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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主義作家愛德華多·古鐵雷斯[1]

撇開與西班牙打仗,可以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兩個首要任務是跟高喬人和對高喬文學的崇拜進行無情的戰爭。這場戰爭經歷了七十個殘酷的年頭。戰火是阿蒂加斯的手下在烏拉圭崎嶇不平的曠野裡點燃的。地獄的一切酷刑的變種,都出現在這場戰爭的過程中。拉普裡達在皮拉爾被殺,死得不明不白;馬裡亞諾·阿查在安加科被斬首;在潘帕斯南部,勞奇的腦袋被掛在一匹馬的馱架上;埃斯通巴在荒野中喪失了理智,他帶著他挨餓的軍隊築迷宮、撤方陣,疲於奔命;拉瓦列累垮了,死在胡胡伊一座房子的院子裡。布宜諾斯艾利斯給他們塑一座座銅像,以他們的名字命名一條條街,然後就把他們忘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寧願懷念一個神話,它的名字叫高喬。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失眠和夢想的結果,逐漸產生了草原和高喬人兩個神話。

古鐵雷斯在這種神話的形成中有什麼特殊的貢獻呢?羅哈斯的《阿根廷文學史》第一卷中幾乎只承認他一個功績,即他是「把埃爾南德斯的史詩時期,或者說用詩歌敘述高喬人的傳說時期,同用小說和戲劇描述高喬人的新時期銜接起來的人物」。

羅哈斯接著就指責他「人物塑造表面化,色彩貧乏,情節描寫粗俗,特別是語言平庸」,他還用他那支生花妙筆歎惜道:「人物原型太近,視角過分現實主義,加上形式的膚淺,使我們在他那些富有生氣的農村紀事中,看不到真正的、從內容到形式都名副其實的小說。」另外,他讚揚了古鐵雷斯「對那個高尚的荒原之子」的同情,順便還向他的兄弟卡洛斯致意,說他「心靈美、有素養和文雅」,並批注說:「在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有關高喬人的情節顯然受到《馬丁·菲耶羅》的影響。」

這最後一點,也許有失公允。《馬丁·菲耶羅》受到歡迎,為那些不像他那樣受到追逼、不如他好鬥的高喬人提供了機會。古鐵雷斯卻把他們推了出來。他的小說可以被看作埃爾南德斯的兩個題材「馬丁·菲耶羅斗民團」和「馬丁·菲耶羅斗黑人」的無窮的變體。但是,在書出版時,誰也沒有想過這兩個題材是埃爾南德斯專有的。另外,古鐵雷斯寫的有些爭鬥很精彩。我記得有一場,大概是胡安·莫雷拉和萊吉薩蒙的爭鬥。古鐵雷斯的原話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場面。兩個鄉下人在納瓦羅一條街的拐角上刀刃相見。面對對手揮舞的刀子,其中一個往後退避。一步又一步,兩人默默地打著,越打越狠,打過了整整一個街區。在另一個拐角上,前者背靠著商店玫瑰色的外牆。就在那裡,另一個人把他殺了。省警察局的一位警長目睹了這場決鬥。鄉下人騎在馬上,請求警長把他忘在那裡的刀子遞給他。警長恭順地走過去從死者的肚子上拔出那把刀子……撇開結尾的誇張——這就像一個毫無用處的簽名,撇開了這點,那邊走邊打、默默無聲的搏鬥的構思難道不令人難忘嗎?像不像是為拍電影設計的?

然而,《胡安·莫雷拉》不是我經常推薦或出借的古鐵雷斯的小說。我更喜歡一部大家幾乎不知道的,也許會讓那些正直的買主、崇拜高喬人的朋友吃驚的小說。我說的是直言不諱的《黑螞蟻》。這是聖尼古拉斯的一個愛打架的人,綽號叫「黑螞蟻」。誰要是不因為風格的粗野(值得羅哈斯作任何譴責)而洩氣的話,便可以在這部小說中感受到令人滿足的、前所未有的、幾乎令人震撼的真實性的原味。對於所有的高喬小說,包括古鐵雷斯的其他作品以及《堂塞貢多·松勃拉》,它都具有對照價值。

事實上,充斥於我們的文學之中的所有的壞高喬人形象,我認為沒有一個像難以接近又心術不正的年輕人「黑螞蟻」那樣真實,他舞著劍跟他父親開玩笑,結果劃了他一刀,後者還為此感到驕傲。古鐵雷斯書中的莫雷拉是拜倫筆下的那種豪傑,他以同樣的莊重對待死亡和眼淚。而「黑螞蟻」是個壞透了的小伙子,他一開始打了一個老太太,並威脅要打死她——「要是你用手或者鞭子碰一下你女兒的身體的話,她是我的東西」——後來墮落到犯罪,以殺人為樂。

在他肆虐的歷史中,有些章節令我難以忘懷,例如,他跟聖菲的美男子菲萊蒙·阿爾沃諾斯的搏鬥,雙方都想躲避這場搏鬥,但他們的名氣卻驅使他們去搏鬥。

薩米恩托在《法昆多》中是羅織罪狀;埃爾南德斯在《馬丁·菲耶羅》中寫的是辯護詞;吉拉爾德斯的《堂塞貢多·松勃拉》則是一份證詞……

古鐵雷斯只想表現一個實在的人就足矣,用哈姆雷特的不朽的話說,只想「讓我們確信是一個人」。我不知道「真正的」「黑螞蟻」是否就是古鐵雷斯筆下那個莽撞的、愛動刀子的人,只知道古鐵雷斯寫的「黑螞蟻」是真實的。我曾自問:古鐵雷斯對高喬人的神話到底有何特殊貢獻?也許可以這樣回答:他駁斥了那個神話。

古鐵雷斯(他曾寫過三十一部書)已經去世,也許永遠死了。現在這位「著名的阿根廷作家」的作品在巴西街或者萊昂德羅阿萊姆街的書亭中已不多見。再也沒有剩下別的有生命的東西,除了博士論文或者像我寫的這篇文章,但它們終歸也都是死的東西。

要他活在人民的心中是徒勞的。也許盧貢內斯下面的批注是他最堅實的墓誌銘,那是一九一一年寫的:「……這位文思敏捷的愛德華多·古鐵雷斯,憑著樂觀和靈感,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報紙無限信任,就像專寫連載偵探小說的蓬鬆·杜泰拉伊,可笑地想用磨去了鐵銹的鞋匠刀去刻石碑,不管怎樣,他是出生在這個國家的唯一一位天生的小說家,儘管由於我們一貫地糟蹋人才而把他埋沒了。」

愛德華多·古鐵雷斯,專寫淚漣漣、血淋淋的連載小說的作家,一生花了大部分的時間,迎合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小市民們的浪漫主義要求,寫高喬人的小說。有一天他厭倦了那些虛構的東西,於是寫了一部真實的書——《黑螞蟻》。當然也是本不討好的書。他的文字無比平庸,只有一點是不平庸的,作品的不朽往往需要這一點:貼近生活。

黃錦炎 譯


[1]此篇初刊於1937年4月9日《家庭》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