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相忘於江湖:高建群傾心精選散文集 > 每一條道路都引領流浪者回家 《大平原》台灣版前言 >

每一條道路都引領流浪者回家 《大平原》台灣版前言

在北京研討會上,一位著名批評家說,《大平原》是老高行將步入晚年的時候,用文學的形式,為自己尋找一條歸鄉之路。

我同意李建軍先生的這句話。

《大平原》是我的重要作品之一。

家族中的許多傳奇性的人物,活著的時候,都曾經將他們的故事講給我聽。如今他們已經紛紛謝世了,在三尺地表之下永緘其口。每年清明節我為他們上墳的時候,都覺得因為沒有能將故事寫出來,而難以面對。

我的伯父,小說中的那個著名的關中刀客形象,在行將就木之時,對我說,你難道也會像我們一樣,將那些家族秘密,重新帶入墳墓嗎?

這就是我寫《大平原》的原因。

我這大半生,有三個精神的棲息地,一個是我從軍的阿勒泰草原,一個是我成長的陝北高原,一個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桑梓之地渭河平原。

我為阿勒泰草原寫出了震動中國文壇的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該作現在還被公認為新時期文學產生以來最好的中篇小說。我為陝北高原寫出了高原史詩《最後一個匈奴》。如今,很好,我兌現承諾了,我完成了《大平原》。

我有一個羅曼蒂克的想法,在一篇《請將我一分為三》的文章中,我說,如果我死了,請將我的骨灰一分為三,一份灑入渭河,一份灑入延河,一份灑入額爾齊斯河。

我的妻子在看了這篇文章後,不同意我的話,她說那時候我這樣做了,她怎麼辦?她魂歸何處?

好在,我距離大行還有一段時日,那麼,到時候再說吧!

《大平原》在2011年的茅盾文學獎評選中,止步於第五輪,即在一百七十多部作品中名列第二十三名。

在第二年,也就是2012年的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評獎中,《大平原》加冕,榮獲長篇小說第一名。五個一工程獎應當是最高的政府獎。小說的深厚的歷史感和現代感,它的宏大敘事風格,受到了評委們的認可。

普希金說,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震盪我的心靈了。於我老高來說,亦是如此。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我把讀者的認可當作對我的最高褒獎》。此一刻,我將這話再說一遍。

《大平原》這部小說,小而言之,它是一部渭河平原的百年滄桑史,中國式的《百年孤獨》。它通過一個家族三代人的不平常的際遇,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史,刻畫了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而大而言之,《大平原》則是唱給中華農耕文明的一支讚歌和輓歌。

夕陽淒涼地照耀著這塊沖積平原,照耀著這塊後稷當年掘第一掀土的地方。村口那棵百年老槐,被人們在樹身上紮了些輸液的針頭,然後用起重機吊起來,放在平板車上。平板車緩緩地駛出人們的視野,消失在平原的盡頭。

在世界工業化、都市化的進程中,村莊將不可避免地被夷平,成為城市的一部分。而那棵曾經被國民黨用來吊著打過我的大媽、被共產黨用來在樹蔭下燒過大鍋飯的老槐樹,它將被連根拔起,移栽到城裡的街心花園,成為一棵風景樹。

在《大平原》中,我以宗教般的虔誠,為你介紹了我的家族人物,我的爺爺奶奶,我的大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顧蘭子。

在寫作的途中,我的案頭上始終燃著香,然後在香煙纏繞中,他們冉冉走出。

我的祖母是一位鄉間美人。當她躺進棺木裡的時候,在最後一眼的告別中,兒孫們才發現了這一點。他們遺憾自己太粗心了,在她生前,竟然沒有能認真地看一眼她,並將自己的所看告訴她。

我的祖父是一位鄉間哲學家,當他躺進棺木裡的時候,突然又睜開眼,對這個世界說,我的名字為什麼叫「高發生」,我現在是明白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道理,它的發生就是它的道理。說完,他重新閉上眼,抬手示意將棺木蓋兒為他蓋上,送他走。

貫穿整部小說的一個人物,是我的母親顧蘭子。記得在北京研討會上,小說研究者們說,她雖然出場晚了點,但是是小說中的一號人物。

花園口決口,豫東大地成為一片澤國,六歲的小女孩顧蘭子,被擔在擔子裡,開始了她的逃難生涯。蝗蟲一般的逃難隊伍,在那年冬天,黃河結冰以後,從黃河風陵渡地面,逃到陝西,然後逃到國民黨行政院為他們設置的逃難目的地——黃龍山設治局。然後有一半人死於霍亂,另一半人僥倖逃離黃龍山。

國民黨幹過許多沒名堂的事情,炸開花園口,讓豫東幾十個縣成為澤國,讓豫東數十萬百姓淪為魚鱉,就是其中之一。

《大平原》一書在大陸出版以後,黃龍縣政府請我到那裡去,他們要將高家當年逃荒居住的那三孔窯洞,為我建一個文學紀念館。

這個名曰「白土窯」的村子,已經在新農村改造中整體搬遷,搬到大的一個村子裡去了。被遺棄的這個村子,將要被夷為平地,重新成為農耕地。而顧蘭子居住的那個「安家塔」,已經變成玉米田了。

我對鎮長說,給我建文學館,這事就算了吧,只將那三孔窯洞留下,門口豎一個簡單介紹的牌子就行了。有一個窗口,放我的電影、電視劇,向遊客贈送《大平原》這本書。

我還說,希望能將「白土窯」這個村子保留下來,變成一個「黃河花園口決口河南省扶溝縣難民逃荒紀念館」,然後,在公路旁豎一個雕塑群,再現當年挑擔子、推小車的河南花園口難民,來到這裡的情景。

那三孔窯洞,在畔底下。畔的二道塄上,有三棵老梨樹。據說這三棵樹,就是爺爺當年栽的。我專門從那樹上,摘了些梨,拿回西安給我的母親——年已八十的顧蘭子吃。這梨難吃極了,當地人說,這叫「牛腿梨」,現在品種改良,它早就已經被淘汰了。

畔上還有一個碾盤。畔頂上不遠處,澇池旁,還有一棵高大的柳樹。顧蘭子說,這碾盤她記得,那大柳樹她也記得;她生下的兒子,也就是我,為什麼這麼聰明,就是因為她懷我時,到這棵神樹下討神水喝的緣故。

黃龍人說,我是在黃龍出生的,這裡是我的家鄉。我說,我好像是在關中平原、在高村出生的,生在天傍黑,人們喝湯的時候。回到西安後,我問母親。顧蘭子說,兩種說法都對。懷你,是在黃龍山,懷孕三月頭上,回到高村。

我一直有一個想法,想陪母親回黃龍山一趟。可是三次都要出發了,顧蘭子卻突然心臟病發作,住進醫院。後來她說,你們就饒了我吧,對於你們來說,那些僅僅只是故事,只是傳說,可是對於我來說,那裡是我的傷心之地。我都這一把年紀了,求求你們,就不要勾起我的傷心事了。

我聽了,只好作罷。

親愛的台灣的讀者們,這本名曰《大平原》的書,要在台灣出版了,我有一種神聖的感覺。在陳曉琳先生的主持下,風雲時代已先期出版了我的《最後一個匈奴》《統萬城》,現在,不勝榮幸之至,他們又要出版我的《大平原》了,作為一個作者,這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啊!

前面那兩本書,都出得棒極了。捧著沉甸甸的書,我流下了眼淚。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文學殿堂的輝煌和莊嚴。到了我這個年齡,世界上已經沒有能叫我激動的事情了。但是捧著他們印刷的這散著墨香、包含著編輯家心血的書,我仍然激動不已,難以自持。

哎,文學,一個叫我們敬畏、叫我們恐懼、叫我們迷惑不解的東西。西班牙小說家烏納穆諾說,聖殿之所以輝煌莊嚴,因為那裡是人類共同哭泣的地方。捧著這台北寄來的書,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還將有一些書要在台灣出版。我真幸運,遇到了這麼好的編輯家,遇到了這麼好的讀者。

前年,也就是2010年的中秋期間,作為大陸的一個社會名流訪問團的一員,我曾來過台灣。

我的感覺是,台灣所有的人,所有的建築,所有的氣氛環境,都讓我覺得親切極了,稔熟極了。在南投縣的那個陝西村,烏面將軍廟前,那一群張大嘴巴看戲的婦女,她們褐色的圓臉龐,大屁股,碌碡腰,多像我家鄉高村的村姑。

而那些男人們,更像我的隔山兄弟。隔山兄弟是一種民間的叫法,意思是指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弟。我看著這些台灣的男人們,那種從骨子裡生出的親切感,與那種禮儀上的陌生感,都讓我突然想起「隔山兄弟」這句話。

話到這裡,附帶說一句,老死於台灣的於右任老先生,是我的親戚。我內人的三姑,嫁給了於右任的侄兒。1964年社教期間,於右任曾給家鄉陝西三原縣寫信,說他一生走了許多路,腳下最愛穿的是家鄉的布鞋。這樣,於家的媳婦兒,我的三姑便做了兩雙布鞋,寄往台灣。布鞋是圓口的,黑織貢呢鞋面,千回百納的鞋底(農家把那叫「倒鉤針」)。

吟唱著「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得見兮,永誌難忘」的客死異鄉的於右任先生,這大約是他在過世前,與家鄉的最後一次聯繫了。

我希望兩岸永遠不要有戰爭。戰爭絕對不是一個好東西,不論傷到誰,都叫我心疼。那是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的損失。我相信人類越來越智慧了。

教堂裡的鐘聲響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在為亡者而鳴的同時,也就是在為你、為我而鳴。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死了,都是人類總體利益的損失。

作為一個文化人,我希望兩岸的政治家們都要有這個思維,這個高度,這種大悲憫情懷。

這篇《大平原》台灣版序言,寫得有些長了,那麼就此擱筆吧。後天,我將為長篇小說《統萬城》的事,啟程去北京。

三件事,一是一月九日,去搜狐網作客;一是一月十日,參加《統萬城》一書的首發儀式新聞發佈會;一是一月十一日,舉行簽名售書活動。

那麼就此擱筆吧。

謝謝生活!謝謝生活慷慨地給予了我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