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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就是讓我想來

張立勤

可我又偏偏喜歡酒吧——喜歡這個用不著姓名,用不著說話,用不著想家,也用不著正而八經的地方。放開你自己吧!累了,就閉上眼睛。想喝酒,就喝。喝一夜,也沒有關係。想尖叫,就尖叫,沒有人會瞧你一眼。

那天傍晚,我與H,還有我的畫家女友,鑽進了H的黑色吉普。這吉普座位寬大,我往後座位上一坐,彈性立即波及臉部肌肉。H坐在駕駛位上,雙手在方向盤上滑行。機器在運轉,很虛妄,也很青春。我將車門帶上,那「彭」的一聲,把H正哼唱的一句歌,給覆蓋了。

這是京津唐高速公路,吉普在急馳。女友在車上翻看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一種紙張的聲音犀利而悠遠。風在我的心中刮過,把我去酒吧的慾望刮得拚命抖動。去三里屯酒吧,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的酒吧,有點趨之若鶩般的嫌疑。我並不是一個愛追逐什麼的人,可我是一個愛去酒吧的女人,從愛電影中的酒吧開始——那瀰漫著憂鬱氣氛的酒吧,那略帶弧度的長條吧檯。在迷茫的光線中,坐著一個漂亮女人。我一直認為,那個女人是我,她手裡舉著酒杯,喝著曼薩尼亞酒。許多年了,曼薩尼亞酒佔據著我的想像。那大約是一部西班牙電影,那家酒吧在去馬德里的公路邊上。但北京三里屯,是酒吧一條街,不是零星的一兩家酒吧,壯觀吧!遠處的三里屯飄忽又黯然,宛若遠處的馬德里一樣。

H將車停在街口處,我們步行。當我走在這條街上的時候,感覺完全變了。它十分平常,狹窄的街道,兩邊的房子懶洋洋的匍匐在那裡。如果你不走上前去,你也許永遠都聽不見它那瘋狂的心跳。原地不動的路燈,把我們的身影拉長又縮短,夜色在燈光中顯得粗糙而惆悵。我們三個人,彷彿各自走著自己的路。女友的神情,或許仍滯留在她作畫的狀態裡,她的腳步拖沓,還有點迷失。H急於走在前面,像一個水手,我從他的後脖頸能看出一種似乎久違了陸地的生硬。對於H來說,到這兒來算是一種奔赴了。他很投入,從他提議的那一刻開始:去三里屯嗎?他對我說。那還是春天!記得那一刻,太陽格外晃眼,彷彿他在馬路對面叫了我一聲,我就答應了。H在我們中間,總是一個提議者。一種呼之欲出的提議,致使我們有意去經歷想去經歷的東西。去年,我們三個人去西安,從H提議到出發,前後不到半小時。我的畫家女友,一天到晚在她的畫室裡畫畫兒。那是一間堆滿了書籍、報刊、畫冊和畫具的房子。一張大畫案,侵佔了房子的三分之一,一股好聞的顏料味漬進了空氣和她的髮絲裡。她不停地畫著仕女、枯葉和一扇窗戶。就一扇窗戶,永遠關閉在畫面的上方。

在那一座我們自己的城市,每隔一段日子,H會約我和女畫家找一個酒吧坐坐。而今天,都快十點了,我們跑到北京。在冗長而平靜的生活裡,我們需要到一個喧囂的地方去找點什麼?到喧囂的地方去——這是對平時孤寂的自己的一種違背。反正我是如此,有時是需要違背當初的違背的。我想大聲說,寂寞與喧囂都是需要去熱愛的,去忍耐的。不是嗎?為了對於喧囂的熱愛與忍耐,我們自尋而來——三里屯!一個所謂的提議,已蛻變為目前我們錯落的心情與黑影。流浪啊流浪!「流浪」這個詞,對於我們三人中間的誰來說,都非常的合適,我在指精神的流浪。一整條街上,應該是除了我們,還是我們——突如其來的我們,有一點沉浸,有一點目空一切,也有一些變態嗎?H說,我會週期性倍感孤獨的。我說,我也是。女畫家抿著嘴笑了。

一個怎樣的夜晚,依然沒有風,沒有樹葉與樹葉的交談。一把橫躺著的吉他,在一幅廣告畫上掙扎。我忽然想到,橫躺的姿態是否很適合流浪——在火車上,在睡夢中,在這一長排彷彿橫躺在大地上的酒吧裡……靈魂是否也該橫躺下來,為它自己休息,或是記憶?空洞的腳步聲,是我們三個人造成的。初秋的氣息,還隱藏在夏蟲的飛舞裡。這時,有一個穿長靴短裙的女孩,從對面走來,我望見了她那不可動搖的清純,超過了一街的霓虹。我盯著明滅的霓虹,城市由此而變得不那麼連貫。酒吧魚一樣地浮動著,直立在酒吧門前的侍者,在招呼來客——裡面有座位裡面有座位裡面有座位……一種和聲,起此彼伏。我能聽得出來,其中誰的聲音稚嫩,誰的聲音沙啞,誰的聲音帶著外地口音。它們一下一下地刺傷著我的神經,我躲閃開那些招呼,我很冷酷是吧!酒吧與酒吧門窗的形式、顏色和燈光,均略有差別。而它們之間沒有差別的地方又是什麼?酒吧就是讓我想來?真的是想來,從我第一次闖入酒吧就有這種感覺,H說像抽大煙。

模糊下去的白天,與突出起來的夜晚,被酒吧攔腰截斷。是的!朝前走吧!這是一個可以跟白天那個假惺惺的自己判若兩人的地方。H每走過一個酒吧,都扭頭往裡邊看看,我也是。透過玻璃,有的酒吧亮著燈光,有的點著蠟燭。所有的窗戶,都有一種向後退去的深陷感。窗戶那一邊,發生著什麼,或結束著什麼。或什麼都沒有發生,或什麼也沒有結束。H在車上就說了,由他找一個酒吧,找一個最混亂的酒吧!夜氣有一點濕涼,我抱了一下自己的雙肩。我忽然意識到,遙遠的自己的雙肩,經常是會被自己忘卻的。我說,「我有點冷。」H回頭看了我一眼,轉身就拐進了一家酒吧。一小團哈氣,驟然在我的眼鏡片上掠了過去。

玻璃、金屬、尖叫和音樂的聲響,淹沒了我的視覺。黑色的,黑得程度不同的黑色,我一下子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到處有一股嗆鼻的酒漬的味道,臭魚乾的味道,香水的味道,煙草的味道和心不在焉的味道。後來,我看見了吧檯上邊,亮著幾盞紅色的吧燈。吧燈小心翼翼地照亮著自身和下面的一圈口紅。那圈口紅,在貼著各種商標的酒瓶中間移來移去。一切都有那麼一點曖昧,也有那麼一點時光流逝的傷感。剎那間,我感到我的眼睛在充血,我彷彿看到了我自己眼角內的血絲,與吧檯那兒的吧燈類似。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十點四十分。時光的流逝,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嗎?可我沒有料到,在三里屯酒吧裡,時間的流逝居然異常的鮮明、成熟而富有節段性。「月光放肆在染色的窗邊/轉眼魔幻所有視覺……」一個女郎,在那個狹小的「舞台」上,聲嘶力竭地在唱蔡依林的《舞孃》。她唱出了一種地下室的感覺,潮濕、密不透氣和沒有信號感。我心想,她準是一個北漂吧。酒吧裡的人坐得滿滿的,桌子與桌子,椅子與椅子,人與人,酒瓶與酒瓶都在互相碰撞。然而,有一種內在的規則與秩序於其中存在,它們很無形,很寬厚,也很淒美。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一絲被這裡保護的溫暖升起——被有點澄色的昏暗燈光,被亂糟糟的聲音,被互不相識和來歷不明的人們所保護。我們側著身子往裡面擠,在一個角落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來。一個酒保,一隻手托著托盤,不知何時已佇立在H跟前。他彎下腰,H仰著臉。那逍遙的女中音,又繞過托盤和H的頭顱傳來,她唱得真過癮。我往那邊望了一眼,一束光打透了女郎的長靴,短裙和她的黑眼圈。一打啤酒,是那種小瓶裝的,「匡」的一聲砸到木桌上,緊接著薯條、魚片、瓜子什麼的堆了上來。H衝著我與女畫家,舉起了啤酒瓶子,「乾杯!」他近乎在尖叫。他的嘴最大限度地張開著,張開了就不再合上了——那條狹窄舞台上的女郎,扭動著胯部,大幅度地,臉龐貼在了麥克風上,亂髮飛舞。周圍的人們,都在尖叫,但也不都是。鄰桌的一個外國男人和一個中國女人,似乎跟這個環境無關。他們端著啤酒杯,對視著喝酒,喝得輕飄飄的,煙雲繚繞一般。另一邊幾個年輕男人,他們只喝啤酒,沒有用啤酒杯,也沒有要薯條什麼的。再遠一些,大約都是兩個人在一起,或一男一女,或兩個女人,或兩個男人。他們的穿著與髮式入時,臉上有一種頹廢的神秘。他們根本不看那個幾乎半裸的女郎,但會不時地閉著眼睛,衝著自己面前的酒瓶尖叫。還有的男人,一邊喝著酒一邊翻著撲克牌,一臉浪跡天涯的俠氣。是的,我在幾秒鐘之內,就能在這幫人中間,把情人、朋友和同性戀者的腦袋區分開來。這時,我才看清楚了我們剛進來的時候,那一圈口紅所屬的面孔,是一個五官組合併不好看的女孩,她的頭髮染成了金色,用嗜喱固定成雜草狀。

H張開的嘴,又移向了酒瓶,他一口氣「吹」了一整瓶啤酒。女友也在不停地喝酒,並凝視著坐在遠處的一個獨自的女人。我明白,這是一個可以入畫的女人,她的臉朝上與屋頂幾乎平行,長髮垂落得沒了蹤影。當女人的頭與脖頸形成T字型的時候,我會為此而窒息。我舉起一瓶啤酒,準備幹掉它,不!我正在仰面朝天喝著。H搶了過去,他替我喝了剩下的一半。我眼看著,我們桌上的啤酒一瓶一瓶地被喝完了,夜愈加深了下去,窗外的星星也像啤酒一樣的揮發了。我很興奮,也很精疲力竭。只是遺憾,我們三個人不可以交談,起碼在這裡不可以。酒吧不是一個交談的地方,在這裡用嘴交談的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你打手勢,或寫便條都行。不再說話,還會有謊言嗎?真的,這個酒吧十分混亂,符合H的初衷。此刻,那部西班牙電影又出現在我的回憶裡,如同一束花在盛開,它們貼著窗台,彎折而燦然——一個黑人,彈著吉他用西班牙語在歌唱「水泥攪伴器,快放好,快放好……」我仍然坐在那個吧檯旁,喝著曼薩尼亞酒。哦!是啤酒。H伸過來他手中的啤酒瓶,跟我手中的啤酒瓶用力一碰,像碰碎了似的。H的身子在搖晃,我有點頭暈。我聽得見,我自己喉嚨中「咕咕」的啤酒液體的聲響,泡沫在那裡往外冒著,冒著。那是沉默的聲音嗎?因為我在沉默。H點著了煙,一股濃煙從他的嘴中噴出。我這才發現這裡的許多女人,都在抽煙,抽得慵懶而妖氣,我不喜歡。可我又偏偏喜歡酒吧——喜歡這個用不著姓名,用不著說話,用不著想家,也用不著正而八經的地方。放開你自己吧!累了,就閉上眼睛。想喝酒,就喝。喝一夜,也沒有關係。想尖叫,就尖叫,沒有人會瞧你一眼。

女郎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在裸露,在燃燒,在丟失。然後是,我自己身體的前傾,或後仰,或直立,或彎折,或橫躺……我的身體的各個部位,從未有過地分裂開來,並格外顯著。問題是,我意識著這分裂,以及分裂的陣痛——於是,那個女郎的肚臍,就那麼橫亙在半空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生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這是普魯斯特說的。用「一件事情」來比喻生活,輕了。被我們三人喝光的一堆空啤酒瓶子,也輕了。酒吧——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是沒有家的人的家嗎?還是有家的人的家?它讓你的身體可以停靠在那裡,船一樣的。許多互不相干的船,擁擠在一個空氣幾乎不流通的港灣。

幽暗的燈光在笑,我看不清楚H和女友的臉——這就是秋天!秋天帶給我的影響,我想不清楚。然而,我想清楚的是,我喜歡酒吧!酒吧,是可以放置另一個我的地方。然後,它任憑我沒有方向的流浪下去。剩下來的還有什麼?城市睡去了。其實,城市是不眠的。不眠,才叫城市。城市是創造,是幸福,是痛楚,也是罪惡。城市在城市的深處——我們三個在這個深處——在一間對於秋天緊閉的酒吧裡,它的門緊緊地關閉著,沒有一個人起身離去。H又要了啤酒,繼續喝好了。回到啤酒——回到原始、慾望、濃縮、衍生、沉淪、休復……啤酒被酒保一次次地打開,我聽不到打開啤酒的聲音,而嗓子一次次的被打開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那聲音流向靈魂——啤酒是屬於靈魂的嗎?是屬於愛情的嗎?我猛然間有點知道酒吧對於我的份量了。我不會喝酒,可在三里屯這家酒吧,我喝了許多瓶啤酒。我大笑了,也尖叫了。

從去年,也許再往前推許多年,我的生活中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嗎?誰不是呢?我感到自己有了閱歷,從未過地感到了這一點。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那個我了,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我居然如此果斷地走出了自己的精神絕境。現在,我很好。我看到H和女友,睜大驚奇的眼睛在看我,我才想起用手巾紙去擦臉上的眼淚。我衝他倆笑了笑,我說我沒事。我知道我的話音,傳不過去。我看見我自己的嘴,也像剛才H的嘴一樣的張開著,是一個句號,是一連串的句號——什麼事都沒有了。一個故事發生了,就會結束的,該結束了!我對我的愛人說「我們的故事該結束了!」夏天的熱氣,還在這間酒吧之中殘留著,卻多了一點哀悼夏季的意味。「旋轉跳躍我閉著眼/塵囂看不見你沉醉了沒……」我忽然認出了那個唱歌的女郎,就是在三里屯街口遇到的那個清純的女孩,她把外衣和酒吧之外的自己都脫掉了……

張立勤(1955—),山東省章丘縣人,1986年畢業於河北省廊坊師專中文系。現為廊坊市作協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河》《難忘難言二十歲》《痛苦的飄落》《雪又落在草上》《陽光是我的歲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