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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在

信者境界,或可一字概括:愛。思者境界呢,三個字:為什麼?

一說到愛,人生之荒誕便似得到拯救,存在之虛無也似有了反駁。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愛而非其他,比如說為什麼不能是恨?

若把遷延漫展的人類歷史比作一部交響曲,每個人就都是一個音符;音符一個接一個地前赴後繼,才有了音樂。這比喻若無不當,恨就是必遭淘汰的。恨意味著拒斥他者,是自行封閉、相互斷裂的音符,結果是噪音。噪音佔了上風,音樂勢必中斷,意義難免消解。愛卻不同,愛是對他者的渴望,對意義的構築。愛,既坦然於自己的度過,又欣然於他者的取而代之,音樂由之恆久,意義才不泯滅。

當薄弱的音符跟隨了豐饒的音樂,或遙遠的夢想召喚起孤單的腳步,生命便擺脫了不知所求的荒誕,存在便跳出了不知所從的虛無。所以愛是拯救,她既拯救了音符又成就了音樂,既拯救了當下又成就著永恆。再要問為什麼,那就只能是問:我們為什麼要音樂而不僅僅是音符?為什麼要意義、要永恆而不僅僅是活在當下了?回答是:欲在——人類要生存下去,世界要存在下去。

至此就不能再問為什麼了,這是上帝的意圖。所謂上帝的意圖,是說,此人力所不可抗拒的處境、人智所無能更改的事實。創世之因眾說紛紜,後果卻是一樣——不容分說地都要由人來承擔。為什麼要承擔呢?回答還是:欲在——世界要存在下去,人類要生存下去。

至於創世之法,無論專利何屬,都是兩條:一是分離,即從無限的混沌中分離出鮮明的有限之在;二是感知,即人對世界的感知,或有限與無限的互證。而前者是親和的勢能——愛慾由之誕生;後者則注定了迷茫——困苦因而必然。對此也要問個為什麼的話,回答可以相當嚴厲:否則一切都不存在;也可以比較浪漫:創造要存在下去,存在要創造下去,上帝樂此不疲,結果還是那兩個字:欲在。

好吧,欲在,可這有什麼意義嗎?有哇!一是警告輕狂:生命是一出時時更新的戲劇,但卻有其不容篡改的劇本。二是鼓舞樂觀:每一個被限定的角色,都可以成就一位自由的藝術家。

愛,所以不是一件卿卿我我的小事,更不止於族群繁衍的一道必要程序。愛是受命於上帝的一份責任,是據其豐饒樂譜的一次次沉著的演奏。既要豐饒,則必水復山重、起伏跌宕,則必奇詭不羈、始料未及,或莊嚴沉重,或詼諧恣肆,甚至於迷茫困頓、荒誕不經……總之,豐饒的收益是驅除了寂寞,代價是困苦的永恆伴隨。愛,所以又不是命運的插曲,不是裝飾音,是主旋律——所有的樂段中都有她的影子,時而明朗,時而隱約,昂揚高亢或沉吟低回。

所以,尼采說偉大的人是愛命運的。愛命運才是愛的根本含義,才是愛的至高境界。並非所有的命運都會讓人喜歡,但不管什麼樣的命運你都要以愛的態度來對待,這不單是受造者(局部或當下)對創造者(整體或永恆)的承諾,更是上帝(音樂)拯救人(音符)於魔掌(噪音)的根本方略。魔掌者何?佛家有很好的總結:貪、嗔、癡。

借助上帝的創造,魔鬼也誕生了。魔鬼必然誕生,否則神聖何為?或者竟是,為了遏制魔鬼的統治,上帝才開始其創造的吧:「太初,上帝創造宇宙,大地混沌,沒有秩序。怒濤澎湃的海洋被黑暗籠罩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現。上帝看光很好,就把光和暗隔開……」上帝以其豐饒的音樂照亮了黑暗,以其鮮明的有形拓開了混沌,以其悲壯的戲劇匡正了無序。所以人不該埋怨命運。人埋怨命運,就像果實埋怨種子,就像春風埋怨寒冬、有序埋怨混沌、戲劇埋怨衝突……但照此邏輯推演下去,必致問題的不可收拾:是否光明也要喜歡黑暗,美好也要喜歡醜惡,智慧也要喜歡愚蠢……最終上帝也要喜歡魔鬼呢?麻煩了,麻煩的是這邏輯不無道理。

看來上帝應該是喜歡魔鬼的,否則他讓我們喜歡存在即屬無理。這推論很是誠實,而誠實,難免會引出進一步的問題——

上帝你不喜歡魔鬼,為什麼要造出魔鬼?——這是對上帝的價值追問。上帝他並不喜歡魔鬼,但要創造一切就不得不放出魔鬼。——這是對上帝能力的質疑。上帝我喜不喜歡魔鬼,與你(們人類)何干?——這差不多就是上帝給約伯的回答。

聽明白了嗎?對人來說,這是一位冷漠的上帝。但對宇宙來說,這是一位負責任的上帝。正如對戲劇來說,這是一位明智的編導。但是對角色和演員——尤其是一個卑下的角色,或一位拙劣的演員來說,怎樣呢?難道為了排遣上帝的寂寞,就得有那麼多無辜的生命去忍受那麼多悲慘的命運?《卡拉瑪佐夫兄弟》中有一句嚴厲的抱怨,大意是:這戲劇的代價我們付不起!

不過約伯卻非如此。聽罷上帝的回答,約伯不再委屈,反而堅定了信念。約伯聽懂了什麼?想必就是尼采的那句話:愛命運。

愛命運,不等於喜歡命運。喜歡,意味著欲佔有;愛,則是願付出。躲避疑難的戲劇,就像酒肉朋友的閒聊,或相互吹捧的研討會,有意煽情,無心付出。記得有人說過,「煽動家的秘訣就是表現得像其聽眾一樣愚蠢,以便聽眾覺得自己像他一樣聰明」。套用一下就是:煽情者的秘訣是表現得像聽眾一樣脆弱,以便聽眾感覺自己像他一樣多情。而付出,或疑難,卻不單是角色和演員的事,也是觀眾的事;或者說,在生命的戲劇中並沒有純粹的觀眾。所以,上帝並非是讓你喜歡存在,而是要你熱愛存在。他也並非是喜歡魔鬼,而是以其不懼魔鬼的創世勇氣,來啟發人們不避疑難的愛的能力。

要緊的是,得分清上帝的三重含義,或基督信仰的「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靈。聖父即創造了世界萬物的那一位,故名創世主。聖子即來到人間與人同苦、教人互愛的那一位,故名救世主。聖靈呢,則是指一種時刻、一種狀態——即那神聖的愛願降臨人間的時刻、落實於人之內心或監督於人之左右的狀態。所以偉大的戲劇,劉小楓說,皆為聖靈降臨的敘事。

說神,道主,怕又要惹人疑忌。其實呢,「名可名,非常名」,「姑且名之」罷了。比如前一位,你叫它「大爆炸」也行,謂之「太初有道」或「第一推動」也可;名者,不過為著言說之便。關鍵在於,無論何名,人也弄不清那創世之因到底是咋回事——比如「第一推動」是誰在推動?最初的有——比如進化的起點,是怎麼有的?然而,我們處身其中的這個世界確已從無到有,那就必具其因。而這因,卻是神秘無比,人類現在不能、將來也未必就能了然其究竟。於是乎,神秘使之得名為「神」,人類與之相比的無知無能的地位,使之得名為「主」。任何人,不管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都會在人力無能把握的危難面前禱告一聲:上帝(或老天爺)保佑吧!——那就是他。

所以創世主當然是高高在上,當然是高不可攀,唯敬畏之而不可企及的。因而他常是一副冷漠無情的面孔,正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可以向他禱告、向他申訴,但除非運氣好得過分,多半是要碰壁的。約伯的經驗給人啟發:上帝創造了世界,卻不單是為某一個人創造的,也不單是為某一類叫作「人」的生命而創造的。譬如那轟然一響瞬間成就了無限可能的「大爆炸」吧,可理會你約伯或史鐵生因之會有什麼難處嗎?就好比球賽,唯其公允方可開展,那就只有聽憑無情的規則了,再大的球星也休想求其優惠。否則神將不神,人情的「後門」一開,或育貪官,或養黑哨。

能向他訴說和討教的是後一位:救世主。雖然他也是前一位的作品,但若沒有立於迷茫之中的人的探問與呼告,他便隱身於前者而永不誕生。所以也要感謝前一位,正是他的冷漠,為人啟示了一條並不能根據物(質)而是要賴於(精)神的道路;正是他的無情,迫使人去為心魂另尋救路——而這正是救世主誕生的時刻!在人孤苦無告而不斷詢問與呼喚之時,他以其多情脫穎於無情;在人四顧迷茫而不見歸途之際,他以其愛願,溫暖了這宇宙無邊的冷漠。

是呀,命途無常,我們難免會向前一位祈求好運,此人情之常,無可厚非。只要記得:真正的神恩,恰是那冷漠的物界為生命開啟的善美之門,是那無限時空為精神鋪築的一條永不衰減的熱情之路。

先哲有言:神不是被證實的,而是被相信的。「看不見而信的人有福了」,並不是說盲從就好,而是說再精明的理性也是有限之在,難免會在與無限的交接部觸及盲區,陷入疑難,對此你必須或必然要為自己樹立一個非理性的信念。比如在死亡面前,愚弱者選擇顫抖——幸好這恐懼並不長久;勇猛者選擇閉目——肚裡咬牙,心中沒底,縱身跳向混沌;而信者坦然,並勸那一軀肉身——比如史鐵生——也要鎮定,以便看那永恆的「欲在」將展開怎樣的另段路程。

但信者中還有一路,歡欣鼓舞於即將上天堂——這也不壞,尤其是為此他們做了許多好事作為鋪墊。但依思者來看,除了降臨於心的聖靈或天國,哪兒有什麼「無苦而極樂」的所在?不過這問題倒不太大,倘其真的抵達天堂,雖不能聞,我們也還是要向他們發出祝賀。若其終未找到那樣的終點呢,則願他們「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這樣,料必就會合情合理地磨煉成一種信念:心與夢一直都在那豐饒的音樂中,一次次沉著的演奏即是天堂,哪有什麼終點?

但問題好像還沒有完:神是被相信的,可人是如何相信的,又是為什麼要相信呢?欲在——最簡單的回答還是這兩個字。但是,為什麼一定是「欲在」,就不能是「不在」或「欲不在」嗎?先說「欲不在」吧——欲不在的前提是在,而真正的欲不在者早已經不在了,可你為什麼還在?再說「不在」——不在者不思不問、無知無覺,對它們取一份「愛護自然」的態度也就夠了,無須理睬。

二八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