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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的流水一點不喧嘩 畫家王有政先生印象記

畫家王有政先生身上有佛性,無喜無怒,無善無惡,無美無丑。這叫大虛無,人修煉到這個份上,就算成精了。一般人,包括藝術家,達不到這個境界。這得有兩個因素做墊底。第一得是從娘胎裡帶來,佛家相你一面說,這人是個可度之人,就是這個意思。第二得是,鉚著勁兒,一條道兒走到黑,這樣才能走到這個境界。記得托爾斯泰走到晚年的時候,環顧四周,能和他同行的人已經不多了,於是他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但是他還得走,因為這是宿命——有追求的藝術家的宿命。

這十年,王有政先生和我是近鄰,所以常常見面。看他作畫,一起喝咖啡,一起去大澡堂裡去泡澡,一起去參加當地街坊的紅白喜事等等。見得多了,便想為他寫一點文字。可是幾次提起筆,卻又覺得無處下手。我總感到我沒能抓住他。

一個成功者(姑且這樣說吧),他總該有些非同凡響的東西存在的。你得找到它,才好寫。你千萬不要以為你看到的這些就是全部,不是這樣子的。中國人和外國人不同,中國人內斂一些,他會將精髓的東西埋得很深。

給王有政先生帶來極大聲譽,奠定他中國畫家位置的作品是那一幅名作《悄悄話》。自《悄悄話》之後,他畫了大量的陝北題材。這些題材以甜美動人、楚楚可愛的陝北少女,滄桑淳樸、厚重大氣的陝北老農為表現對象。

我十分地喜歡他的這些畫作。這些作品裡有兩樣東西叫我感動。一是它的平民化傾向,二是它對生活中的美的那種發掘和由衷的讚美。「文革」結束,假大空的風格得讓位於對普通人的關注了,有政先生在這時候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以前我端詳這些畫,尋找它的來龍去脈,我把它歸結於有政先生對自己早年農家生活的懷念上。當然我這種揣摸也對。(記得,當有人問起高爾基最好的文學早期訓練是什麼時,高爾基即聲回答:苦難的童年)但是,在後來與有政先生深談時,我才明白我的揣摸僅僅是得之皮毛而已。

1978年,也就是《悄悄話》獲獎的前一年,有政先生到陝北跑了四個月,佳縣、吳堡、米脂、清澗,等等。與他同行的有繪畫理論家劉驍純。劉先生對他衝破當時的時代氣息,確立自己的藝術風格,給予了重要的影響。這是其一。

其二,當時王有政和幾位陝西的畫家郭全忠、王寧宇、程征等等,都正雄心勃勃,開始開闢自己的道路。他們在一個類似沙龍那樣的氣氛中,探討藝術。王有政說,在探討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東西,這就是一幅畫必須有「核兒」。原子彈這東西,小小的一點,它能產生多大的能量呀!這東西或者又叫「魂兒」,就是說,一幅畫,如果沒有魂兒,那它就是死東西,就是物件的堆砌與擺設。

「魂兒」這個頓悟,是有政先生參加一位青年朋友的葬禮時悟出來的。這位青年溺水而死,他就擺在殯儀館裡。構成一個人的所有東西都在,但是他死了。以畫家眼光看來,他什麼也不缺,正像一幅人物畫一樣。那麼他缺什麼呢?王有政這時候想起老家人說的「魂兒」這個東西。

「必須有魂,即使缺胳膊少腿,也比殭屍強!」王有政一拍大腿說。

其三,那一陣子,促使這位畫家破繭而出的,當然還得力於深厚的學養。這正如王有政時常感歎的那樣:「必須走到那個地方,才能把那一層窗戶紙捅破。」

「對我一生影響比較大的兩位藝術家都是外國人,一個是羅丹,一個是米勒。」有政先生說。

他說,1996年的時候,他曾經和畫家楊曉陽先生一起,前往法國巴黎楓丹白露森林裡住過一陣,體味米勒。他還說,他最崇拜的人物是米勒,一生都在努力地接近他。米勒把農民畫到骨子裡去了。他還說,印象派畫家梵高一生崇拜米勒。話到這裡,他說,伸展一個問題。繪畫作品有的注重皮,有的注重瓤。從瓤來說,米勒和梵高其實是一樣的,只是皮不一樣了。印象主義出現,皮開始不一樣了。

說到米勒,我這時候才敢說,我終於抓住這位畫家了。

我家裡的牆上,就有一幅米勒的《拾麥穗者》的複製品。一位勞動婦女,正在俯身拾著田野上的麥穗。她臉龐寧靜得如同修女,她彎著的腰肢疲憊有加,世界在這一刻好像窒息了,讓位於她。這是對勞動者的一首讚歌。

出處原來在這裡,我知道了。

「全世界人的哭聲都是一樣的。」王有政先生說。他舉個例子說,1962年我母親從山西老家到四川看姐姐生孩子,四川話母親一句也聽不懂,因此這位平日足不出戶的農家老人感到很陌生、很害怕。待到孩子一出生,「哇」地一哭,母親笑了,她說:小孩的哭聲都一樣。

米勒的油畫中那種深刻的人民性,那種對苦難的理解,對勞動的理解,對生存的理解,被東方的一個畫家感覺到了。

「我達不到米勒那一種深沉。我很明白這一點。這是文化環境所決定和限制的。因此如果說要比較的話,我也許更接近於一個叫米高裡斯庫的羅馬尼亞畫家。」王有政先生有些無奈地說。

你看,成功的人總有他成功的道理吧!因為一個《悄悄話》,我刨根問底,終於刨出了上面三條促使《悄悄話》問世的理由。人們往往忽視這個藝術準備期,而只看到後面,其實這也許是最重要的。

王有政先生後來的畫,實際上一直是沿著這個路在走著的,只是顯得日益博大,日益厚重。

「我要為全國美展準備一件重要作品了!」有一天,他這樣對我說。

這件作品就是後來在第八屆美展獲獎的《母親——我心中的佛》。

王有政先生是個大孝子。母親在世時,他每年都至少回一次家,然後在母親的老土炕上睡一個晚上。「和老太太睡在一起是一種待遇!」他說。他的母親前年去世,享年九十多歲高齡。作家張敏曾隨有政先生一起回去操辦喪事。

我沒有見過有政先生的母親。他的畫室裡有母親的照片。這位老太太瘦長臉,尖小巴,臉上有一種慈祥和聖潔的表情。她年輕時候一定是個鄉間大美人。山西萬榮與陝西關中隔黃河相望,這裡也是中國農耕文化的發祥地之一。照片上這位飽受幾千年農耕文化浸染的老太太,給人一種沁透到骨子裡的中國感覺。

大約是因為預感到母親將不久於人世了,有政先生決定傾注自己一生的感情,來為母親唱一支頌歌,來為中國的勞動婦女唱一支頌歌,來為偉大的農耕文化唱一支頌歌。

「不管是將軍,還是商賈,或是賊娃子,或是農村的小腳女人,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社會角色。我要表現人,表現人性。人性是超越階級,超越人種,超越富貴貧賤的!」王有政說。

《母親——我心中的佛》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為圈內所公認。它成為有政先生繪畫創作的又一件里程碑式作品。

我一直堅定不移地認為,當一位藝術家艱難地向更高的台階完成突破時,往往不是靠理論,而是靠生活積累和對生活的誠實態度這兩樣東西。

正是靠對母親的那種聖潔的、感恩戴德的、依戀的、像海洋一樣深厚和氾濫的遊子之情,促使他構思和完成了這件作品。

正是有政先生那種誠實的、樸實的人生態度和對繪畫藝術的態度,促使他構思和完成了這件作品。

他又一次受益於他的閱歷。

有政先生說:「人分三種。一種是生而知之,毛澤東是天才;我家鄉的蒲劇演員武俊英是天才。一種是學而知之,這得經過艱苦磨煉。第三種是學而不知。咱是第二種,比一般人強一點!」

有政先生說:「我是吸鐵石,只能吸鐵。不是什麼都能吸,它吸收它要的東西!」

有政先生說:「我的繪畫樣式不是玩樣式的。我的樣式中沒有非常獨特的東西。我這個畫家在中國畫壇還有一席之地,是因為有獨特的角度。」

有政先生說:「把素材放在一起,立即有一個『獨立生命』出現!」

有政先生說:「一個藝術家的功力,主要在提純。張藝謀就有提純的能力,例如《菊豆》。」

有政先生說:「內核一出現,一切的素材就必須聽從它的調遣。它本身就規定了你要啥,不要啥。如果沒有核,或者核不明確,你在選材時就沒有取捨標準。」

有政先生說:「到了這年齡了,我崇拜我自己。當年我還不行的時候,我就輕易不服氣人,藝術上很倔強。我還啥都沒有的時候,對啥都瞧不起。那時我藝術上沒有達到,但是眼界達到了!」

——這是我信手記下的有政先生關於他自己、關於繪畫藝術的隻言片字。

我理解這些話。也許,只有像我這樣的在文學煉獄裡煎熬過大半輩子的人,才能體味和理解這些話裡面的含金量。這是一個飽受藝術磨難之苦的人的千慮之一得。每一個年輕的後來者,如果他聰明的話,都應該用一生的時間來琢磨這些話。

在與我的交談中,王有政先生除了談到米勒,談到羅丹,談到米高裡斯庫,談到劉驍純,談到劉文西之外,他還反覆向我談到趙望雲的作品。

「你看這位大師多麼的樸實無華呀!他那樣來畫人物,他畫農民的時候,那紮著的褲角,那粗布鞋,都強烈地向我們傳達著一種泥土氣息和鄉村氣息。而這一切又看不出絲毫的技巧和匠心,好像生活本該就是這樣子的。趙望雲先生像我家鄉的黃河。黃河的水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大浪,但它深沉!」有政先生說。

事實上,有政先生自己也是一條大河。記得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家刊物上有個「語絲」的欄目,那裡面有一條叫「小河的流水日夜響,大河的流水一點不喧嘩」。當我動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句話。

通過上面的這些事和這些話,我想我將畫家王有政的輪廓,已經勾勒出來了,儘管是粗線條的急就章。

我在文章的開頭說過,我苦於自己因為抓不住這個畫家而不敢貿然下筆。我想我現在是抓住了。而在關於他的閱歷,他的繪畫思考,他的藝術實踐這等等的一番瀏覽之後,他最後談到的「到了這年齡了,我崇拜我自己」這句話,更叫我讚賞。

這位畫家在生活中,在做人上,在接人待物上,是很低調的,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而在他的繪畫世界中,他是張揚的和孤傲的——這是一位特立獨行的、想要有所創造的藝術家最重要的品質之一。如果沒有這一點,一切都無從談起。

有政先生今年六十有二了。他還在他的藝術道路上走著。我難得見這樣清醒的人。他常要畫一些應酬畫。每次畫完,他都自責自己,說這些畫與藝術無緣,它們會速朽的。他希望把自己心目中那些美學理想寄於筆墨,畫一些能夠傳世的東西。「哪怕能傳二百年也好。」他說。

有政先生現在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居住,這樣見面就少了。出於友情和對有政先生的敬重,我強使自己放下手中的活兒,開始寫這篇文字。我對自己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件事。當文章就要結束時,我打電話,有政先生說他正在山東沂蒙山區采風。

這位畫家以最傳統的姿勢握筆,站在宣紙前,以一種低沉而迂緩的聲音對世界說——

我熱愛生活!

我喜歡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

我希望通過我的畫面與人們對話,將我對生活美好的感受與人們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