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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格爾·德·烏納穆諾其人[1]

我認為在烏納穆諾的所有作品中,位居其首的要數《生命的悲劇意識》,其主題是關於人的不朽性,更確切地說,是人類想像中的模糊的不朽性,以及這種思考帶給我們的恐懼和希望。世上很少有人能逃避這個主題。西班牙人和南美人都肯定或者稍稍否定這種不朽性,但從來不想討論或者想像這個問題(由此可以得出一點,他們對此並不相信)。有人則認為他的最高創作當屬《堂吉訶德和桑丘的生平》。我絕對不同意這種看法。我喜歡塞萬提斯的諷刺意味、小心謹慎和一致性,它們勝過烏納穆諾悲愴的放縱。再一次用熱情洋溢的筆調談論堂吉訶德,也沒有為這個故事增色;用了這麼多冒險的裝飾來描寫堂吉訶德,在情感類型上幾乎可以跟古斯塔夫·多雷[2]所作的插圖相比擬,也沒有為這個故事增色,甚至反而造成了某種損失。烏納穆諾的作品和激情確實吸引我,但我還是認為他插手堂吉訶德是一個錯誤,是不合時代潮流的。

此外,他那些好爭辯的《雜文選集》依然流傳著——可能是他所有作品中最有生命力、最持久的部分——還有他的小說、戲劇,以及詩集。我認為其中之一——一九一一年在馬德里發表的《抒情十四行詩集》——就完整地展示了他。常有人說我們應該在作家最好的作品中尋找他的身影;也有可能會反駁說(類似的奇談怪論烏納穆諾倒可能會贊成),如果我們真的想瞭解一個作家,最好還是探究其不夠走運的作品,因為在這樣的作品中——在無可爭辯、無可原諒的瑕疵中——作者的影子要比在另外一些誰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可的作品中更加真切。在《抒情十四行詩集》中,優點固然很多,然而「瑕疵」和烏納穆諾的個人特色也確實更加明顯。

最初的印象是很糟糕的。我們懷著厭煩的心情確認有一首十四行詩題為《不是健康,是無知》,另一首是《反自由的表白》,還有一首是《獻給基督墨丘利神》,另一首《螞蟻的虛偽》,以及《獻給我的兀鷲》。也許我們可以找到這麼一句:

<pre>嫩枝枯枝都是一樣的樹枝,</pre>

或者找到這樣的四行詩:

不是亞平寧山微笑的山麓,

是阿特桑達山使我們的彈球遊戲充滿歡樂,

我隨意拾起這個夏日

翠綠田野裡滴著鮮艷的玫瑰,

我們感受到那種男子因為無意撞破了自己傾慕之人的可笑秘密而帶來的煩惱。我們不抱太大的希望,有條不紊地開始閱讀,逐漸地發現那些凌亂的特徵在重組、消散和確認,「以便還給世界(用莎士比亞的話說)一個男人的確信」。這種確信幾乎就是活生生的米格爾·德·烏納穆諾的確信。

烏納穆諾的全部主題都在這本不厚的書裡了,那就是時間:

黑夜,時間的長河流淌著

從它的源頭,那是永恆的明日……

一般人們認為時間之河——時間——是朝未來流動的。然而,反向思維也不無道理,而且更有詩意。

烏納穆諾在此之前的兩句詩中也提出了這種反向思維:我不知道在漫長的創作過程中,會不會產出什麼來捍衛自己的觀點。

根據聖保羅的定義,信念就是未來的真髓。烏納穆諾那種贏得美譽和不朽的道義責任,在下面這首十一音節詩中得到了反映:

我等待著你,生命的真髓:

在突如其來的骷髏舞中,

我用不著跨過那模糊的身影,

因為我生必有用;以我瘦削身軀

為你的城堡奠下堅固的地基,

並且一直等待著你,希望之光!

追求不朽的崇高願望和對喪失過去的憂慮:

我渴望復活我的過去

而不是再過新的生活。

讓我開始飛向永恆的昨日

卻不要達到那個起點,

因為上帝啊,沒有別的天地

可以用我的幸福將它填滿。

無信仰者的大膽信念:

……我為你而受罪,

上帝並不存在,因為如果有了你

我也就真正存在。

對西班牙兩大區同樣深厚的愛:

在卡斯蒂利亞,比斯開就是我的安慰,

在我的比斯開,我想念我的卡斯蒂利亞。

將所有的文學體裁吸收到小說中去,這不無可能(無疑也沒有什麼傷害)。一則故事,只要不是一個梗概,那實際上就是小說的一個章節。歷史就是歷史小說古老的變體,童話就是主題小說的雛形,抒情詩則是只有一個主人公,即詩人的小說。構成《抒情十四行詩集》的百餘首詩向我們充分展示了它的主人公米格爾·烏納穆諾。麥考萊在他的一項研究中曾驚奇地發現,一個人的想像力居然可以成為千百萬人內心深處的回憶。這種無所不在的「我」,這種將一個靈魂不停地傳播給別的靈魂,正是藝術的功能之一,或許這是最為本質的,也是最為困難的功能。

我知道烏納穆諾是我們西班牙語世界首屈一指的作家。他肉體的消亡並不是真正的死亡。儘管他本人備受爭議、飽經折磨,有時甚至讓人難以忍受,但他的確與我們在一起。

陳泉譯


[1]此篇初刊於1937年1月29日《家庭》雜誌。

[2]Gustave Dore(1832—1883),法國版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