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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作家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情結[1]

有作家(也有讀者)信誓旦旦地聲稱既「當作家」又「當阿根廷人」乃是一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說這麼遠,我敢說「當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乃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可能犯的最為糟糕的錯誤之一。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個不可以、不應該、完全不能犯的錯誤。原因很簡單,我們這些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完全缺乏異國情趣,而且我們太喜歡互相救助了。一個人可能希望得到另一個人的幫助,但誰也不希望八十萬人都來幫助。只是,在裡亞丘埃洛河入口的拉博卡區那邊,人們似乎搞成了某種小團體:值得一提的是,那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唯一不像這個城市的地方,也是外地遊客光顧的唯一地區……本市的作家如果沒有起碼的謹慎而成了拉博卡區的人,那就要被孤立了。即使你窮得出了名也不頂用。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挨餓乃是一種浪漫的經歷。如果是在市中心,在巴勒莫區或者在聖克裡斯托瓦爾區挨餓,那只是小意思,不足以美化一個人的個人經歷。有些人認為,北區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盛產作家的地方,然而他們錯了。北區(我們理解的北區主要是指社會概念而不是地理方位)不喜歡把某個人搞得比別人突出,也不願意被搞得過分眼花繚亂。這畢竟是一個當地歐洲人聚集的區——就像馬塔德羅斯區或者貝爾格拉諾區下端一樣——不太習慣於頌揚,而是習慣於嘲笑或者懷疑。那裡有一種迷信,這倒是真的:對本地流行事物的無限偏愛。裡卡多·吉拉爾德斯發表了《牙買加》,誰也沒有吭聲。待到他寫出《堂塞貢多·松勃拉》裡的遊牧隊伍才使北區興奮起來,然後再是別的區。我講的是十年前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弗洛雷斯區和洛馬斯–德薩莫拉區(此處這兩個名字也是指社會概念,而不是地理方位)曾經反對過,他們覺得《不幸的人》寫得更好……

我不知道上面所闡述的觀點是否會讓我的讀者感到驚訝。我認為,這些都是路人皆知的道理。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便從來沒有想到要把它們記錄下來。只是有那麼一天,一個完全偶然的機會,讓我聽到幾個牢騷——一個是口頭的,另一個是書面的,都十分懇切——涉及內陸作家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遇到的巨大而特殊的困難,以及這座城市冷冰冰的文學氛圍。兩個牢騷滿腹的人——在口頭和書面上——都不免將這座城市同卡塔戈[2]相比較:那是一座捉摸不透的城市,從另一方面說,我們對於其在藝術方面的喜惡知之甚少。聽了這些牢騷,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驚愕不已。後來我記起了安德魯·蘭先生苦澀而又無可奈何的話語:「跟這些人搞對立是很荒唐的,因為他們和我們的藝術品位不盡相同。事實上,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對書都不感興趣。」既然安德魯·蘭先生在最有文學氣息的國度——英國——都寫下這些話語,那麼在我們這座城市,還有什麼樣的藝術冷淡不可以存在呢?對於一個外省作家來說,還有什麼比把這種正常的冷淡歸咎於自己外地人——相對的——的身份更加容易的錯誤呢?把一切不濟的時運都歸咎於一個非個人的、普遍的原因,這又是什麼企圖呢?

而且,事實正在駁斥這種傷感的假設。盧貢內斯、馬丁內斯·埃斯特拉達、卡普德維拉是阿根廷共和國最早的三位作家,沒有任何人因為第二位是聖菲人,其餘兩位是科爾多瓦人而抹殺他們的地位。埃瓦裡斯托·卡列戈,他是恩特雷裡奧斯人,今天依然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沿岸地區的守護詩人。弗洛倫西奧·桑切斯光榮的幽靈仍然主宰著我們的戲劇舞台,就像巴爾多羅梅·伊達爾戈主宰著我們的高喬詩歌一樣。在本地歐洲人題材中,沒有第二個詩人享有費爾南·席爾瓦·巴爾德斯以及「另一幫」那樣的盛名。我在阿德羅格隨手寫下了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參考書。好奇的讀者會去查閱著名的聖地亞哥人裡卡多·羅哈斯寫的《阿根廷文學史》那博學的索引,並且補充一些例子。可能會提出薩米恩托、阿爾維蒂、格雷戈裡奧·富內斯、克裡索斯托莫·拉菲努爾、伊拉裡奧·阿斯卡蘇比、赫瓦西奧·門德斯、奧萊加裡奧·安德拉德、馬科斯·薩斯特雷、費爾南德斯·埃斯皮羅。

以上的排列,並不是對曾經遭到忘恩負義者否認和傷害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所做的一種慷慨而無用的讚美。更確切地說,這是為了證明在美洲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著本質上的一致性。他們有著相同的精神和熱血。比如,我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我的兒子、孫子、重孫、曾孫都是這個城市的人。但是(從別的分支來說)我有祖輩出生在科爾多瓦、羅薩裡奧、蒙得維的亞、梅塞德斯、巴拉那、聖胡安、聖路易斯、潘普洛那、里斯本、漢萊等等地方。也就是說,我是一個典型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更確切地說,我離典型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只差缺少意大利血統這一點了……

那些惱人的、有關其他城市反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爭論,多年前就已經解決了。重新在紙上撥弄當年帕馮和卡尼亞達·德拉克魯斯的陳年往事已經毫無意義。除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作家,除了維森特·菲德爾·洛佩斯和埃切維裡亞明顯的傳統,沒有人再會跟布宜諾斯艾利斯爭論其無可比擬的價值,這就是疼痛和不得安睡的刺激的價值。有人說,詩歌——或任何其他的文學形式——在鄉村比在城市中更容易產生。這只是陳腐而感情用事的偏見的餘孽,這種偏見產生了像《對城市的輕蔑和對鄉村的頌揚》這樣不符合實際的作品。我們高喬人的文學——也許是這片大陸最有特色的文學——始終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創作的。除了阿斯卡蘇比中校以外——歷史文獻上說他生於科爾多瓦,而民間故事或傳統則認為他出生於蒙得維的亞——所有的被崇拜的偶像都是本市人,從埃斯塔尼斯勞·德爾坎波到愛德華多·古鐵雷斯,從《馬丁·菲耶羅》的作者到《堂塞貢多·松勃拉》的作者。我知道這種一致性並非出於偶然,以後有機會再詳細闡述其中的緣由。

陳泉譯


[1]此篇初刊於1937年2月12日《家庭》雜誌。

[2]今哥斯達黎加中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