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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百眼泉子裡汲水

我的小孫女出生了,她是多麼地弱小呀!世界是一片叢林,她將要從叢林中穿行,開始自己漫長而又漫長的一生。她將要經歷許多事,有些事會是難事,有些事甚至會是些難以跨越的塄坎。我是老江湖了,我經歷過許多事,我遍體鱗傷,我老而不死是為賊。在我活著的時候,我會佑護她,但是,我不能陪她到老呀!

這樣我決定寫一本書,一本類似遺囑那樣的書,當孩子在叢林中形單影隻,茫然四顧時,當孩子生平中遇到難事,遇到翻不過去的塄坎時,她打開這本書,在裡面尋找智慧,尋找自保和自救術。這本書會是一項工程,它大而無當,它試圖告訴孩子說,在她出生之前,這個世界都發生過哪些重要的事情,出現過哪些值得記憶值得尊重值得香火奉之的人物,世界文明尤其是中華文明都產生過哪些古老智慧,等等。

這本遺囑小而言之,自然是為孩子寫的,是為一個有著古老姓氏的家族的子嗣們寫的,然而大而言之,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它同時是為這個東方民族寫的,是為這個正在行進中的國家寫的。我們希望她好,因為這裡是我們的家園,因為這裡是我們的祖邦,地底下埋葬著我們的祖先,鄉間道路上行走著我們的後人。

以上是開場白,或叫鄉間社戲裡所說的那種開場鑼鼓。下面進入這個前言的正文,而正文從世界的遠處說起,從一個叫霍金的人說起。

英國天文物理學家霍金大約是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中,最有智慧的人了。他坐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兩手扶著輪椅,一顆外星人一樣的頭顱傾斜著,兩眼空洞無物,茫然地望著天空,好像那目光要洞穿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人生有多少機緣,站在這裡,向星空仰望!」這好像是中國詩人郭小川的詩句,這詩句好像是為了現在還沒有故去,還在仰望星空的那位霍金寫的一樣。

霍金前一陣子,說了一句驚人語。這話叫「哲學已死」。這話在坊間引起一陣大熱鬧。霍金這話,是在什麼情景下說的,說給誰的,我不甚了了。不過他的這個句式結構,斬釘截鐵的語氣,和百多年前的那個狂人,寫過《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一書的尼采很相似。

尼采在一百多年前說,上帝死了,你知道嗎。說這話的口吻,彷彿他是一個先知。

「好作大言」一句,是人們說給中國的古代聖賢莊子的,不過用這話來說尼采,說給霍金,同樣合適。

其實這個句式結構,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一個中國人也說過,這就是老子李耳。老子說:「周禮已死,丘先生難道不知道嗎?五百年前的那些立言者,屍骸早已腐朽,他們那一堆老骨頭,埋在了哪裡,現在都無從尋找了。假如周公旦能活到今天,面對這個和五百年前完全不同的時代,相信他也一定會有一些新的思考的。」

這段話就是老子與孔子,兩個儒家代表人物與道家代表人物,偉大相遇時,對話的開頭部分。我們知道,這次對話所產生的最重要的成果是,孔子根據老子的建議,將東周王朝藏書樓的那些典藏(老子時任皇家藏書館館長),搬上他的牛車,拉回曲阜老家,而在晚年,則用這些典藏,編出《詩經》《易經》《禮經》《樂經》《書經》《春秋經》等等六經,從而為我們的上古初民時代,保存了一部分彌足珍貴的民族記憶,古老智慧。簡言之,是對上一個兩千五百年的一個總結,亦是對下一個兩千五百年的一個開啟。

這話這裡不說。現在,再回到這本書的這個「前言」上來。

這裡仍然用尼采的一段話來說事。好作大言的尼采,說過一句令人神往的話,他說,我要用十句話說出,別人用一本書所表達出的內容,和一本書所沒有表達出的內容。

在我寫作《我的菩提樹下》一書的長達兩年的時間中,面對長達五千年的世界各文明板塊的發生史和流變史,面對長達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板塊的發生史和流變史,我把它們強按在我的案頭,規則地、和諧地裝入一本書中時,我的腦子裡時時迴旋著的,正是尼采這一段話。它給我以激勵,勉勵我用盡自己的全身力氣,完成一件顯然不能夠勝任的工作。

我要規則,我要簡約,我的筆觸要犀利如投槍,從歷史的關節緊要處、起承轉換處穿腸而過。我絕不允許拖沓、疲軟,在某一個迷人的港灣逗留太久。一切都以點到為止為宜。因為我要用十句話來說出一本書的內容,用一本書說出我案頭現在放置著的、用作參考書的二百本書的內容。記得大約在近二十年前,金庸先生來西安,先是華山論劍,再是碑林談藝。在西安碑林博物館,座談中,面對碑刻四布的這個廟堂,他對我說,他有一個大想法,或者叫大野心,即把中國的二十四史,用小說這種藝術形式,重寫一遍,那將是一項浩大工程。

記得我當時有些詫異。我說,二十四史,能用小說這種虛構的藝術形式來重寫一遍嗎?怎麼寫呢?他說,能寫的。選一些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然後,選一個人物,用這個人物的敘事視角,從這件事的中間穿腸而過,這樣,事件就寫出來了,而人物性格,也因為行動而飽滿起來。這樣人物也就出來了。

記得席間,我寫了一幅字贈金庸先生,叫作「袖中一卷英雄傳,萬里懷書西入秦」。後來,電視台導演小郭送金庸先生去機場時,金庸先生對郭導說,他這次西安之行,最大的收穫是見到高先生,與他討論了匈奴民族這個話題——匈奴民族這個動搖了東方農耕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深深影響世界文明進程的偉大遊牧民族,怎麼說一聲消失,就從歷史進程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件事真叫人費解。後來,《文學報》則以「萬里懷書西入秦」一句,做了金庸此行報道的通欄標題。

這本書的這樣寫作,大約還受到張賢亮先生的重要影響。張先生已經作古,願他安息。

大約1991年,中國作協的一個文學獎在西安頒發,獲獎者除我以外,陝西還有賈平凹先生、楊爭光先生。張先生則是評委。記得,那天晚上,我陪張先生去西安街頭吃夜市。東新街兩側都是紅燈籠,我陪著他,一家一家地去吃,他的七歲的男孩跟著。

張先生剛從貴州講學回來,談到文學的史詩創作,他說,他對貴州作家們說,要寫斷代史,把一個民族的斷代寫出來了,把這個民族的歷史也就寫出來了,雲貴川渝十萬大山中,生活著十萬有苗。這裡生活著的各少數民族,家裡窮得一貧如洗,連買鹽巴的錢都沒有,巴掌大的一塊平地上,種幾棵老玉米,就靠這個為生計。然而,這些民族的女人們,頭上卻頂著十幾斤重的銀首飾,昂貴,華美。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歷史上一定發生過一場大的變故,從而令他們遠遁到山裡,淪落到今天這個境遇。將那場大變故寫出來,也就是說,將那個斷代寫出來,這個民族的史詩也就寫出來了。

是的!張賢亮先生已經作古,願他安息。他在去世前,曾給我寫過一個條幅,叫做「大漠落日自輝煌」。你見過落日在沉入西地平線那一刻的悲愴情景嗎?血紅血紅的落日,像一個勒勒車的大車輪子一樣,停駐在蒼茫的西地平線上,將它最後的一絲光芒,奮力地投放到曾經經歷過的地方去。此一刻大地一片死寂。此後,落日躍三躍,倏然消失。消失得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雲貴川渝地面,流行一種古老的儺堂戲,那演出儺堂戲的古戲台兩側,往往有一副對聯,上聯叫「於斯一席之地可家可國可天下」,下聯叫「雖然尋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這副對聯,也許是解開大西南地面儺文化的一把鑰匙。關於這本書的寫作,著名的編輯家,我的《大平原》一書的責任編輯韓敬群先生,也給過一條重要的提示。他說,巴爾扎克說過:歷史是一顆釘子,在上面掛我的小說。巴爾扎克這話說得好極了,對極了,確實是寫過無數好小說的人的過來者之言。一定要有釘子,這釘子要準確得絲毫不差,清晰得歷歷可見,爾後,所有的小說想像,所有的虛構飛翔,它的出發點、發力點、落腳點都在這顆釘子上。

現今的那些耗費巨資拍攝的電影,為什麼讓人覺得蒼白無力,虛張聲勢,就是因為它們沒有找準釘子,或者說找到了,但沒有在釘子上敲上出應有的重量,沒有對這歷史的釘子予以應有的尊重。

雖然我努力地這樣寫,但是我明白《我的菩提樹》不是一部小說,或者說不是一部教科書上所定義的那種小說。它是三種文體的一個混合物。在這兩年的寫作過程中,每當向前推進而無法把握時,我就請教案頭上的三本書,看它們如何敘事,如何「化大千世界為掌中之物」。

這三本書一本是《史記》,一本是《聖經》,一本是今人阿諾德·湯因比的《人類與地球母親——一部敘事體世界歷史》。可以說,《我的菩提樹》是這三種文體的一個混合物。在這裡,作者覺得形式已經退居其次了,讓位於內容了。怎麼能淋漓盡致地表達,怎麼能我手寫我心,就怎麼來——我想把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和思考,如是地表達出來。如此而已。

我將《我的菩提樹》的副標題叫作「一部敘事體的東方文明發生史和流變史」,即是出於以上的考慮。這本書分為三部,第一部叫《蘇格拉底如是說》。西方古典哲學的偉大奠基者之一蘇格拉底,他說了什麼呢?他說:哪一條路更好,唯有神知道。是的,在那遙遠的信息不通,人類的腳力又無法遠屆的洪荒年代,世界各文明板塊,基本上都是在各自的蛋殼裡孕育和發展起來的文明,它們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著,至於哪一條道路更好呢,誰也不知道。

第二部則叫《鳩摩羅什如是說》。漢傳佛教的偉大奠基者之一高僧鳩摩羅什,他說了什麼呢?他在圓寂時說:可以毫不誇口地說,天下的經書,三中有二是我鳩摩羅什翻譯的。如果我的譯經符合原經旨意的話,火化時舌頭不焦。非但不焦,且有蓮花從口中噴出。

第三部叫《玄奘如是說》。漢傳佛教的偉大奠基者之一,高僧玄奘,也就是民間所說的唐僧,他在圓寂時都說了什麼呢?他說,我早就厭惡我這個有毒的身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該是告別的時刻了。既然這個世界不能久駐,那麼就讓我匆匆歸去吧!

這就是這本書的內容。

它用相當的篇幅,對世界各文明板塊的發生及流變,遙致敬意。繼而,寫了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的發生,在這其中,以著重的篇幅描繪了佛教的發生過程。

繼而,寫了儒釋道三教,在中華文明板塊的偉大相遇。而其中,又以濃墨重彩,描繪了三位佛門高僧:廣游五印第一人法顯法師的故事和傳略。西域第一高僧鳩摩羅什東行長安城草堂寺譯經和弘法,他的故事和傳略。話本小說《西遊記》中的唐僧,即高僧玄奘,他的西行求法經歷,他的故事與傳略。

我在這裡直追道家的源頭,直追儒家的源頭,直追佛家的源頭,描寫了它們的發生及流變。而在這塊三教合流的土地上,並眼到手到筆到,對這個東方文明板塊飽含敬意,做了一番莊嚴巡禮,甚至於直達三皇五帝,直達中華文學的偉大源頭——《擊壤歌》。

時間在走著,歷史的大車輪子在軋軋地滾動。一切都是瞬間,你我皆是過客。(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過客的我們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把我們這一個時間段過好,過得有點意義。把我們所能悟到的霍金式的智慧,用訴諸筆墨的方式告訴後人。這應當有點身後遺囑的感覺吧!原諒我們,我們的智慧有限,思維只到這裡!

我們這一代人行將老去,這場宴席將接待下一批饕餮者。

馬上,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一百週年了。它應當進入它的成熟期了,它應當有它成熟期的標誌性作品出現了。《我的菩提樹》也許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另則,好像是希拉裡·克林頓說過這話吧。她說,你們永遠不要擔心中國,它現在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即便有一天,它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了,它也不會成為世界領導者。因為它是一個跛足的巨人,它缺少文化,缺少文化輸出和價值觀輸出。它沒有一本書普遍出現在歐美普通家庭的書架上。

這些話叫我們羞愧,給我們警策。叫我們這些被叫作文化人的人無地自容。哦,但願這本書,這本名曰《我的菩提樹》的書,在變成諸種外文,尤其是英文之後,能叫那些歐美普通家庭的書架,為它騰一個小小的角落吧!

這個東方文明板塊,正在走著它的命定的行程。讓我們為它祝福,為它祈禱。《菩提樹》這本書,就是一次對它的莊嚴巡禮,一次虔誠致敬。前不久,我去一個地方,參加西王母誕辰的祭祀儀式,那西王母大殿的兩側,有一副對聯,上聯叫「中天高掛半鉤月」,下聯叫「曾照洪荒第一年」。我在這副對聯前唏噓良久,雙目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