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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和鷹

鄭克西

解放前,我們這些生活在城裡的野孩子們,哪有資格進戲院和電影院,於是街頭雜耍演出便為我們的童年帶來了喜悅。在街頭雜耍演出中,最受我們歡迎的是猴子玩把戲。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耍猴人,腋下挎著個小木箱,肩膀上蹲著個猴子。猴脖子上拴著條細細的鐵鏈,鐵鏈的一頭扣在耍猴的手指上。耍猴的身後有時還跟著一條小狗。鑼聲一響,觀眾便圍個水洩不通。那猴子也就跑起圓場來,劃出個可以玩把戲的場地。觀眾圍得差不多了,鑼聲一停,那耍猴的便操著山東口音說起開場白來了。那話無非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表演得不好,請各位原諒之類。

開場白道過,猴子便開始表演。只見它頭戴烏紗,身穿紅袍,腰圍玉帶,隨著小鑼的節奏,連爬帶走地動作起來。它表演的那種裝腔作勢、搖頭晃腦的姿態,擠眉弄眼的神情,以及那種又高傲又卑微、又冷漠又貪婪的性格,真是惟妙惟肖,總叫我們想起什麼人似的。到後來我有機會頭一次進戲院,看見舞台上一個鼻子上搽白粉的糊塗官,不禁指著舞台喊道:「那不是耍猴嗎?」父親當時就糾正我說:「那是人!」

原來在我眼中,那個街頭猴子表演的,和舞台上演員扮演的那種昏官,都是同樣角色。

這樣,當猴子模仿人類中敗類的神態越逼真,我就越憎惡猴子。甚至在玩把戲散場以後,我們跟在後面,用石子扔它,拿話嚇唬它。這時候,蹲在耍猴的肩上的猴子不安起來,抬頭四顧,兩眼露出一種恐懼的神情,喉嚨裡有一種低沉的呻吟聲,原先表演時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完全消失了。

我們究竟拿什麼話嚇唬猴子,而使它如此地驚慌失措呢?就是:「老鷹來了!老鷹來了!」

原來猴子怕老鷹。可為什麼怕呢?有一次,猴子把戲散場,我們就向耍猴的打聽原因。他吸著煙袋,坐在小木箱上跟我們扯起來。條件是要我們以後不再嚇唬他的猴子,因為他要靠那猴子混飯吃。我們答應了。以下便是他講的一個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是幾百年以前,也許是幾千年以前。總之,那時候人們打獵不用狗,而用鷹。鷹是百鳥之王,好像獅子是百獸之王一樣。鷹有閃電一樣的速度,利劍一般的目光、鐵鉤似的爪子。鷹在一切鳥類中是飛得最高最快的,是獵人的好幫手。可是由於鷹的脾氣很壞,不夠馴服,而且架在臂上也很重。後來,人們就用狗代替了鷹。狗是人類最忠實的僕人。就像我身邊這隻狗那樣,有時我一天討的錢不多,我就拿它出氣,狠狠打它一頓,可是它不但不來咬我,而且還舔著我剛打過它的那隻手。你們不是看見嗎,我向各位討錢的時候總是帶著它,誰要給的錢多,我就叫它道謝,它就會舉起兩條前腿打躬作揖,還會輕輕地吠兩聲。這一點我那猴子絕對辦不到,它倒是和鷹的脾氣差不多。你可以叫猴子表演跳加官、鬧天宮、蕩鞦韆,可是你別想叫它搖尾乞憐。就是在表演時你也得牢牢地用鐵鏈拴住它的脖子。

我說的那個故事就出在有次耍猴的時候,一位臂上架著頭鷹的觀眾,仗著他有幾個臭錢,便拿出一錠銀子對耍猴的說:「你讓那猴兒給我磕個響頭,我賞你一錠銀子。」耍猴的回頭一看,那猴子正大模大樣地坐在小木箱上吃桃子呢!耍猴的忙對那架鷹的賠著笑臉說:「您老,那猴有猴脾氣,我讓小狗給您三鞠躬吧!」可是那架鷹的也彆扭,他臉一沉說:「不行,我聽人家說,讓猴子磕了頭會有好運氣。」嘿!沒辦法,耍猴的看著白花花的銀子眼紅啦!他跑去對猴子商量道:「猴哥,幫忙幫到底,乖乖兒地跟那位大爺磕個響頭,咱倆一兩銀子就到手啦!」可那猴子理也不理,還吃它的桃子。耍猴的急了,簡直是低聲下氣地說:「猴大哥,您行行好吧,我一家大小五口人,還連您帶小狗,七張嘴等著吃啊!只要您跟那位大爺磕個響頭,我就先跟您磕個頭,一個換一個,您既不失身份,我也有下鍋的米啦。」耍猴的愁眉苦臉地哀求,引起觀眾一陣大笑。可那猴子,從嘴裡吐出個核來,掀開箱蓋,又取出個桃子。耍猴的一看氣上來了,他一把奪過桃子,罵開了:「你這個臊猴頭,你比你祖宗孫猴子的架子還大啊!滾你的吧!」耍猴的在猴子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腳,把那猴踢了三丈遠,猴脖上的鏈子也摔脫了。好,這一罵一踢不要緊,可把猴子的脾氣惹出來了。它只一躥,就上了老楊樹。

老楊樹長得又細又高,猴子能上,人卻不能。耍猴的急得光在樹下打轉,軟說硬逼都用上了,那猴子只在樹上蕩鞦韆,就是不下來。猴子玩把戲上了樹,還是頭一次見,孩子們直樂得鼓掌叫好。耍猴的可急了,他對架鷹的說:「您大爺,有錢就幫個錢,沒錢就幫個腿,何必非要那猴兒磕頭。您看,它要不下來,我的飯碗可砸啦!」那架鷹的聽了,鼻孔裡發出聲輕微的冷笑說:「嘿!虧你還是耍猴的呢,瞧我的!」他把臂膀一抬,那頭鷹嗖的一聲,飛了上去。樹底下擠滿了瞧熱鬧的人群。

那頭鷹飛過了樹梢,又張翅膀,伸出鐵鉤爪子,黑壓壓地向猴子直撲下來。那猴子眼明身靈,從這枝杈子跳到那枝杈子,那鷹就是抓它不住,相反地把自己累得受不了。那猴子看準了這點,等鷹又一次飛近它時,忽然伸出一隻前腿,把鷹的爪子抓住了。圍在樹底下的人群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聽得那鷹一陣亂叫,從樹梢上紛紛揚揚地落下許多羽毛來。原來那猴子抓住了鷹,就拚死命地拔它的羽毛。不一刻,那頭鷹的羽毛便被拔個精光。那猴子只一扔,鷹便從高高的楊樹上摔了下來。鷹給摔死了。赤裸裸地光著身子,嘴邊流著血,好像一隻給煺了毛的公雞一樣。

那個神氣活現的架鷹的,一見鷹死了,便惱羞成怒地給了耍猴的一記耳光,一邊暴跳如雷地說:「賠我的鷹來,它值三百兩銀子呢!」耍猴的嘴角淌出一縷血來。架鷹的那種蠻不講理的行為,激怒了很多觀眾,也激怒了其中一位當地有名的老獵人。獵人的兩鬢已經斑白了,鬍子過胸,但卻有精神。他舉著左臂,臂上也架著一頭鷹。

「你沒有將鷹訓練好,甚至連一隻猴子都鬥不過,你怎麼好意思打人!」老獵人的嗓子像洪鐘一樣響亮。

那架鷹的氣餒了,可是他還是強辯道:「要是你的鷹……」老獵人沒待他說完,嗖的一聲,將鷹放了上去。那頭鷹不向樹梢撲去,卻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別飛走了吧!」當那頭鷹飛得無影無蹤的時候,有人擔心地議論著。可是老獵人卻神態自若地注視著天空。鷹在天空遨遊著,世界在它的眼裡顯得很小很小,它心裡充滿了自豪感。但當它的眼光接觸到那棵老楊樹的時候,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它的同類的屍體還在樹底下躺著哪。於是它張開翅膀不動,緩緩地滑翔下來,快近樹梢時,翅膀忽然輕輕一動,繞著那棵老楊樹盤旋起來。那猴子也十分精明,為了防止背後突然的襲擊,它也就面對著鷹打起旋轉來,但不一會,就給旋轉得頭暈眼花了。那頭鷹看準了這一點,忽然向猴子直撲攏來。猴子伸出一條前腿,抓了個空。接著,那頭鷹在樹枝上一停,不住地撲稜著翅膀,直撲稜得猴子睜不開眼。最後,它只得順著樹幹滑溜了下來。

這一場緊張的空戰,把眾人都看呆了。直到那頭鷹取得了勝利,眾人才齊聲喊起好來。耍猴的擦一擦嘴角的血,上前抱起猴子,失聲地說:「猴哥,別生我的氣,咱們都是受欺侮的。回家吧!」猴子好像懂得他的話,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了他的肩膀。

老獵人向他的鷹吹了聲口哨,那鷹帶著勝利者的姿態飛回了他的臂上。原先那個架鷹的趨前一步說:「老頭,你的鷹是好樣的,要多少銀子,賣給我吧!」老獵人向耍猴的走去,一邊冷冷地回答說:「你的銀子買不到他的猴子,也買不到我的鷹!」那個架鷹的,立刻漲紅了臉,一聲不響。

老獵人走近耍猴子的,摸出一錠銀子說:「拿著吧!別讓你的猴子受委屈。」耍猴的正要推辭,忽然那猴子躍到他懷裡,原來它怕鷹呢!

從此以後,猴子就怕鷹了。

自從聽了那個故事,我們就不再跟在猴子身後嚇唬它了。我們也禁止別人嚇唬它。至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但那種把猴子玩把戲的事,好像還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原載195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