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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輯 日日是好日

佛鼓

住在佛寺裡,為了看師父早課的儀禮,清晨四點就醒來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邊極遠極遠的天空,有一些早起的晨曦正在雲的背後,使灰雲有一種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內部也彷彿早就織好了金橙色的襯裡,好像一翻身就要金光萬道了。

鳥還沒有全醒,只偶爾傳來幾聲低啞的短啾,聽起來像是它們在春天的樹梢夜眠有夢,為夢所驚,短短地叫了一聲,翻個身,又睡去了。

最最鮮明的是醒在樹上一大簇一大簇的鳳凰花。這是南台灣的五月,鳳凰的美麗到了頂峰,似乎有人開了染坊,就那樣把整座山染紅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靜裡,鳳凰花的色澤也是非常雄辯的。它不是純紅,但比純紅更明亮,也不是橙色,卻比橙色更艷麗。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樹,在寧靜中的鳳凰花是吵鬧的,好像在山上開了花市。

說菩提樹沉默也不盡然。經過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樹的葉子已經落盡,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春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種堅強不屈的姿勢,有一些生發得早的,則從頭到腳怒放著嫩芽,翠綠、透明、光滑、純淨,桃形葉片上的脈絡在黑夜的凝視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這樣平凡單純的樹竟是佛陀當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樹與精進的芽中深深地感動著。

這時,在寺廟的角落中響動了木板的啪啪聲,那是醒板,莊嚴、沉重地喚醒寺中的師父。醒板的聲音其實是極輕極輕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時候不可能聽見,但出家人身心清淨,不要說是行板,一根樹枝落地也是歷歷可聞的吧!

醒板拍過,天空逐漸有了清明的顏色,燕子的聲音開始多起來,像也是被醒板叫醒,準備著一起做早課了。

然後鐘聲響了。

佛寺裡的鐘聲悠遠綿長,猶如可以穿山越嶺一般。它深深地滲入人心,帶來一種警醒與沉靜的力量。鐘聲敲了幾下,我算到一半就糊塗了,只知道它先是沉重緩慢的咚嗡咚嗡咚嗡之聲,接著是一段較快的節奏,嗡聲滅去,僅剩咚咚的急響,最後又回到了明亮輕柔的鐘聲,在山中餘韻裊裊。

聽著這佛鐘,想起朋友送我一卷見如法師唱念的《叩鍾偈》。那鐘的節奏是單純緩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靜夜裡聽叩鍾偈,險險落下淚來,人好像被甘露遍灑,初聞天籟,想到人間能有幾回聽這樣美的音聲,如何不為之動容呢?

晨鐘自與叩鍾偈不同。後來有師父告訴我,晨昏的大鐘共敲一百零八下,因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歲的意思。一年有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個節氣,有七十二候,加起來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歲歲年年日日時時都要警醒如鐘。但是另一個法師說一百零八是在斷一百零八種煩惱,鐘聲有它不可思議的力量。到底何者為是,我也不能明白,只知道聽那鐘聲有一種感覺,像是一條飄滿了落葉塵埃的山徑,突然被鐘聲清掃,使人有勇氣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風景。

鐘聲還在空氣中震盪的時候,鼓響起來了。這時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面,看到逐漸光明的鼓樓裡站著一位比丘尼,身材並不高大,與她面前的鼓幾乎不成比例,但她所擊的鼓竟完整地包圍了我的思維,甚至包圍了整個空間。她細緻的手掌,緊握鼓槌,充滿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飛舞遊走,姿勢極為優美,或緩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飆風……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階上看那小小的身影擊鼓,不禁癡了。那鼓,密時如雨,不能穿指;緩時如波濤,洶湧不絕;猛時若海嘯,標高數丈;輕時若微風,拂面輕柔;它急切的時候,好像聲聲喚著迷路歸家的母親的喊聲;它優雅的時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飄過的澄明的雲,可以飛到世界最遠的地方……那是人間的鼓聲,但好像不是人間,是來自天上或來自地心,或者來自更邈遠之處。

鼓聲歇止有一會兒,我才從沉醉的地方被叫醒。這時《維摩經》的一段經文突然閃照著我,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詰居士:「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當場的五千個菩薩都寂靜等待維摩詰的回答,維摩詰怎麼回答呢?他默然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文殊師利菩薩讚歎地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後來有法師說起維摩詰的這一次沉默,忍不住讚歎地說:「維摩詰的一默,有如響雷。」誠然,當我聽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裡,幾乎體會到了維摩詰沉默一如響雷的境界了。

往昔在台北聽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時,我以為人間的鼓無有過於此者,真是神鼓!直到聽聞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境界。神鼓童是好,但氣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氣定神閒;神鼓童是苦練出來的,表達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則好像本來就在那裡,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只是單純的行者;神鼓童是藝術,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度人出生死海,減少一切惡道之苦,為悲智行願而鼓,因此妙響雲集,不可思議。

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講境界,既講境界就有個限度;佛是不講境界的,因而佛鼓無邊,不只醒人於迷,連鬼神也為之動容。

佛鼓敲完,早課才正式開始,我坐下來在台階上,聽著大悲殿裡的經聲,靜靜地注視那面大鼓,靜靜地,只是靜靜地注視那面鼓,剛剛響過的鼓聲又如潮洶湧而來。

殿裡的燕子也如潮在面前穿梭細語,配著那鼓聲。

大悲殿的燕子

配著那鼓聲,殿裡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細語。

我說如潮,是形影不斷、音聲不斷的意思。大悲殿一路下來到女子佛學院的走廊、教室,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的窩巢,每走一步抬頭,就有一兩個燕窩,有一些甚至完全包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燈,包到開燈而不見光。但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全寶愛著燕子,在生命面前,燈算什麼呢?

我仔細地看那燕窩,發現燕窩是泥塑的長形居所,它隆起的形狀,很像舊時鄉居土的地穴。每一個燕窩住了不少燕子,一個頭鑽出來,一剪翅,一隻燕子飛遠了,接著另一隻鑽出頭來,一個窩總住著六、七隻燕,是不小的家庭了。

幾乎是在佛鼓敲的同時,燕子開始傾巢而出。天空上同時有了一兩百隻燕子在啁啾,穿梭如網,那一大群燕子,玄黑色的背,乳白色的腹,剪刀一樣的翅膀和尾羽,在早晨剛亮的天空下有一種非凡的美麗。也有一部分熟練地從大悲殿的窗戶裡飛進飛出地戲耍,在莊嚴的誦經聲中,有一兩句是輕嫩的燕子的呢喃,顯得格外的活潑起來。

燕子回巢時也是一奇,俯衝進入屋簷時並未減緩速度,幾乎是在窩前緊急煞車,然後精準地鑽進窩裡,看起來饒有興味。

大悲殿裡燕子的數目,或者燕子的年齡,師父也並不知。有一位師父說得好,她說:「你不問,我還以為它們一直是住這裡的,好像也不曾把它們當燕子,而是當成鄰居。你不要小看了這些燕子,它們都會聽經的,每天早晚課,燕子總是準時的飛出來,天空全是燕子。平常,就稀稀疏疏了。」

至於如何集結這樣多的燕子,師父都說,佛寺的莊嚴清淨慈悲喜捨是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的。這是人間最安全之地,所以大悲殿裡還有不知哪裡跑來的狗,經常蹲踞在殿前,殿側的大湖開滿紅白蓮花,湖中有不可數的游魚,據說聽到經聲時會浮到水面來。

過去深山叢林寺院,時常發生老虎、狐狸伏在殿下聽經的事。聽說過一個動人的故事,有一回一個法師誦經,七、八隻老虎跑來聽,聽到一半有一隻打瞌睡,法師走過去拍拍它的臉頰說:「聽經的時候不要睡著了。」

我們無緣見老虎聞法,但有緣看到燕子禮佛、游魚出聽,不是一樣動人的嗎?

眾生如此,人何不能時時警醒?

木魚之眼

眾生如此,人何不能時時警醒?

談到警醒,在大雄寶殿、大智殿、大悲殿都有巨大的木魚,擺在佛案的左側,它巨大厚重,一人不能舉動,誦經時木魚聲穿插其間。我常覺得在法器裡,木魚是比較沉著的,單調的,不像鐘鼓磬鈸的聲音那樣清明動人,但為什麼木魚那麼重要?關鍵全在它的眼睛。

佛寺裡的木魚有兩種,一種是整條挺直的魚,與一般魚沒有兩樣,掛在庫堂,用粥飯時擊之;另一種是圓形的魚,連魚鱗也是圓形,放在佛案,誦經時叩之;這兩種不同形的魚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眼睛奇大,與身體不成比例,有的木魚,魚眼大如拳頭。我不能明白為何魚有這麼大的眼睛,或者為什麼是木魚,不是木虎、木狗,或木鳥?問了寺裡的法師。

法師說:「魚是永遠不閉眼睛的,晝夜常醒,用木魚做法器是為了警醒昏惰的人,尤其是叫修行的人志心於道,晝夜常醒。」

這下總算明白了木魚的巨眼,但是那麼長的時間醒著做些什麼,總不能像魚一樣游來游去吧!

法師笑了起來:「晝夜長醒就是行住坐臥不忘修行,行法則不外六波羅蜜,一佈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進,五禪定,六智慧,這些做起來,不要說晝夜長醒時間不夠,可能五百世也不夠用。」

木魚是為了警醒,假如一個人常自警醒,木魚就沒有用處了。我常常想,浩如瀚海的佛教經典,其實是在講心靈的種種塵垢和種種磨洗的方法,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恢復人的本心裡明澈朗照的功能,磨洗成一面鏡子,使對人生宇宙的真理能了了分明。

磨洗不能只有方法,也要工具。現在寺院裡的佛像、舍利子、鐘鼓魚磬、香花幢幡,無知的人目為迷信的東西,卻正是磨洗心靈的工具,如果心靈完全清明,佛像也可以不要了,何況是木魚呢?

木魚作為磨洗心靈的工具是極有典型意義的,它用永不睡眠的眼睛告訴我們,修行沒有止境,心靈的磨洗也不能休息;住在清淨寺院裡的師父,晝夜在清潔自己的內心世界,居住在五濁塵世的我們,不是更應該磨洗自己的心嗎?

我們不應忘了木魚,以及木魚的巨眼。

以木魚為例,在佛寺裡,凡人也常有能體會的智慧。

低頭看得破

在佛寺裡,凡人也常有能體會的智慧。

像我在寺裡看到比丘和比丘尼穿的鞋子,就不時地納悶起來,那鞋其實是不實用的。

一隻僧鞋前後一共有六個破洞,那不是為了美觀,似乎也不是為了涼爽。因為,假如是為了涼爽,大部分的出家人穿鞋,裡面都穿了厚的布襪,何況一到冬天就難以保暖了。假如是為了美觀,也不然,一來出家只求潔淨,不講美觀;二來僧鞋的黑、灰、土三色都不是頂美的顏色。

有了,大概是為了省布,節儉守戒是出家人的本分。

也不是,因為僧鞋雖有六洞,製作上的布料和連著的布是一樣的,而且反而費工。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僧鞋要破六個洞呢?

我遇到了一位法師,光是一隻僧鞋的道理,他說了一個下午。

他說,僧鞋的破六個洞是要出家人「低頭看得破」。低頭是謙誠有禮,看得破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是要看破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以及參破六道輪迴,勘破貪嗔癡慢疑邪見六大煩惱。甚至也要看破人生的短暫,人身的渺小。

從積極的意義來說,這六個破洞是「六法戒」,就是不淫、不盜、不殺、不妄語、不飲酒、不非時食;是「六正行」,就是讀誦、觀察、禮拜、稱名、讚歎、供養;以及是「六波羅蜜」: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

小小一隻僧鞋就是天地無邊廣大了,讓我們不得不佩服出家人。出家人不穿皮製品,因為非殺生不足以取皮革,出家人也不穿絲製品,因為一雙絲鞋,可能需要犧牲一千條蠶的性命呢!就是穿棉布鞋,規矩不少,智慧無量。

最後我請了一雙僧鞋回家,穿的時候我總是想:要低得下頭,要看得破!

永遠有利息在人間

從前讀陳之藩先生的《在春風裡》,裡面附了一封胡適之先生寫給他的信,有這樣的幾句:「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

我讀到這段話時掩卷長歎,那時我只是十八歲的青年,卻禁不住為胡先生這樣簡單的話而深深地動容,心裡的感覺就像陳之藩先生後來的補記一樣:「我每讀此信時,並不落淚,而是自己想洗個澡,我感覺自己污濁,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澄明的見解與這樣廣闊的心胸。」

胡先生因此對待朋友「柔和如水,溫如春光」,也因為他的澄明,「他能感覺到人類最需要的是博愛與自由,最不能忍受的是欺凌與迫害,最理想的是如行雲在天,如流水在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能把私利看淡到這樣的境界,確實是很不容易的事,胡先生的生平事跡很多,但最感動我的就是這一句「永遠有利息在人間」。從佛教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佈施的菩薩行,也是佛徒所行的六波羅蜜的首要。

世尊在《大般涅槃經》曾如此開示:「菩薩摩訶薩,行佈施時,於諸眾生,慈心平等,猶如子想。又行施時,於諸眾生,起悲愍心;譬如父母,瞻視病子。行施之時,其心歡喜;猶如父母,見子病癒。既施之後,其心放捨,猶如父母,見子長大,能自在活。」

不同的是,胡先生是借給朋友和晚輩,不盼望收回,而佛菩薩所行的則不分親疏普及於眾生,在根本上也沒有盼望或不盼望的問題。而且胡先生借出去後知道有利息在人間,佛菩薩根本不知利息,忘記利息,是「惠施眾生,不自為己」,是「惠施求滅,不求生天」,是「解脫惠施,不望其報」,在境界上是究竟的超越了。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可以分成三種境界:一是提不起,放不下。二是提得起,放不下。三是提得起,放得下。一般人是提不起,放不下,像我有一個朋友從不借錢給人,問他原因,他說:「為了免得將來低聲下氣的向人要債,乾脆不借算了。」這是第一種人。第二種是爭名奪利之輩,攢了一大堆錢,可是看到人貧病憂苦,眉頭也不皺一下,到最後兩手一鬆,留下一大堆錢反而養出一堆無用的子孫。

胡適先生則接近了第三種人,只有這一種人才能昭如日月,平淡坦然,不為人間的幾個利息而記掛憂心,人生才能自在。

若有人問:那麼,佛的施捨是什麼境界?

《華嚴經》裡說到十種淨施,是眾生平等的佈施,是隨意的佈施,是積極的佈施,是有求必應的佈施,是不求果報的佈施,是心無罣礙的佈施,是內外清淨的佈施,是遠離有為無為的佈施,是捨身護道的佈施,以及施受財三者清淨如虛空的佈施。

到了這種境界,利息就不是在人間,也不是在天上,而是自在圓滿,佈滿虛空了。

擁有

星雲大師退位的時候,許多人都為他離開佛光山而感到惋惜,他說了一段非常有智慧的話,他說:

「佛光山如果要說是屬於我的,就是屬於我的。因為大自然的一切,小如花草清風,大到山河大地,如果你認為是你的,它就是你的了。

佛光山,如果要說不是屬於我的,就不是屬於我的。因為不要說佛光山這麼大的園林,不能為個人擁有,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自己所擁有的。」

這兩段話很有智慧,是由於大師真正徹悟地照見了人生的本質,人具有兩種本質,一種是極為壯大開闊的,一種又是極端的渺小和卑微。在心念廣大的時候,我們可以欣賞一切、涵容一切,可是比照起我們所能欣賞與涵容的事物,我們又顯得太渺小了。

明瞭了這一層,一個人對事物的擁有是應該重新來認識的。我們常在心裡想著:「這是我的房子,這是我的車子,這是我的土地,這是我的財產……這個是我的,那個也是我的。」因為我們擁有了太多的東西,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才是痛苦的根源,此所以有了擁有,就有了負擔,就不能自在。

到了年老體衰,即使擁有許多東西,但不能享用,也就算失去了;最後兩手一攤,不管什麼寶貝的東西也握不住了。

在佛經裡,所有娑婆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用來擁有的,而是用來捨的,一個人捨得下一切則是真正壯大,無牽無掛;一個人擁有一切正是沉淪苦痛的泉源。

我們是入世的凡夫,難以直趨其境,但我們可以訓練一種擁有,就是在心靈上擁有,不在物慾上擁有;在精神上對一切好的東西能欣賞、能奉獻、能愛,而不必把好的事物收藏成為自己專有。能如此,則能免於物慾上的奔逐,免於對事物的執迷,那麼人生猶如寬袍大袖,清風飄飄,何憂之有?

清末才子王國維曾在《紅樓夢評論》中說:「濠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無所住,則雖殉財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干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偃之松,而思棟樑之用,求好逑於雅典之偶,思稅駕於金字之塔者哉?」

說得真是好極了!當人看到魚只想到吃,看到樹就想要砍,看到大畫家畫的馬也想騎,畫的松樹只想到蓋房子……那麼這些人就永遠不能擁有魚的優遊、樹的雄偉、馬的俊逸、松的高奇種種之美,則其所欲彌多,隨之苦痛彌甚,還能體會什麼真實的快樂呢?

娑婆世界

佛經裡時常提到「娑婆世界」,一般人都知道娑婆世界是我們居住的世界,卻很少人知道娑婆世界真正的意思。

有時候我寫文章用到「娑婆世界」,刊登出來時,常被誤植為「裟婆世界」或「婆娑世界」,我以為是印刷工人的錯誤,詢問之下,才知道是編輯先生誤以為「娑婆」寫錯了。

我就問道:「為什麼你認為婆娑世界才是對的呢?」

他說:「我們這個世界是舞動的世界,也是曼妙的世界,是一個美麗的世界,所以才叫作婆娑世界呀!」

原來,他是把「娑婆」誤以為是「舞影婆娑」的地方了,也可見得一般人所認識的娑婆根本是錯誤的。所以當我們看到文章裡寫到「我們居住在娑婆世界,山那麼高,水這樣清澈,是多麼的美麗!」的時候,也就習以為常了。

其實,佛教裡的「娑婆世界」並不是這個意思,娑婆原是梵音,在佛經裡有許多種譯法,譯成「索訶」「沙訶」「沙訶樓陀」等。從前在譯經的時候,曾經對這幾個詞句有過不少爭議,最早被使用的是「娑婆」,但有許多大德以為不妥,又譯成「沙訶」,最後才被譯成「索訶」。

像《法華玄贊》裡說:「梵雲索訶,此雲堪忍,諸菩薩等行利樂時,多諸怨嫉眾苦所惱,堪耐勞倦而忍受故,因以為名。娑婆者訛也。」

像《西域記》裡說:「索訶世界三千大千國土,為一佛化攝也。舊曰娑婆,又曰沙河,皆訛。」

這些都是在聲音上爭議,沒有什麼意義,經過時間的洗滌和淘汰,現在最為人常用的正是「娑婆」。

為什麼我們這個世界被稱為娑婆世界呢?

「娑婆」在梵文的原意是「堪忍」,或者「有缺憾」的意思。「娑婆世界」則是「忍土」或「有缺憾的世界」。用白話來說,即說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是有缺憾的世界,但它勉強可以忍受。以至於生活在這世界上的人,固然人人覺得不夠完滿,仍然忍受了它,甚至於在不得不離開這世界時,還迷戀這世界。

所以,娑婆世界並非一般人所想像的美好曼妙的世界。

山河大地是如來

居住在娑婆世界的除了無量無盡的眾生之外,還有無數乘願再來的菩薩。

因此,我們應由兩方面來看娑婆,前面的《法華玄贊》是從菩薩的角度來看娑婆,我把它試譯成白話:「諸菩薩在弘法利樂眾生的時候,會遭到許多的怨恨嫉妒等各種苦惱,但他們不至於退轉,還能忍耐疲勞厭倦,因此稱名為娑婆。」

另外,《法華文句》裡的一段,是由眾生的角度來看娑婆:「娑婆,此翻忍。其土眾生安於十惡,不肯出離,從人名土,故稱為忍。《悲華經》云:『雲何名娑婆,是諸眾生忍受三毒及諸煩惱,故名忍土,亦名雜會,九道共居故。』」

這一段翻成白話是:「娑婆,這裡翻譯為忍。娑婆世界的眾生安於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慾、嗔恚、邪見十種惡事,不肯出離,因為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世界,所以稱之為忍。在《悲華經》裡說:『為什麼叫娑婆呢?是這裡的眾生忍受貪、嗔、癡三毒及諸種煩惱,所以名為忍土,亦名為雜會,是九種有情眾生所處的地方。』」

非常清楚地解釋了眾生安於惡事,忍於惡事,也就是安於世界的缺憾,這段經文明白表示了我們娑婆眾生的特質,與菩薩是不同的。

但是,我們必須注意,菩薩分成十地,對於初地菩薩,有的說是「歡喜地」,有的說是「堪忍地」。歡喜地者也,是菩薩與眾生一樣受諸苦惱,但能以歡喜的智慧來轉化之;堪忍地者也,是上持佛法,下荷眾生,於生死之間俱能自在的意思。

這裡面有更深的含意,是菩薩在娑婆裡能感知到萬物無不是法,自無始劫來生老病死、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都是在說生滅的法,體會到世界與出世的兩種智慧。《華嚴經》說,佛示現千百億種聲音,為眾生演說妙法,意即對法的體悟不一定在道場裡面,就在這有缺陷的世界,處處都是妙法妙智慧。

民初的禪宗高僧虛雲和尚,由於沸水燙手,茶杯落地一聲破碎,他抬起頭來看到牆外山河大地一片光明,頓悟了山河大地也像茶杯一樣,因此大悟說出一首偈:「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

打碎的杯子,燙傷的手,對菩薩是堪忍,因為他在裡面得悟甚深之法,心生歡喜。可是對一般人來說,一生何止打破千百個杯子?何止燙過千百次手?他只是痛苦地忍受,只記得下次要小心,所以菩薩的堪忍與眾生的堪忍是大有不同的,菩薩悟到「山河大地是如來」,眾生則山河是山河,如來是如來,杯子是打碎的杯子。

山河大地都在說法,煩惱無明也在說法,此菩薩所以能忍受娑婆。

眾生是娑婆的縮影

眾生又完全不同了。

眾生也不是我們一般所認識的凡有生命都是眾生之義,在佛教裡,眾生有三種含意:一、眾人共生之義;二、眾多之法,假和合而生,故名眾生;三、經眾多之生死,故名眾生。

我們說「眾生都有佛性」,佛性就是真如法性,真如法性有「不變」和「隨緣」兩種意思,其隨緣故為眾生,其不變是為法身,所以眾生都帶有菩薩的本質,只因悟迷而至升沉,佛經裡說:「一念迷,即是眾生;一念覺,即是佛」就是這個道理。

眾生所以一再輪轉於娑婆,除了業力因果所感,另一層重要的意義是眾生不能醒覺於苦,不知道除了娑婆有更好的世界。可是,有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是每一個眾生就是一個娑婆世界,這是「從人名土」真正的意義,眾生的個體是地水火風四大的假合,地水火風正是娑婆組成的元素。

所以,一個眾生就是一個娑婆世界的縮影,一個娑婆世界則是一個眾生的放大。眾生是具體而微的娑婆呀!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找不到一個完美的人,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有父母、夫妻、兄弟、姐妹、朋友等等有親密關係的人,只是我們都在互相地調整、互相地忍受,並且以情愛來相互彌補,以至於我們雖體會到種種的苦,卻忍受著不至於厭離。

有時候,我們甚至忍受著自己。這樣看來,我們本身不就是一塊「忍土」嗎?

我們是在忍受什麼苦呢?我們必然會遭逢什麼苦呢?佛經裡把眾生的苦大別為八種,就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煩惱熾盛、所求不得,這是任何人都不能解脫的苦。到最後,佛教甚至發展出「有生就有苦」,以及「快樂是苦」的觀念。

「有生就有苦」人人都能體會,可是,快樂為什麼也是苦的呢?因為,無常是娑婆世界最重要的特質,在娑婆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存在的實體和實相,它是時刻都在變幻與生滅的,快樂也是變幻生滅的一部分,所有的快樂都會敗壞消失,當快樂敗壞消失之時,不是比沒有快樂還痛苦嗎?

到這裡,我們已可知道「娑婆世界」的一些特質了,像無常的特質、苦惱的特質、堪忍的特質、有缺憾的特質等等。

光明人就有光明的娑婆

在佛教無限的宇宙觀裡,並非只有我們一個娑婆世界。從科學觀點來說宇宙有無數的星雲系統,每一星雲系統有許多太陽系,每一太陽系可能有一娑婆世界,居住著欲界的許多生靈。

進一步的說法是,娑婆為眾生所感而形成的世界,缺憾的眾生必居住於缺憾的土地。

對於我們這是非常遺憾的,既然已降生於娑婆世界,又不甘於墮落,應該如何呢?《維摩經》說:「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大集經》說:「我淨故施淨,施淨故願淨,願淨菩提淨,道淨一切淨。」可見得只要其心清淨,娑婆雖有憾焉,也自然清淨了。

古來的許多大德對於「心淨國土淨,心淨一切淨」常生疑問,即使是佛陀的弟子也不例外,在《維摩經》裡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天,寶積菩薩向佛陀請教成就無上菩提的心法。

當佛陀講到「隨其心淨,則佛土淨」時,舍利弗心中興起這樣的疑問:「如果菩薩心清淨了,看世界就清淨。那麼佛陀當年做菩薩的時候,難道他的心不清淨嗎?我想,不是菩薩心不清淨,而是這個娑婆世界不夠清淨吧!」

佛陀知道他內心的想法,就先問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還是盲人看不見呢?」

舍利弗回答說:「當然是盲人看不見,怎麼可以說是日月不明亮呢?」

於是佛陀說:「一般人因為煩惱根深蒂固,看世界總不覺得它是莊嚴清淨的。其實世界本清淨,只是你看不見罷了。」

此時,螺髻梵王也對舍利弗說:「你說娑婆世界不清淨,實在大錯特錯。在我眼中的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宮那麼莊嚴美好。」

舍利弗心中的疑問仍不能解,他說:「我看這世界,有高原、有山谷、有荊棘、有沙礫、土石山丘,到處充滿了污穢,難道是我的眼睛看錯了嗎?」

螺髻梵王說:「修道的人,因為修為不同,看世界才有差別相。舍利弗啊!如果菩薩都能以平等性智觀一切眾生,依循佛的智慧方便努力修行,則必能見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異常的。」

佛陀為了加強舍利弗的信念,並印證這是事實,便以足指按地,剎那之間,三千大千世界化作極樂國土,天雨曼陀羅花,七寶池中蓮花微妙香潔,微風吹動樹林發出美妙的聲音,有如百千種音樂同時俱作,在場的每位菩薩,都看到自己坐在蓮花座上。

這時,佛陀說:「娑婆世界本來就是如此美好,就好像在天上,大家同一餐具吃飯,隨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飯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的心清淨了,就可以見到這世界美妙莊嚴的一面了。」

佛陀說完話後,把足指收回,娑婆世界又回復了本來面目。

這真是動人的故事,它啟示我們:如果我們眼中所見到的世界不夠美好,不要先怨怪這個世界吧!應該先看看自己夠不夠美好。

娑婆世界在哪裡?就在這裡!

極樂世界在哪裡?也在這裡!

人心無形,實不可見;世界無形,亦不可見;光明人就有光明的娑婆,黑暗者自有黑暗的娑婆吧!

幽冥鍾

這山上的寺院已經完全入夜了,山下入夜後星星點點的燈火,因為雨後顯得格外的涼爽清亮,四周因夏天特有的蟬鳴,更使得寺院寂靜而幽深了。

我們坐在院子裡,和法師對面坐著,一時無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享受這難得的清涼安靜的夏夜。突見一隻飛蛾,從面前飛過,撲向寺院的小燈,然後飛蛾就在那燈上撲翅,劈啪作響,在那樣的寧靜中,飛蛾撲火的拍翅聲已經震得人刺耳了,但也無法可想,只有等它撲得累了,自己從那燈上落下。

就在這一剎那分心在燈蛾身上時,寺院的鐘聲突然敲了起來,咚嗡——咚嗡,一聲接著一聲,不疾不徐,連聲音也是很緩的,從山谷這頭如水流到那頭,再緩緩地折了回來。

夜裡的鐘聲是格外沉厚的,彷彿一敲之下,它非但不上揚,反而向山下落了下去,一直往谷底沉。

我看看手錶,已經是夜裡八點了,這山間的寺廟為何還敲鐘呢?雖然我極不願打破鐘聲包圍的沉默,還是忍不住問了法師。

「師父,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敲鐘,不是說暮鼓晨鐘嗎?」

法師以他一貫和藹慈悲的微笑說:「這叫作幽冥鐘,只有在夜裡才敲,一共要敲一百零八下哩!」

然後他為我說了這幽冥鐘的來歷,原來這鍾是專門為地獄中沉淪受苦的眾生敲的。在地獄裡是永夜的,眾生不能見光,尤其是許多出家人和知識分子輪迴以後就住在這無光地獄受諸種苦。

「出家人和知識分子在地獄?」我迷惑起來。

法師說:「一般惡人下地獄固是業報,出家人出家後不好好辨道,受眾生的供養,不為眾生行道說法,妄為出家,罪加一等,因此是要下地獄的。知識分子應生時根器較大,應為眾人師,為眾人傳知識開智能,但是許多知識分子不肯助人開示,死抱著知識,空來人間一遭,死後也難免墮落地獄。」

「那麼敲鐘對他們有用處嗎?」

「敲鐘對一切惡道裡的眾生都是有益的,每當敲鐘的時候,在惡道中受苦的眾生馬上身心清涼,不感到苦,一直到鐘聲停止,他又墮入不斷的苦中。可以說一天的敲鐘是他們唯一受苦的休息,想起來真是令人心痛。你聽——」法師叫我仔細聽那鐘聲,鐘聲敲過後,他說:「所以敲鐘的人要敲得不疾不徐,前聲剛斷,後聲隨續,使那一百零八下的鐘聲,聲聲相續,這樣,惡道裡的眾生才能有一小段不受苦的時間;如果敲得太快,浪費了鐘聲,敲得太慢,則苦痛斷續,也不得休息。由於敲這夜裡的鐘聲事關重大,敲鐘的人總是全神貫注,有時敲著敲著,想到惡道裡的眾生,就不知不覺的落下淚來。」

「那麼,這鐘聲對地獄的出家人和知識分子有什麼特別的用處呢?」

「這鐘聲每敲一下,地獄就亮一次光,直到鐘聲歇止,光才又消失。出家人要利用光亮起的一剎那看經,懺悔自己的業障,一方面為地獄眾生講經說法,一方面為了出離的時候,回到人間彌補自己的罪業。知識分子也要利用這有光的剎那讀書讀經,為自己不能好好啟示一般人的智慧而懺悔。」

法師談到這裡,山上與山谷重新落入了無邊的寂靜,剛在燈邊飛撲的飛蛾,已因用盡了力氣,拍達落在地上,我突然在心底響起一個聲音:這飛蛾是否才從無邊黑暗的地獄中出離的一個知識分子呢?否則為什麼要這樣猛烈地向光明的所在飛撲呢?

在這個人世裡,我們有幸成為所謂的知識分子,應該怎麼把知識和智能傳播給大眾,而在心情上又應該抱著多麼戒慎恐懼的心情呀!

「其實,有的知識分子或出家人,沒有好好傳播智慧,不是因為不肯盡心,只是他們不知道自己要說的是不是真理,這個時候該怎麼辦呢?」我問法師。

百丈野狐

法師為我說了一個公案。

唐朝潮洪洲百丈山大智禪師懷海,人稱百丈禪師,他是唐代的大和尚,始創了中國禪門的規矩,稱為「百丈清規」,是中國的高僧之一。

這位百丈禪師善於講經說法,他所居的百丈山雖山峻極五千尺,但禪客無遠不至,為了聽百丈一席法,堂室每天爆滿。

百丈禪師升座說法的時候,常常有一位老人也隨眾聽法,法會一散,這老人也就隨眾散去了。

有一天,老人聽完法後卻不離去,站在當地似有疑惑,百丈問說:「站在前面的是誰?」

「我是一隻狐狸,」老人說:「過去迦葉佛駐世的時候,我曾經住在這個山裡修道,和你一樣講經說法,有一位修行的人來向我問法,他問我:『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到因果裡面去嗎?』我回答說:『不落因果。』因為答錯了這句話,我死後便墜入畜生道,做了五百世的野狐狸,現在我做野狐狸的時間已經到了,能否請和尚開示,回答我這個問題:『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在因果裡面去嗎?』讓我脫下這野狐的身體。」

百丈說:「不昧因果。」

老人當下大悟,稱謝而去。

第二天,百丈率徒弟在後山找到一具野狐狸的屍體,死狀安詳,身體柔軟,知道它是昨日問法的狐狸,他對門人說:「真吾徒也!」

說到這裡,法師閉目沉思,再睜開眼睛時目光清亮,他說:「光是一字之差,就墮入惡趣,做了五百世狐狸,我們在傳播智慧時豈可不慎!」

照佛法的說法,大修行者也不可能超越因果,他仍然在因果之中,不能不「落」,只能不「昧」,不昧,是對因果了了分明,得善果時不以為樂,受惡果時不以為苦,這才是真修行者的態度。

「所以一心想傳播也不一定是對的,這就是為什麼世尊講八正道的原因了。」法師說。

「什麼是八正道呢?」

「八正道,就是八條修聖的道法。一是正見,即正確的知見。二是正思維,即正確的思考。三是正語,即正當的言語。四是正業,即正當的行為。五是正命,即正當的職業。六是正精進,即正當的努力。七是正念,即正確的觀念。八是正定,即正確的禪定。一點點不正,就落入邪見了。為什麼正這樣重要,就像我們看火車的鐵軌起頭只要稍微偏斜,火車開到遠方,已經十萬八千里了。這是為什麼不昧不能是不落的原因了。」

聽到法師的一席話,想起我們每日言語,禁不住滿頭大汗。

「那只野狐狸雖然對修行者說錯了話,他的動機至少是良善的,假如有一個人在教導別人時動機不良,又會如何?」我問。

出離的日子

法師又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他生平並沒有做過什麼大的惡事,死後卻墮入了無間地獄,無間地獄就是受苦無間斷的地獄,每天受諸種大苦。他努力地回憶生前所造諸業,認為自己的罪不應該受這樣的痛苦,他遂向獄卒抗辯:「無間地獄是犯五逆之罪的人才應落入,我生平並無犯五逆之罪(註:五逆是:一、殺父。二、殺母。三、殺阿羅漢。四、出佛身出血。五、破和合僧),為何受此重報?」

「你前世以何為業?」獄卒問。

「我前世是個作家。」那人理直氣壯地說。

「你寫作時毫無淨念,動機不純,專寫一些邪見、淫念、殺意、惡趣的事,引人墮入邪見,引人生起淫念,引人殺夫殺妻,引人諸行不淨,這罪因不知使多少人因此結出五逆的罪果,這種罪比五逆還重大得多。」

作家聽了全身顫抖,不能自已,念起生前所寫的作品,淫邪惡趣彷彿在目前,忍不住因害怕而跪在獄卒的面前。

「我現在知道錯了,但是我什麼時候才能出離這無間的地獄呢?」

「最少要等到在世間,你的書完全消滅為止,或者你寫過的犯有邪見、淫念、殺意、惡趣的每一個字都在人間消失為止。」

那位作家又落入無間的冰火之中,只聽到從最痛苦的黑暗中傳來他聲聲的悲啼。

世界的中心

最近,我到墾丁公園裡的生態保護區「南仁湖」去小住兩天。

南仁湖因為是管制區,一般人不容易進去,所以到現在還保有它原始純淨的面貌。南仁湖位於南仁山區,這個山區有丘陵、山谷、湖泊、溪流、山坡、草原、原始林等等不同的景觀,其中最美的部分卻是南仁湖及湖畔的草原。

這個佔地非常大的湖泊,沿岸彎曲有致,四周的草原青翠而平坦,水草豐美,湖裡有各種魚類,每年到了冬季,過境的候鳥都在這裡棲息。而且,這裡的天空、山、雲,乃至晚上的星月都有非凡之美,在南仁湖畔居住的兩天,使我彷彿完全捨棄了紅塵,進入一個天涯海角的淨土。

在這廣大的人間仙境裡,只住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共有四口人,一對中年的夫妻帶著弟弟和孩子住在水泥平房裡,我就在他家借宿。

這一戶人家在深山的湖畔居住了二十多年,從前以種田為業,後來改牧牛羊,現在養了七十幾頭牛和三百多隻羊,由於牛羊采山間放牧,因此他們的生活單純悠閒,並不忙碌,能住在風景那樣優美的地方,真正是人間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讓我最驚異的是,主人並不能感覺到那裡的風景有什麼優美,他還對我說:「我真想搬到台北去住呢!」

他說:「這裡從前有十七戶人家,有辦法的人老早都搬出去了,只有我們這種找不到頭路的人才住在這深山裡呀!」言下頗有感慨之意。

本來,住在這遠離塵囂的地方,心裡是可以非常明淨安寧的,可是主人受不了明淨與安寧,他告訴我,受了二十幾年的寂寞,在這個月,他終於狠下心買了一部發電機、一台冰箱、一台彩色電視。一到了夜晚,燃燒柴油的發電機就轟然被抽響,震撼了整個山谷,然後一家人圍在電視前面,看著遙遠的山外發生的事故,新聞裡無非是爭戰、是非,與殘殺;連續劇裡則是俠情、亂愛,與紛擾;綜藝節目是脂粉、電光,與浮誇……

當發電機拉起的時候,我總是搬著竹凳,獨自坐在黑暗的前庭,看明亮清澈的星月,看嫵媚無比的山的姿影,看淡淡浮在湖面上的金光,以及不時流浪而過的螢火。要一直等到電視的聲音完全歇止,主人才會搬一張椅子出來,陪我喝茶。

我看著主人因工作而滿佈著風霜的臉,想到在這麼幽深寧靜的山中,他們渴望著外面繁華世界的消息,原是無可厚非的,如果是我們住在這樣的山裡,面對著變化微小、沉默不語的湖與山,我們是不是也會渴盼著能知道山外的紅塵呢?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你從哪裡看這個世界?

非但如此,我發現住在這山中唯一的人家,他們並不是很親和的,由於重複而單調的工作,使他們難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悅樂,臉上自然地帶著一絲怨氣。由於家庭成員的關係過度親密,竟使他們無法和諧地相處,不時有爭吵的場面,爭吵當然也不是很嚴重的,很快像山上的烏雲飄飛而過,但過於密集的爭吵,總不是好事。

從南仁湖回來以後,我開始思考起人根本的一些問題,這一戶居住在極南端邊地裡的人家,在我們看來他們是住在世界的邊緣了,可是他們卻終日嚮往著繁華的生活,他們的身雖在邊地,心卻沒有在邊地。

他們一家四口人,每人都認為自己是中心,難以退讓,所以才會不時地發生爭吵。

在我的眼中,南仁湖是世界上少見的美景,能住在那裡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是他們不能欣賞那裡的美,也不覺得是福氣,他們的心並不能和那裡明淨的山水相應。反過來說,我雖住在城市,我的心並不能與電視相應,反而他們住在原始林中,竟能深深地和電視產生共鳴,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呢?

他們也同樣對我有著疑惑的,女主人每天做菜的時候,總是要問我一次:「你年紀這麼輕,為什麼要吃素呢?」甚至還對我說,他們住在山裡二十多年,我是第一位吃素的客人,令他們感到相當意外。

還有一次,我坐在屋前的竹林中看飛舞採花的黃裳、青斑、白斑不同的蝴蝶入神的時候,主人忍不住坐到我的身邊,問我:「你一直說這裡的風景很美很美,到底你是從哪裡看的呢?」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指著面前的蝴蝶說:「這不是很美嗎?」他看了一下,茫然地笑著,起身,走了。

到底你是從哪裡看的呢?

是看山、看雲、看湖、看星,還是看水鳥呢?

我自己也這樣問著,並尋找答案,最後我找到的答案,幾乎全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因為心,我是從心裡在看著風景的。

有一天,如果我避居在南仁山,我可以看到它最美麗的一面。但是現在,我居住在城市,我也同樣能領略城市之美。問題不在南仁山、不在城市、不在任何地方,而在心眼。

這就像墾丁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他開車開了十幾公里,帶一個官員到龍坑去看海浪,官員看了半天對他說:「這也沒什麼,只不過是海浪而已。」

我的朋友本來想問:「那,你想看什麼呢?」

後來,他沒有那樣問,而問說:

「你能看什麼?你會看什麼呢?」

南仁山的經驗使我知道,不只是人,不只是山水,甚至整個世界,它的中心就是人心。

我坐的椅子就是世界中心

人心是世界乃至宇宙無限的中心,這是一個多麼大的發現。

從前,古埃及人認為孟菲斯是世界的中心,希臘人則認為德爾菲是世界的中心,英國人卻認為世界的中心在倫敦的堪培拉花園。中國人則認為世界的中心在長安,羅馬帝國時代認為世界的中心在萬神殿。甚至連非洲人都以為世界的中心在非洲。

這並不是由於無知或愚昧,一直到現在,美國人認為世界的中心在華盛頓,俄國人卻認為是在莫斯科。

在地球剛被發現是圓形的時候,地球人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後來發現地球繞日而行,才勉強承認太陽是太陽系的中心。又後來發現宇宙有無數的星雲漩系,又不能確定什麼才是宇宙的中心了。

其實,這種自認是中心的觀點並沒有錯,因為地球是圓的,不管以哪一點為定點,它都可以是中心,都可以萬法歸一。不要說長安、羅馬、孟菲斯、德爾菲,就是我現在坐的這張椅子,也可以說是世界的中心。

再從宇宙無限的觀點來看,上下四方既無盡頭,說地球是中心又有什麼錯呢?

這是從空間來看的。再從時間來看,從大的角度說,歷史上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把自己那個時代看成是世界歷史的中心,要「承先啟後」,要「繼往開來」,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甚至要「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雖然我們從大格局來看,許多時代是平淡平凡的,可是他們那一代的人在那個時候,卻都認為那是「轟轟烈烈的大時代」。

再從個人來說,每個人都免不了認為自己的時間過程最重要,我們是兒童時,認為世界應以兒童為中心;我們是青年時,認為世界不夠照顧青年;我們是中年時,往往看不慣前衛的青年和保守的老年,認為中年人才能創造世界;我們是老年時,總會埋怨世界不敬老尊賢,或者批評老人福利辦得不好。

我們是青年時,誰想過老人福利的問題呢?

所以說,不管是從空間或時間來看,我們自己就可以說是世界的中心,或者說每個人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而不肯承認。這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實相,但也是這個世界的空相,因為時過境遷,中心就未必是中心,而換一個角度,中心又成為邊地了,這不是一切成空嗎?

世界的中心其實不是地理上、歷史上的,世界的中心就是一個人的心之實相。

在佛教經典裡,對世界中心乃至宇宙中心是人心早就有深刻的見解,佛陀在《楞嚴經》裡曾對阿難說:「中何為在?為復在處?為當在身?若在身者,在邊非中,在中同內。若在處者,為有所表?為無所表?無表同無,表則無定。何以故?如人以表,表為中時,東看則西,南觀成北,表體既混,心應雜亂。」

在《維摩經》裡,維摩詰對彌勒菩薩說:「彌勒,世尊授仁者記,一生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用何生得受記乎?過去耶?未來耶?現在耶?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若未來生,未來生未至,若現在生,現在生無住。如佛所說:比丘!汝今實時亦生亦老亦滅。」

前一段經文是空間的,後一段是時間的,中心在哪裡呢?並不在時空,而是在人的心性。近代思想家張鐵君曾由這兩段經文演義,寫出極明白的兩段話來講時空,他說:

「其實天下的中央並不一定,在地平面上處處皆中處處非中,只視乎以何地作為四圍而定。東西南北莫不如此。如謂此地為北,則北之北,尚有北在。以北之北來看北,則北又為南。如謂北地為南,則南之南,尚有南在。以南之南來看南,則南又為北。東西也是如此,所謂遠東,不過以歐西的國家為坐標,在中國人看來,東方而已,何有於遠?中國的遠東應該是美洲才對。可證空間本無方位,南北不過隨人而定。」

「時間過去的過去了,未來的尚沒有來,現在的剎那間即已消逝,而且剎那又在哪裡?照這樣看,哪裡有過去?有未來?又哪裡有現在?因而無古無今,無旦無暮,時間只不過是一條無始無終連綿不斷的長遠罷了。」

到這裡,是不是讓我們更見到心的實相呢?

《楞嚴法要串珠》說:「當知虛空生汝心內,猶如片雲點太清裡。況諸世界,在虛空耶。汝等一人發真歸元,此十方空,皆悉銷殞。圓明精心,於中發化。如淨琉璃,內含寶月。圓滿菩提,歸無所得。」

在佛經裡,人的心性可以與虛空相應,可以大如虛空,所以說虛空在心裡,世界還在虛空之中,人心就大過世界了。但這是從大處說,如果從小處著眼,每一個凡夫的心也都是世界的中心,即使不能改變大世界,對自己所居住的小世界仍有決定性的影響。

所以,在佛教裡說,在最深沉黑暗的地獄中焚燒眾生的烈火,當地藏菩薩走過時都化成艷麗的紅蓮花;在大菩薩的眼中,森羅地獄就是春色滿園的淨土,有什麼不能呢?

人心就是世界

近幾年來,社會治安一天比一天敗壞,已經到了讓人痛心疾首的地步,尤其是今年,每天打開報紙的社會版,總會感到內心深處一陣抽緊,為什麼那些殘暴無比的兇案竟會每天發生呢?這個社會到底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呢?

許多專家告訴我們,要改革社會的不安應該從家庭、學校、社會的教育著手,並且要加強警力,改變社會奢侈淫靡的風氣等等。可是當我們發現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因一念之嗔可以舉刀殺人,因一念之癡而自戕身命;尤其是連警察人員也常因一念之貪而貪污搶劫、傷人害命時;我們就知道問題不是那麼簡單。

家庭、學校、社會教育的重點又在哪裡呢?也在人心!

佛教思想的基礎,就是從心的認識與覺悟開始的,佛陀早就告訴我們,一個人要成為什麼樣子,他現在的宿命,未來的道路,都是心的緣起,從出世法說,心的清淨可以使人超出三界,成聖果、證法身;從入世法說,心的清淨可以使社會平安、國家安泰、世界和平。

佛經常說:「心取羅漢,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蟲蟻鳥獸,心取地獄,心取餓鬼作形貌者,皆心所為。」

一個人、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的敗壞,簡單地說,就是心所染著,不能清淨,心的染著因素則是貪、嗔、癡、慢、疑,我們打開報紙,讓我們觸目驚心的事件,無不是貪嗔癡慢疑所造成的呀!

民國初年的高僧倓虛法師在他的《影塵回憶錄》裡說:

「佛法維繫著每一個人的人心,像一根細長的燈芯子,人心似一個添滿了慧油的燈盞,燃起了人心燈中的燈芯子,放出無盡的光明,照耀著整個世界(乃至無邊的世界)。可是如果把燈芯子抽去不要,燈就立時熄滅不亮了。換句話說,如果使人心失去了道德的教化,抽掉了因果理的維繫,人心也就肆無忌憚,敗壞到不可收拾了。」

人心其實不只是世界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一一微塵中,見一切法界

從南仁山離開的那天清晨,我特別跑到種著一片紅色睡蓮的湖畔,看蓮花在清晨的眸光中開起,一行棲在山頭的白鷺鷥也被曦光喚起,在山谷中優雅的盤飛著。白鷺繞過之處,小雨蛙紛紛從蓮葉跳入湖中,一圈極細小的漣漪一直向四周擴散,終於擴散成為一個極大的圓周。

我想,人心也是這樣的。

面對再好的蓮花、再美的水色,如果不能靜慮,有澄澈的心去感受與對應,一切都是惘然。

我想起《華嚴經》裡的一段經文:

善男子!

當知自心,即是一切佛菩薩法;

由知自心即佛法故,則能淨一切剎,入一切劫。

是故善男子!

應以善法,扶助自心;

應以法雨,潤澤自心;

應以妙法,治淨自心;

應以精進,堅固自心;

應以忍辱,卑下自心;

應以禪定,清淨自心;

應以智慧,明利自心;

應以佛德,發起自心;

應以平等,廣博自心;

應以十力四無所畏,明照自心。

我們都是十方世界裡的善男子與善女人,在這廣大無邊際的時空之中,我們可能是渺小的,無法含水潑熄世界燃燒的火焰,也不能以安靜來止息世界的喧吵紛擾,但只要我們的心香光莊嚴,覺性遍滿,就能使世界其光遍滿,無壞無雜。

於此蓮花藏,世界海之內;

一一微塵中,見一切法界。

——《華嚴經盧捨那品》裡不是這樣說過嗎?在這寶蓮花所結遍的佛淨土上,在這世界廣大的土地與大海之內,每一點滴最小的塵埃中,也可以看到一切的法界呀!

這是多麼超拔美麗的境界,人心之小可以小到微塵一般,人心之大則大到遍滿蓮花藏的世界。

那麼!善男子!善女人!坐下來,止靜禪定,回來觀照自己的心吧!

註:

一、十力:1.知覺處非處智力;2.知三世業報智力;3.知諸禪解脫三昧智力;4.知諸根勝劣智力;5.知種種解智力;6.知種種界智力;7.知一切至所道智力;8.知天眼無礙智力;9.知宿命無漏智力;10.知永斷習氣智力。

二、四無所畏:1.總持不忘,說法無畏;2.盡知法藥,及知眾生根欲性心,說法無畏;3.善能問答,說法無畏;4.能斷物疑,說法無畏。

日日是好日

雲門文偃禪師有一天把弟子召集在一起,說:

「十五日以前不問汝,十五日以後道將一句來!」

弟子聽了面面相覷,他自己代答說:「日日是好日。」

這段公案非常有名,有許多研究禪宗的學者都解過,但我的看法是不同的,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是:「開悟以前的事我不問你們了,開悟以後的情境,用一句話說來聽聽!」學生們正在想的時候,他就說了:「天天都是好日子呀!」

為什麼雲門禪師用「十五日」來問呢?因為十五是月圓之日,用來象徵見性的圓滿,還沒有圓滿之前的心性是有缺陷的,一旦覺行圓滿,當然天天都是好日子了。

「日日是好日」很能表現禪宗的精神,就是見性開悟是最重要的事,沒有比開悟更重要的了。在我們沒有開悟的時候看禪宗的公案,真像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一旦開悟再回來看公案,就像看缽裡飯,粒粒晶瑩;看桶裡水,波波清澈;看掌上紋,條條明白;看山河大地草木,一一都是如來。

雲門禪師還有一個有名的公案,有一天他遇見飯頭(廚房的伙夫),就問飯頭說:「汝是飯頭麼?」飯頭說:「是。」禪師問他說:「米裡有幾顆?顆裡有幾米?」飯頭無法回答,禪師就說:「某甲瞻星望月。」

從前我讀這個公案,感到莫名其妙,現在總算抓到一點靈機。當禪師說:「米裡有幾顆?顆裡有幾米?」的時候,問的正是「自性」與「身體」的關係,也是「法身」與「報身」的關係,翻成白話可以說是:「你見到身體裡有佛性?佛性裡有身體嗎?」飯頭沒有這種體證,無法回答,禪師就開示他:「你看星星的時候,也要看到月亮呀!」

可惜,一般人看星星時,總看不到月亮,只注意小小的身體,而見不到偉大光明的圓滿如月的佛性。

再回到「日日是好日」,對於見性人,知道心性大如虛空,包含一切江月松風、霧露雲霞,那麼一切的橫逆苦厄都是陰雨黃昏而已,對虛空有什麼破壞呢?當我們有一個巨大的花園時,幾朵玫瑰花的興謝,又有什麼相干呢?

日日是好日,使我們深切知道自在無礙明朗光照的人生不是不可為的,因為日日是好日,所以處處是福地,法法是善法,夜夜是清宵。

永嘉玄覺禪師在《證道歌》裡說: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業。

由於佛性不受染,不可毀不可讚,如如不動,所以才是「日日是好日」,這不是夢想,而是實情。

雲門所說的「米裡有幾顆?顆裡有幾米?」也正是永嘉《證道歌》中的「取不得捨不得,不可得中只麼得。」

我們如果想過「日日是好日」的生活,沒有別的方法,十五日以前不必說它,覺悟!覺悟!今天就是十五日了。

秒高台上

在浙江奉化有個雪竇寺,開山祖師叫妙高禪師。如今在雪竇寺山上還有一個妙高台,傳說從前的妙高禪師就在那台上用功,因而得名。

妙高禪師原來在台上靠山的一邊用功,晝夜不息,但因為精力有限,時常打瞌睡。他心想自己的生死未了卻天天打瞌睡,實在太沒用了,為了警策自己別再瞌睡,他就移到妙高台邊結跏趺坐,下面是幾十丈的懸崖山澗,如果打瞌睡,一頭栽下去就沒命了。

可是,妙高禪師工夫還沒到家,坐到台邊還是打瞌睡,有一次打瞌睡,真的就摔下去了,他心想這一次沒命了,沒想到在山半腰時,忽然覺得有人托著他送上台來,他很驚喜地問:「是誰救我?」

空中答曰:「護法韋馱!」

妙高禪師心想:還不錯,居然我在這裡修行,還有韋馱菩薩來護法,就問韋馱說:「像我這樣精進修行的人,世間上有多少?」

空中答曰:「像你這樣修行的,過恆河沙數之多!因你有這一念貢高我慢心,我二十世不再護你的法!」

妙高禪師聽了痛哭流涕,慚愧萬分,心又轉想:原先在這裡修行,好壞不說,還蒙韋馱菩薩來護法,現因一念貢高我慢心起,此後二十世他不再來護法了。左思右想,唉!不管他護法不護法,我還是坐這裡修我的,修不成,一頭栽下去,摔死算了,就這樣,他依然坐在妙高台上修行。

坐不久,他又打瞌睡,又一頭栽下去,這次他認為真的沒命了,可是他快要落地的時候,又有人把他雙手接著送上台來。妙高禪師又問:「是誰救我?」

空中答曰:「護法韋馱!」

「你不是說二十世不來護我的法嗎?怎麼又來!」妙高禪師說。

韋馱菩薩說:「法師!因你剛剛一念慚愧心起,已超過二十世久矣!」妙高禪師聽了,豁然開悟!

上面這個故事出自民初高僧倓虛法師的《影塵回憶錄》,是他在參訪雪竇寺時聽寺中師父所說,最後,倓虛法師下了這個結論:「佛法的妙處也就在這裡,一念散於無量劫,無量劫攝於一念,所謂『十世古今不離當念,微塵剎土不隔毫端』。」

我想,這個故事應該給我們一些啟示,就是發願立志要發勇猛心、精進心,豈止是修行辦道,就是人間世界的一切成就,不也是勇猛心和精進心的動力嗎?

光是勇猛心、精進心還不夠,必須再有慚愧心、懺悔心的配合,才能使勇猛不致躁進,精進不致浮誇,也才能有長遠不退的志願。

另外,我們應該認識到時空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意念在其中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如果我們能意不散亂,心念專一,那麼一念跨過二十世的塵沙並不是不可能的。

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每次想起來就心水澄澈,慚愧心起,我們連妙高台都坐不上去,實在不該有一絲慢心。其實,妙高台和妙高禪師只是個象徵,象徵尋找智慧與開悟的道路真是又妙又高。

妙高台也不在奉化雪竇寺,而是我們自己的心,我們每時每刻都坐在妙高台上打瞌睡,只是尚未墜崖,自己不自知罷了!

註:

韋馱菩薩,與伽藍菩薩是佛教的大護法,一白臉一紅臉,常被寺院作為門神,伽藍菩薩就是我們民間所供奉的關公。

遇緣則有師

我很喜歡《放缽經》裡的一段話,釋迦牟尼佛說:

「我今得佛,皆是文殊師利之恩也。過去無央數諸佛皆是文殊師利弟子,當來者亦是他大威神力所加被。譬如世間小兒之有父母,文殊師利者,佛道之父母也。」

文殊師利是佛教的四大菩薩,也是最有智慧的菩薩,他在釋迦成佛的時候是佛的弟子,但在釋迦未成佛時卻是佛的老師,他同時是無量諸佛的老師。這實在是非常奧妙的關係,有一點像我們常說的「教學相長」。

文殊菩薩是七佛的老師,文殊的老師是誰?從前,有一位和尚就有這樣的疑問,他問石頭希遷禪師:「文殊是七佛師,文殊有師否?」

禪師回答:「文殊遇緣則有師。」

「遇緣則有師」有一點像儒家說的:「三人行必有我師」,卻比三人行更高超,有時不必三人行,獨行也有師,因為智慧的開啟有時非從人得,有更多的時候是由緣而得。文殊是諸佛的老師,給我們一個大的啟示,就是所有佛的老師都是智慧,智慧是一切寶庫的鑰匙,文殊師利菩薩則是開啟的人。

「文殊遇緣則有師」帶給我們兩個層次的思考,第一個層次是在我們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所碰見的人,都是有意義的,可以啟發我們智慧的。因為他們在那個時間那個空間與我們相遇,是一種因緣的不可思議,我們應該從因緣裡得到開啟,不要讓因緣空過。

第二個層次是,眾生都具有佛性,眾生都是未來佛,所以我們應該憫念眾生、珍護眾生,在菩薩玄奧的世界裡,眾生與佛等無差別,所以,與每一眾生的每一因緣都應視同為啟開佛智的因緣。在佛法所講的三種慈悲,有一是「眾生緣慈悲」,是在慈悲上不應離眾生獨行,同樣的,在智慧上也不應離開眾生,慈悲與智慧是佛道的雙足,而因緣正是引導雙足前進的眼睛。

我們要學習文殊菩薩這種小自一微塵,大至一世界都能得到覺悟、啟示、智慧的精神,最基礎的開啟是不要忽略我們身邊的每一個因緣。

想像的城堡

一位在現代社會受夠了煩鬱與挫折的青年,決心去找老師學禪,希望能斷除生命的煩惱。

他終於在毗鄰著海岸的松林中,見到了一個禪師。青年開始向老師訴說了他在生活、社會,及情愛中所遭受的種種煩惱,並且說出希望來學習禪的願望。

安靜沉默的禪師,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青年的訴苦,因為他的眼睛總是看著木屋前的連綿松林,眺望著山崖遠方的大海,等到青年停止了說話,禪師自言自語地說:「這帆船遇到滿帆的風,行走得好快呀!」

青年轉頭看海,看到一艘帆船正迎風破浪前進,但隨即回過頭來,他以為禪師並沒有聽懂他的意思,於是加重語氣地訴說了自己的種種痛苦,因為他在個人的煩惱、愛情的破滅、社會的缺陷、人類的前途中已經快要糾結而發狂了。

禪師好像在聽,好像不在聽,依然眺望著海中的帆船,自言自語地說:「你還是想想辦法,停止那艘行走的帆船吧!」

說完,就起身走了。青年感到非常茫然,他的問題甚至沒有任何解答,只好回家去。過幾天以後,他又來拜見禪師,一進門他就躺在地上,兩腳豎起,用左腳腳趾扯開右腳的褲管,他的形狀正像一艘滿風的帆船。

老禪師會心地笑了,隨手打開西窗說:「你能讓那座山行走嗎?」青年沒有答話,站起來在室內走了三四步,然後坐下來,向老師頂禮,禮拜完後默然下山離去,再度投入紅塵。

讀完這個故事,我們心裡會有一些感受,禪師事實上並未回答青年的問題,青年卻自己找到了答案。禪師所回答的有兩個層次,一是解決生活乃至生命的苦惱,並不在苦惱的本身,而是在一個開闊的心靈世界,需要想像的開拓,就如同從社會的苦悶進入海洋的帆船一樣。二是只有止息心的紛擾,才不會被外在的苦惱所困厄,因此要解脫煩惱,還不如解脫自我意念的清靜,正如在滿風時使帆船停止。

這種得到自我和諧,不被外境所轉動的,是一種禪的消息,也就是「禪心」。

生活在現代社會裡,我們每個人都像那被情感、家庭、社會所纏繞的青年,找不到平安的所在,有許多人就那樣痛苦地過了一生。

也許,禪的世界裡那不可思議的、非思量的、當下即是的、無上微妙的禪心,是我們難以體會的。我們不能把自己變成一艘悠遊的帆船,或一座移動的山,但我們把注視人生現實苦悶糾葛的眼光,抬起來,看看屋外的松林,聽聽松濤的呼喚;甚至往遠處眺望無限的大海,以及滿風的帆船,而使心中有對生命新的轉移與看待,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不能進入禪世界的現代人,也應該在心靈中保有一座想像的城堡,每天有一段時間沉靜下來不隨著外在世界的事物轉動,洗滌自己、清明自己、沉默自己,使自己在想像上有比真實生活更大的時空,具有澎湃寬廣的胸襟,才能使苦惱的傷害減到最低。

我時常把進入想像城堡的時間稱為「清涼時間」,有了清涼時間才可以使一個平常人也有非凡的生活智慧,也才能做一個平常而不平凡的人。

平常心不是道

現在學禪的人,或甚至不學禪的人最常掛在口邊的一句是「平常心是道」。

對於學禪的人,歷來的祖師不都告訴我們,道在尋常日用之間嗎?因此,「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是道,「行住坐臥,應機接物」是道,「喝茶、吃粥、洗缽」也是道,連瓦礫裡都有無上法,何況是平常心呢?所以,大家只顧吃飯、睡覺就好了,哪裡用得著拼老命地修行呢?

對於不學禪的人,有許多從禪宗裡盜了「平常心是道」的話,就以此為借口,認為天下無道可學,只要平常過日子就好了,甚至嘲笑那些困苦修行的人說:「你們的祖師不是說平常心是道嗎?何用這樣精進辛苦的修行?」

到底,平常心是不是道呢?

要知道平常心是不是道,我們先來看「平常心是道」的起源。

中國禪宗史上,第一位提出「平常心是道」的是馬祖道一禪師,在《景德傳燈錄》裡記載他向門人的開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這是「平常心是道」的來源。

在這段開示後,馬祖道一禪師又有一些話用來解釋「平常心是道」,我在這裡摘取易於瞭解的段落:

行住坐臥,應機接物,儘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名等義等,一切諸法皆等,純一無雜。若於教門中得,隨時自在。建立法界,儘是法界;若立真如,儘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儘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儘是事。

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解脫,解脫者即真如,諸法不出於真如,行住坐臥,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

這些都是白話,不難明白,意思是當一個人反觀自心,證得妙用的本性,他就能進入純粹自在平等無我的境界,那時他瞭解達到自性是沒有生滅的,知道法身無窮遍滿十方。到了這個時候,他自然能平常地對待外在事物,不會為造作、是非、取捨、斷常、凡聖所執著了。

也即是說,當一個人明心見性,不為外來的情況所轉動的時候,他才能時時無礙,處處自在,事理雙通,進入平常的世界。平常不是指外面的改變,而是說不論碰到任何景況,自己的心性都能不動如一。

瞭解到這一層,我們就知道「平常心是道」沒有那麼簡單,在禪的精神裡,只有見性人才能說「平常心是道」,一般學禪的人,心性都還沒找到,怎麼談得上平常心呢?

因此,對剛開始修行的人,平常心不是道,而是流血奮鬥的事業,要透過非常的努力追求心性的開悟,而不能一開始就像祖師們一樣說:「平常心是道」。

關於「平常心是道」,最有名的一首詩是宋朝無門慧開的作品: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像我們每天閒事掛在心頭的人,只有時常對自己提醒:「平常心不是道」,勇猛求菩提,才有機會體驗四季的每一時刻都是「好時節」的平常心,否則大海紅塵、平地波濤,剎那就把我們淹埋,哪裡還有什麼平常心!

烘爐一點雪

從前有一位持戒僧,一生堅守戒律,有一天夜裡在野外走,突然踏到東西覺得有破裂的聲音,這位僧人心想:糟糕了!莫非是踏到一隻懷孕的蛤蟆嗎?不想還好,一想心中又驚又悔。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夢見一大群蛤蟆來向他討命,整夜驚怖畏懼不能安穩,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立刻跑去昨夜踩死蛤蟆的地方,沒有看見蛤蟆,卻見到一條破裂的茄子。

僧人當下疑情頓息,才知道三界無法,唯心所造,光是外在的守戒是不夠的,應該反觀自心修行。

這是龍門佛眼禪師講給弟子聽的故事,接著他給這個故事下了結論:「假如夜間踏著時,為誤是蛤蟆?為誤是老茄?若是蛤蟆,天曉看是老茄。若是老茄,天未曉時又有蛤蟆索命。還斷得嗎?山僧試為諸人斷看,蛤蟆情不脫,茄尚猶存,要得無茄解,日午打黃昏。」

好一個日午打黃昏!

因為即使第二天天亮時看到茄子,也無法證明昨夜踏到的不是蛤蟆,到底是路上的茄子為真?還是夢中的蛤蟆為真?如果不脫除對蛤蟆的疑情,或執著於茄子的存在,要想得到解脫就像正午和黃昏打架,是不可能的。

蛤蟆與茄子的故事提供了我們兩個層次的思考,一是不論遇到任何外在變遷,反觀自心是最重要的,若不能解開心的葛籐,則想蛤蟆就夢蛤蟆,見茄子則執茄子,都會成為修行的障礙,因此要從心做起。二是表現了禪宗「當下即是」的精神,這一刻的把握、這一刻的悟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落入上一刻的糾纏,不要在悼悔中過日子;萬一真的踩到蛤蟆,也要當下懺悔回向、當下承擔,否則如何得到真正的清淨呢?

關於反觀自心,佛眼禪師還做過一個比喻,說有一個人鼻頭黏了一點糞,他起先不知道,聞到臭味時以為自己的衣服臭,嗅了衣服果然臭,他就換了新衣服。但不管他拿到什麼東西,都以為是他拿的東西臭,不知道臭在自己的鼻上。後來遇到一個有智慧的人告訴他,臭在鼻上,他先是不信,試試用清水洗了鼻子,立即全無臭氣,再嗅一切東西也都不臭了。

這是禪宗有名的「鼻頭著糞」,佛眼禪師說:「參禪亦然,不肯自休歇向己看,下尋合那,下尋會解,覓道理做計較,皆總不是。若肯回光,就己看之,無所不了。」

關於當下承擔,禪宗裡有許多公案,例如南泉普願禪師,因為他的弟子東西兩堂爭一隻貓,他說:「道得即救貓,道不得即斬。」他的弟子無言以對,他就把貓斬了。例如歸宗智常禪師除草的時候,見到一條蛇立時把蛇斬了。例如丹霞天然禪師取佛像來燒,人家都批評他,他說:「我燒取舍利。」人說:「木頭有何舍利?」他說:「無則再取兩個燒。」例如德山宣鑒禪師呵佛罵祖等等。

古來禪師這樣的例子非常多,在凡俗眼中是犯了不可原諒的大戒,但在證悟者的眼中卻是最上乘境界,原因是他們都能當下承擔、無所分別、契入法性。當然,這種行止,我們凡夫是不可學的,學了反增罪業,但我們應該知道有這樣的境界。那是「苦匏連根苦,甜瓜徹蒂甜」的境界;是「打破乾坤,當下心息」的境界;是「一擊響玲瓏,喧轟宇宙通」的境界;也就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瑣;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的境界。

近代高僧月溪禪師曾說:「十方三世佛及一切眾生,修明心見性的法門只有三種:第一種是奢摩他,中國音叫寂靜,就是說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齊用,破無始無明見佛性。第二種的法門叫作三摩提,中國音叫作攝念,就是說六根的一根統領五根,破無始無明見佛性。第三種法門叫作禪那,中國音叫作靜慮,就是說六根隨便用哪一根破無始無明見佛性。」——不管我們用寂靜、攝念,或靜慮來明心見性,都具有反觀自心,當下承擔的精神。

古代的祖師以自性比作洪爐,生死比作一點雪,自性中不著生死,如雪不能入燃燒的洪爐,對明心見性的人,生死如一點雪,那麼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蛤蟆與茄子的分別呢?

問題是,在這轉動紛擾的世界,能寂靜、攝念、靜慮來面對自我的,又有幾人呢?

佛經上說:「三界無安,譬如火宅。」對禪者而言,火宅不在三界,而在自心,心的紛亂、糾纏、煎熬、燃燒,才是一切不安的根本,而三界的安頓也是心的安頓罷了。

行走水上的人

從前在捨衛國東南方,有一條很大的江,江水既深又廣。江邊住了五百多戶人家,習性都非常剛強,他們善於欺詐的生活,並且自私貪利,總是放縱心意地過日子。他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道德的教化,更別說度脫世間的佛法了。

佛陀釋迦牟尼知道他們的情形,非常憫念他們,想要去度化他們。於是,佛陀就走到江邊,坐在大樹下,江邊的村人見到樹下來了一個長相非凡的陌生人,全身散放奇異的光芒,沒有不感到驚奇而肅然起敬的。

有許多人到樹下看佛陀,並且禮拜問訊,佛陀就叫那些圍著他的村人坐下,開始為他們講經說法。可是由於村人長久以來習於互相欺騙,使他們無法相信真實的語言,雖然聽了佛陀的真言,心裡卻不相信。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從江的南岸來了,他的雙腳從水面上走過,水只淹到他足踝的地方。那人一直走到佛陀前面,稽首禮拜佛陀。眾人看了無不感到驚奇怪異。

村人就問那從南方來行走在水上的人說:「我們數代居住在這江邊很久了,從祖先以來,未曾聽說有人能在水上行走,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道術?竟然可以在水上行走而不沉沒呢?」

那人回答說:「我只是居住在江南的一個平凡百姓,喜歡親近有道德的人,我聽說佛陀在這裡,就想過江來親近他。可是到了南方的江岸,找不到渡船過來,我就問岸邊的人這水是深是淺,岸邊的人告訴我:『這水只到足踝,何不涉水走過去呢?』我聽信他的話,就這樣走過來了,並沒有什麼神奇的法術。」

佛陀聽了,當時就讚歎那行走在水上的人:「善哉!善哉!人真實相信真理,生死的大海都可以渡過,以誠信而渡過數里的江水,又有什麼稀奇呢?」

村人聽了佛陀的說法,看到渡江過來的人,心意豁然開朗,對佛開始有堅定的信仰,並且受了五戒,開始修行,佛法就傳遍了整個江岸。

這個故事出自《法句譬喻經》的《篤信品》,是在說明信仰的重要,當一個人有了絕對的信心,他從水面上走過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這個故事是象徵一個人要從生死的大海中解脫出來,就必須對佛法有絕對的信心,因為信心乃是一切的基礎。

如果是從淨土來講,就是確信有西方淨土,是可以憑借信心與願力去往生的。從禪來說,就是確信自性與佛無二無別,只要自性完全開啟,就能契入法性,成佛有望。從密來說,就是確信佛、菩薩、本尊、上師、護法有不可思議的加持,憑借他們的威神力與自心修持密印,就能即身成佛。乃至不管修持什麼法門,唯有絕對的信仰才能成就。

所以,我們要進入佛世界、禪世界、密世界、淨土世界,依憑信仰而來的修持是最重要的,經典的研究、儀式的講求都還在其次。沒有透過信的實踐,而想靠思維辯證來理解佛教是完全不可能的,這就像佛給我們一個杯子喝水,我們不去裝水喝,而把杯子打破去研究它的成分一樣,失去了杯子的原意。

在佛教的信仰如此,人生的信念又何嘗不如此呢?一個人要成就小小的事功,都應該要有強大的信念,才能在生命險惡的波濤中行走水上,為理想而奮鬥不懈;何況是一個人要成佛作祖、拯救眾生,如果沒有堅持信仰,努力實踐,要如何成就,如何渡過生死的大海呢?

天馬的故鄉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偉大的真觀禪師。

真觀禪師到中國學佛,他先研習天台宗教義六年,再研習禪學七年,後來又在中國名山參學了十二年,總共在中國「留學」二十幾年,他返回日本後,在京都、奈良傳揚禪法,一時,禪學大興。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義三十餘年的道文法師,慕名來向真觀禪師求教,他很誠懇地問道:「我自幼研習天台法華思想,有一個問題始終不能瞭解。」

真觀禪師說:「天台法華的思想博大精深,圓融無礙,應該有很多問題,你只有一個問題不能瞭解,可見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瞭解的到底是什麼問題呢?」

道文法師問道:「《法華經》上說『有情無情,同圓種智』,意思是樹木花草皆能成佛,請問:花草樹木真有可能成佛嗎?」

真觀聽了,不但沒有回答道文的問題,反問說:「三十年來,你掛念著花草樹木能不能成佛,對你自己有什麼益處呢?你應該關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對呀!」

聽了真觀禪師的話,道文法師感到非常吃驚,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麼,請問:『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觀禪師說:「你說只有一個問題問我,這第二個問題就要靠你自己去解決了。」

我從前讀到這個故事,深受感動,它表達了禪的一個重要精神,就是要從自我開始,不要把自己糾纏進一些旁枝末節裡面。星雲大師有一次談到這個故事,曾下了這樣的結論:「花草樹木能不能成佛?這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大地山河,花草樹木,一切宇宙萬物,都是從我們自性中流出,只要我們成佛,當然一切草木都跟著成佛,不探討根本,只尋枝末,怎能進入禪道?」

但是,當一個禪者回到真實自我的時候,花草樹木是在哪裡呢?這是法華精神,就是一地即是種種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還別有一地,那麼,山川草木不都是我們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們的一部分嗎?

在無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習禪法的人,固然要從自性開始,回到真實本來的面目,可是在外在的對應上,卻必須知道連花草樹木都是不可輕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們在面對外在事物的時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進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們就難以理解「有情無情,同圓種智」的真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