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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想在這裡誕生

朝春旭

我喜歡寺廟,喜歡教堂,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這樣。

記得那還是二十多歲未婚,與母親同去承德的避暑山莊,在外八廟的普寧寺,坐在寺廟的石階上,望著眼前威嚴蔥鬱的古松,腳下纖細、柔弱而又安身立命的堅韌的小草,耳邊聽著寺廟飛簷下隨風搖曳的風鈴聲,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靜寂,像音樂的旋律,給我心靈一種很大的震動,我不知道是不是小布爾喬亞的沉醉,我的眼裡浮出了淚水。對於我,這意味著什麼呢?

那一次,在煙雨濛濛裡,我終於參拜了佛門的勝地普陀山,在那裡小住,給予我的不僅僅是濁浪滔滔的大海中,有這樣一處世外的桃源仙境,而是那裡伴著松濤、浪濤,伴著疏疏落落依山而築的農家茅舍,伴著縷縷白色的炊煙,一聲聲的暮鼓晨鐘與我生命融合,可以說那是一種靜如止水的高曠,使你的生命威嚴地沉靜下來。生命究竟是什麼?你會像孩子般立時樸素起來。我想,這就是梵音繚繞對我一生的真義和生機。

以後,我有幸去了歐洲,去了美國。我也感到奇怪,與別人差異的是,吸引我的並非是當代神工鬼斧的摩天大樓,蜿蜒疾馳長蛇般交錯的高速公路,令人極度刺激眩目的迪斯尼樂園,而是在同一藍天下,不沾染任何現代氣息,無比空曠安寧又威嚴肅穆的教堂。在美國紐約的曼哈頓,在煙霧籠罩積木堆砌令人窒息的高樓群裡,我意外尋到一座只有百年然而在美國已頗有歷史的一座灰色尖塔哥特式小小的教堂,我頓然感到曼哈頓有了亮色。在舊金山,儘管看到的不是我喜歡的哥特式教堂,而是我所尋到的最具有現代派風格的建築,白色的整體分明是頂教皇的帽子,不論你站在哪個角度,呈現眼前的都是逼真的一個十字架,而教堂內,懸吊在屋頂像打擊樂般繁複錚錚光亮的管風琴,以至半弧形像豪華劇場般皮式的桌椅,充分地顯示著美國「移民」飢餓裡曾靠火雞度日,而今日在上帝面前也掩飾不住的一種驕傲。然而如何有著當代驕傲的百樂大道,這裡卻用驕傲的神聖仍指示給人們,這裡才是更好、更美的天堂。

當然我要說,在捷克首都布拉格,著名的中世紀聖維特大教堂,給了我徹入骨髓的宗教至高無上的震撼。置身在這裡,無論是它的拱廊、浮雕、壁畫,以至彩色鑲嵌的玻璃窗,全部的視覺都在一種和諧神秘的感覺中。你會感到一種無形然而深廣浩大的氛圍,使全身的血液緩緩地漫起一種溫情,那溫情和緩了,甚至取代了剛才還從塵世間拈來的驚恐。那是聖母瑪利亞做為天國的王后帶著光輪和冠冕飄然而來嗎!嬰兒耶穌坐在母親的膝上,一對小小的天使握著燭台跪在她的兩側,在聖母的頭上飛著一隻白鴿。聖母集美麗、純潔、溫柔、慈愛、神聖等一切美德於一身,那是「聖靈之光」、「上帝之光」,此時此刻,你的心靈已經微妙地飛向美麗的王國。至今我記得,從教堂走出來,我凝望藍天裡的太陽,許許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一種莊嚴的敬畏中。

然而,對於我,宗教已不僅僅是民族或個人追求的信仰,而是推動人類進化,使人類的靈魂更加光輝地升起智慧、理性、道德、意志與精神,那是尋求生命深處真正睿智,通往幸福之路真正的宗教之心,從而對宗教有著肅然的沁人心脾的尋覓,是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小教堂裡。

那是距離布拉格一百多公里的一個中等小城。在我看來那是最理想的城市。人口三萬,在一條沒有盡頭而並不寬闊的公路兩邊,是兩層或三層風格不一的紅色歐式小樓。每棟小樓都被自己奢愛的小果園所簇擁。因為這裡的風俗,結婚的那一天新婚夫婦一定要親手栽上幾棵果樹。

正是六月時節,像海棠般大的紅櫻桃紅燦燦地墜滿一樹,而這裡的花不知何故都開放得格外的大,色彩格外的鮮艷。捷克人尤為講究編織精美的窗紗。那或桔黃、或粉白、或嫣紅的一盆盆鮮花巧妙地懸吊在窗前,半幽閉的美感到一種甜滋滋的慵懶。而遠處是鬱鬱蔥蔥的山崗,高高戳起的金黃色的麥茬田,有潺潺的溪流,還有白嘴鳥翅膀發亮地自在地飛迥。不大的中心廣場,石子鋪路,有教堂,有鐘聲,有噴泉雕塑,有露天的咖啡茶座,還有一間間十分精巧的專賣店。人們或悠閒地坐在那裡喝酒聊天,或悠閒地牽著小狗出入各種商店,或者就在日光裡閉上雙眼。一切都是那麼幽然、安靜和開闊。

就是來到這裡的第二天,清晨伴著綿綿小雨,我獨自一人沿著安靜的公路,欣賞著兩旁的樓房、果園、窗前的鮮花,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一聲悠悠揚揚的鐘聲,是那麼深沉、厚重地飄然而來,我頓時停下腳步,這鐘聲只在電影裡聽到,此時裊裊不絕地敲響了足有十幾分鐘。順著鐘聲望去,前面映現的是一個小小的,然而一定是伴隨著這裡幾代人生活的古老的教堂。

我快步走去,來到教堂前,門楣上的浮雕裡果然刻著一七五六年。今日是禮拜的日子,教堂門口一個精緻然而古樸的鏡框裡,用捷文寫著今日誦經的內容,旁邊放著一束沾著清晨露水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潔白的鮮花。人們伴隨著鐘聲陸陸續續地來了,更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我沒有猶豫,隨著人們走進去。顯然這裡只有我一個黑頭髮的中國人。此時,我暗暗高興,我更願是在這裡,而不是在聖維特大教堂,感受真正的人間一次完整的禮拜了。

我選了一個地方坐下,教堂的確不大,也只能容納一百多人,發黃的牆壁兩邊都是耶穌受難的油畫,正前方是鴿子圍繞的聖母瑪利亞的畫像,畫像前已經擺滿了各種顏色的鮮花,此時,一位小姑娘手捧一束鮮花,在聖母瑪利亞的像前一隻腿跪下,而後小心翼翼地將鮮花放在她的胸前。

禮拜開始了。唱聖詩,朗誦聖經,牧師布道,做彌撒,整整一個小時。可以說我一句也聽不懂,當然只聽懂了兩個詞:「瑪利亞、阿門。」然而,我卻在這裡感受到了我從未感受過的一種人間摯愛無比安然、舒暢的氛圍。

忘不了那中年牧師身穿綠色的外套,他布道時的笑,是我從講台上看到的最美的笑,充滿著發自內心對人間美好融化出來的笑。他講著,不時地笑著,聲調平緩而安靜,雖然我一句都聽不懂,然而,我知道他在講,人應該怎樣忍受苦難,而變得更美好。忘不了身穿白色長衣的高高矮矮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最小的也只有三歲,他們站在講台的旁邊與牧師一同唱聖歌,而後走下來與大家握手。此時,我身邊的一位老人,一位懷中抱著嬰兒的母親,他們滿臉亮亮地微笑著都主動與我握手。這時那位三歲的小男孩也來到我的面前,小手綿綿地握著我的手。我的眼裡頓時流出了淚水。是在異國嗎?我不知道這握手具體內容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叫人記住人間的永恆是友誼、是愛、是安寧。

當管風琴響起,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麼美的管風琴聲,它應該是人類創造的最美的聲音,那預示了一種莊嚴,一種永恆的生命。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禮拜。每個星期當你從繁忙、噪亂、緊張、煩惱,或是興奮中走出來,哪怕你理解不了這裡所有的一切,但那笑容、握手、歌聲足以給你心靈最好的撫慰,最純的淨化和洗禮。

從教堂走出來,仍是綿綿細雨。那一天,我的心一直沉浸在幾絲憂鬱然而更是強勁的躍動中。我的心飛回祖國。中國人從來都以自己民族五千年燦爛的古代文明為自豪。在中國的文化史上,有兩部並稱於世的「聖經」,那就是老子的《道德經》,孔子的《論語》。這是關於自然、哲學、人生、治國、養性、修身、無所不容生生大道的真經。讓我們的學者從學問中走出來,如同那教堂裡的牧師,讓我們更多的人從寺廟香火功名利祿的寄托中走出來,讓我們遍地的歌廳、餐館的老闆們拿出一點點的資助來,讓我們每週兩天的休息日有這樣一個場所,老人、大人、孩子、婦女哪怕就像做禮拜那樣坐上一個小時,聽聽老子講的天地之理,聽聽孔子講的生生和諧。如果說人類生活的最高點,便是自愛與愛人,那麼這裡,一定可以平靜人們的心性,純化氣質,老老小小的臉上一定會映出生命最真的微笑。

記得那一天細雨將我的頭髮、衣服浸濕,然而我仍獨自在雨中漫走,在另一片土地上,我近乎熱烈地遐想。

韓春旭(1955—),大連人,現居北京,著有《唯美散步》《女性的極地》《背對命運的獨白》《笑對人生》《生命之約》等散文集,其中不少篇目被譯成英語、法語、日語、馬來語介紹到其他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