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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價值或神的標準

有回在外吃飯,餐廳裡人不多,忽一個清晰的女聲傳來:「人的價值不就是社會價值嗎?」很是突兀,也不知此前是何鋪陳。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坐了一對中年男女,男人儀表平平,女人著裝時尚卻似不夠協調。見我注意他們,聲音於是低下去,但我的聽力卻隨之靈敏了許多。男的接著說:「不一樣,我跟你說真的是不一樣。」女的說:「怎麼不一樣?」男的抽煙,呆望著飄搖的煙縷。女的慢慢咀嚼,似胸有成竹。半天,男的又說:「你認為人的價值,僅僅是社會認定嗎?」女的緊跟著問:「那你倒是說說,還有什麼?」男的反問:「那你也說說,你所謂的社會價值都指什麼?」這下輪到女的語塞了。很久,可能是發現有人仍在偷聽,他們起身換了個座位;女的走過我身旁時不輕不重地掃了我一眼。

我當然不能跟過去,但天生的毛病——我開始在心裡替那個女人問,然後幫那個男人答。那女人的問題簡單說是這樣:除了社會價值,莫非人還有什麼單獨的價值?也就是說:離開社會談人的價值,是不是一句空話?但正如那男人所問,社會價值又是指什麼呢?我想來想去,覺得只能是指社會貢獻。故那女人的問題可以總結為:除了以社會貢獻來衡量人的價值,不可能還有什麼其他標準。是呀,人除了是社會的人,就剩下生理的人,總不會說還有個生理價值吧?

這麼一繞可真是有點兒暈。不以社會貢獻而論的「人的價值」,可有嗎?是什麼?這樣一想還真是有點兒空。

那女人的聲音忽又大起來:「那好,你舉個例子!」

舉個例子?什麼例子?唔,我想我可以幫幫那個男人了。

透析,聽說過嗎?一種療法。比如說你得了尿毒症,要死,有種療法叫「透析」,透了你就能活,不透你很快就死。但這療法價格昂貴,十幾年前我開始透析的時候,人分兩類——有公費醫療的和沒有公費醫療的,後者若非「大款」,肯定是負擔不起每年十幾萬的透析費。這就有問題了:假定公費醫療確實體現了社會貢獻,那麼沒有公費醫療或尚無社會貢獻的人,就該死嗎?我曾親眼見一農村青年,跟著他憔悴的母親來透了幾次,就打算結賬回家了。那一刻透析室裡一無聲息,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那時人們都在想什麼?社會貢獻,還是人的價值?(謝天謝地,據說就要實行「全民醫保」了,但願它能成功。)再譬如這次汶川大地震,救人時,料也不會有誰去想,壓在廢墟下的人社會價值如何吧。事實上,即便在那個階級鬥爭最為瘋狂的年代,在人們心底,人的價值也是獨立於社會價值的——雷鋒在幫助陌生人時,可曾想過他的社會貢獻嗎?

人的價值是神定的標準,即人一落生就已被認定的價值。想來,神的標準也有上下線之分,即「下要保底」——平等的人權,「上不封頂」——理想或信仰的無限追求。所以,人除了是社會的人,並不只剩下生理的人,人還是享有人權的人、追求理想和信仰的人。

而社會價值是人定的標準,是針對人性的缺憾而設的獎懲措施,想來實為無奈之舉。譬如多勞多得,根本還是名與利的鼓舞。譬如種種名或利的排行榜,就像股市大盤;據說在股市中,投資與投機皆屬必要,二者協同而成一雙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我們豐衣足食。其實還有第三隻手,即操縱股市的人——造假象以亂規則,伺機獵取暴利;這真與弄排行榜者同心同「德」——設虛銜以惑人心,從中收穫權名。

有位大慈善家說過:富人之富(也可引申到名人之名),是社會發展的副產品,獨佔之是不道德的行為。我理解這意思是說:社會發展不可不賴於競爭,而競爭必致人分貧富,所以競爭乃富人與窮人的合作,合作的副產品豈可歸一方享有?換個角度,窮人之窮也是這合作的副產品,自然也不該由一方承擔。隱隱地我們聽到上帝的聲音了。

或許可以這樣說吧:人的價值即神的標準。社會價值是人的弱點使然。對社會價值斤斤計較或耿耿於懷,是不道德的行為。慈善事業,是以神的標準來彌補人的缺陷。而第三隻手,從來就是偷兒的別名。

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