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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佛境界

韓小蕙

我從心底裡喜愛歡喜佛。

甚至達到一種崇拜!

1

第一次見到歡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上的。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承德,有一天隨著幾個文友,遊蹤。所謂遊蹤,其實就是跟在當地人的屁股後面,緊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聞名,什麼外八廟、避暑山莊、棒槌山,孩提時代起就漸漸如雷貫耳,今天終於親臨其仙境,一時都懵了,也就剩下了跟著走,跟著看,跟著亂點頭的份。

正亂走著,就見右手前方,數百級石階上面,遠遠地有一座又小又舊的廟宇,貌不驚人。帶路的當地人說,那是××寺,裡面只有幾尊舊佛像,你們誰願去就進去看看,不願去的就在這裡休息幾分鐘算了。我當時恰好在跟一個朋友談論著什麼話題,就邊談著,邊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舊廟。一長排供台上,擺著六七尊舊佛像。之所以在這裡用「擺」而不用「供」字,是因為這些殘痕斷跡的斑駁佛像,的確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軒昂廟宇一樣,各位金身菩薩從頭髮絲到腳趾頭盡皆金光閃閃,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長尊幼卑,各得其所。眼前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顏色差距甚大,高的長過真人,佔據著好大一地盤;矮的僅有幾十公分,乾脆就擱在大佛像身上。風格也如同一本中學語文課本,小說詩歌散文言論語法什麼都有,絕不好合併同類項,比如簡單粗獷的,三筆兩線條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說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細膩過人的,又連手指上的紋路都纖毫畢現,一看就呈著南方人的機巧。當地人說得不錯,確乎是一些「無廟可歸」的塑像,暫時寄放在這裡的。

眾人興味索然亂哄哄退出,我的腿卻忽然被誰拉住了。

扭頭一看——呀!歡喜佛!

先需在此聲明,此前,我可從未見過歡喜佛,連照片都沒見過,絕不知道他是太陽形象還是月亮模樣?但是就在那個瞬間,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頂了似的,內心裡一下子就被點透了——這准就是被人們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聖化、神威化……的歡喜佛,沒錯!

一時,我就像熱河源頭的霧嵐,渾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飄搖起來。

為——什——麼——呢?

為了歡喜佛的——美麗!

曾經分明地看過一本關於西藏佛教的畫冊,裡面明明白白有一幅極其猙獰、極其醜陋、簡直就像妖魔鬼怪一樣的佛像,下面的文字卻介紹說,這是××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語叫作「班達拉姆」,傳說每年正月初一她騎著太陽光周遊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災難,使人丁興旺,所以僧人們對她極為寵愛,當作鎮寺之寶,輕易不肯示人。實在是因為那形象太凶丑了,也因為僧人們的那種思維太奇特了,和我們的天地美醜觀念完全顛倒,所以多年來我一直牢牢記著那幅佛像,並且從此以為,所有重要的佛像,秘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種風格的吧?

就這樣全然沒有一丁點兒思想準備,眼前的這尊歡喜佛,卻美麗得逼人!但見這兩位緊緊擁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渾然一體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體上下洋溢著一種令人熱淚盈眶的愛戀之情:男佛憐惜地把愛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臉龐上,裡面滿是愛慕;女佛則熱烈地依附著他,一對美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回遞著更深的愛意;四目相對,兩兩傳情,使愛情達到了神聖的、經典的境界。這哪兒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國神像,分明是一對現世男女的熱戀雕塑!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上眼眶,但覺喉嚨發緊,心更緊得喘不上氣來。這種超凡入聖的大美境界,要說世間還有可比性的話,也就只有古希臘、古羅馬的雕塑可媲美了。簡直是太美好了,真沒想到……

我像傻子一樣定在那裡,有一種天旋地轉的幸福感————愛情,人間最美的感情,連神仙都要來分享,並且借助神條天律「規定」下來,讓人頂禮膜拜。威嚴的神啊,在這個意義上,你想得多麼周到,你變得多麼可親近。

走出那座小廟時,我覺得承德的天真高真藍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麗。

2

後來,我又有了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飽覽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眾多寺廟,特別美好的是,裡面有很多很多很多個歡喜佛。他們真實地站立在那裡,並非文學夢幻,也不是藝術誇張,而就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存在決定意識的「存在」、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的「存在」、酥油燈經年累月長明不滅的「存在」!

藏傳佛教的學問深似海,加上語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兒,都是名副其實地瞎看瞎磕頭。唯有歡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歡,就著迷,就執著,就心心唸唸。

每個廟裡,歡喜佛都是不同的。

個體的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麼高,像我們在家裡桌子上擺的小雕像。其工藝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眾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陳列在櫃子裡,需要認真看,仔細尋找,然後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個鷹面尖嘴的,擁著一個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臉上同樣有著熱烈的崇拜之情。還曾看到一個很猙獰的惡鬼似的,抱著一個很美麗的惹人可憐的,腳下踩著兩個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徵著人類的傳宗接代?其餘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剛,小心翼翼地攬著更為俊美的女菩薩,兩兩用情,旁若無人。

也有群體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裡,像大沙盤一樣,一層一層的,有眾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當中,其餘的疊羅漢似的,頂著一大長摞。在這樣的「沙盤」裡,歡喜佛一般都是位於周圍的邊緣,有東西南北各守一個城門角的,有東東西西南南北北的,還有十六位的、三十二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三十幾位或四十幾位歡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麼壯觀的陣勢,簡直像集體婚禮一樣迷人了。

我每每留連忘返,不捨離去……

絕不是因為獵奇,也不是因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牽腸掛肚動了心。這些或金或銀或鎏金或鎏銀的佛像,可以說是天地間所有的大美、絕美、至美、純美、最美的晶化合成體,每一尊,都不僅使我想起了敦煌飛天的婀娜外形,還尤其想到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簡·愛與羅切斯特們的內心激情。在我眼裡,每一尊歡喜佛的內心裡,也一定有著人間這種最堅貞最典範已演繹成為千古榜樣的動人愛情,正是他們那種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體驗著「死死生生」這個詞,止不住淚灑神州。

「死死生生」這個詞,屬於古典的過去歲月,在我們今天這個日益商業化、金錢化、交換化的世俗社會裡,已是幾乎看不見的稀世珍寶。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讓還停留在古典情懷的「傻子們」諸如韓小蕙,遍尋無著,失魂一樣地號啕痛哭。

這天大地大的悲慼終於感動了神靈,當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飛來了,裡面有一張中國西藏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印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幀「鎏金銅勝樂金剛像」,亦即我們俗稱的歡喜佛。只見一位頭戴金冠、身披綵帶、三眼圓睜、高大偉岸的美金剛,運足神力,摟抱著一個小巧玲瓏、俊美無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著頭,左臂激情地環繞著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蒼天高舉著,擎著一株靈芝;兩個身軀緊緊貼在一起,兩張嘴唇火熱地吻在一起、雙修而合二為一。

明信片用漢文和藏文兩種文字寫著:「萬事如意!扎西德勒!」

3

歡喜佛是藏傳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種佛像,原為印度古代傳說中的神,即歡喜王,後來形成歡喜佛。歡喜佛梵名「俄那缽底」,意為「歡喜」,漢語的意思是「無礙」。

什麼是「歡喜」呢?

什麼又是「無礙」?

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樣,關於歡喜佛的來歷,也有如大河的源頭,有多種支流,甚至也存在著正統典籍與民間傳說之分,爾後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說、闡釋、教義、觀念,等等。

正統的說法,真是膩味得讓人連聽也不要聽。比如說「歡喜」二字並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無畏大憤怒的氣概、兇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戰勝了「魔障」而從內心發出的喜悅等等。這完全是為了宣揚佛法教義而牽強附會的闡釋。

那就還不如看看其他說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說:觀世音菩薩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於是彼那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欲觸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於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憂作敬。於是彼女言,我雖似障女,自昔以來,能憂佛教,得袈裟,汝若實欲觸我身者,可隨我教。於是歡喜王言,從今以後,我依緣隨汝守護法。於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時彼做歡喜言「善哉」。似這樣給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調伏」概念,在金剛乘密教中很重要,《維摩經》經云:「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坦率說,作為女性,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解釋,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樣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的話,那麼我們還值得那麼虔誠虔敬地信奉神祉嗎?

當然也還有下面的解釋,即密宗無上乘是「以欲制欲」的修道法,所謂以淫慾為除障修道之法,實際上是密宗行者思維中的「欲界天人生活」的秘密化,如《大日經》就直言不諱地宣稱:「隨諸眾生種種性慾,令得歡喜。」這倒多少使人感到威嚴冰冷的神界,居然也有了一點人間煙火,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絲暖意。可惜在這裡,女性又是作為供養物而出現的,《大藏經》中所謂「愛供養」也就是「奉獻女性」之意。唉,這個話題已經太古老了,說來,中國女性乃至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女人們,根本就不怕奉獻————她們已經海枯石爛地奉獻得天荒地老往事越萬年。花兒一般、風兒一般、玉兒一般的女子們,悸怕的憂鬱的傷懷的飲泣的血淚相合流的,只是幽谷空悲鳴呀!

因此,我倒寧願給印度教的「性力派說」一些肯定。性力派是印度教濕婆派的分支,該派認為破壞與溫和都是女神的屬性,宇宙萬物均是由女神性力而生,因此,把性慾的放蕩視為對女神的大敬,以性行為為侍奉,作為崇拜女神的儀式之一。這種宗教原本被佛門視為邪魔邪道,後來被後期密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去偽存真,推陳出新」,再配以佛教義理,竟也漸漸地形成一個派別,修成了無上瑜伽密的所謂「樂空雙運」雙身修法。我搞不懂什麼「密」,什麼「派」,什麼「法」,也拒絕那些「性力」、「淫慾」、「放蕩」的種種說法,但模模糊糊地覺得,「性力派說」倒是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場上,給予了女性應有的尊重和肯定,用一句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也把女人當了一回人」,這似乎是千年萬代、古今中外、人間神界、正典野教都沒有的一個例外,由不得女人們不擁護。

4

然而我還是沒有弄明白,「歡喜」的究竟是什麼?

特別不敢肯定的是————他們是否真的因「愛情」而歡喜?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追問清楚不可的原則問題,就向蒼茫的大西北飛去,那大片荒寂落寞的芨芨草腹的深處,有一片小屋,裡面住著一位老婆婆。或云:她曾當過女媧的侍女,又從婆羅門教修行過;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時逢大革命爆發,遂成為西路軍的一名女戰士,可惜部隊被打散後遭遇蹉跎,做過豪紳的小妾、土匪的壓寨夫人、兵痞的老婆、農會主席的相好、下放右派的情人……她經歷的事情比大漠上的沙粒還要多,臉上的皺紋裡全是秘密和經驗,足可以寫上三百部《女書》。

誰知她聽完我的問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賣弄地向我伸出她的十個指頭,問看上去是否保養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見那十指依然白得發亮緊繃繃充滿彈性就像少婦的手指一樣珠圓玉潤,心裡禁不住暗暗吃驚。只聽她背書似的毫無感情色彩地乾乾巴巴地說道:

「這是因為它們已經變得沒有血肉。你知道嗎?它們曾經比老樹還乾癟枯萎,就因為那時我還幻想著愛情。」

她說著,淡漠地揮動著纖纖手指,畫符一樣地在桌上畫了十萬個「女」字,再別彆扭扭地添上了一個「人」字。冥想了一回,乜斜著眼睛看看我,又狂草書法一樣地迅速抹出一顆心,然後「砰」地一拍,那顆心就斷裂開來,「滴滴答答」迸出一長串鮮紅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懶洋洋地對我點了一下頭,然後指著門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裡轉悠開了。我是想找到一點兒蛛絲馬跡,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類,我想看看她當時是一副什麼表情——幸福乎?淡漠乎?無奈乎?難耐乎?滿不在乎?可惜全被歷史的酸雨銷蝕了,或者說全被這個老女人掩埋得嚴嚴實實。失望之餘,我仰頭長歎了一口氣,心想這趟又是白來了。

突然之間,我的心抽成一團,又馬上像煙花一樣綻放開來,我發現一面旗幟正在穹隆頂上獵獵迎風飄搖著——歡喜佛!乃藏名為「傑巴多吉」的歡喜金剛佛,主臂擁抱著明妃「金剛無我佛母」,雙尊置蓮花座上。明王八面十六臂,手皆托頭器,內盛神物,右手上為白象、青鹿、青驢、紅牛、灰駝、紅人、青獅、赤貓;左手上為黃天地、白水神、紅火神、清風神、白日天、青岳帝、黃施財。明妃一面二臂,右手執曲刀,左手托頭器,含情脈脈地凝睇著盛猛的明王。「啊!——」我禁不住一屁股坐下來,長長地吐出鬱結了一萬年的憂悶之氣。

誰知老女人一瞬間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來推我:「趕快走開,你!」

我抓住門框,倔強地扭過頭來,一字一句極為鎮靜地說:「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為,因、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體、何、必、還、活、著?」

說完,等不得她來抓,我扯住一片雲彩飛身就逃。只看見她急得亂找掃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腳騎上去,我已經遠在萬里之外了。風聲裡,突然隱隱傳來她嗚嗚咽咽的歌:

我真的不是個好女人呀

願你去做個好女人吧

可是要橫下心受一輩子摧殘吶

還不一定能做得到呦

祝你走運啊,啊啊……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急轉身向老婆婆奔去。誰知大雨傾盆而至!大團大團的烏雲像被丟進沸騰的油鍋裡,狂暴地上翻下騰。雷公電母駕馭著發了瘋的紅色蛟龍,環繞著我的週身「唰——唰——」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頭捲來,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罷甘休。山一樣重的濃霧裡,數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仙一起擂著戰鼓,吶喊著,聲討著,追殺著,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麼天條!

「有沒有搞錯?怎麼被圍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煙騰起,一團大火球「轟」地在我頭頂炸開來,我只記得五內俱焚,一個倒栽蔥跌下雲端,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5

醒來一看,我竟奇跡般地降落在承德那個不知名的小廟裡,對著那尊大美、絕美、至美、純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歡喜佛——祈禱。

韓小蕙(1954—),生於北京,1982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進光明日報社工作,現為該報《文薈》副刊主編。著有報告文學集《步出沼澤地》,紀實文學集《賄賂,賄賂》,散文集《悠悠心會》《有話對你說》《自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