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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五 我的文字有我的血在流淌

我很中國,我很陝西

年輕的時候到過很多地方,那時候覺得世界很大,外邊的東西很好。那時候眼睛應接不暇地去體會新事物,真想一口氣把這個世界吞了。到了五十歲以後,萬丈雄心消退以後,龜縮在西安的一處高樓裡賦閒。清晨起來照鏡子,發現自己日益中國化、日益陝西化、日益成為老家祖墳裡那種農民式人物。

標誌之一是我喜歡聽秦腔了。小時候聽農村人唱過,那時候僅覺得有幾分豪邁而已。現在聽了,則視為天籟之聲,視為一切發聲藝術中之登峰造極之作。秦腔的慷慨悲涼、高昂激越是別的歌唱藝術所無法類比的。一腔《下河東》,英雄荒蠻之氣溢於言表。我喜歡是真喜歡。今年春節晚會上,一邊是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一邊是陝西台的秦腔大叫板,我將兩台晚會輪流著看,最後鎖定秦腔大叫板。較之秦腔的驚天地、泣鬼神,那些所謂的美聲唱法、所謂的通俗唱法、所謂的小品打諢之類,總給人以小兒科、幼稚園之感。

標誌之二是喜歡吃辣子,吃韭菜,吃麵條。我對老婆說了,你去買菜,要買秦椒,啥叫秦椒,就是那種又細又長,紅得發紫,通常串成一個長串兒的辣椒。

中國的農耕文化,始於武功,始於彬縣,始於岐山,這地方的辣椒是最早的。吃它你會越吃越有文化。辣椒如此,韭菜亦如此。「秦韭秦韭,越割越有」,這是我從一位南方作家的書中知道的話,從此才知道我們的秦韭如此有名。至於麵條,我在遍嘗了天下美味之後,發現最好的吃食,原來是我年邁的老母親做的一碗湯麵條。我時常有飯局應酬,每逢出門前,往往讓母親做一碗麵條,我先吃了再上路。

標誌之三是穿中式衣服。從年輕時候起,我就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等我老了以後,我要穿著一套中式衣服,腳蹬圓口布鞋,手執一根枴杖。若走到誰家門口,先用枴杖將門捅一捅,算是搭聲。若走到山林裡,找一塊石頭,盤腿而坐,然後學魏晉六朝遺老,仰天一聲長嘯。這夢想在心裡存在了很多年。五十歲以後,我在一家小裁縫鋪門口徘徊了很多天,後來終於鼓起勇氣說:「小師傅,你看我這體型,八斗甕一般,能穿中式衣服麼?」這樣,我便做了一套中式衣服,開始在西安街頭出沒。

我這大半生,穿過各種式樣的衣服,浪費的布帛,不在少數,到了老了才知道,中國人的體型,穿中式衣服,最舒服,也最好看。這情形,正如中國人的脾胃,吃家常飯,最舒服;中國人的性格,聽激越豪邁之音,最舒服一樣。

這衣服的事我還想談一談。前些天,我讓老家人,將母親當年親手紡線、親手織布、親手染色的一卷老布捎來,我預備用它來做一件青布長衫。我想這衫子穿在身上,既是對母親的敬意和謝意,也是我對中國古文化的一種景仰。五四文化人的青布長衫形象,最令人神往。徐悲鴻說於右任是「落落乾坤大布衣」。而再往上追溯,倔脾氣的鄭板橋去官歸隱之後說,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又說,原來文化人最該做的事情,是「穿一件青布長衫,教幾個小小蒙童」。

你從哪裡來?我從土裡來!你到哪裡去?我回土裡去!中國人變得很中國,陝西人變得很陝西,我為自己而驕傲。其實,這個驕傲說不上,因為我僅僅只是回到了自己而已。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