沒騎了。到青年公園的騎馬場時差一點沒有嚇昏,原來偌大的馬場裡已經沒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沒有的馬場大概只有台灣才有,馬跑起來的時候,灰塵滾滾,瀰漫在空氣裡的儘是令人窒息的黃土,蒙蔽人的眼睛。馬也老了,毛色斑駁而失去光澤。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馬場搭了一個塑膠棚子,鋪了水泥地,其醜無比,裡面則擺滿了機器的小馬,讓人騎用,其吵無比。為什麼為了些微的小利,而犧牲了這個馬場呢?

馬會老是我知道的事,人會轉變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馬的地方放機器馬,在馬跑的地方沒有一株草則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馬場對面的青年公園,那裡已經不能說是公園了,人比西門町還擁擠吵鬧,空氣比咖啡館還壞,樹也萎了,草也黃了,陽光也照不燦爛了。我從公園穿越過去,想到少年時代的這個公園,心痛如絞,別說清歡了,簡直像極了佛經所說的「五濁惡世」!

生在這個年代,為何「清歡」如此難覓。眼要清歡,找不到青山綠水;耳要清歡,找不到寧靜和諧;鼻要清歡,找不到乾淨空氣;舌要清歡,找不到蓼茸蒿筍;身要清歡,找不到清涼淨土;意要清歡,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歡,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因為在我們擁有越多的物質世界,我們的清淡的歡愉就日漸失去了。

現代人的歡樂,是到油煙爆起、衛生堪慮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見天日的卡拉OK去亂唱一氣;是到鄉村野店、胡亂搭成的土雞山莊去豪飲一番;以及在狹小的房間裡做方城之戲,永遠重複著摸牌的動作……以為這些污濁的放逸的生活是歡樂,想起來毋寧是可悲的事。為什麼現代人不能過清歡的生活,反而以濁為歡、以清為苦呢?

當一個人以濁為歡的時候,就很難體會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歡樂已盡、濁心再起的時候,人間就越來越無味了。

這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憑著東欄看著欄杆外的梨花,滿城都飛著柳絮時,梨花也開了遍地,東欄的那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彷彿雪一樣清麗,有一種惆悵之美,但是,人生,看這麼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這正是清朝畫家盛大士在《溪山臥游錄》中說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歡裡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塵世間也能找到清歡的滋味的人物!

小千世界

安迪颱風來訪時,我正在朋友的書齋閒談,狂亂喧囂的風雨聲不時透窗而來,一盞細小的燈花燭火在風中微明微滅,但是屋外的風雨越大,我越感覺得朋友書房的幽靜,並且微微透出書的香氣。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裡,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有一個自己的小千世界,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遊、歡娛、憂傷甚至懺悔的地方,應該完全不受到干擾,如此,作為獨立的人才有意義。因為有了小千世界,當大千世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際,我們可以用清明的心靈來觀照;當舉世狂歡、眾樂成城之時,我們能夠超然地自省;當在外界受到挫折時,回到這個心靈的城堡,我們可以在裡面得到安慰;心靈的傷口復原,然後再一次比以前更好地出發。

這個「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無疑是書房,因為大部分人的書房裡都收藏了無數偉大的心靈,隨時能來和我們會面,我們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創造,而我們的秘密還得以獨享。我認為每個人居住過的地方都能表現他的性格,尤其是書房,因為書房是一個人最親密的地點,也是一個人靈魂的寫照。

我每天大概總有數小時的時間在書房裡,有時讀書寫作,大部分時間是什麼也不做,一個人靜靜地讓想像力飛奔,有時想想一首背誦過的詩,有時回到童年家門前的小河流,有時品味著一位朋友自遠地帶給我的一瓶好酒,有時透過紗窗望著遙遠的點點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幾乎到了無所不想的地步,那種感應彷彿在夢中一樣。

有一次,我坐在書桌前,看到書房的字紙簍已經滿了出來,有許多是我寫壞了的稿紙,有的是我已經使用過的筆記,全被揉皺丟在字紙簍裡,而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內容,我要去倒字紙簍的時候靈機一動,把那些我已經捨棄的紙一張張拿起來,鋪平放在桌上,然後我便看見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現,有的甚至還記載著我心裡最深處的一些秘密,讓自己看了都要臉紅的一些想法。

後來我體會到「敬惜字紙」的好處,丟掉了字紙簍,也改正了從前亂丟字紙的習慣。書房的字紙簍都藏有這麼大的玄機,緣著書架而上的世界,可見有多麼海闊天空了。

安迪颱風來訪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裡,沒想到我的書房裡竟進了水,那些還夾著殘破樹葉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書架最下層的書在一夜之間全部泡湯。一看到搶救不及,心裡緊緊地冒上來一陣糾結的刺痛,馬上想到一位長輩,遠在加州的許芥昱教授,他的居處淹水,妻兒全跑出了屋外,他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遲遲不出,直到兒子在大門口一再催促,他才從屋裡走來,就在這時,他連人帶房子及剛搶救的書籍資料一起被衝下山去,屍體被發現在數十英里外的郊野。

在茫茫的大千世界裡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有一個自己的小千世界

許芥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國旅遊的時候,聽到鄭愁予、鄭清茂、白先勇、於崇信、金恆煒都談過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悵然。一位名震國際的漢學家,詩書滿腹,卻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而客死異域,也確要叫人長歎。但是我後來一想,假如許芥昱逃出了屋外,眼見自己的數十年心血、自己最鍾愛的書房被洪水沖走,那麼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傷呢?這樣想時也就稍微能夠釋然了。

我看到書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傷的,因為在書架的最底層,是我少年時期閱讀的一批書。它們雖然隨著歲月褪色了,大部分我也閱讀得熟爛了,然而它們曾經伴隨我度過年少的時光,有許多書一直到今天還深深地影響著我。不管我搬家到哪裡,總是帶著這批我少年時代的書,不忍丟棄,閒時翻閱也頗能使我追想到過去那段意氣風發的日子,對現在的我仍存在著激勵自省的作用。

這些被水淹的書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由大眾書局出版呂津惠翻譯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是我的大姊花五元買的,一個個看下來,如今傳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級讀這本書的。

隨手拾起一些濕淋淋的書,有史懷哲的《非洲手記》、英格瑪·柏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紀德的《剛果記行》、阿德勒的《自卑與生活》、叔本華的《愛與生的苦惱》、田納西·威廉的《青春之鳥》、赫胥黎的《瞬息的燭火》、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說以及艾斯本的遺稿,總共竟有五百餘冊的損失。

對一個愛書的人,書的受損就像農人的田地被水淹沒一樣,那種心情不僅是物質的損失,而是歲月與心情的傷痕。我蹲在書房裡看劫後的書,突然想起年少時展讀這些書冊的情景,書原來也是有情的,我們可以隨時在書店裡購回同樣內容的新書,但讀書的心情是永遠也買不回來了。

「小千世界」是每個「小小的大千」,種種的記錄好像在心裡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風雨也不能磨滅的。但是在風雨裡把鍾愛的書籍拋棄,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書一樣,它們有自己的心,只是作為俗人的我們,有時候不能體會罷了。

光之四書

光之色

當塞尚把蘋果畫成藍色以後,大家對顏色突然開始有了奇異的視野,更不要說馬蒂斯藍色的向日葵、畢加索鮮紅色的人體、夏加爾綠色的臉了。

藝術家們都在追求絕對的真實,其實這種絕對往往不是一種常態。

我是真正見過藍色蘋果的人。有一次去參加朋友的舞會,舞會不免有些水果點心,我發現就在我坐的位子旁邊一個擺設得精美的果盤,中間有幾隻梨山的青蘋果,蘋果之上一個色紙包紮的藍燈,一束光正好打在蘋果上,那蘋果的藍色正是塞尚畫布上的色澤。那種感動竟使我微微地顫抖起來,想到詩人裡爾克稱讚塞尚的畫:「是法國式的雅致與德國式的熱情之平衡。」

設若有一個人,他從來沒有見過蘋果,那一刻,我指著那蘋果說:蘋果是藍色的。他必然要相信不疑。

然後,燈光變了,是一支快速度的舞,七彩的光在屋內旋轉,打在果盤上,所有的水果頓時成為七彩的斑點流動。我抬頭,看到舞會男女,每個人臉上的膚色隱去,都是霓虹燈一樣,只是一些活動的碎點,像極了秀拉用細點的描繪。當刻,我不僅理解了馬蒂斯、畢加索、夏加爾種種,甚至看見了除去陽光以外的真實。

在陽光下,所有的事物自有它的顏色,當陽光隱去,在黑暗裡,事物全失去了顏色。設若我們換了燈,同樣是燈,燈泡與日光燈會使色澤不同,即使同是燈泡,百燭與十燭間相去甚巨,不要說是一支蠟燭了。我們時常說在黑夜的月光與燭光下就有了氣氛,那是我們多出一種想像的空間,少去了逼人的現實,即使在陽光艷照的天氣,我們突然走進樹林,枝葉掩映,點點絲絲,氣氛彷彿濾過,就圍繞了周邊。什麼才是氣氛呢?因為不真實,才有氣有氛,令人迷惑。或者說除去直接無情的真實,留下迂迴間接的真實,那就是一般人口裡的氣氛了。

有一回在鄉下,聽到一位農夫說到現今社會風氣的敗德,他說:「都是電燈害的,電燈使人有了夜裡的活動,而所有的壞事全是在黑暗裡進行的。」想想,人在陽光的照耀下,到底還是保持著本色,黑暗裡本色失去,一隻蘋果可以藍,可以七彩,人還有什麼不可為呢?

這樣一想,陽光確實是無情,它讓我們無所隱藏,它的無情在於它的無色,也在於它的永恆,又在於它的自然。不管人世有多少滄桑,陽光總不改變它的顏色,所以彷彿也不值得歌頌了。

熟知中國文學的人應該發現,中國詩人詞家少有寫陽光下的心情,他們寫到的陽光儘是日暮(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儘是黃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儘是落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儘是夕陽(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儘是斜陽(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儘是落照(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陽光的無所不在,無地不照,反而只有離去時最後的照影,才能勾起藝術家詩人的靈感,想起來真是奇怪的事。

一朝唐詩、一代宋詞,大部分是在月下、燈燭下進行,你說奇怪不奇怪?說起來就是氣氛作怪,如果是日正當中,彷彿都與情思、離愁、國仇、家恨無緣,思念故人自然是在月夜空山才有氣氛,懷憂邊地也只有在清風明月裡才能服人,即使飲酒作樂,不在有月的晚上難道是在白天嗎?其實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不是在夜裡,而是在大太陽下也令人戰慄,只是沒有氣氛,無法描摹罷了。

有陽光的天色,是給人工作的,不是給人藝術的,不是給人聯想和憂思的。有陽光的藝術不是詩人詞家的,是畫家的專利,中國一部藝術史大部分寫著陽光,西方的藝術史也是亮燦照耀,到印象派的時候更是光影輝煌,只是現代藝術家似乎不滿意這樣,他們有意無意地改變光的顏色。抽像自不必說了,寫實,也不要俗人都看得見的顏色,而是透過畫家的眼睛,他們說這是「超脫」,這是「真實」,這是「愛怎麼畫就怎麼畫才是創作」。

我常說藝術家是上帝的錯誤設計,因為他們要在陽光的永恆下,另外做自己的永恆,以為這樣就成為永恆的主宰。藝術背叛了陽光的原色,生活也是如此。我們的黑夜越來越長,我們的屋子越來越密,誰還在乎有沒有陽光呢?現在我如果批評塞尚的藍蘋果,一定引來一陣亂棒,就像齊白石若畫了藍色的柿子也會挨罵一樣,其實前後才不過是百年的時間。一百年,就讓現代人相信沒有陽光,日子一樣自在,讓現代人相信藝術家的真實勝過陽光的真實。

陽光本色的失落是現代人最可悲的一種,許多人不知道在陽光下,稻子可以綠成如何,天可以藍到什麼程度,玫瑰花可以紅到透明,那是因為過去在陽光下工作佔人類的大部分,現在變成小部分了,即使是在有光的日子,推窗究竟看到的是什麼顏色呢?

我常在都市熱鬧的街路上散步,有時走過長長的一條路,找不到一根小草,有時一年看不到一隻蝴蝶。這時我終於知道:我們心裡的小草有時候是黑的,而在繁屋的每一面窗中,埋藏了無數蒼白沒有血色的蝴蝶。

光之香

我遇見一位年輕的農夫,在南方一個充滿陽光的小鎮。

那時是春末了,一期稻作剛剛收成,春日陽光的金線如雨傾盆地潑在溫暖的土地上,牽牛花在籬笆上纏綿盛開,苦苓樹上鳥雀追逐,竹林裡的筍子正紛紛漲破土地。細心地想著植物突破土地,在陽光下成長的聲音,真是人間裡非常幸福的感覺。

農夫和我坐在稻埕旁邊,稻子已經鋪平張開在場上。由於陽光的照射,稻埕閃耀著金色的光澤,農夫的皮膚染了一種強悍的銅色。我在農夫家做客,剛剛是我們一起把谷包的稻子倒出來,用犁耙推平的,也不是推平,是推成小小山脈一般,一條稜線接著一條稜線,這樣可以讓山脈兩邊的稻穀同時接受陽光的照射,似乎幾千年來就是這樣曬穀子,因為等到陽光曬過,八爪耙把稜線推進原來的谷底,則稻穀翻身,原來埋在裡面的谷子全翻到向陽的一面來——這樣曬穀比平面有效而均衡,簡直是一種陰陽的哲學了。

農夫用斗笠扇著臉上的汗珠,轉過臉來對我說:「你深呼吸看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他說:「你吸到什麼沒有?」

我吸到的是稻子的氣味,有一點香。我說。

他開顏地笑了,說:「這不是稻子的氣味,是陽光的香味。」

「陽光的香味?」我不解地望著他。

那年輕的農夫領著我走到稻埕中間,伸手抓起一把向陽一面的谷子,叫我用力地嗅,那時稻子成熟的香氣整個撲進我的胸腔,然後,他抓起一把向陰的埋在內部的谷子讓我嗅,卻是沒有香味了。這個實驗讓我深深地吃驚,感覺到陽光的神奇,究竟為什麼只有曬到陽光的谷子才有香味呢?年輕的農夫說他也不知道,是偶然在翻稻穀曬太陽時發現的,那時他還是大學生,暑假偶爾幫忙農作,想像著都市裡多彩多姿的生活,自從曬穀時發現了陽光的香味,竟使他下決心要留在家鄉。我們坐在稻埕邊,漫無邊際地談起陽光的香味來,然後我幾乎聞到了幼時剛曬乾的衣服上的味道,新曬的棉被、新曬的書畫,光的香氣就那樣淡淡地從童年中流瀉出來。自從有了烘乾機,那種衣香就消失在記憶裡,從未想過竟是陽光的關係。

細心地想著植物突破土地在陽光下成長的聲音真是人間裡非常幸福的感覺

農夫自有他的哲學,他說:「你們都市人可不要小看陽光,有陽光的時候,空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就說花香好了,你有沒有分辨過陽光下的花與屋裡的花,香氣不同呢?」

我說:「那夜來香、曇花香又作何解呢?」

他笑得更得意了:「那是一種陰香,沒有壯懷的。」

我便那樣坐在稻埕邊,一再地深呼吸,希望能細細品味陽光的香氣,看我那樣正經莊重,農夫說:「其實不必深呼吸也可以聞到,只是你的嗅覺在都市裡退化了。」

光之味

在澎湖訪問的時候,我常在路邊看漁民曬魷魚,發現曬魷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把魷魚放在水泥地上,隔一段時間就翻過身來。在沒有水泥地的土地,因為怕蒸起的水汽,漁民把魷魚像旗子一樣,一面面掛在架起的竹竿上——這種景觀是在澎湖、蘭嶼隨處可見的,有的台灣沿海也看得見。

有一次,一位漁民請我吃飯,桌子上就有兩盤魷魚,一盤是新鮮的剛從海裡捕到的,一盤是陽光曬乾以後,用水泡發,再拿來煮的。漁民告訴我,魷魚不同於其他的魚,其他的魚當然是新鮮的最好,魷魚則非經過陽光烤炙,不會顯出它的味道來。我仔細地吃起魷魚,發現新鮮的雖脆,卻不像曬乾的那樣有味、有勁。為什麼這樣,真是沒什麼道理。難道陽光真有那樣大的力量嗎?

漁民見我不信,撈起一碗魚翅湯給我,說:「你看這魚翅好了,新鮮的魚翅,賣不到什麼價錢的,因為一點也不好吃,只有曬乾的魚翅才珍貴,因為香味百倍。」

為什麼魷魚、魚翅經過陽光暴曬以後會特別好吃呢?確是不可思議,其實不必說那麼遠,就是一隻烏魚子,干的烏魚子價錢何止是新鮮烏魚卵的十倍?

後來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特別留意這個問題。有一次在南投竹山吃東坡肉油燜筍尖,差一點沒有吞下盤子。主人說那是今年的陽光特別好,曬出了最好吃的筍乾,陽光差的時候,筍乾也顯不出它的美味,嫩筍雖自有它的鮮美,經過陽光,卻完全不同了。

對魷魚、魚翅、烏魚子、筍乾等等,陽光的功能不僅讓它乾燥、耐於久藏,也仿若穿透它,把氣味凝聚起來,使它發散不同的味道。我們走入南貨行裡所聞到的乾貨聚集的味道,我們走進中藥鋪子撲鼻而來的草香、藥香,在從前,無一不是經由陽光凝結的。現在有無須陽光的乾燥方法,據說味道也不如從前了。一位老中醫師向我描述從前「當歸」的味道,說如今怎樣熬煉也不如昔日,我沒有吃過舊日當歸,不知其味,但這樣說,讓我感覺現今的陽光也不像古時有味了。

不久前,我到一個產制茶葉的地方,茶農對我說,好天氣採摘的茶葉與陰天採摘的,烘焙出來的茶就是不同。同是一株茶,春茶與冬茶也全然兩樣,則似乎一天與一天的陽光味覺不同,一季與一季的陽光更天差地別了,而它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具備一隻敏感的舌頭,不管在什麼時代,總有一些人具備好的舌頭,能辨別陽光的壯烈與陰柔——陽光那時刻像一碟精心調製的小菜,差一些些,在食家的口中已自有高下了。

這樣想,使我悲哀,因為盤中的陽光之味在時代的進程中似乎日漸清淡起來。

光之觸

八月的時候,我在埃及,沿著尼羅河自北向南,從開羅逆流而溯。一直經過路可索、帝王谷、亞斯文諸地。那是埃及最熱的天氣,曬兩天,就能讓人換過一層皮膚。

由於埃及陽光可怕的熱度,我特別留心到當地人的穿戴,北非各地,夏天的衣著也是一襲長袍長袖的服裝,甚至頭臉全包裹起來。我問一位埃及人:「為什麼太陽這麼大,你們不穿短袖的衣服,反而把全身包裹起來呢?」他的回答很妙:「因為太陽實在太大,短袖長袖同樣熱,長袖反而可以保護皮膚。」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亞斯文旅店洗浴時,發現皮膚一層一層地凋落,如同干去的黃葉。埃及經驗使我真實地感受到陽光的威力,它不只是燒灼著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著人的肌膚,陽光熱烘烘地把我推進一個不可迴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射都能真實地感應。

後來到了希臘,在愛琴海濱,陽光也從埃及那種磅礡波瀾裡進入一個細緻的形式,雖然同樣強烈地包圍著我們。海風一吹,陽光在四周洶湧,有浪大與浪小的時候,我感覺希臘的陽光像水一樣推湧著,好像手指的按摩。

再來是意大利,陽光像極文藝復興時代米開朗琪羅的雕像,開朗強壯,但給人一種美學的感應,那時陽光是輕拍著人的一雙手,讓我們面對藝術時真切地清醒著。

到了中歐諸國,陽光簡直成為慈和溫柔的懷抱,擁抱著我們。我感到相當驚異,因為同是八月盛暑,陽光竟有著種種變化的觸覺:或狂野,或壯朗,或溫和,或柔膩,變化萬千,加以歐洲空氣的乾燥,更觸覺到陽光直接的照射。

那種觸覺簡直不只是肌膚的,也是心靈的,我想起中國的一個寓言:

有一個瞎子,從來沒有見過太陽。有一天他問一個好眼睛的人:「太陽是什麼樣子呢?」

那人告訴他:「太陽的樣子像個銅盤。」

瞎子敲了敲銅盤,記住了銅盤的聲音。過了幾天,他聽見敲鐘的聲音,以為那就是太陽了。

後來又有一個好眼睛的人告訴他:「太陽是會發光的,就像蠟燭一樣。」

瞎子摸摸蠟燭,認出了蠟燭的形式,又過了幾天,他摸到一支簫,以為這就是太陽了。

他一直無法搞清太陽是什麼樣子。

瞎子永遠不能看見太陽的樣子,自然是可悲的,但幸而瞎子同樣能有陽光的觸覺。寓言裡只有手的觸覺,而沒有心靈的觸覺,失去這種觸覺,就是好眼睛的人,也不能真正知道太陽的。

冬天的時候,我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同一個下午的太陽,我們能感覺到每一刻的觸覺都不一樣,有時溫暖得讓人想脫去棉衫,有時一片雲飄過,又冷得令人戰慄。曬太陽的時候,我覺得陽光雖大,它卻是活的,是宇宙大心靈的證明,我想只要真正地面對過陽光,人就不會覺得自己是神,是萬物之主宰。

只要曬過太陽,也會知道,冬天裡的陽光是向著我們,但走遠了,夏天則又逼近,不管什麼時刻,我們都觸及了它的存在。

記得梭羅在華爾騰湖畔,清晨吸到新鮮空氣,希望將那空氣用瓶子裝起,賣給那些遲起的人。我在曬太陽時則想,是不是有一種瓶子可以裝滿陽光,賣給那些沒有曬過太陽的人呢?

每一天出門的時候,我們對陽光有沒有觸覺呢?如果沒有,我們的感官能力正在消失,因為當一個人對陽光竟能無感,如果說他能對花鳥蟲魚、草木山河有觀,都是自欺欺人的了。

雪的面目

在赤道,一位小學老師努力地給兒童說明「雪」的形態,但不管他怎麼說,兒童也不能明白。

老師說:雪是純白的東西。

兒童就猜測:雪像鹽一樣。

老師說:雪是冷的東西。

兒童就猜測:雪像冰淇淋一樣。

老師說:雪是粗粗的東西。

兒童就猜測:雪像沙子一樣。

老師始終不能告訴孩子雪是什麼。最後,他考試的時候,出了「雪」的題目,結果有幾個兒童這樣回答:「雪是淡黃色,味道又冷又鹹的沙。」

這個故事使我們知道,有一些事物的真相,用言語是無法表白的,對於沒有看過雪的人,我們很難讓他知道雪。像雪這種可看的、有形象的事物都無法明明白白地說清楚,那麼,對於無聲無色、沒有形象、不可捕捉的心念,如何能夠清楚地表達呢?

我們要知道雪,只有自己到有雪的國度。

我們要聽黃鶯的歌聲,就要坐到有黃鶯的樹下。

我們要聞夜來香的清氣,只有夜晚走到有花的庭院。

那些寫著最熱烈優美的情書的,不一定是最愛我們的人;那些陪我們喝酒吃肉搭肩拍胸的,不一定是真朋友;那些嘴裡說著仁義道德的,不一定有人格的馨香;那些簽了約的字據呀,也有背棄與撕毀的時候!

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語言文字難以形容與表現的。

那麼,讓我們保持適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靜觀諦聽;在獨處的時候,保持靈敏。

就像我們站在雪中,什麼也不必說,就知道雪了。

在雪中清醒的孤獨,總比在人群中熱鬧的寂寞與迷惑要好些。

雪,冷面清明,純淨優美,唸唸不住,在某一個層次上,像極了我們的心。

雪冷面清明純淨優美唸唸不住在某一個層次上像極了我們的心

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鄉下沒有路燈,夜裡穿過田野要回到家裡,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時日,都是藉著微明的天光,摸索著回家。

偶爾有星星,就亮了許多,感覺到心裡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時候,心裡就整個沉澱下來,絲毫沒有了對黑夜的恐懼。在南台灣,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輝煌的光明,能使整條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來。

鄉下的月光是很難形容的,它不像太陽的投影是從外面來,它的光明猶如從草樹、從街路、從花葉,乃至從屋簷下、牆垣內部微微地滲出,有時會誤以為萬事萬物的本身有著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霧,到處都瀰漫著清氣,螢火蟲成群飛過,彷彿是月光所掉落出來的精靈。

每一種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們也覺得自己心裡有著月亮、有著光明,那光明雖不如陽光溫暖,卻是清涼的,從頭頂的發到腳尖的指甲都能感受到月的清涼。

走一段路,抬起頭來,月亮總是跟著我們,照著我們。在童年的歲月裡,我們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種親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燈為我們引路一樣。我們在路上,月在路上;我們在山頂,月在山頂;我們在江邊,月在江中;我們回到家裡,月正好在家屋門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鄉村都還歷歷如繪。但對於月之隨人卻帶著一絲迷思,月亮永遠跟隨我們,到底是錯覺還是真實的呢?可以說它既是錯覺,也是真實。由於我們知道月亮只有一個,人人卻都認為月亮跟隨自己,這是錯覺;但當月亮伴隨我們時,我們感覺到月亮是唯一的,只為我照耀,這是真實。

長大以後才知道,真正的事實是,每個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獨一無二、光明湛然的。當月亮照耀我們時,它反映著月光,感覺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心裡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罷了。只有極少數的人,在黑暗的時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覺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這是為什麼禪宗把直指人心稱為「指月」,指著天上的月教人看,見了月就應忘指;教化人心裡都有月的光明,光明顯現時就應捨棄教化。無非是標明了人心之月與天邊之月是相應的、包容的,所以才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即使江水千條,條條裡都有一輪明月。從前讀過許多誦月的詩,有一些頗能說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陽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確實,如果我們能把心眼放開到天一樣大,月不就在其中嗎?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來山就大於月了。還有一首是宋代理學家邵雍所寫《清夜吟》: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風來水面,都有著清涼明淨的意味,只有微細的心情才能體會,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們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沒有見到心靈之月,則月亮只是極短暫的偶遇,哪裡談得上什麼永恆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讓自己光明吧!

晴窗一扇

登山界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又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傳說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時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數十年之後,他的妻子到那一帶攀登,偶然在冰河裡找到已經被封凍了幾十年的丈夫。這位被埋在冰天雪地裡的青年,還保持著他年輕時代的容顏,而他的妻子因為在塵世裡,已經是兩鬢飛霜年華老去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整個胸腔都震動起來,它是那麼簡短、那麼有力地說出了人處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確定是渺小的,有許多機緣巧遇正如同在數十年後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許多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失去的地平線》,那裡是沒有時空的,人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時迷路了,闖入了失去的地平線,並且在那裡愛上一位美麗的少女。少女嚮往著人間的愛情,青年也急於要帶少女回到自己的家鄉,兩人不顧大家的反對,越過了地平線的谷口,穿過冰雪封凍的大地,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人間。不意在青年回頭的那一刻,少女已經是滿頭銀髮,皺紋滿佈,風燭殘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樂和純白的雪地中揭開了哀傷的結局。

本來,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線的這對戀侶,他們的愛情是真誠的,也都有創造將來的勇氣,他們為什麼不能有圓滿的結局呢?問題發生在時空,一個處在流動的時空,一個處在不變的時空,在他們相遇的一剎那,時空拉遠,就不免跌進了哀傷的迷霧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的舞台劇,我少年時代幾次讀《遊園驚夢》,只認為它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年歲稍長,重讀這篇小說,竟品出濃濃的無可奈何。經過了數十年的改變,它不只是一個年華逝去的婦人對風華萬種的少女時代的回憶,而是對時空流轉之後人力所不能為的憂傷。時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動,到最後竟使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無情。

在希臘神話裡,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們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個大的關卡,把守這道關卡的就是「時間之神」,它把時間的流變擋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陽和月亮一樣永恆不朽。

作為凡人的我們,沒有神仙一樣的運氣,每天抬起頭來,眼睜睜地看見牆上掛鐘嘀嘀嗒嗒走動匆匆的腳步,即使坐在陽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昇、月落、風過、星沉,從遠遠的天外流過。有一天,我們偶遇到少年遊伴,發現他略有幾根白髮,而我們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院子裡的紫丁香花開了,可是一趟旅行回來,花瓣卻落了滿地。有一天,我們看到家前的舊屋被拆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卻蓋起一棟嶄新的大樓。有一天……我們終於察覺,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移是如此地無情和霸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中國的民間童話裡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龍宮,十幾天以後他回到人間,發現人事全非,手足無措;因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遊玩了十數天,世上已過了十幾年,十年的變化有多麼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很能表達這種心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數十年的離鄉,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

佛家說的「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開,而不久它又要凋落了。

《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裡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於別人說「某甲現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

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水滸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淒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湮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誌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地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我們的文學作品裡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裡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快樂,只有向痛苦裡去找。」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著不走的,永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捉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著星嗎,我的星星?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恆的星星,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兒。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裡懷念著人,見了澤上的螢火,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無情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說到時空無邊無盡的無情,它到終極會把一切善惡、美醜、雅俗、正邪、優劣都洗滌乾淨,再有情的人也絲毫無力挽救。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因此而失望頹喪、優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著時空的變化呢?

我覺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裡來照見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冬寒,就有冬寒。闖進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來憂傷就有憂傷,一任什麼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地體驗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進有出,曾擁有的幸福,在失去時窗還是晴的;曾被打擊的重傷,也有能力平復;努力維持著窗的晶明,如此任時空的梭子如百鳥之翔在眼前亂飛,也能有一種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亂神迷。

有的人種花是為了圖利,有的人種花是為了無聊,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要真愛花才去種花——只有用「愛」去換「時空」才不吃虧,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愛,更只有愛花的人才能種出最美的花。

來自心海的消息

幾天前,我路過一座市場,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邊,他的膝前擺了六條紅薯,那紅薯鋪在麵粉袋上,由於是紫紅色的,令人感到特別美。

老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這紅薯又叫山藥,在山頂掘的,燉排骨湯很補,煮湯也可清血。」

我小時候常吃紅薯,就走過去和老人聊天。原來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間去掘紅薯,然後搭客運車到城市的市場叫賣。老人的紅薯一斤賣四十元,我說:「很貴呀!」

老人說:「一點也不貴,現在紅薯很少了,有時要到很深的山裡才找得到。」

我想到從前在物質匱乏的時候,我們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紅薯,以前在鄉下,紅薯是粗賤的食物,沒想到現在竟是城市裡的珍品了。

買了一個紅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著說:「這紅薯長到這樣大要三四年時間呢!」老人哪裡知道,我買紅薯是在買一些已經失去的回憶。

提著紅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許多人排隊在一個攤子前等候,我好奇走上前去,才知道他們是在排隊買蕃薯糕。

蕃薯糕是把蕃薯煮熟了,搗爛成泥,拌一些鹽巴,捏成一團,放在鍋子上煎成兩面金黃,內部鬆軟,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沒想到台北最熱鬧的市集,竟有人賣,還要排隊購買。

我童年的時候家裡非常貧困,幾乎每天都要吃蕃薯,母親怕我們吃膩,把普通的蕃薯變來變去,有幾樣蕃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個就是蕃薯糕,看母親把一塊塊熱騰騰的、金黃色的蕃薯糕放在陶盤上端出來,至今仍然使我懷念不已。

另一種是蕃薯餅,母親把蕃薯弄成簽,裹上麵粉與雞蛋調成泥,放在油鍋中炸,也是炸到通體金黃時撈上來。我們常在午後吃這道點心,孩子們圍著大灶等候,一撈上來,邊吃邊吹氣,還常燙了舌頭,母親總是笑罵:「夭鬼!」

還有一種是在消夜時吃的,是把蕃薯切成丁,煮甜湯,有時放紅豆,有時放鳳梨,有時放點龍眼干。夏夜時,我們在庭前曬穀場圍著聽大人說故事,每人手裡一碗蕃薯湯。

那樣的時代,想起來雖然辛酸,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我父親生前談到那段時間的物質生活,常用一句話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湯!」

真實的智慧是來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種體現如果能聽聞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

今天隨人排隊買一塊十元的蕃薯糕,特別使我感念的是,為了讓我們喜歡吃蕃薯,母親用了多少苦心。

賣蕃薯糕的人是一位少婦,說她來自宜蘭鄉下,先生在台北謀生,為了貼補家用,想出來做點小生意,不知道要賣什麼,突然想起小時候常吃的蕃薯糕,在糕裡多調了雞蛋和奶油,就在市場裡賣起來了。她每天只賣兩小時,天天供不應求。

我想,來買蕃薯糕的人當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則基於懷念,吃的時候,整個童年都會從亂哄哄的市場寂靜深刻地浮現出來吧!

「蕃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著大水桶賣野薑花的老婦,她站的位置剛好使野薑花的香與蕃薯糕的香交織成一張網,我則陷入那美好的網中,看到童年鄉野中野薑花那純淨的秋天!

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請我到福華飯店去吃台菜,飯後叫了兩個甜點,一個是芋仔餅,一個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當年吃這些東西是由於芋頭或香蕉生產過剩,根本賣不出去,母親想法子讓我們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

沒想到這兩樣食物現在成為五星級大飯店裡的招牌甜點,價錢還頗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一盤炸香蕉的價錢在鄉下可以買到半車香蕉吧!

時代真是變了,時代的改變,使我們檢證出許多事物的珍貴或卑賤、美好或醜陋,只是心的覺受而已,它並沒有一個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轉,事物的流轉並不會使我們失去生命價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動,時代一變,價值觀就變了。

克勤圓悟禪師去拜見真覺禪師時,真覺禪師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瘡,瘡爛了,血水一直流下來。圓悟去見他,他指著膀上流下的膿血說:「此曹溪一滴法乳。」

圓悟大疑,因為在他的心中認定,得道的人應該是平安無事、歡喜自在,為什麼這個師父不但沒有平安,反而指說膿血是祖師的法乳呢?於是說:「師父,佛法是這樣的嗎?」真覺一句話也不說,圓悟只好離開。

後來,圓悟參訪了許多當代的大修行者,雖然每個師父都說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並沒有開悟。最後拜在五祖法演的門下,把平生所學的都拿來請教五祖,五祖都不給他印可,他憤憤不平,背棄了五祖。

他要走的時候,五祖對他說:「等你著一頓熱病打時,方思量我在!」

滿懷不平的圓悟到了金山,染上傷寒大病,把生平所學的東西全拿出來抵抗病痛,沒有一樣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地發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門下!」這時的圓悟才算真實地知道為什麼真覺禪師把膿血說成是法乳了。

圓悟後來在五祖座下,有一次聽到一位居士來向師父問道,五祖對他說:「唐人有兩句小艷詩與道相近: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居士有悟,五祖便說:「這裡面還要仔細參。」

圓悟後來問師父說:「那居士就這樣悟了嗎?」

五祖說:「他只認得聲而已!」

圓悟說:「既然說只要檀郎認得聲,他已經認得聲了,為什麼還不是呢?」

五祖大聲地說:「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去!」

圓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見一隻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他自問道:「這豈不是聲嗎?」

於是大悟,寫了一首偈:

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裡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特別是真覺對圓悟說自己的膿血就是曹溪的法乳,還有後來「見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的悟道。那是告訴我們,真實的智慧是來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種體現,如果能聽聞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蕃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窮困的生活與五星級大飯店的檯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圓悟曾說過一段話,我每次讀了,都感到自己是多麼莊嚴而雄渾,他說:

山頭鼓浪,井底揚塵;眼聽似震雷霆,耳觀如張錦繡。三百六十骨節,一一現無邊妙身;八萬四千毛端,頭頭彰寶王剎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爾如然;苟能千眼頓開,直是十方坐斷。

心海遼闊廣大,來自心海的消息是沒有五官,甚至是無形無相,用眼睛來聽,以耳朵觀照,在每一個骨節、每一個毛孔中都有莊嚴的寶殿呀!

夜裡,我把紫紅色的紅薯煮來吃,紅薯煮熟的質感很像湯圓,又軟又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曬穀子的庭院吃紅薯湯,突然看見一隻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

呀!這世界猶如少女呼叫情郎的聲音那樣溫柔甜蜜,來自心海的消息看這現成的一切,無不顯得那樣珍貴、純淨而莊嚴!

以夕陽落款

開車走麥帥二橋,要下橋的時候,突然看到西邊天最遠的地方,有一輪紫紅色飽滿而圓潤的夕陽。

那夕陽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紅中有一種溫柔震懾了我的心,飽滿而圓潤則有一種張力,溫暖了我連日來被誤解的灰暗。

我突然感到捨不得,捨不得夕陽沉落。

我沒有如平時一樣,下橋的第三個紅綠燈左轉,而是直直地向西邊的太陽開去。

我一邊踩著油門,一邊在心裡讚美這城市裡少見的秋日的夕陽之美,同時也為夕陽沉落的速度感到可驚。

仿如拿著滾輪滾下最陡的斜坡,連輪軸都沒看清,滾輪已落在山腳。夕陽亦是如此,剛剛在橋上時還高掛在大樓頂方的紅色圓盤,一墜一墜,迅即落入路的盡頭。

就在夕陽落人不見的那一剎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黯影,我的心也像石頭墜入湖心,石已不見,一波一波的漣漪卻泛了起來。

我猛然產生了兩個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走同一條路到學校接孩子放學,為什麼三個月來都沒有看見美麗的夕陽?如果我曾看見夕陽,為什麼三個月來完全沒有感覺?

這兩個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個月,我就像一棵樹,為了抵擋生命中突來的狂風暴雨,以免樹下的幾棵小樹受傷,每日在風雨中搖來搖去,根本沒有時間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更不用說一天只是短暫露臉的夕陽了。

我為自己感到悲傷,但更悲傷的是,想到這城市裡,即使生命中沒有風雨,也很少人能真心欣賞這美麗的夕陽吧!

每到黃昏時開車去接孩子,會打開收音機以排遣塞車的無聊,才漸漸發現,黃昏時刻幾乎所有的電台都是論說的節目。抒情的、感性的節目,在下午四點以後就全部淪亡了。

論說的節目幾乎無可避免地有一個共同的調子,就是批評,永不停止的批評。

我常常會想:在黃昏的時候,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心情應該處在一種歡喜與柔美的狀態,沉浸於優美的音樂。然而卻幾乎所有的節目都在論說,永不停止地議論,是不是象徵著整個城市在黃昏時美好的感覺也都淪亡了呢?

我為自己的今天蓋下一個美麗的落款封印並疼惜從前那些囿於世俗的淪於形式的僵於論說的在無知與無意間流逝的時光

想要換個電台、換一種感覺,轉來轉去卻轉不出憂傷的心。最後,只好又轉回我最喜歡的台北愛樂,一邊聽著優美的古典音樂,一邊想著:如果在黃昏時刻,禁止論說,只准聽音樂喝茶,看夕陽沉思,將是對這個城市的人最嚴重的懲罰吧!

那美麗的紫紅夕陽,使我想起水墨畫左下角的落款的印章。

如果我們的每一天是一幅畫,應該盡心地著墨,盡情地上彩,盡力地美麗動人,在落款鈐印的時候,才不會感到遺憾。對一幅畫而言,論說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難的;塗鴉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難的;簽名是容易的,蓋章是困難的。

但是,這個城市還有人在畫水墨嗎?還有人在每天黃昏,用莊嚴的心情為一幅水墨畫落款嗎?

看到夕陽完全沉落,我悵然地回轉車子,有著橘子黃的光暈還餘韻猶存地照在車上,慘白的街燈則已點燃,逐漸在黑幕裡明晰。

我為自己的今天蓋下一個美麗的落款封印,並疼惜從前那些囿於世俗的、淪於形式的、僵於論說的、在無知與無意間流逝的時光。

歲月當是明證我們活的時候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歲月的腳步一走過轉眼便如雲煙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