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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沒有死亡,只有凋零

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真值得叫人尊重。五年前,他們把我的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匈奴》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盤龍臥虎高山頂》,一番熱播以後,取得了不錯的收視業績。爾後,他們又將我一部早年寫的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劇本。

劇本已經出來。春節前,編劇老韓送來劇本,說在拍攝之前,讓我給改一改,圓滿圓滿,再就是給一個授權。

說到改本子,我滿口應承,我說這是原作者的本分。如果他肚子裡還有一些貨,他一定要掏淨,免得等拍出來以後,看著遺憾。我還說,這是對觀眾負責,也是對我自己負責。

於是我從甲午年春節,也就是大年初一那天開始,每天坐到電腦前拿個手寫板,邊看邊改,每天三集,直到正月初十晚上完成。我當然沒有大動,只是將那些對話,那些場景,那些我還一直念念不忘的生活積累,無私地奉獻出來,獻給這部即將開拍的電視劇。

劇本總地來說還是不錯的。增添了許多人物,鋪陳了廣闊背景,故事繼續沿著我小說的那個主幹線行走,但是旁枝橫生,熱熱鬧鬧,人物粉墨登場,個性張揚,充滿了中國電視劇以前所沒有的許多元素。記得整整二十六年前,央視就有將《遙遠的白房子》改成電視劇的想法。我到央視去,當時的台長楊偉光先生,在央視旁邊的財政部招待所裡約見我,談過這事。想不到他們還一直念念不忘,時間過去這麼久了,還記得這事。這真叫人感動。

這是第一件事,即改劇本和認可劇本的事。第二件是簽授權書,這才是編劇老韓找我的主要目的。老韓坐在我的工作室裡,端著茶杯,談到這授權書,很緊張,明顯地能看出他壓力很大,我明白,他一是怕我不簽字,二是怕我漫天要價。

老韓說,為了拿出這個劇本,他們花了有十多年的時間了,五十多萬字的工作量,數不清的場景描寫,翻來覆去幾十次地改本子,他們硬是出於對這部名作的熱愛,咬著牙把它完成。

他還說,央視送審已經通過,委託張紀中導演和他的團隊拍攝。開拍前,為穩妥起見,又將劇本送呈新疆自治區宣傳部審查。審查意見已經回來,意見主要有兩條:一是注意民族問題,二是注意與上合成員國組織的關係問題。現在,他們的團隊,正就這兩個問題修改或削弱某些部分。老韓還說,導演有信心,將它拍成一部類似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那樣的西部經典。

我說,別的不說了,交給你們了,你們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作品一經出版,變成鉛字,它就成為一個獨立體,有了它自己的命運。相信能拍好。至於轉讓費嘛,我停頓了一下,笑盈盈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指頭是多少?」老韓很緊張。

我說:「不是六位數,也不是七位數,更不是八位數,而是——個位數!」

「一塊錢!」

「是的,一塊錢!希望你們拍好。」

老韓長出了一口氣,我也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我走過去點燃了一炷香。

就這樣,我簽了個一元錢轉讓費的合同。然後,我們喝酒。最後分手時,我讓老韓將我的最好的酒帶兩瓶去,送給導演,為他的拍攝以壯行色。

「守土有責,北方安寧」是我給這部電視劇定的主題詞。當年,它也是我寫這部小說時的主題詞。

我希望他們拍好。我感謝他們,能將我的作品借助影視「放大」,得到更多的受眾,這叫我高興。這些年來,我對中國的批評界已經深深地失望,明白他們有限的視力很難關注到我的創作。我也對所謂的文學評獎之類早已心灰意冷,他們把中國文學引導得格局越來越小越弱。這就是為什麼我重視影視劇改編的原因,我更看重後者,我把讀者對我的作品的認可當作最高褒獎。

1972年12月14日上午,在渭河畔那個小小的村莊,我的家鄉,我穿上軍裝,16日到縣上集中,17日從西安坐上鐵悶子車,於是,這三百多個關中子弟兵在那個多雪的冬天,踏上去新疆的路途。四天五夜之後,到達烏市。在烏市一個大劇場的戲台上和過道裡,合裝歇息一夜後,分別被裝進一長溜大卡車裡,向北向北,五天以後,這三百多人中,一半的人到了中蘇邊界,一半的人到了中蒙邊界。從軍的年代就這樣開始了。

這三百多人或當兵三年,或四年,或五年,然後復員,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重新回到家鄉,回到他們的小村子去。我是1977年的4月10日離開邊防站的。從進站到離開,是四年半的時間。過去說是五年,那是大致的說法,嚴格地講來是「五個年頭」。

我計算了一下,從進站到離開,這五個年頭,我一共得到的供養費不到一千元。第一年,津貼費每月十一塊,第二年每月是十二塊,第三年每月是十三塊,第四年是十五塊,第五年是二十塊。然後復員時,復員費是六十塊。再就是醫療補助是八十塊。這就是五年中這個士兵得到的全部供養。

醫療費這事的得到很有趣。營部派了個獸醫,到各邊防站巡迴,給每個退伍兵檢查身體。醫療補助費最高是一百塊,最低是四十塊。獸醫姓許,大家都叫他許醫生,而不叫他許獸醫。因為他談了幾個對象,領到部隊後,大家叫一聲許獸醫,對像一聽,就不高興了,抬腳走人了,所以他忌諱人家叫他「獸醫」。他是天津人。

我敲了敲邊防站醫務室的門,喊了聲「報告」,推門進去,並且很響亮地叫了聲「許醫生」。許醫生問我有什麼病,叫我一一道來。我說我的大門牙掉了,在一次摔馬中磕掉的。許醫生真誠地說,這個醫療補助只能是四十塊,你再說說看。於是我說我有關節炎,不但關節疼,而且涼氣竄到腰眼上,腰都直不起來了。

許醫生聽到這話,就高興了。他說這是慢性病,可以拿到八十元醫療補助費,於是他就在表上填寫了。臨出門時,他對我說,關節炎到了內地,不用治療,就會好的。正應了許醫生的話,關節炎到了內地之後,果然不治自愈了,但是,當晚境漸來以後,它突然重新發作,回到了我的身上,而且變得異常的嚴重。濕邪之氣從膝蓋竄到腰間,腰疼得直不起來,蹲在坐便器上起不來,彎腰穿襪子也做不到,晚上睡覺時,腰蜷得像一個弓一樣。接下來,腰輕了,濕邪之氣又竄上了肩周,胳膊抬不起來了,肩胛那地方,滲涼滲涼,僵硬僵硬。

我相信那三百多名退伍士兵,我的鄉黨,他們的身體狀況大約和我都差不多。有些甚至還不如我,因為他們大都生活在農村,那裡條件更差一些。當年我懷著一種很重要的崇高感,一種界樁的後面就是祖國的信念,在那塊孤寂的要塞上,守了五年,當你回到內地後,你發現你其實什麼都不是,你的崇高很可笑,很滑稽,沒有人買你的賬,也沒有人關心你。每當看到美國大片《第一滴血》時,我就不由得有無限悲涼之感,我能體會到那主人公為什麼那樣行事。

現在流行著一首樸樹的歌,歌詞中說:那些花兒——你們在哪裡呀——你們都老了嗎?這曲調,這歌詞,叫我聽了每每流淚不已。

是的,他們都老了,都在生活的某一個角落待著。他們不說他們是誰,你永遠不會知道。當年我們心中那位至高無上的政委,後來轉業渭北地面一家煤礦,擔任個什麼職務,後來這煤礦被股份制改造,由別人承包,他淪為下崗者,每月領取一千三百元的工資。前幾年,他來報喜說,國家把他收回來了,進入勞保系統,現在每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塊錢了。營長好像轉業到渭南的市屬自來水公司,也已經退休多年了,戰友們聚會,看見垂垂老矣的他,唯一叫人能記起當年的他的,是他一笑時,嘴裡露出的那顆鐵質的假牙。

大部分是農村兵,他們重新回到他們生活的那個小圈子裡去了。他們都已經滄桑得不成樣子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經死去。如螻蟻如草芥般死去。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傳出他們中某一個人死去的消息。

通常為我帶來消息的是戰友老段。老段比我們大一兩歲,入伍前是民辦教師,後來回去後,轉成了正式工,然後在西安一家紡織廠做個小領導。當年我在西安鐘樓簽售《最後一個匈奴》時,他聞訊趕來,這樣我通過他,和戰友們有了一些聯繫。

他當兵的那地方不在北灣,而在界河的源頭,那個名叫阿赫吐拜克的邊防站。他在站上當文書。站的對面,界河對岸,有個俄羅斯小城,叫阿連謝夫卡。我的白房子小說中,那個有著無頭烈士墓的墓碑,就豎在那座城裡的廣場上。

我在2012年秋天重返白房子時,曾經去過阿赫吐拜克,登上望台看那座小城。望遠鏡中,小城較之當年前蘇聯時期,已經蕭條了許多。當年阿連謝夫卡城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一次,我搜索了半天,只看見一個穿著裙子,臀部肥大的婦女,走進一座建築物中去。

阿赫吐拜克是白色的沙山的意思。這個邊防站距北灣卡倫是50公里,我在給編劇韓老師的短訊中,詳盡地描繪了那塊地方的地理位置。

我說,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是克孜烏營科(紅柳)邊防站,再往前走20公里,是位於額爾齊斯河北岸的北灣(白房子)邊防站,過了額爾齊斯河,再往前走80公里,是吉木乃邊防站。依次再往前走,沿邊境一線,就是博爾塔拉、塔城、伊犁的諸多邊防站了。而由阿赫吐拜克向東南,即進入阿爾泰山,它們依次是扎木拉斯邊防站,白哈巴邊防站。白哈巴就是喀納斯湖那地方,而翻過阿爾泰山第一峰奎屯山,再往前走,就是中蒙邊界的紅山嘴邊防站了。

上面我談到戰友老段。因為老段,才引出上面這些話題。不過還是回到老段吧,此一刻,我覺得,戰友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城裡幾個,經常聚會的地方是老侯的烤肉攤。記得,那一年,當聽到經中俄、中哈的重新勘界、劃界、定樁,55.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爭議地區,將永久劃歸中方,成為不再爭議的永久中國領土時,我們幾個,在老侯的烤肉攤前嚼著烤肉,喝著燒酒慶祝。這時老段說了一句話,說得我們熱淚盈眶。

老段說:「當年,如果那場中蘇戰爭爆發,此刻,我們都躺在一個烈士陵園裡。我提議,為我們都還活著,為我們有兒有女,為我們還能在這裡嚼著烤肉,喝著燒酒乾杯!」

這句話,讓我們這些滿臉滄桑的老兵,雙目潮濕,熱淚漣漣。

老侯在白房子時期是炊事員。他們家是「文革」中從西安回到原籍合陽縣落戶,所以從合陽當兵後,又回到了西安,然後在一個工廠當工人。後來工廠破產,老侯下崗,於是在工廠門口擺了個烤肉攤。我給他寫了個牌子「新疆退伍老兵侯老大烤肉」,掛在攤前的一棵道旁樹上。

「侯老大烤肉」在那條街很有名。侯老大本人也好像是個名人,整條街都知道他。每天晚上,五點鐘以後,烤肉攤支起,煙熏火燎中,老侯坐在那裡,兩手攤開,翻動著鐵釬子。他蓬鬆的頭髮,黑白相間,髒兮兮地遮住了半個臉。鬍子刮得精光,露出黑胡茬子和尖尖的下巴,眼睛瞇著,被煙熏得紅勾勾的。鼻孔裡,鼻涕不時流出來,然後騰出翻動釬子的手,用手背一抹,一吸溜。老侯的生意很好。我曾經說過,我好多次回新疆,每次一路吃過去,最後還是回來吃老侯的烤肉,覺得他烤得好。

老侯的肉烤得好,害得街邊別的烤肉攤沒了生意,於是,他們就經常來尋釁滋事。後來雙方鬧到派出所裡。派出所說,你個侯老大,一點眼色也沒有,別人沒法活,肯定要來鬧你!老侯聽了,明白了這道理,第二天起,每晚只烤到十一點就收攤,他一收攤,別處的生意也就起來了。

草根百姓,弱勢群體,難免經常要受到市容的騷擾。有一次我在現場,眼睜睜地看著一輛工具車,開著高音喇叭,從街口一路走來,小商小販們嚇得四處逃竄。我看老侯怎麼辦。老侯不逃,說實話,他也沒辦法逃,人行道上,擺著個烤肉攤,還有一堆高高低低的桌凳。只見老侯,兩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蹲在馬路旁邊的台階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烤肉攤,他的高高低低的桌子凳子被抬上工具車。

我站在老侯旁邊,沖城管們喊道:「這個人你不敢惹,他當過兵,是個二?!在部隊上,連營長的碗都敢甩!」城管白了我一眼,沖老侯說:「侯老大,明天你到所裡來,領回你的爐子,接受罰款!」

老侯聽了這話,像放悶氣一樣「哼」了一聲,然後衝我苦笑了一下。

通常我們在老侯烤肉攤前聚會的,還有一個戰友,他是老樊,當年是白房子邊防站的衛生員。老樊是西安人,當年插隊,來到我老家的公社,後來接兵的來了,就糊里糊塗地跟著我們一起當了兵。因為在部隊上是衛生員,所以回來就安排在了醫院裡當了醫生。他是個老實本分人,平日話不多。我的母親有心臟病,他就把醫院裡的氧氣瓶,搬來放在我家裡,給母親用。他也已經退休了,被醫院返聘回去。

正是在這個烤肉攤前,在戰友的聚會中,我零零碎碎地聽到那些農村戰友們的消息。而最近幾年,我聽到的最多的消息是,戰友們正在發起簽名、請願活動,要求民政部門給這些當年參加過中蘇邊界武裝衝突的退伍老兵生活補助。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在這烤肉攤前,老段報告說,經過老兵們幾年來的跑動、上訪、鬧事,終於現在得到了一個結果:從現在開始,民政部門將登記人數,給每個尚健在的農民戶籍的白房子老兵,每個月補助一百塊錢!

「是一百塊錢嗎?」

「是一百塊,錢雖然不多,但是大家都會滿意。覺得這起碼是對老兵的一種尊重!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人家要不給你,你白看人家兩眼。」

就在老段說這些話的時候,旁邊一位小年輕的手機鈴聲,正在唱著樸樹的《那些花兒》。因此這支歌就深刻地印到我腦子裡了。

是的,那三百多個白房子老兵就這樣在城裡或鄉里的某一個角落,慢慢老去,如草芥,如螻蟻。無聲無息,無香無臭。

其實,公允地講來,他們和周圍的普羅大眾比起來,不見得差,當然也不見得好,庸常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如此而已。只是,當我從灰色大眾芸芸眾生中將他們提取出來,將他們就近描寫時,才突然有了一種蒼涼的感覺,一種隱隱的痛楚。

閱歷會留下烙印。他們大約都會和我一樣,關節炎發作時,會徹底徹夜地失眠、呻吟。大約在箱子的最底層,會壓上一件舊軍裝,或舊軍帽。會有一把蠅刷子,那棕毛是自己騎的那匹馬的馬尾上剪下來的,而把兒,是用戈壁灘上一棵野蘋果樹的樹身做成的。他們通常在看到一匹旅遊點上正在使役的馬匹以後,眼前會突然一亮。他們的嘴邊,會偶然蹦出幾句草原諺語來,比如「不要和騎走馬的打交道」,比如「馬背上摔下來的是膽小的」,比如「騎兵的小命繫在馬肚帶上」等等。

我們曾經常常相約,要重返白房子,但是說歸說,他們都沒有回去過,倒是我,常常回去。這原因是我有個會,接個什麼電話,屁股一抬,飛機票一買,就走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我的腿長。而作為他們來說,好像把這重返的事看得很莊嚴,很沉重,不停地約,還要成立一個團,拖家帶口,由這個的老婆擔任團長,那個的老婆擔任秘書長,集資、買票,聯繫住宿等等,這樣說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現在還沒有成行。我對他們說,這是個最簡單不過的事情,機票一買,直飛烏市,不用出機場,聯運票直接到阿勒泰,四團的車來一接,直接到哈巴河縣城,然後各個邊防站再來接你們。電視劇開拍時,我將請戰友一起去參加開拍儀式。

我們還有一個戰友,現在在哈巴河縣城,這大約是我們這一撥兵中,留在那個地方的最後一個人了。他叫陳新才,原先在部隊裡放電影,後來提干,曾經在縣武裝部做過政委,後來轉業到當地,做縣上的政協主席。現在已經退休。我2012年回去的時候,就是他陪我到各邊防站去的。

我最近一次回邊防站,是2012年的八九月間。

我是1972年冬天奔赴白房子的,到了2012年,恰好是四十週年,當我在一個場合說出,一個白房子老兵想在四十週年之際,重返白房子時,我得到了幾位西安朋友的響應,幾位作家、出版家表示要和我一塊去,這樣,我們聯絡了自治區宣傳部接待,然後飛往烏魯木齊,再飛往阿勒泰。

當一步一步走近白房子的時候,我的情緒變得暴躁、易怒,難以控制。對同行的人來說,這只是一次旅行,普通而又普通,但是對於一位老兵來說,這是又一次地走進青春,走進歲月,走進那沉重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年代。在走進白房子的前一天,我們在哈巴河縣城小憩,然後中午時分,在哈巴河古河道那片十幾公里寬的白樺林中,一座蒙古包裡用餐。

中亞細亞的陽光,明亮,透徹,陽光透過白樺林灑在地面上,灑在人身上,給人一種異樣的、夢幻般的感覺。飯還沒有熟,所有的人都被白樺林美景吸引,順著條條林間小道走向密林遠處,蒙古包裡只有我一個人,疲憊、蒼老,心事重重。蒙古包裡有一個卡拉OK機,正在不停地播送著一支歌。

這支歌就是樸樹的《白樺林》。

以前我聽過這首歌。那歌裡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宿命的東西,每每聽得我為之心疼。以前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現在,在這片白樺林裡,在這離白房子90公里遠近的地方,尤其是在第二天就要重回白房子之時,我突然明白了這歌那魔咒般的音樂語言,是在說什麼。

這是一個陣亡了、埋在白樺林裡的二戰士兵,夜半三更之際,從墳墓裡冉冉走出,用他褪色的嘴唇,為他的愛人歌唱。

他說,你答應過的,你會來找我的!那麼愛人呀,我在等你,在墳墓的這邊等你,在霧氣升騰的白樺林裡等你!在世界的另一端等你!歸來吧,我的永遠的愛人!

聽著這歌,我雙淚迸流,打濕了前襟。我在這一刻想起戰友老段在侯老大烤肉攤前說過的話:

「假如當年那場中蘇戰爭爆發,我們現在都在一個烈士陵園裡待著!」

老段說的當年那場有可能爆發的中蘇戰爭,是指1973年3月14日蘇聯武裝直升飛機越界事件。當時雙方劍拔弩張,已經到了臨界點上。蘇方照會說,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嚴重後果,由中方負責。只是後來由於兩個國家的克制,交還飛機,戰爭才沒有爆發。

我說,幸虧那場戰爭沒有爆發,要不,中國文壇也許會少了一個不算太蹩腳的小說家的。蒙古包裡,四處觀光的人陸續回來了,他們看到淚流滿面的我,心情也都開始變得沉重。

第二天我們啟程,這樣我又重回了一次白房子。

那塊惹是生非的爭議地區,現在已經永遠歸中國所有。這由於我們的堅守:由於自白房子第一位站長馬鐮刀開始的歷任站長、歷茬士兵的堅守,它成為不再爭議的中國領土。

在1997年中俄中哈重新勘界、劃界,栽樁中,它秉承的原則是「誰現在實際佔有,原則上歸誰」的精神,所以說,馬鐮刀和他的士兵們,老高和我的戰友們,我們的堅守是值得的。這個最終結局是我們堅守的結果。

那是喀拉蘇干溝,那是阿克別克河,那是額爾齊斯河,它們都在靜靜地流淌著,一如往昔,只是這個老兵,已經滿臉滄桑了。漠風起了,打濕了我的眼睛。在白房子,我們並沒有做過多地逗留。這裡於我來說,已經是很陌生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十年前重返白房子時見過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連當時誰是連長誰是指導員,現在的他們都說不清楚了,更何況我是一個四十年前的人。四十年前,他們還都沒有出生。

下午,我們離開白房子,親愛的戰友,步履已經有些蹣跚的陳新才一直陪著我,送到哈巴河縣城,再送到布爾津。在布爾津歇息一夜後,第二天,我們和他告別,前往克拉瑪依、奎屯、伊犁、庫爾勒、烏魯木齊,十天以後返回。

此行中,在阿勒泰,在烏魯木齊,我見到了幾位當代最好的哈薩克族作家,他們希望我為哈薩克民族寫一部史詩,就像我寫過的《最後一個匈奴》一樣。「哈薩克」是遷徙者、避難者的意思,這個偉大的遊牧民族歷史上經歷過許多的遷徙,許多的磨難,他們還是第一個「胡漢和親」的民族,好像是細腰公主或者解憂公主嫁給了烏孫王。他們在兩千年前的歐亞古族大飄移時代,民族的名字叫作「烏孫」。

我對這些朋友說,你們自己寫吧。你們更接近腳下的大地,我已經有些老了,寫不動了!我還真誠地說,一個民族,要讓它的心靈變得更加強大,需要有經典作品來支撐,需要有二百個自己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來支撐,這樣心靈會變得更加廣闊而強大,更能經得起風風雨雨。

我還想將兩首歌獻給親愛的讀者,這是我為編劇家老韓提供的,要他用到電視劇《白房子》中去。一首歌是一支遊牧民族的古歌。俄羅斯作家普希金在他的小說《上尉的女兒》中曾經引用過這首歌。歌詞如下:

我的地方,

小小的地方!

並不是我自己要來,

也不是馬兒載了我來,

是那,

可詛咒的命運,

它把我帶來的。

另一首歌,是一首著名的哈薩克族民歌,名叫《燕子歌》。這首歌,是在烏市時,尊敬的哈薩克族女作家、自治區文聯副主席伊爾克西為我們即席唱出的。她唱得真好,深情,動人,且有一絲淡淡的哀傷。她本人也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歌詞如下: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說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髮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說燕子呀。

燕子啊,

你的性情親切愉快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髮長,

是我的姑娘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除了歌曲以外,我還請導演在三十集電視連續劇《白房子》結尾時這樣處理。我說這是巴爾扎克式的敘事方法,即把前面所有鋪張開來的線頭,到結束時挽個疙瘩,將所有的藝術打擊力量,放在最後,「啪」的一聲結束。結尾時是二十個戰死在白房子的士兵的墓碑,一身素白的女主人公從戈壁採來火紅的紅柳花穗,黑梭梭花穗放在方尖碑前。劫後的北灣卡倫廢墟上,士兵們在打土塊,一座白房子悲壯地又站立起來了。殘陽如血,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