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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令人震驚的文學史[1]

在德國的文選中,克拉邦德[2]的名字既不是太風光,也不是特別聲名狼藉。他帶頭模仿中國抒情詩,有幾首真有些像原文,甚至比原本的中國抒情詩更像。我記得一部題為《灰闌記》的書和一部題為《穆罕默德》的英雄小說。但是我坦白地承認,我對這部有缺陷的、發行量卻很大的《文學史》卻一無所知。過去曾經建立過功勳的勞動出版社不久前輕率地向西班牙和美洲作了介紹。三個加泰羅尼亞人簽訂了翻譯出版西班牙語版的合同。我認為,這三個人誣蔑了克拉邦德,但我無法因此便掩蓋其他所有針對他們的譴責的不真實性,它們絕大部分(暫時這麼說吧)是結構性的錯誤。這三個加泰羅尼亞人所犯的錯誤事實上只有兩個:第一,他們越俎代庖的安排使得在一部世界文學史中,哈辛托·貝達格爾[3]占的篇幅比詹姆斯·喬伊斯還多。對阿索林的讚美,整整用了兩頁,而對保爾·瓦萊裡的評論僅用了四個詞,單單他的名字就用去了其中兩個詞(對巴列–因克蘭[4]的介紹用了一頁;對奧爾特加——加塞特也用了一頁,對斯賓格勒只用兩行,對捨伍德·安德森也只用兩行,而福克納則一行也沒有)。

第二個缺點是品位很差。在第一百四十九頁,總是犯錯誤的三個人將貢戈拉所有作品中最荒唐的那幾行詩推薦給我們,讓我們加以崇拜。

年輕人赤裸著身軀,

海水灌滿了他的外衣,

又沾上了許多沙子,

隨後攤曬在陽光下;

溫和太陽甜甜的舌頭,

幾乎沒有舔到它;

在海浪緩慢的拍擊下,

它又漸漸地吸飽了海水。

這一小節水淋淋的詩,居然被譯者認為是「賞心悅目的」。(我忘了,在第三百零二頁寫道:歐亨尼奧·多爾斯·伊·羅維拉[5]在法國知識界施加了特別的影響;又說,豪梅·博菲利[6]是「典範的、隨心所欲的藝術家……」還有明顯的錯誤之處,就以歌德著名的詩句來說:

當一個人在痛苦中默不作聲,

神靈允許我述說內心的煩悶。

我們的加泰羅尼亞人是這樣翻譯的:

如果一個人在痛苦中不吭聲,

給我一個神靈,好讓我向他傾訴煩悶。)

還有一些錯誤我們不知道該算在誰頭上。比如下面這則訃告我們是該歸功於已故的編輯戈德沙伊德還是我們的加泰羅尼譯者:「虔誠的東方人保爾·克洛代爾」在一九三七年去世了?對前面的提法我表示懷疑,我以前曾懷著驚異的心情讀過幾頁有關亨利·巴比塞、保爾·克洛代爾和弗朗西斯·雅姆[7]的文章,「正確地說,他們都是法國–德國人」,這就是說,保爾·克洛代爾根本不是東方人。那篇文章又說:「就像查爾斯·德·科斯特[8]用法語寫有關佛蘭德的事一樣,巴比塞、克洛代爾和弗朗西斯·雅姆用法語寫德國的事,他們在德國比在法國遇到更多熱情的讀者。法國人幾乎不把他們作為自己的同胞看待。」

這本書最常見的錯誤是基本情況的失實。比如書中說,阿爾弗雷德·阿洛伊修斯·霍恩是美國人,切斯特頓是愛爾蘭人,威廉·布萊克是惠特曼的同時代人。法國輕鬆的戲劇由保爾·熱拉爾迪和亨利·萊諾芒德繼續耕耘著(將這兩個人的名字並列在一起,可能——在這部著作中,不可能的事不多——帶有嘲笑或學術爭論的目的,可是,作者應該以某種方式加以說明)。

另一個壞習慣是資料不確切、不可靠。這部書寫約瑟夫·康拉德時用了四行半字。正確地述說了有關這位作家的生平後,說「他的有關海員的小說受愛倫·坡的影響」。現在問題是,愛倫·坡對康拉德有影響嗎?至今誰也沒有作過這樣的猜想。這是個人的看法,也許值得商榷。但是,在一部供人參考的著作中,這樣說是不合理的。

我提到了一些可以原諒的過錯,現在我來談談根本性的錯誤:孜孜追求文學的虛榮阻礙了克拉邦德對每位作家作具體、親切的描述,卻促使他使用比喻的方法進行修飾和描寫。我們可以想像,有的人從未讀過柯萊特[9]的作品,那麼,與他大談「天藍色的談話和猩紅色、玫瑰色的聊天」有什麼用呢?同時,我們可以想像,有的人從未讀過韋爾弗的作品(也許較之前者更能容忍一點)。我不認為這樣一則花邊故事便足以彌補對於他生平作品令人痛苦的省略:「海姆二十四歲時在穆埃蓋爾湖溜冰時淹死。當喬治·海姆在水下消失時,一位海神升到雲端,那彩雲是陽光下春天的蒸汽組成的。海神發出了高興的叫喊聲,他被陽光所陶醉。摘自弗蘭茨·韋爾弗的作品(他一八九年生於布拉格)。」

講西班牙語的讀者通常不認識奧多卡爾·布捨茲納[10]。根據克拉邦德的描述,這是他的形象:「為生活的美好而微笑,額部散發出寒星般白色的汗珠,布捨茲納是一棵開滿鮮花、滿是嗡嗡作響的小蟲的樹木」,無疑,他那張臉將永遠不會消失。我們現在認識(或者重新認識)一下賴內·馬利亞·裡爾克[11]:

「裡爾克是一位修士,不穿灰色法袍,穿的是紫色法袍。」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形象的描繪同人和作品糾纏在一起了。「奧斯卡·王爾德和亨利勳爵一樣,在扣子眼兒上總插著一朵蘭花,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的樂趣。他與道林·格雷的友誼特別深,這種情況帶來的後果是吃了官司,使自己從社會最上層跌落到監獄裡……通過他的詩,我們覺得他像塗白粉的江湖丑角,只是他臉上的蒼白既不是來自月光,也不是塗上了白粉。」

除了這樣對人的形象隨意描述外,還有如下這些盡人皆知的東西:「《一千零一夜》至今還受年輕一代的喜愛。」

不過,作品最微妙之處是在第二百六十六頁。在那裡寫道:詩人蘭波「喜歡擁抱狒狒」,譯者蠢上加蠢,竟然加了這樣一個註:「一種猴子。」

徐尚志 譯 屠孟超 校


[1]此篇初刊於1938年4月8日《家庭》雜誌。

[2]Klabund (1890—1925),原名阿爾弗雷德·亨施克,德國詩人、漢學家。

[3]Jacinto Verdaguer (1845—1902),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語詩人。

[4]Valle-Inclan (1866—1936),西班牙小說家、散文家。

[5]Eugenio D』Ors y Rovira (1882—1954),西班牙雜文作者、哲學家、藝術評論家,用加泰羅尼亞語寫作。

[6]Jaume Bofill (1878—1933),西班牙政治家、詩人。

[7]Francis Jammes (1868—1968),法國詩人、小說家。

[8]Charles de Coster (1827—1879),比利時小說家。

[9]Colette (1873—1954),法國女作家。

[10]Otokar Brezina (1868—1929),捷克詩人。

[11]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德裔奧地利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