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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的小說[1]

我第一次對無限的認識是在孩提時代看到一個碩大的餅乾盒。那種神秘感使我頭暈目眩。盒子一邊有個不規則的物體,上面有日本風格的畫面。我已不記得那是些孩子還是武士。但我清楚地記得,在畫面的一角,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餅乾盒,上面有著一模一樣的畫面。畫面就這樣無限地重複著……十四或十五年之後,到了一九二一年,我在拉塞爾的一個作品裡看到喬賽亞·羅伊斯類似的創造。羅伊斯假設,在英國的國土上,有一幅英國地圖。這幅精確的地圖裡另有一幅地圖,地圖裡還有一幅地圖,如此無限重複。在普拉多博物館,我曾見到委拉斯凱茲一幅著名的畫《宮女》。在畫中,委拉斯凱茲正在為菲利浦四世和他的夫人畫像。國王和王后雖然不在畫布上,但有一面鏡子映出他們的身影。畫家的胸前有一枚閃閃發亮的聖地亞哥十字勳章。那是國王授給他的騎士稱號。我記得,普拉多博物館的負責人在畫前放了一面鏡子,以便這個魔術得以延續。

當把畫中畫的美妙手法運用到文字上時,就是在一篇小說中再寫一篇小說。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裡又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阿普列烏斯在《金驢記》裡插入了一個著名的故事——丘比特和普緒刻。這種小說中的小說是如此精確、自然,就好像是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正在大聲朗讀或歌唱。真實和理想兩個層面互不交叉。相反,《一千零一夜》則令人目眩地不斷將中心故事分解成小故事。但作者並不關心故事之間的層次。這種效果本應深刻,但實際上就像波斯地毯一樣流於表面。故事的開篇已為人熟知:悲痛欲絕的國王發誓,每天晚上要和一個處女睡覺,第二天拂曉再把她處死。山魯佐德決定用美妙的故事來分散他的注意力。這樣過了一千零一個夜晚之後,她為他生了一個兒子。為了湊足一千零一個故事,編撰者們用盡了各種辦法。最令人惶惑的是發生在第五百零二個夜晚裡的事情:國王從王后嘴裡聽到了關於他自己的故事。他聽到了包含所有的、當然也奇怪地包含他自己的故事的故事。難道讀者不會從這種無限的可能性中感覺到某種危險嗎?那就是,波斯王后和無動於衷的國王將永遠聆聽永遠也講不完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在《一千零一夜》裡,山魯佐德講了許多故事,其中一個故事幾乎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第四幕裡,創造了一個戲中戲。他安排了毒死國王的情節,並用它來襯托主要情節。用這種手法足以創造出無窮的情節。德·昆西在一八四年寫的一篇文章裡指出,這齣戲中之戲反而使得主戲更加真實。我想補充的是,他的基本目的恰恰相反,他要把現實變得不真實。

《哈姆雷特》寫於一六二年。一六三五年底,年輕的作家皮埃爾·高乃依寫了一部魔術喜劇《可笑的幻覺》。克林多爾的父親普裡達曼特為了尋找兒子遍游歐洲。他出於好奇,而不是信仰,參觀了「神奇的魔術師」阿爾坎德雷的巖洞。幽靈似的阿爾坎德雷向他講述了他兒子多災多難的生活。我們看見克林多爾用匕首刺死一個敵人,逃避法律的制裁,死於一座花園,之後又與一群朋友談天說地。克林多爾殺死敵人後,成了喜劇演員。染有鮮血的花園既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一部分,也不是高乃依杜撰出來的「現實」中的一部分,而是一出悲劇。但坐在劇院裡時,我們並不瞭解這一點。劇終了時,高乃依突然讚頌起戲劇來:

君王其威兮,英武蓋世,

聲名遠揚兮,天下畏懼,

桂枝飾額兮,貴亦不矜,

樂見喜聞兮,法國戲劇。

可惜的是,高乃依讓魔術師念了並不具有魔力的詩歌。

古斯塔夫·梅林克於一九一五年發表的《假人》講了一個夢,夢中有夢,(我以為)夢中還有夢。

我歷數了許多語言迷宮,但沒有一個比弗蘭·奧布賴恩[2]的《雙鳥戲水》來得複雜。都柏林的一個學生寫了一部關於都柏林一位酒館老闆的小說。這位老闆寫了一部關於他酒館老主顧們(那個學生也是其一)的小說。老主顧們寫了一部關於老闆、學生和編寫關於別的小說家的小說的人的小說。這本書由那些真實或虛構的人物的大量手稿組成,而收集這些手稿的人正是那位學生。《雙鳥戲水》不僅是一座迷宮,而且是對理解愛爾蘭小說的多種方式的探討。它彙集了大量反映愛爾蘭各種風格的詩歌和散文。建造迷宮的大師和文學巨匠喬伊斯對這部包羅萬象的作品的影響不可否認,但這種影響並不是無所不在。

叔本華曾經說過,做夢和生活是同一部書中的書頁,逐頁閱讀是生活,隨意瀏覽是做夢。畫中畫和書中書有助於我們理解其含義。

徐少軍 譯


[1]此篇初刊於1939年6月2日《家庭》雜誌。

[2]Flann O』Brien(1911—1966),愛爾蘭小說家,原名布賴恩·奧諾蘭(Brian O』Nol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