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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對我說

何為

隔了三十多年以後,去年秋末,我又到了滿城園林的蘇州。一天下午,在昔日頗負盛名的城內某大學舊址,一個爬滿籐蘿的石砌大禮堂裡,我回顧了自己文學創作的道路,不知怎麼,最後竟談到我少年時代的兩位老師。

時近黃昏,幽暗的池座裡恍如浮起一層輕霧。台下人影模糊,落日光帶來一種朦朧的感覺。在座的都是老師和未來的老師們。謝謝他們的耐心,讓我在大庭廣眾之間,追溯漫長歲月裡的艱難歷程。我懷著眷念和感激之情,述說四十多年前引導我走上文學道路的兩位老師,無非是要借此向新時代的老師致以敬意。我發覺自己回憶往事的聲音,在這個秋之暮,聽起來連自己都感到是一種獨白,充滿了懷念,充滿了依戀。

可是誰也不知道,當時我對著台下眾多的老師,忽發奇想,想像當年我那兩位老師,倘若今天也坐在我前面,傾聽一個上了年紀的學生,報告歷年來在重重困難下做了些什麼作業,將會在作文卷中批上一個什麼分數?也許剛剛及格,或竟是至今還不能及格?

我的老師,假如你們今天還在世上,對今天的世界又會說些什麼呢?李致遠先生是我文學上的啟蒙老師。

一九三五年,火一樣酷熱的漢口之夏。我在長江邊上那個繁華的城市裡,讀完了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考試結束,學校特地為應屆畢業生安排了一次小小的歡送會。

歡送會設在校舍底層的一間乒乓室裡。室內屋頂低矮,如同地下室,整個屋子就顯得更長。從圖書室臨時搬來的幾張長桌排成一字形。桌上整整齊齊擺滿了糕點瓜子和汽水之類。屋子裡異乎尋常地安靜極了。這一天,全班四十四個同學之間都謙讓有禮,連說話的聲音都是低低的。是的,對所有被歡送的小學畢業生來說,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誰都珍惜這臨別依依的茶話會。

我們的級任老師李致遠先生不知什麼時候進入屋內的,因為我們聽見了熟悉的咳嗽聲。他大概三十歲,看起來倒像年近四十。有的同學說他當了那麼多年小學教員,天天站在黑板前,吸了太多的粉筆灰,因此得了肺癆。這種病在那個年代是不治之症。他臉色陰鬱,戴著一副老式玳瑁邊深度近視眼鏡,透過厚厚的鏡片,那兩隻眼睛總是神經質地睜得大大的,好像隨時隨地要拍案而起大聲疾呼的樣子。只是在幾聲咳嗽過後,眼睛裡那一縷升騰的火焰似乎又熄滅下去了。

我是從另一個大城市轉學到那個學校的,而且也只讀了半年就畢業了。擔任國文課的李先生也就是級任老師。說實話,我當小學生時的作文成績一直是很差勁的。有一回還得到某老師觸目的紅筆批語:「文不對題」。頗有大喝一聲以示訓誡之意。

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文學的愛好,開始我隨同可愛的木偶匹諾曹經歷了種種奇遇,旋即又鑽進《水滸》、《三國》和《西遊記》迷人的世界裡。到了李先生的課堂上,我不勝奇怪,從第一堂作文課直到期終的畢業考試,彷彿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我的作文忽然都變得優秀起來,幾乎每一篇都名列第一。有幾次,李先生還在課堂上當眾朗讀我的作文,時或即席講述一番,詳細分析為什麼要加以讚揚的原因,這時他那瘦削的臉上就泛起興奮的紅光。倘有用辭不當之處也必定加以指正。凡是他批改過的作文,即使一個錯誤的標點符號,在他深度的近視眼下也決不會放過,他於是稍稍停頓片刻,向我投來逼人的眼光。那閃閃發光的視線裡既有嚴格的要求,也有熱烈的期望。他無聲的話比說出來的要多得多。末了總是一陣嗆咳,朗讀也到此中止了。這實在使我又感動又難過。

在李先生的教誨和鼓舞下,就這樣結束了我的小學時代。現在一轉眼就要離別了,半年來課堂上的情景又歷歷在目。

一陣掌聲,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

簡單的歡送儀式舉行過後,在鋪著潔白檯布的一字形長桌盡頭,李先生側身站在桌旁。還沒有開口,他用手帕掩著嘴咳了一會,隨後以他銳利的眼光掃視全場。我想,只有一顆真正火熱的心,才能隔著厚厚的鏡片閃射那樣熾熱的光芒。

「哦,畢業了。」李先生說了幾句賀詞,聲調逐漸高昂:「在這個可詛咒的時代,畢業等於失業,擺在同學們前面的道路——不是生路,就是死路;不是新路,就是老路,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停停,他又講下去,幾乎變成憤激地大聲吶喊:「魯迅先生說過,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學們!你們往後走哪條路,由你們選擇,可是千萬別重蹈覆轍,再踏上前人走過的那條自取滅亡的絕路!不!你們要去闖出一條嶄新的路,去,去吧,去走新的路!」

聽起來聲音有點古怪。這臨別贈言有若沉悶黑夜裡爆出一聲驚雷,全場的同學無不為之愕然。李先生過於激動,慢慢坐下來,嗆咳著。我近旁一個女同學埋下頭去,一縷長髮雲彩般披落在肩頭。她閉上眼睛,淚珠滾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我即將離開那個城市,出發遠行以前,同那個女同學最後一次去看望李先生。他目光炯炯,緊緊拉著我們的手,說以後要多給他去信。沉默半晌,他忽然從雜亂無章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墨綠色封面的書,認真地寫上給某某同學留念的字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一本美麗的書,一九三一年間陳夢家編選的一本詩選,其中包括聞一多幾首著名的詩作。

那一年秋天風雨如晦,我又回到上海讀初中。過了不久,聽說李致遠先生的病終於不治,溘然長辭,身後蕭條,只留下一堆不值幾塊大洋的文學書刊而已。他是舊時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學教員,他在平凡的崗位上,耗盡了他全部的光和熱。我引以為憾的是沒有照他的囑咐,給他寫過一次信;可是在那個多雪的冬天裡,寫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那篇文章發表時用了一個有紀念意義的題目:《路》。

如果說李致遠先生指點我應該走什麼道路,那麼進一步引領我走上文學道路的是孫太禾先生。

孫先生是我在初中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國文女教師。在我記憶的畫廊裡,她永遠是一個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身材修長,風姿綽約,雍容大方。有一次她穿一套垂地的天藍色西式衣衫,又罩上一件深藍色的披肩,遠遠看去像外國童話裡的天使。然而在現實生活裡,這卻成為幾個淘氣的同學藉以嬉笑的話題。她毫不在乎,一笑置之。其實她那時才二十五六歲,沒有結婚,大學畢業後就在這個中學裡當教員。

整整兩年,她給予我精神上的東西是很多的。

由於她的指引,我開始涉獵一些世界文學名著,從童話的幻想天地進入一個引人入勝的展示人類靈魂的精神世界。她的文學修養根底很深,而且有她自己的精闢見解。我們班上除了每週兩小時的作文課以外,還有定期的課外讀書隨筆,先寫內容提要,以後再寫讀後感。往往我做了一篇作文或一篇讀書隨筆之類的作業,她總是在後面寫下一大篇批語,有時長達兩三頁之多。那不是老師例行的課卷批語,而是一種熱情的傾談。她的文字優美,很有文學性,且帶著濃郁的感情色彩。她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她的毛筆字,剛健俊拔,不像出於一個女教師之手。回想起來,每次發下課卷,我是多麼熱切地尋找她的批語,又從中得到多少鼓舞和啟示啊!

某次,她寫著這樣的話:「文藝是生活的反映。生活的範圍有多大,文藝的範圍就有多大。」

又一次,她強調指出:「文藝無論如何要站在時代的前列,提出時代的癥結,以感情的力量表現出來,激起大眾強烈的愛憎,震撼千萬人的心靈,知所奮發,那文藝才是時代需要的文藝。」

須知,這都是四十多年前一個中學老師的話,即使在今天聽起來依然親切,發人深思。

一九三七年風雲密佈的夏天。暑假快要來臨了,正是抗戰前夕。六月裡一個炎熱的下午,她約我到學校對門一家小館子裡吃冷飲。那天她談了許多課堂上不可能談到的話。談腐敗的社會,談人生和理想,也稍稍談到她自己。她是一個被撤職的法官的女兒,從小生長在北京,經受了生活的磨煉,飽嘗了挫折和痛苦。我第一次看見她燃起了一支白金龍香煙,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說:「你將來也會懂的。」

我茫然不解,默默地從她手裡接過一本燙金紀念冊,那是我剛剛買來,請她在上面第一個題字留念的。想不到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面。以後是嚴酷的戰爭來了,學校毀於炮火之中。那兵荒馬亂的年頭,她到哪裡去了呢?好像無情的戰爭巨浪一下子把她席捲而去,從此音信杳然。那年隆冬,一個夜間來客意外地帶來了女老師的消息。一說是海輪失事,一說是她投海自盡,總之,她葬身於大海,被舊社會的茫茫大海吞噬了。大海奪去了她那麼年輕的生命。大海成為她最後的歸宿。

然而,這許多年以來,在我走過的這條斷斷續續的文學道路上,這位熱情美麗的女老師始終陪伴著我,時時鞭策著我,不斷鼓勵我努力前進。她批改過的作文簿和讀書隨筆不下二十餘本,也沒有一天離開過我。一九七年我被迫遷居農村,不幸在搬家時輾轉失落了。只有她給我的六七封信和紀念冊的幾張殘頁,總算還留存下來。不久前,我鼓起勇氣,從舊書箱裡找出她寫在我紀念冊裡的幾句話,對照一下我自己,便感到一陣惶恐不安。

那是從遙遠歲月裡傳來的問詢:

「我們過去兩載的情誼與我對你未來的希望,這裡是難言的。我來問問你吧:一個人幼年的愛好,是會支配一生的遭際的,假如遭際不如意,你會不會後悔呢?你對它忠實的程度能發一個什麼樣的誓言呢?」

我並不後悔。我對自己幼年愛好的文學事業忠貞不渝,不過對老師的問題很可能要終其一生才能作出最好的答案。

於是又響起她感情洋溢的聲音:

「我以你最忠實的朋友的資格,看你用大眾創造的語言,去對不醒的世界吹喇叭,我等待著為你拍手!」

我的老師,假如我有一隻喇叭而又能夠吹響,那是你親手給我的。假如我以前吹得並不怎麼響亮,今後我將奮不顧身舉起手中的喇叭,用力氣吹得響亮一些,就像老師在那裡等待著我!

深秋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暉漸漸消逝了。石砌的大禮堂裡,驀地燈火燦爛。站在那麼多的老師面前,我想說,今天的世界是多麼幸福,要是我的老師至今猶在人間該有多好!不,我的老師將永遠和我同在!我親愛的老師!

我的話完了。我沒有說的話也許比我說出來的更多,也許在座的老師們能聽得出,也許不。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下午,充滿了回憶,充滿了希望。

圖 劉旦宅

(原載197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