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相忘於江湖:高建群傾心精選散文集 > 化大千世界為掌中玩物 >

化大千世界為掌中玩物

我的母親不識字。我寫了二十本書,母親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過。於是有一天我說,讓我畫畫給你看吧!母親屬雞,今年是雞年,所以今年新年伊始的時候,我畫了一隻大紅公雞貼在母親床頭。那大紅公雞迎著太陽,高視闊步,引頸高歌。畫的兩邊還擬了一副聯。上聯曰:玉猴一步三叩首祈福祈祿祈壽;下聯曰:金雞一日三啼鳴早安午安晚安。橫批再加上「甲申乙酉」字樣。母親看著這畫,喜不夠,愛不夠,早上睜開眼看,晚上睡覺前看。

我的繪畫,是將自己胸中的那些具象,借助水墨,向外噴濺。古人說「塊壘在胸,不吐不快」,我的繪畫正應了這話。我這大半生到過許多地方,看見過許多「雄偉的風景」(東山魁夷語);我還寫過大量的小說,腦子裡塞滿了諸多大俊大美驚世駭俗的文學形象,它們呼喊著要從我的胸膛裡奪路而出,我只是順應它們的願望,援筆引出而已。

比如說吧,我畫過《阿爾泰山的成吉思汗之鷹》,那山,那草原,那西伯利亞冷杉,我的小說《白房子》中出現過的那鷹,當它們與西征歐亞大平原的成吉思汗的名字聯繫在一起時,便有了一種神奇感和崇高感。如果,你給這畫上再題一句:「這樣的山崗正是為這樣的雄鷹準備著的,而這樣的雄鷹正適宜在這樣的山崗棲息」,然後將它送給遠行的朋友,於是便成為一件最好的禮品。

又比如,你給一張不大的畫面上,畫上三幅人身蛇尾圖案。第一幅圖下說,這是二十年前著名陝北民間剪紙藝術家白風蘭老大娘為我畫的,白風蘭已經作古,她的墓頭已長出萋萋荒草。第二幅圖下說,這是十年前我在新疆高昌古城一座漢將軍墓中見到的,專家說這叫《伏羲女媧交媾圖》,乃中華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圖騰。第三幅圖下說,這是兩年前中日美英法德六國科學家破譯出的人類基因密碼圖,即著名的蝌蚪圖。這些話說完了,最後再聒噪一句:三幅圖案何其相似乃爾,嗚呼,中華古文明中有多少大神秘,我們真不知道!

再比如,我到香積寺去拜佛。茶間,我請本昌高僧為我解惑。本昌大師伸出十個指頭,說出「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十字真言。於是我據此,畫出一個一手高托著缽,一手拎著打狗棍的托缽僧形象。旁邊再加上一行腳注,說這圖畫的來龍去脈,並試圖解釋這「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的意思。

還比如,「花開見佛」這四個字,我常寫,但是不知道出處。今年五月我去安康,才知道這是一個安康籍的和尚叫懷讓的說的。九華山祖師問眾弟子,何時可見我佛。眾弟子皆不能答,惟獨安康籍弟子懷讓答曰:花開時可見我佛!祖師遂傳衣缽給懷讓。懷讓後來修成正果,創淨土宗,世稱七祖懷讓。「花開見佛」亦成為佛家一句偈語。於是我先畫一個仰頭望天的青年和尚,再畫滿天飄飄落下的紅花,再畫一束徐悲鴻式的、王子武式的柳條。那柳條在和尚的一側,自上貫下。當然,也沒忘了寫上一段話。

以上是五例。類似這樣的題材構思,這兩年堆積起來,在我已經有三百多個了。它們都已經變成了畫,現在就在我的房間裡堆著。夜來翻開它們,我常常覺得很奇異,很奇妙,有「化大千世界為掌中玩物」的感覺。

中國畫講究用墨。墨分六色,一個丹青高手玩到最後,其實就是在用水用墨上去分高下了。開始時的我,只注意到自己的傾訴,注意畫面的大和諧,而不去計較筆墨。後來在畫《托缽僧》、畫《花開見佛》時,我表達思想之外,更注意到水墨的乾濕濃淡。這一著意而為之,果然大見效果。而我則從豐子愷的追隨者變成了林風眠的追隨者。

我從骨子裡講還是一個小說家,畫畫在我只是餘事而已。詩不能盡,溢而為書——書不能達,變而為畫。這段話前一句是《文心雕龍》中的,後一句是書法家茹桂先生的,它們或許能說明我染指畫壇的緣故吧!至於我自己,懵懂不知,只能聽命於願望的指引,聽命於手中的一支禿筆,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