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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峽的背後

王小妮

1.城

城,指的巫山縣城。

長江三峽的中段叫巫峽。巫山縣城沿江南岸峽壁重疊向上,看著不大。曾經從長江中望見過它,沒覺得它有夠稱作一座城的資格。在長江輪上看巫山縣城,不過依著山的一些屋頂,新屋無簷,白瓷片耀眼,舊屋和山體黑嶙嶙的,融在一起。

山是件大東西,江是件大東西。和它們比,巫山縣城只是微小的一塊。坐江輪的人進入巫峽段,更有興趣找神女峰,把石頭勉強往美人形體上想像。就在人努力張揚想像力那會兒,巫山縣一掠而去,向下行過西陵峽,向上是瞿塘峽。黏稠的江水光澤通過踏板縫隙漾上來,從江裡望著人。走過木踏板就進縣城了。江岸上喧鬧得厲害,摩托車改裝的「麻木」車拉客,叫賣乾麵包小青桃的,跟出了事兒一樣,翻天覆地地吵。

跟上帶路人,我穿過一條低矮的黑巷子,像鑽進地下涵洞那樣,穿過這小城中數條腸子中的一根。能望見上面的街道,大樹的根渾圓地裸露,連接著上街下巷,上面立著一個警察,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兩條腿。我走的巷子理發攤密佈,多種顏色的電線交叉著,樹根充當了牆壁,釘了釘子掛理發用具,不潔淨的鏡子圍布,理髮匠們瞪大了眼睛望我。馬上,全巫山縣城裡的人都轉過來,盯到,想這個外人怎麼走到了這地界?

走上正街,才體會巫山人口口聲聲叫它「城」的理由。它有縱橫多條街巷,商貿發達,有夜總會,有酒吧,有教堂,有超市,有柯達專賣店,有婚紗攝影,有VCD影碟店,有電器城,有食街,有六間正營業的電腦房,有染紅頭髮銀灰腳指甲的女郎,有大塞車和夜生活。招手即停的小客車,車門永遠不關,隨走隨停。只是沒有紅綠燈。書店裡不賣世界地圖,單行本或者掛圖都沒有。

我重新看詞典,「城」的含義是人口集中,居民從事非農業生產。我在1999年所見到的巫山縣城還遠不止這些,它相當追崇時尚。

我們往遠一點看,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中國的小火輪首航就經巫山。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縣城設郵政代辦所。清宣統三年(1911年)設電報局。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縣城安裝了長途電話,實現了向外省通話。縣內最早的五所義學建於1824年,最早的小學建於1832年。20世紀初,天主教會在現大廟鄉開辦天主堂女學校,招生百人,法國神甫德司望從本土購買來銅鼓銅號供教學用。早期投身革命的巫山人李季達,同周恩來、鄧小平一起赴法國勤工儉學,1927年在天津被奉系軍閥所殺。可見巫山開化得早。

所有的眼睛,不是北人那種神情深邃沉澱的長細形眼睛,是長江一帶南人閃動快速,毫不避諱的圓眼在看我。在他們的城裡走,早上吃一塊五毛錢的湯粉,中午吃一塊錢的「麥子」,見到小巷就鑽進去,幸虧相機小,拿在手上,不顯露。我想把這城盡量看得清。

坐在叫全興餐館的小店裡,兩腿間夾著木質錢箱的女老闆問我:你是出差還是旅遊?我想一下說我出差。我坐在全興餐館等豆腐。她這兒不備蔬菜,說了吃什麼,派人去買,一個小姑娘飛奔著回來了,白豆腐托在一片結實的樹葉上。女老闆說這城快成庫區了,全城都要往山上搬,這時候,她放下錢箱,給幾個青年農民打一塊五毛一份的盒飯。我說:他們是「棒棒軍」吧?我看過講「棒棒」的電視劇。她馬上糾正我:巫山沒有「棒棒」,他們叫「扁擔」,重慶的「棒棒」提一根隨便什麼木棍就上街,落後呵!真正的巫山力工,用的是竹的,經過加工的扁擔。女老闆想向我證明,巫山文明開化得很,扁擔遠高於棒棒。

巫山城裡的人超乎意料地熱愛家鄉。說到水淹,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冬天,下江洗衣服經過的石板都要沉進長江底了。街頭做石凳的雕花柱腳石也可能搬不走。她搖頭,表情極傷感。

城裡人講究吃,用竹籤挑一顆油炸小土豆,也要蘸了各種醬汁,紅紅的辣子,然後,悠閒地走在街上,幾乎所有的人都互相打招呼。我問他們在挑著燈的熱鬧食街裡吃東西,不怕得傳染病嗎?他們很坦然,說這麼多的人,防不到的,一個肝炎,個個肝炎,大家都得,就沒什麼可怕了。想想也是個道理,納粹來了,誰還呼喊人道主義?

在時尚之中穿梭著鄉間來的人,一種是孩子,賣「麥子」。粗麥粒直接磨碎做成的糰子,樹葉包裹著,粗糙,味微甜,真正的全麥食品。另外是老人,默默地走,肩上扛著一大綹白而長的東西,又輕又飄,隨著人走動的節奏韻律如仙地甩動。我以為是特製的細粉絲,老人悶著頭在街上走,是想借風力把它吹乾。問了當地人,說是「燈草」,煮水給孩子喝,可以治病。有家人去世,也可以點起來做長明燈。這飄飄的東西,居然既能醫治疾病,又能給長逝者照明。我在21世紀,仍舊認為許多好東西來自鄉間。

我在巫山聽到一種說法,從字形上看巫字,上一橫下一橫,兩個人字完全被擠壓在中間,所以,巫山人只有遠走他鄉,才得以舒展。長江這條黃黃的活水就擺在眼前,每天,無數班快船慢船靠岸,想離開的人拔腿就能離開。

可是,這城裡的人還是太多,狹閉的空間,最大密度地集中著人、車和突然而來的事件,誰想在中國腹地拍紀錄片,巫山縣城是最佳地點,架上機器就工作吧。

巫山,你別瞪著眼望我,恰恰相反,是我瞠著目看你。在這個人人擦肩錯臂的城裡,我突然發現,活著,居然可以這麼盎然有趣。遠也無憂,近也無慮,活著簡直就是好。

2.山

現在,我們出城吧。沒有猿鳴。年輕司機的手一直按住方向盤中間,汽車長長地鳴笛。

全巫山縣只有一段路鋪了水泥,四十公里長。其餘的路,只要出了密不透風的城,馬上進入山道,平均兩小時顛簸出二十公里。牙齒間墊著沙土,頭髮如同黃毛女。從山上滾落的石頭就橫在土道上,沒有人移開它,司機習慣了在窄路上危險地繞行。

見到珠穆朗瑪峰的感覺我不知道,見到巫山的綿綿群峰,只有絕望。沒有平坦的地方,打穀的人站在二十平方米大的屋頂上,那兒是他的打穀場。

巫山西連奉節,東連神農架,縣境內有山峰三十三座,多數高二千米左右,最高峰太平山二千六百八十米。在《山海經》中已經有記載。現在巫山的來歷有兩種解釋:一是傳說中叫巫咸的醫師為堯帝治病有功,死後封為貴族,劃領地為巫山。另一說法是以山勢命名,巫,喻其神秘多霧。有一個早上,我在鄉下的大霧中站著,全世界只看見白汽。迎面幾米之內,先鑽出一串白花,然後出現了舉花的兩隻小手,然後是鼻尖是臉,然後是一個小姑娘,最後是背後的書包,她完全從仙境裡剝離出來,進入了我的這一小塊人間。

我看巫山縣志,其中說清咸豐年間(1821~1851),山人「殷富」,造屋的山民中「司藝者眾」,從行文上看,記錄者帶了批評責備的味道,不主張過於追求住宅的藝術造形。同時,還談到,巫山女子「多善吹簫,出嫁時吹簫數日為樂」。

我用十天的時間,遍走了這個縣內的十幾個鄉,幾十個農戶,講究的房屋和吹簫的女子,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只有半禿的山,稍平緩的山坡上零散開闢了小塊田地,像巨大聳起的臀部上縫貼著一些小塊的補丁們。

一個中年人奔跑,抱一件深色中山裝,要搭我們的車進山。當時,我們所在地是距縣城將近五小時車程的河梁區,我們繼續進山,三小時走了五十公里。一路上,中年人在車後座不講話。後來,他突然說話,說他1982年被分配到這一帶山裡做小學教師,夜裡興奮得睡不著,想自己終於成為人民教師了。凌晨一點,叫起了專門從山裡來幫他挑行李的山民,出發地就是河梁區,他和山民打著手電走山路,走到天亮,又走到中午,他借口解手,鑽到樹叢裡嚎啕大哭,他想,這山怎麼這麼大!哭了以後繼續走,走到學校是下午六點。這個人叫譚成風,看樣子是寡言少語很沉得住氣的人。他說當時給山震住了,年輕嘛!

中年人說過了,擠在車後座的一個中學生說話,他說,他第一天上中學也哭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太遠了。我有意改變太沉重的氣氛,我回頭問那孩子:是大聲哭,還是小聲哭。

中學生有點難為情說:淌眼淚。

一九九九年他十一歲。一九九八年秋季上初中一年級。

巫山舊名「依舊」,山峰從古到今,依舊三十三座,但人口增加了,一百年前十九萬人,現在據說六十萬人,再沒有閒情逸趣造美麗的房子,悠悠地吹洞簫。

叫愚公的那個固執老頭挖山不止。愚公包括他一家人的願望不過是騰讓出堵塞家人出門的路,才發誓搬山,他們的抱負實在不宏大。連愚公得助於神仙以後,也罷了手,再沒想過移平所有的山,養人造田開路。誰戰得過山。

第一次下車爬山,聞到植物的清香,他們說是桑葉香,四野裡到處有布谷鳥叫。山這東西可恨又可愛,我看總比車輪滾滾的高架立交橋們可愛。我承認,我這立場大有問題,犯錯誤了。

3.土豆

對於土豆,我的判斷永遠不會錯。

1999年中,我從重慶巫山,到陝西榆林,到貴州織金,沒一處不見土豆。就在2000年5月24日,電視中的焦點訪談節目裡播出了重慶巫山官陽鄉一農民,匍匐在土地裡,雙手瘋狂地刨開泥,翻出土豆的秧苗,他說:我要活命呵!農民雙膝著地,哭訴他種的土豆被區裡人強行鋤掉。

沒有杜康,何以解憂?這是閒散優越人才說的話,農民要說:沒有土豆,何以活命?

據說,土豆的食用價值被發現,致使因得不到足夠的穀物瀕臨絕境的飢餓人口的生存機會增加了七倍。

詩人們只歌唱麥子,顯然太唯美,太著重它短暫中覆蓋了大地的金黃,真正值得我們歌唱的必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比如土豆。

我剛到巫山,他們就告訴我,在這兒吃不到海鮮,當地的出產叫「三大坨」:洋芋,紅苕,苞谷。洋芋就是土豆,紅苕就是紅薯。我說,簡直太好了,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土豆。縣裡人聽我這麼講很欣然,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突然到來,使他們很疑惑,他們接待過自稱記者的人,每天要吃好的,並不下鄉,吃住十幾日之後消失了,是一騙子。他們想,喜歡吃土豆的人不會錯吧?後來,每天都吃土豆,我和陪我下鄉的縣裡人成了朋友。

下山坡,走過土豆田中央,瘦弱的秧苗種在三十度左右的斜坡上,雪白的,是剛灑的化肥,非常雪白。我理解施放化肥要埋在離根莖十公分左右的土層裡,這活兒1974年我做過。化肥灑在土表必然流失。當地農民聽不懂我的普通話,兩隻瘦筋的手胡亂比劃著,意思是,就是這樣子。我敢斷定,只要一場小雨,它們馬上落花流水。

巫山的土豆只有雞蛋大,肉質堅韌。這些小土豆,讓我想到一首舊歌中的一句歌詞: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那天我在縣城,見一背簍的農民從長江碼頭那兒攀石階,陡陡地上來了。竹簍裡坐一個孩子,男女不清。孩子落地,農民聳一聳被坐實了的小土豆,使它們互相間寬鬆舒適一點。然後,他在先於他而來的筐簍中間擠個位置蹲下來,開始賣土豆。賣不了多少錢,但是現鈔。

從縣城到江南岸的鄧家鄉坐車要七小時,然後向山裡步行三小時,有一個楠木村小學,九個學生,五個讀三年級,四個讀學前班,只有一間教室一位教師。教師無論講到多麼緊要的課,都要記著屋裡煮著的一大鍋土豆,要及時去攪動它,不糊鍋。它們是九個學生的伙食。

雨天,整個巫山都朦朧著,巫氣很重。我們的汽車極小心地走盤山路,前面的彎道上突然出現一片黑影。很奇怪,我的直覺,那是蹲在一起取暖的狼群,全身的狼毫直直地下垂著。有三張臉揚起來,又縮回去,是三個披舊蓑衣在田頭避雨的農民,蓑衣像傳了千年百代那麼舊,黑黑地扎煞著。司機問他們做什麼?他們說:弄洋芋。

雨天,蓑衣下面人的臉顯得那麼小,拳頭一樣緊縮著。過去的話說,人不能忘本。一直我都說,不能不熱愛土豆。走遍中國這是原則。

王小妮(1955—),吉林長春人,現居深圳。著有詩集《我的紙裡包著我的火》,小說集《方圓四十里》,隨筆集《世界何以遼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