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才女書:百年百人百篇女性散文經典 > 羊的社會及宿命 >

羊的社會及宿命

筱敏

1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佈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

帶回了牧童到母親身邊。

古希臘詩人的田園詩畫框中,這一派溫煦祥和的風景,掛在人們心的影壁上,世代復世代,一幅永不褪色的風景。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相距遙遠的東方詩人的畫框裡,也是這一派安謐的田園風景。王朝興衰,河山易色,這風景的甜美是永恆的,它平撫所有繚亂的世界和所有繚亂的靈魂。

理想國的構圖其實十分單純,無論古代的理想,無論現代的理想,無論上帝的理想,無論人子的理想。晚星,晨光,一個淳良的牧人,漫坡馴順的羊群。假如沒有羊群,晚星和晨光都是沒有道德意義的,牧人也不能成其為牧人,因之理想國的根柢,盡在那漫坡馴順的羊群。羊是最早被馴化的牲靈,有一萬年了吧?或者還要久遠,與人類文明一樣久遠。相較於狩獵來說——無論是石器之獵,還是鐵器之獵——馴化是更有序的,更有效的,更滿足人的獲取和征服慾望。是在馴化羊的過程中,人比照自身的夢想,才造出凌駕萬物、統馭世界的神來的吧?神的來臨,使人的社會得以整飭起來,完滿起來,從幼稚而趨向成熟,從原始而進入現代。在馴化羊的同時,人也被神馴化著。人的馴化過程,被稱作文明的進程。

現在我們不能知道,對這種馴化,羊們做過什麼樣的抵抗?多麼長久的抵抗?但可以肯定的是,抵抗是發生過的,而且是普遍發生過的,至今牧羊人還握在手中的那根鞭子就是證明。然而馴化畢竟要比一根鞭子複雜得多。它是一種施恩,一種監護,一種誘使,一種規誡,一種組織……這是需要不斷有所建構的高等的事情。

《聖經》中的民眾總是迷途羔羊,於是上帝耶和華躬自作牧成為神聖的牧羊人。耶和華說,我必親自作我羊的牧人,我的僕人也必牧群羊。一卷牧羊圖由此浸透宗教意味,人們認出那些被稱作牧師的,都是上帝忠實的僕人。

中國的帝王以「民牧」自稱是洽切的,治理一方民眾的官長,也就成了牧夫、牧伯、牧守、牧宰……於是,邑落相望,牛羊被野,千古傳唱的牧羊曲裡,是馴順的幸福和恩賜的富裕。一派田園風光中,是其樂融融的群羊簇擁著他們的牧人。

2

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的忠誠,呼叫道:「亞伯拉罕!」亞伯拉罕答:「我在這裡。」上帝說:「帶上你的兒子,你所愛的獨生子以撒,到摩利亞去。在那裡我指定的一座山上,將他獻為燔祭。」亞伯拉罕聞聲忙碌起來,劈足燔祭用的木柴,備好驢,攜上火種和尖刀,便帶著兒子以撒動身前往上帝指定的地方。亞伯拉罕是一頭好使的羊,他或者沒有感受和思想的器官,因之沒有能力悲慼與猶疑。但似乎也未必盡然,在背負木柴上山的路上,兒子說:「父親!火種和木柴都備好了,但獻燔祭的羊羔在哪兒呢?」亞伯拉罕的回答卻是周密而機巧並且意味深長的:「我兒,上帝自會備好獻燔祭的羊羔。」

接下去的故事是:亞伯拉罕築起祭壇,捆綁了兒子置於祭壇的木柴上,舉起尖刀刺向兒子……整一個過程亞伯拉罕都沒有感情反應,他只是一個單純的行動者。當然,相信上帝是幸福的,服從上帝是美滿的,在最後一瞬必有上帝之手,攔阻了尖刀,並用一隻迷路的公羊替換了以撒。一個圓滿的結局,具有誘惑性,也具有訓誡性:亞伯拉罕的虔誠換來了上帝慷慨獎賞,子子孫孫享用不盡。

一個多疑的、患有焦慮症的上帝,熱衷於以最極端的情境試驗信徒的忠誠,他是以施虐的設計來建構秩序。一個馴良的、心智殘缺的信徒,不憚於以犯罪的極端行動來表達自身,他是以受虐的狂熱來建立與主子的關係。亞伯拉罕是一個絕對的信徒,他以真信仰碾碎世俗的道德、情感、常識和品性。碾的時候也是痛的、戰慄的,不碾的時候他是更加恐懼的。真信仰就是自我否定;就是以至高無上的意志取代個人意志;就是時時刻刻聽到上帝的聲音,不再聽到旁的聲音;就是服膺天地間萬能的力量,所謂必然性和決定性,並相信自己無能為力;就是堅信耶和華的山上,上帝自有安排;就是一切皆已交出,包括個人的責任。

在摩利亞山上,那上帝指定的地方,迷路的公羊是羊,以撒是羊,亞伯拉罕也是羊。馴化的過程是一個試探的過程,煎熬的過程,攫取的過程,否棄的過程,一個施虐與受虐的過程,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過程,一個危險的過程。牧羊人和羊都各懷恐懼。為恐懼所驅使,於是,在獻子之地,上帝與他的羔羊立下第一個約定。

3

動物學家一般認為,哺乳動物不擅於建立理性社會,而標準的社會性動物是螞蟻和蜜蜂。在蟻穴和蜂巢那裡,我們可以發現極其完美的理性社會建構,無論時光如何流變,始終巋然不動的社會機制和社會秩序,計算精確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組織嚴密的層級和分工,一個國家,一個共同意志,絕對的服從,絕對的盡職,絕對的擯棄個體自由和個體權利,直至絕對的自我犧牲。而哺乳動物似乎不具備這樣的政治素質。或許是哺乳這樣一種私利的養育方式,營造了個體生長的空間,由此造就的母子親情、家庭倫理,這些血液裡的東西,總是要與國家極權發牴牾的。

極其意外的是人。迄今為止,最高級的、最完備的、最令人歎為觀止的理性社會,恰恰是人這樣一種哺乳動物建立的。這的確是一個奇跡。人能夠成功地移植蜜蜂的倫理,螞蟻的倫理,將人組織為社會性動物。人還能成功地利用個人的道德和家庭的道德,將人變異為理性的政治動物。

人的社會形態自然比蜜蜂螞蟻複雜一些,多樣一些,有國家是放大的個人的模式,譬如古希臘;有個人為縮小的國家的模式,譬如古羅馬;也有君臣父子,直接在家庭倫理之上建立國家統治的模式,譬如中國;還有組織更嚴謹,設計更精湛,運轉更流暢的某種現代社會,其現代性之光使大眾深為鼓舞,卻又使阿倫特、鮑曼之類的思想者深為憂慮。這種現代性因其高效而膨脹得極其迅速,蔓延得極其迅速,噬菌體一樣,吞噬和摧毀也極其迅速。其迅速甚至令人來不及思索。

在這樣一種現代性覆蓋過的地面,人不再是人,而是社會大機器上的齒輪;人性不再是人性,而是高效運轉的現代性;惡不再是惡,而是職業,是服從,是平庸;人所克服的是「動物性的同情」,所獲得的是制度化的理性。一個組織到了極致的社會是無所不能的,包括實施駭人聽聞的惡行。

在對納粹德國的大屠殺事件回首探究的時候,鮑曼質疑了現代社會本身,他認為:「……大屠殺可能遠不僅僅是一次失常,遠不僅僅是人類進步的坦途上的一次偏離,遠不僅僅是文明社會健康機體的一次癌變;簡而言之,大屠殺並不是現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說我們喜歡這樣想)的一個對立面。」鮑曼的題目霍然就是《現代性與大屠殺》,他舉起X光片,讓我們看到現代社會機體中可怖的陰影。

4

羊到底是較為平庸的哺乳動物,羊的社會是由牧人建立的。在那裡,牧人是立法者和管理者,這自然是重要角色,然而另一個同樣重要的角色——守法者與合作者——卻要由羊們來擔任。我們看到,羊合作得很好,無論是膂力如何超群的羊,還是數目如何眾多的羊,都樂於充當守法的合作者。人——羊的社會是非常和諧的,極其穩定的。從外界看去,牧羊人一根小小的鞭子,與千百之數的健壯的羊,是匪夷所思的力量對比。但其實這裡並沒有什麼對比,它們是相互依存的,共同構成了一個社會機器,那根鞭子不過是社會理性的一個象徵,就像人類社會像征邏輯理性的旗幟。

「羊性怯弱,不能御物」,這說的是馴化之後的羊,社會化之後的羊。在這一切之前,它們具有別樣的生性。那些劍一般筆直的尖角,那些用於猛烈撞擊的盤角,腿的速度,腿的彈跳,極為警醒的聽覺,極為敏銳的視力,自幼漫步懸崖峭壁的生存能力,集群驟然奔躍製造亂陣的防衛方式,征服者亦慨歎其「尤狠健」的性情。

馴化的過程首先是獲得的過程,組織完備的人——羊社會使其成員獲得了安全,獲得了溫飽,獲得了生息繁衍的和平環境。嚴冬時節,有早經備好的棚圈和豐足的乾草,再不必於風雪之夜顛沛流離。產羔時節,有獎賜的福利和哺喂的保障,再無須為尋一席安全的生產之地而冒險攀爬峭壁。長長的柵欄,與其說是限制和剝奪了羊的自由權利,不如說是阻擋了狼的入侵,保護了羊的生存權利。每一個時辰都合理安排嚴格規範的秩序,與其說是令個體步步萎敗、縮小,不如說是使群體日益發展、壯大。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只有在人——羊同構的社會中,羊才享有前所未有的富庶和繁榮。

退化是無處不在的:角的退化,腿的退化,聽覺和視覺的退化,聲帶的退化,跳躍能力和攀緣能力的退化,速度的退化,警覺性的退化,判斷力的退化,選擇權的退化……在達爾文的理論中,物種似乎總是在追求進化的,其實未必盡然,這些社會化的羊,卻像是追求退化的物種。每一步的退化,都能卸掉一層古典的憂慮和煩惱,都能換取進一步的太平和舒適。社會的昌盛是一劑靈藥,在體內任何一處有所剝離因之可能發生痛癢的地方,撫慰著它們。

與此同時,它們也在快速地進化著,緊緊追隨社會化的效率,產毛,產乳,產肉,產羔皮,產溫文爾雅的性情,產服膺律令的理性,產恪盡職守的品德,在社會化的訓練中不斷調整,不斷適應。

現在,它們的視力是超越性的,在柵欄不完整的地方,它們能用眼睛看見完整,甚至在沒柵欄的地方,它們也能看見柵欄,並自覺止步於那柵欄。它們的聽力也是不尋常的,當牧人剛剛輕啣草葉,它們能通過同伴的蹄聲,聽見權威的號令。成群地,宛若河床中的白浪,向一個目標奔湧,無論目標是豐美的草場,還是斷崖深壑。目標不是它們的信念,成群地奔湧、絕不離群才是它們的信念。所以它們的信念是最為直觀的,最為切實的,永不破滅的。與牧人的呼哨比起來,這種群體奔湧的情勢,是更具有震懾力和裹挾力的。與牧人的鞭子相較,是更不可抗的。

有論者認為:群眾不管需要別的什麼,他們首先需要一個上帝。但其實在上帝之前還有著更要緊的:群眾不管怎樣需要上帝,他們首先需要的是一個群體,一個數目越是眾多越給人以安全感和力量感的群體,而一個能夠召喚大眾、凝聚群體的物象,便是他們渴盼的上帝。

羊性好群,這是它們建立社會的條件,是它們獲得上帝的條件,也是上帝得以建立其統治的條件。一個無力而且平庸的條件,為它們闡釋了一種社會理想,在它們身上,演繹了許多宗教故事。

5

獲得上帝是羊群的福祉,獲得羊群是上帝的福祉。羊的道德,不僅完善了羊的社會秩序,更重要的是幫助上帝完善了人的社會秩序。

善,美,安詳,隨群,犧牲……羔羊跪乳,是至孝,知禮;群而不黨,是君子之忠義,之仁德。替罪羔羊,是至善的象徵,它鼓勵人們尋找不幸的替代,受難的替代,將罪孽轉嫁於無辜者,它誘使無辜者替世人贖罪、獻祭,獻身祭壇成一道人通往神的橋,成一個最先聆聽神諭並傳遞福音的使者,因之是一個幸福的使者。

《聖經·啟示錄》中說到天國裡被七道印嚴封的書卷,或者是至高的福音至聖的密約吧?一個大力天使大聲說:「誰配打開書卷拆開印呢?」天上、人間、地下沒有誰能打開書卷,沒有誰配打開書卷。這時候,走過來的是羔羊,看去像是被屠殺過的羔羊,從寶座上的主的手裡接過書卷。即刻,獅面的牛面的鷹面的人面的活物以及眾長老都跪在了羔羊面前,並齊聲頌唱:「你配拿起書卷拆開七印,因為你曾被殺,用你的血從各族、各方、各民、各國為上帝贖來聖徒;你使他們成為王國,並作祭司侍奉上帝,他們將統治這個世界。」

接著,成千上萬的天使和天上、地上、海裡所有被造之物都高歌附和:

「曾被屠殺的羔羊,你值得接受權力、財富、智慧、能力,以及榮譽、榮耀和讚美!願讚美、榮譽、榮耀及能力都屬於寶座上在坐的,也屬於羔羊,直到永遠!」像是對被屠殺的頌讚,又像是對屠殺的頌讚。頌讚之中,被屠殺就成了羊的宿命,羊的道德就在被屠殺中達到極頂。

東方的「民牧」同樣予羊以慷慨的表彰——「羔有角而不任,設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之不鳴,殺之不諦,類死義者;……」背負苦難而不開口,忍受欺凌而不開口,無辜而被送上祭壇宰殺同樣不開口,甚至連牛的觳觫也沒有,被譽為「凜然就死」,這種啞羊的品德,令屠夫寬心,更令民牧寬心。

鮑曼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描述受害者對大屠殺的順從與合作,寫道:「他們的邏輯和理性是兇手計劃中的一部分。……似乎上帝想毀滅某個人的時候,沒有讓他發瘋,而是讓他變得理性了。」「在這樣的局面裡,受害者的理性成了殺害他們的兇手手中的武器。也就是說,被統治者的理性往往是統治者的武器。」

彎曲至地的頭顱——這是猶太人居住區裡的詩句,也是令人驚駭的高效屠殺機器的一個註釋。絕對的善和極致的理性,使受害者把自己的滅亡拽得更近。

6

阿倫特對大屠殺受害者的組織與合作的指摘,觸動了一塊無人觸碰過的猶太人的瘡疤,因之遭到了普遍的非議和攻擊,以致失去多年的朋友。這在她自然是痛的,但更大的疼痛使得這些不成其為疼痛:那整個陰慘的歷史中最陰暗的一章,那整個民族都極力掩蓋的恥辱。她說:「與其他民族行惡相比,自己民族所幹的一切惡行,對我來說,是遠遠更加可悲。」

一場大面積的屠殺,不是數目有限的屠夫和屠刀所能完成的,它需要待宰羔羊大面積的順從與配合。

沉默的目擊者,清白的旁觀者,無辜的消極苟安者……最終,逃脫不了殺戮的受害者。普遍的羊性縱容了普遍的罪惡。一如鮑曼所說:「在很大程度上,猶太人自身就是即將消滅他們的社會場景的一個組成部分。」但這是很難看見也很難證明的部分。羊性的善是靜的,在歷史舞台上是無聲的、隱沒的、匿名的,只作為一幕慘白的背景,讓人唏噓悲憫。

歷史的眼睛看見塞滿待宰羔羊的列車,一列一列駛向奧斯威辛,但這雙眼睛看不到,車輪之下那些橫跨科瓦河的橋,很多是猶太工匠巧手製作的。他們的理性並不指引他們協助加害者,他們的理性只誘使他們選擇此時此刻的生存。生存的希望是僅存的最後一線希望,它就成了最高目標,壓倒了人性中所有的元素,成為唯一的元素。人們全部的想像力,都在這最後一線希望中張開,於是就有非常態的想像機制搭救他們。他們願意相信毒氣室是日常生活的浴室,去往死亡營的路是秩序中的重新安置;他們願意相信,昨夜被處決的同類是因為身上有污點,與自身的清白有一個合理的區別;他們也願意相信,今晨被帶走的父兄是因為老邁病弱,與自身生存的合理性還是一個區別……自我保全的希望似乎還在著,他們寧願選擇沉默。

一群羊在頭羊的引領下走向屠宰場,就像春日走向草場一樣安詳、恬靜。頭羊的安詳,是一縷晨曦般的希望,最有效地撫慰了夜間有些噩夢的羊群。頭羊是羊群中的長者,智者,組織者和領路者,行必居前,遇水則先涉,臨險必挺身奮蹄。群羊有所信任,有所歸附,因之將個體的責任卸在一處,堆成形態飄渺的集體責任。一隻頭羊的安詳前行,勝過一百條鞭子的驅趕,緊相跟隨進入一道柵欄,一個整飾的隊列就抵達了屠場。

濃烈的血腥氣是頗引起一陣驚恐的,但緊緊相挨的群體,數目龐大的群體,還有如常的太陽和清明的秩序,都有助於撫平這驚恐。我們常常止步於可怕事實的門檻,我們閉上眼睛,關閉知覺,關閉思想,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我們拒絕所視所聽,因為我們不能反應。

比起狼群在野地裡的攻擊,牧人的屠場能毀滅得更徹底。在狼群的野蠻那裡,我們缺乏的是抵抗的能力;而在人的文明那裡,是連抵抗的意願也消失殆盡了。我們不願意引頸就戮,但我們更害怕離群的恐怖,更不能承當個人抵抗的責任。為此我們相信國家機器無與倫比的強大,相信必然性與決定論,相信掙扎和逃脫之不可能,之無意義,相信被宰殺是我們的宿命。我們是無辜的,無辜也意味著毫無責任。我們讓知覺止步於藍天綠草之中,但身體卻是止不住地,順著機械的流程,一個一個邁入屠場的門檻。而在那裡,上帝並沒有用別的祭品替換我們。

阿倫特指出,殘暴的統治下的受害者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可能喪失了他們的部分人性。為此她備受責難,然而她是對的。阿倫特不同意猶太人根本不可能逃脫納粹的屠殺機器這種觀點,她認為,如果沒有猶太人委員會的積極配合,有計劃的大屠殺不可能達到已經發生的那種規模。屠殺上百萬人竟只需要寥寥無幾的兇手,這種荒誕的場景,足以剝露羊的道德的罪惡。指摘受害者不是開脫加害者,不是冷酷,而是試圖讓更多潛在的受害者警醒。

暴政之網究竟需要多麼廣泛的集體反抗才可能被摧毀,這樣一個量化的問題怕是不容易求證的。但重要的是確實有人這樣做了。少數人的反抗,證明了最為弱勢的受害者也是可以選擇的,群羊的道德之上,存在著更高的個人的道德。

7

還有一個亞伯拉罕的問題。

鮑曼如此寫道:「尚未從大屠殺令人心悸的事實中完全恢復過來,德懷特·麥克唐納於一九四五年警告說,現在我們必須提防的是守法者,而不是違法者。」「大屠殺顛倒了罪惡行徑以往的所有解釋。它突然昭示,人類記憶中最聳人聽聞的罪惡不是源自於秩序的渙散,而是源自完美無缺、無可指責且未受挑戰的秩序的統治。」

那個屠殺了上百萬人的納粹分子艾希曼,正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守法者。耶路撒冷的審判為的是證明他令人髮指的獸性,指認他是人性喪盡的惡魔。但阿倫特得出的是另一個結論:所有這些罪惡,恰恰是人類極權社會運作下的產物,這不是自外於人類的惡魔的惡,而是社會組織內裡出產的平庸的惡。

艾希曼的例子可以看作一個極端的例子,但這種極端,有助於我們瞭解平庸,瞭解這樣一種與我們整個群體最為親密的東西,在某種氣溫和氣壓中,會如何孵化邪惡,又能將邪惡推進到怎樣一個極致。

平庸不產生於獅虎鷹隼,平庸的面孔是弱者的面孔,五官渾糊,彼此相似。平庸起源於對群居社會的高度依附,起源於社會機器的強化、推進,個體機能的弱化、喪失。平庸隱藏在權威和集團的背後,平庸是匿名的,遁跡的,無從追究也從不承擔的。譬如那個化名為「誰也不是」的希臘神話人物,用燒紅的樹棒戳瞎了巨人的眼睛,卻無需承擔罪名或者英名,受害者波魯菲摩斯只得絕望地悲鳴:「誰也不是啊!誰也不是戳瞎了我的眼睛!」

如果我們要通過眼睛看見平庸,我們依然會看見湧浪般的羊群。羊辨識路向的能力底下,或者說是馴化了的羊群辨識力極大地退化,它們大體是盲目的,尤其是狂風來襲之時。它們瞬間作出的反應就是順風而行。風徐則徐,風疾則疾,風驟狂則驟狂而奔。前方是什麼,它們是不設想的;鄉關何處,它們是不記認的;如何返回,它們是不負責的。它們忘情的,或者是被裹挾的,被脅迫的,在狂風中迷狂而奔,群的龐大有一種波瀾壯闊的勢態,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激情。狂風必能在它們身上創造奇跡,它們看見了平日裡看不見的自身的強大,它們發現了遠遠超出自我估計的體能,如注入了神力,狂奔數百里而不竭,直至風息處,已不知何處,兀見舉群亡失。

比群羊更高一級的平庸是機器,國家機器或集團機器。機器越是巨大,部件越是繁複,越利於平庸棲身。機器運轉起來大地震撼,可以高效地造福於人,也可以高效地殺人。然而所有的零部件都不是自主的,都彷彿身不由己,他們只是服從命令,哪怕是用尖刀刺向親生兒子的命令。他們受到周圍部件的推動,同時也推動周圍的部件。永遠行動著,卻永遠沒有行為能力。每一個都在適應秩序,每一個都強化著機器的效能。而當追究責任的時候,我們只能看到拆散開來的一個一個無生命的齒輪,一顆一顆無價值的螺絲釘,一地沒有責任能力的零碎,一堆以古典的善惡觀不能辨認的平庸的面孔。

阿倫特提出惡的平庸,這是亞伯拉罕的問題,艾希曼的問題,更是大眾的問題。她不是為惡魔開脫,而是對平庸的指控,為「誰也不是」這種惡行悲憤。她用一支手電筒,射向順風而狂奔的群羊,射向散落一地的齒輪與螺絲釘,在這些永遠不會被押上審判席的物什身上,照出惡的陰影。

8

設想一隻公羊反抗了。之所以設想一隻公羊,是因為假使為故事換一個主角,可能會令強壯的公羊感到羞辱。

在邁進屠場的最後一瞬,它突然停步,發出一聲驚恐的啼鳴,用蹄子死死抵住浸血的門檻,並且使用了它的角。這對角有柔和的盤捲曲線,多少年來製造著聚角而息的吉祥詩意,詩經中謂之「爾羊來思,其角濈濈」。這對角多少年來已忘卻了豺狼,只在同類相爭中還撞出過些許聲響。現在它猛然記起造物予以它的原初意義,它以依稀記起的方式,撞向伸手拉它的屠夫,也即它熟悉的主人。

它拚命地跑。它突然發現主人的怒喝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密實的柵欄是可以突破的,而它的腿,雖然發生了極大的退化,其力量還是可以在奔逃中恢復的。

前面是主人的草場,四面八方都是主人的草場,主人的領地極其遼闊,它從未想像過遼闊之外的世界,然而它拚命地跑。

羊群一陣騷動。如果它恰巧是只頭羊,引起的將是更大的騷動。群羊被這突發事件驚呆了。群羊突然被推到一場審判面前,一場抉擇面前,背過臉去是不可能的。行動還是旁觀?啼鳴還是沉默?相信走向屠場的秩序,還是相信求生的自我選擇?群羊被迫面對內心的騷動。

這時主人舉起了槍。主人有槍。羊群熟悉這槍。它們從來知道,主人這槍是用於打狼的,是保護它們的,槍在群羊眼中撩起的是脈脈溫情。但現在,主人舉起了槍。主人必定舉起他的槍。

於是,那只公羊被射殺了。

騷動平息下來,群羊平靜下來。群羊平靜地看著那只叛亂的公羊被射殺了。在群羊的眼裡,它是注定被射殺的,它們慶幸那不是自己,慶幸自己此時此刻還活著,活在熟悉的人——羊社會之中。而浸血的門檻後面可能發生的事情,畢竟是後面的也可能不發生的事情。

是的,你們的處境非常不幸。或許僅僅是為了延緩更大的不幸,或許僅僅是害怕,你們選擇了順從,選擇了與劊子手合作。阿倫特卻毫不留情地指出:「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你們是受害者,也是合作者,你們用冷眼旁觀支持了屠夫的暴行。

那只公羊被射殺了,反抗還是服從,結果都是一樣的,它終究逃不脫被殺的宿命。但這只公羊也許比較天真,它不很懂得那世故的宿命。倒下去的那一瞬,它竟然看見:又一隻公羊躍出羊群,又一隻,又一隻……柵欄一排一排倒塌,天地一環一環擴展,四面八方都是拚命奔逃的羊,全然無序的、四散奔逃的羊。儘管槍彈很凶,叛亂者一個接一個被射殺之間,一定有羊能逃出槍彈的射程,逃脫宿命。

筱敏(1955—),生於廣州人,著有《米色花》《瓶中船》,散文集《暗啞群山》《理想的荒涼》《悠閒的意義》《女神之名》《風中行走》《成人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