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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葉送往來風

翟永明

在成都東門,古時大約要出城八九里。但現在在府南河旁,四川大學隔壁,就是詩人薛濤故居。在我很小的時候,這裡叫作望江公園。望江公園當年種竹一百八十畝,至今仍是成都公園中竹林最多最幽之處。我已許久未去了,小時候,倒是經常與同學們一起去春遊。最後一次,是陪朋友前往。那裡已是一個喧囂的旅遊地,各種小吃、雜耍、遊戲、打靶、兒童樂園齊聚在那裡,好不熱鬧,讓我無言以對朋友。我只好說:小時候我來時,這裡除了滿院的竹子,就只有一幅長聯和一口井。

據稱當年薛濤就在這裡自己汲井水,以制書箋所用。薛濤一生雖被視為下賤,內心卻是出世的風雅高人。尤其是理想愛情幻滅之後,她更是寄情詩韻,裁書制箋,吟詩寫字,自成一個小世界。她製作的深紅松花小箋,被命名為薛濤箋。這口井我小時候每每從上下望,覺得與我家院中的那口深井,別無不同。但據說此井中的水質甘洌、清澈,大大優於公園外的錦江江水,所以被薛濤用來制箋。我於一九九九年買了一本四川旅遊總覽,發現裡面寫到望江公園時,隻字不提詩人薛濤。提到薛濤井時,也支支吾吾。最後索性說這口井是蜀王府所用(事實上,此井原名玉津井,康熙三年就已在此立碑「薛濤井」)。我想在這些撰寫人眼中,薛濤不過是一個歌伎,提起來會影響成都這個所謂文化名城的形象吧。這幾乎是所有有「歷史污點」的中國女詩人、女畫家的共同待遇:由於「生活作風問題」,她們連人帶作品都被遮蔽、被弱化、被消解了。如果沒有國學大師陳寅恪為一個歌伎柳如是作傳,也許沒有幾個人知道中國還有一個女詩人柳如是。

望江公園裡有一幅長聯是少小時候就經常讀的:

此間尋校書香塚白楊中,問他舊日風流,汲來古井余芬,一樣渡名桃葉好;

西去接工部草堂秋水外,同是天涯淪落,自有浣簽留韻,不妨詩讓杜陵多。

薛濤和杜甫是成都歷史上最負盛名的男女詩人,所居一東一西,頗有意味。成都向來是東貧西貴,看來從風水學角度而言,薛濤也注定了不僅僅「詩讓杜陵多」。現在的望江公園像一個大廟會,而杜甫草堂卻作為成都打造文化名城的重要名片,被顯赫地加以重點保護和修繕。前不久為了修一條詩歌大道,更是請來名家為杜甫重塑雕像,新塑的雕像一改舊日杜甫枯廋的形象,使其略為豐潤了些許,帶了點貴相。長聯中寫得準確的除了最後一句外,就是「同是天涯淪落」這一句。想當年杜甫住在成都城西草堂,那時成都的風水也尚未轉到西邊;當時的草堂哪裡如得現在,也不能是幾進幾園了,想來也就是幾間茅屋吧,被秋風所破時,還得受小兒之欺負。確是一淪落形象。當時處境,舊日風流,堪與薛濤比較。

前兩天碰到一位電影學院的女孩梅雯,她也談到去望江公園造訪薛濤的感受。她尤其對公園把薛濤和與她交往的男詩人的塑像同塑在一起,大為不滿;覺得這裡面有一些暗示性的東西,好像薛濤是因了與他們的關係才得以流傳下來。這原本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自古以來,女詩人在文學史上留存下來的,本來就不多。剩下的幾位除了才華之外,還常常被進行道德審判。或是被指為蕩婦,或是被指為貞節不保。就連受人推崇的李清照,也因晚年曾經改嫁,被一些文學衛道士橫加指責。最後傳世下來的女詩人,則橫豎要被扯進與男詩人的關係之中,好像是因與男人的依附關係,她們才得以在史上留名。薛濤一生追求自由愛情,希望能享受平等的自主的婚姻,在她那個時代,這種愛情觀也許太超前。但在今人眼中看去,她已經足夠堅貞,為了一個不甚珍惜她的男人元稹,苦戀了終身。薛濤晚年著女道士冠服,以堅其志,也是當得的。但最終在世人和歷史的眼中,她還是一朝為伎,終身成妓。其詩其人,都被這一形象固定了。連「女校書」這樣一個工作職稱,後來也曾被當成了妓女的暗喻,用在一些無聊文人的作品裡。

據說薛濤八九歲時,就能作詩。其父對著家中一株梧桐樹口佔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讓薛濤續作,薛濤應聲而接:「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其父不樂,認為此句不祥。我想這也許是後人附會的吧,古人作詩避讖,後人則往往以結果來進行反推,當然能找到中讖之句。這個傳說只能說明薛濤是個神童,要是在當代,早就被媒體狠狠地炒作了一番。但是在那個時代,她作為女性神童,注定了走上一條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相悖的道路。薛濤年少即喪父,她承擔起了家庭責任,為了奉養寡母,成為樂伎,雖二十歲即脫樂藉,卻一生被當做妓女。後來她又被賞識她的西川節度使推薦為校書,雖未獲批准,卻以「女校書」之名聲名遠播。薛濤一生共經歷了十一任四川節度使,每一任中她都出入其幕府議事作詩,差不多也算一個不在編的地方官員,或政府的公關人士吧。薛濤要是活在當世,肯定也能混上個文聯主席一類的官職吧。因為看起來她的性格和作派,還是比較能夠在官場上混。但在當時,她最多也只能混個表面風光:亦即以女性之身,得以與當世詩人名流們公開地應酬唱和,賦詩作畫,來往密切。

史稱薛濤通音律,精詩詞,多文采,著有詩集《錦江集》五卷,一生著詩五百餘首,可惜大多散佚,僅存明刻《薛濤詩》一卷,但饒是如此,她的詩也算是唐代女詩人中存詩之最。我想這也是因為薛濤當時與同代的男詩人們交往甚多,互相唱和、贈詩、交流作品有關,所以她的作品比其他女詩人更多地為世人所認識和流傳。

世人都愛薛濤與元稹的唱和詩,我獨愛她的《籌邊樓》,「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十四州」,何等的開闊視野,豈是一般「樂伎」的胸襟!想來這正是因為她多年在幕府進出,且得以與地方官員議事,又曾被罰至松州偏遠之地的原因,使得她身上具有一般深居閨閣的良家女子所沒有的壯志和霸氣。詩中那籌邊樓正是在從成都去松州(今松潘縣)的路上,屬羌族地區。薛濤對那一帶的風土人情、邊塞氣概、兵家常識一定是瞭然於胸,所以才會寫下「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樣有遠見、有卓識、有用兵之氣魄的詩句來。松州一帶,我也是熟悉的。當初工作不久,即覓得一機會前往藏區,其時就曾途經籌邊樓和松州一帶。我和朋友開著一輛破吉普車,也是千辛萬苦才到了松潘。現在從成都去松潘不但有一級公路,由於九寨溝的原因,松潘還有了機場。但是在薛濤受罰赴邊的年代,這一路的辛苦勞頓,是可以想像的。既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松潘也是山窮路遙、春風不至、漢藏雜居的偏遠山區。薛濤在那兒的生活與成都相比,的確可謂天差地別。在《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中,薛濤以邊塞詩的形式,曲折婉轉、陳訴邊塞之苦及烽煙之惡(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詩深深打動了當初罰她赴邊的節度使韋皋,她也當即獲釋。

薛濤一從松州回來,就出錢把自己從樂籍中贖了出來,搬到了浣花溪邊居住,開始了她的另類藝術家生涯:造紙制箋。在薛濤的時代,正是中國文學藝術興盛之期,對紙張的需求量和精緻度的要求,都很迫切。當時四川麻紙已聞名天下,造紙技術很發達。可薛濤並不滿意普通的箋紙,可以想像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與寫作有關的東西精益求精。她把樂山特產的胭脂木浸泡搗拌成漿,加上雲母粉,滲入玉津井的水,製成粉紅色的箋紙,上面印有松花紋路,專門用來謄寫自己的詩作,以及送給朋友,當時白居易、元稹等詩人也用它來與薛濤唱和。錢存訓先生所著《中國紙和印刷文化史》中,則稱薛濤紙是用芙蓉皮和芙蓉花瓣製成。不管是哪種材料所製吧,當時「薛濤箋」是最著名的紙張,「自四川流傳別地,數百年間,全國各地皆模仿製作」。據稱薛濤的書法也「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宣和書譜),可惜她的書法作品悉數佚而不見,今人不可能一窺其書法才華和松花小箋的優雅。後人有南華經、相如賦、班固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少陵詩、達摩畫之稱,薛濤箋躋身這古今絕藝之中,肯定是自有其獨到之處。據說薛濤還有一些關於筆墨紙硯的小發明,足以見得她身上頗有些藝術家氣質。

如果說當年薛濤年幼時的詩「葉送往來風」是她的讖語的話,那她的一生,正如飄零一葉,風流正隨風吹雨打去,半點也由不得自己。那「往來風」曾經是東風: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雖然沒有正式坐上「校書郎」的職位,但是她在數任四川節度使的幕府中,小有權勢。以至有人要見節度使,還得向她行賄;而且由於此位置,她也得以與當世名流如王建、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杜牧等人交厚,也得以與他們唱和並留下傳世詩篇。據說當時的四川詩人寫下作品,第一想給皇帝看,第二想給薛濤讀(說明薛濤代表了文學審美的品味)。四川山高皇帝遠,說到底,他們的文學理想最後只能在薛濤那兒實現。

那「往來風」有時也是春風:「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這是元稹《寄贈薛濤》的句子。薛濤中年未婚,遇上元稹,對方系風流才子,稍一撩撥,薛濤即墮情網。這簡直就是眼睜睜的一段了不了,只好不了了之的不了情。薛濤也如歷史上所有的才女一樣,掙不脫這樣的情愫。十年之後,薛濤作《寄舊詩與元微之》,對元稹的情意,依然如故,不可自拔。「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這種遲暮且不得回應的感情,讓人讀來心酸。元稹雖用情不專,卻也是那個時代自命風流的眾多男人中的一個。男詩人大多都有杜牧那「贏得青樓薄倖名」之風流情結,元稹也不例外而已。「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如果說讖語,也許這一句詩可以算得上薛濤一生所遇之人的準確寫照。國學大師陳寅恪對元稹有極其深刻的描述:「綜其一生形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陳還指出,此系元稹「乘此社會不同之道德標準及習俗並存雜用之時,自私自利」所致。所以,像元稹這樣的人,在當時並不被別人指責,他自己也有些洋洋自得,免不了還要將他與薛濤的一段隱情當做寫詩作文的材料。不能就此認為薛濤遇人不淑,事實上,在古代文人眼中,才女和美女還是不同的。與才女交往唱和,共譜佳話是一回事;納入婚姻、登堂入室則是另一回事,而「巧婚」則更是與佳話、文學無關的一種生存策略;二者都是少不得的。由此想到張愛玲,她一生的愛情悲劇,也是遇上一位既巧宦又巧婚之人胡蘭成。張愛玲如此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尚且不能逃脫;更何況幾百年前生活在封建虛偽禮教社會的一個「樂伎」?胡蘭成的一生形跡,也與元稹頗為相似,也當得陳寅恪大師之論。最為相似的是:二人都曾洋洋得意地將自已巧婚之事,當成文學佳話,寫進自己的作品之中,為自己立傳。倒也有許多糊塗之人,當真相信,當真喜歡。

當然,對薛濤來說,最終那「往來風」是西風:西風無情,花自飄零。薛濤一生空懷滿腹才華,也空懷一腔熱情,從未換回過男人的真心。「偶吟桐葉落人間,始悔才名半生誤」,這是清代張懷溥《吟詩樓》中詩句,我想這都是男詩人以已之心度女詩人之腹。悔不悔的,也許只有薛濤自己知道。雖然沒有能過上良家婦女的婚姻生活,但薛濤一生卻比她們豐富多彩有意思得多。她在唐時能夠自由自在,走遍名山大川,見識天下名士和風情。同時也能夠自由平等地去選擇自己喜愛的人,雖然最終沒有成功,但卻也比那些由父母媒妁定下的終身更忠實於自己。比起那些犧牲自己的終身而在貞節牌坊上留名的女性來說,我想薛濤不見得會後悔吧。

薛濤晚年獨身一人隱居成都西郊浣花溪,建吟詩樓,與工匠一起鑽研自製薛濤箋,並裁書吟詩為樂。我想她晚年改著女道士冠服,其一為以堅心志;其二也是對人世滄桑、世態炎涼、文人德行的失望厭倦,因此而有意為之的一種逃遁吧。最終,她算是熬到了死在元稹之後,也許在元稹去世時,薛濤才真正感覺到她與元稹「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春望詞)的現實處境。在元稹去世之後一年多,薛濤也在成都西郊溘然長逝,留下了一口井和九十首詩。

翟永明(1955—),四川成都人,出版有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稱之為一切》《黑夜中的素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