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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新翻楊柳枝

我給人寫字,不喜歡趟熟路子,往往,筆墨備齊後,我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肚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寫的內容。「我的肚子就是一座小型圖書館!」——這是我在西北大學講課時,拍著自己的肚皮,說過的話。這話不好,有些自負,不過真正的缺點是永遠難改的,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只能徒呼「奈何」而已。

那年行旅到寧夏,名作家張賢亮請客。席間,我為張先生寫出「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句子,旁邊一行小注,小注說:「當年赳赳武夫岳飛,誓要踏破賀蘭山,而終於不得破,今天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張賢亮,禿筆縱橫當代文壇,倒真的把賀蘭山給踏破了。」

那次寧夏之行還有幸見到張夫人馮劍華女士。馮女士是作家、編輯家,據說,張賢亮復出後發在《朔方》的第一篇小說就是馮女士做的編輯。我印象中光彩照人、充滿文化感的馮女士,那天有些落寞之色,這叫人心痛,據說是夫妻之間有點不合,分居著。那天,我為馮女士寫出「騎驢過小橋,獨歎梅花瘦」的句子。這句子好像是賈島的。我的憐香惜玉心情,不知道嫂夫人是否能領會。

新疆作家周濤,心高氣傲,有「橫亙在祖國西北邊疆的一座奇異山峰」之稱。那年他來西安,酒高之際,我為他寫出「氣吞萬里如虎」的句子。後來周濤說,他愛這字,但又不宜在客廳掛,嫌太招搖,於是將字掛在書房裡。

魏明倫先生穿一身中式服裝,拿一把扇子,似乎有追六朝古風的味道,那次在深圳,魏先生求我在他的扇子上寫幾個字,於是我寫出「江湖居士閒處老,落落乾坤大布衣」的句子,旁邊並有小字落款如下:前一句是古句,出處記不清了,後一句是徐悲鴻拍於右任馬屁的句子,今天我為魏先生寫出,算是拍一回馬屁。云云。

那年有一位農村小學的老師,拿來於右任先生的一句話,叫我寫,這兩句話叫「立腳怕隨流俗轉,高懷猶有故人知」。這兩句話真好,我推測,這話當是於老先生為一位老朋友寫的,從此這話我也常常給人寫了。於老先生是我的一位轉彎抹角的親戚,因此我寫時也有一份感情在內。

我鄉間的那些族人們,也常常來索字。一次,一位堂妹夫拿來一副民間的楹聯,叫我寫。上聯叫「書田無稅子孫耕」,下聯叫「荊樹有花兄弟親」。我寫了,如今大約這字用水泥刻在他家的門框上。不過「書田無稅」這句話現在是不準確了,因為出書也要上稅的。

那一年,書法家茹桂先生從舊書堆裡搜出兩句清人的句子,十分欣喜,遂將心得告訴我。句子叫「不解養生偏得壽,頗思離世乃成名」。於是我為那些老者寫字時,常常寫這兩句。另者弘一大師李叔同的「莫嫌老圃秋容淡,猶見黃花晚節香」兩句,也是吉祥順耳的話,我也常寫。不過我寫得最多的,還是「德者壽,仁者健,賢者安」這句,這是我將古人的三個意思揉在一起去說。

不過我最喜歡做的事情,還是給女孩子寫字。讚美生活是一位作家的天職,是不是這樣?!我寫得最多的一句話,叫「美人香草,金石文章」,這句話能寫出金石味來,最好。往往,旁邊還要加上一副落款:「那年北京,楚圖南先生謂我,以美人喻香草,香草喻美人,古來有之。」這樣寫了,才算圓滿。

不過我最近常為女孩子寫的,是郁達夫先生的兩句詩,叫「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這句話最初我是為電視台的一個女主持人寫的。這排骨美人那天闖進我家裡索字,我嚇壞了,我說你快走,你知道今天是什麼節嗎?那天是情人節。情急中的我,突然想起郁達夫這兩句詩,於是倉促寫就,墨跡未乾,就請這排骨美人走了。以後這字,我也常常寫。

還有一次,在一個場合上,我為一個陝北女孩寫字。她是米脂人,貂蟬的老鄉,於是我在一張「鏡心」上寫出:「貂蟬出世時,月朦朧,花三年不發。中國民間閉月羞花一說,自此得之。」這段話博得一片掌聲。後來一位陝北女孩開個「蕎麥園」飯館,要我給大堂裡寫一幅字,並且指明要寫這字。

我最得意的一幅字,亦是在一個熱鬧場合中,情急寫出來的。四尺整張鋪開,要字的人說先生你隨便寫。那時我剛從敦煌回來,於是信手寫下「洗禮」兩個大字,旁邊還有許多空白,於是我亂石鋪街,一路寫來,小字這樣寫:「敦煌莫高窟壁畫中,有一印度高僧,每日黃昏,來到恆河邊上,開腸破肚,以冀在這日日必備的洗禮中,洗盡凡塵,即達大覺悟之境。」

弘一大師李叔同圓寂前,手書的「悲欣交集」四字,我亦常常鸚鵡學舌,寫給索字者。往往,底下再加一幅小註:「弘一大師圓寂時,手書『悲欣交集』四字,告別塵世,緣何「悲」之,又緣何『欣』之,個中感覺,非過來人而不可知也!」

陝西省政府官方網「陝西通」上說:「高建群先生的書法,是學富五車的大文化人,偶露之冰山一角矣!」這話太大,我不敢承受。我的本行還是寫小說,寫字只是餘事,逗天下人一樂而已。我甚至常常自我譴責沉溺於書法是一種文化人的惡習。《文心雕龍》裡說「詩不能盡,溢而為書」,大約,是因為我無力在文學領域裡去表現,於是尋找一條逃避的通道而已。

前階段,金庸先生來西安,先是華山論劍,再是碑林談藝。碑林談藝中,電視台約了我、賈平凹先生、魏明倫先生與金庸對話,席間,我把自撰的一副楹聯書贈金先生。聯曰:袖中一卷英雄傳,萬里懷書西入秦。此上聯是清代台灣愛國詩人丘逢甲的句子,下聯是誰的,我記不太清了。據說金先生十分喜歡這副楹聯。我是地主,既然客人喜歡,我也就自然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