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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書

——童年漫憶之一孫犁

我的故鄉的原始住戶,據說是山西的移民。我幼小的時候,曾在去過山西的人家,見過那個移民舊址的照片。

我的家鄉離山西省是很遠的,但在我們那一條街上,就有好幾戶人家,以長年在山西做小生意,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一直傳下好幾輩。他們多是挑貨郎擔,春節也不回家,因為那正是生意興隆的季節。他們回到家來,我記得常常是在夏秋忙季,他們到家以後,就到地裡幹活,總是叫他們的女人,挨戶送一些小玩意或是蠶豆給孩子們,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個人,我叫他德勝大伯,那時他有四十歲上下,每年回來,如果是夏秋之間農活稍閒的時候,我們一條街上的人,吃過晚飯,坐在碾盤旁邊去乘涼,一家大梢門兩旁,有兩個柳木門墩。德勝大伯常常被人們推請坐在一個門墩上面,給人們講說評書,另一個門墩上,照例是坐一位年紀大輩數高的人,和他對稱。我記得他在這裡講過「七俠五義」的故事,他講得真好,就像一個專業藝人一樣。

他並不識字,這我是記得很清楚的。他常年在外,他家的大娘,因為身材高,我們都叫她「大個兒大媽」,每天挎著一個大柳條籃子,敲著小銅鑼賣燒餅果子。德勝大伯回來,有時幫她記記賬,他把高粱的莖稈,截成筆帽那麼長,用繩穿結起來,橫掛在炕頭的牆壁上,這就叫「賬碼」,誰賒多少誰還了多少,他就站在炕上,用手推撥那些莖稈兒。很有些結繩而治的味道。他把評書記得很清楚,講得也很熟練,我想他也不是花錢到娛樂場所聽來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長年住在小旅店裡,同住的人,幹什麼的也有,夜晚沒事,也許就請會說評書的人,免費說兩段,為長年旅行在外的人們消愁解悶,日子長了,他就記住了全部。

後來,德勝大伯在做小買賣途中,遇到瘟疫,死在外地的荒村小店裡。他留下一個獨生子叫鐵錘。前幾年,我回家鄉,見到鐵錘,一家人住在高爽的新房裡,屋裡陳設,在全村也是最講究的。他心靈手巧,能做木工,並且能在玻璃片上畫花鳥和山水,大受遠近要結婚的青年農民的歡迎。他在公社擔任會計,算法精通。

德勝大伯說的是評書,也叫平話,就是只憑演說,不加伴奏。在鄉村,麥秋過後,還常有職業性的說書人,來到街頭。其實,他們也多半是業餘的,或是半職業性的。他們說唱完了以後,有的由經管人給他們斂些新打下的糧食;有的是自己兼做小買賣,比如賣針,在他說唱中間,由一個管事人,在婦女群中,給他賣完那一部分針就是了。這一種人,多是說快書,即不用弦子,只用鼓板。騎著一輛自行車,車後座作鼓架。他們不說整本,只說小段。賣完針,就又到別的村莊去了。

一年秋後,村裡來了弟兄三個人,推著一車羊毛。說是會說書,兼有擀氈條6的手藝。第一天晚上,就在街頭說了起來,老大彈弦,老二說「呼家將7」。真正的西河大鼓,韻調很好。村裡一些老年的書迷,大為讚賞。第二天,就去給他們張羅生意,挨家挨戶去動員:擀氈條。

他們在村裡住了三四個月,每天夜晚說「呼家將」,冬天天冷,就把書場移到一家茶館裡。有時老二回老家運羊毛,就由老三代說,但人們對他評價不高,另外,他也不會說「呼家將」。

眼看就要過年了,呼延慶的擂還沒打成。每天晚上預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書中又出了枝節,還是打不成。人們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裡娶兒聘婦要擀氈條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幾個老書迷,還在四處動員:「擀一條吧,冬天鋪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說,你不擀氈條呼延慶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臘月二十老幾,弟兄三個看著在這村裡,實在也沒有生意可做了,才結束了「呼家將」。他們這部長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兩塊大磚頭那麼厚吧。

有一年,故鄉的團組織,要在村裡成立一個圖書室。他們要我捐助一些文藝書籍。我非常高興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並向他們講了上面這個故事的梗概,以說明:在我這一代人的童年,鄉村的文化生活,是如何貧乏和單調。即使這樣,廣大的農民,為了取得它,接近它,曾作了怎樣如饑似渴的努力和追求。

圖 賀友直

(原載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