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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man Brothers(人皆兄弟)

張辛欣

從十九世紀末到如今,在美國人的腦子裡有三種美國人:大城市裡的美國人,高節奏、刺激、五光十色,同時,腐敗墮落。還有小鎮上的美國人,熱誠、率直、田園風味,而從無變化。再就是住在郊外小區的美國人,乾淨,整齊,井井有條,諸事方便,也就是說,索然無味。美國人總是懷著傷感,住在大城市裡和郊外小區的中產階級們,總在夢想著回到小鎮上。自然,除了旅遊度假,他們從來沒有真的回去。但是,人們暗懷著一種虛幻的小鎮心?

在地域文化思維裡,他們想過另外一種美國人嗎?這種人不住大城市,也不住郊外小區,或者小鎮。這些人住在中等城市裡。所謂的中等城市,既不像紐約,也不像各州首府類的大型城市,更不是鄉村。可以說,住在這種中等城市裡的人在美國文化中沒有自己的地位。於是,這些中等城市的居民不知道自己算哪種人。中等城市裡的人有著無名的寂寞,難以言狀的焦躁,承受著某種類似精神分裂的狀態。而這種美國中等城市的精神分裂症,有一個我喜歡的樂隊,All man Brothers,也許給了最好的表達。All man Brothers,這個樂隊二十一世紀六十年代末成立,來自喬治亞南方的Macon城。Macon這個城市,好像沼澤農田中的石頭古跡瑪雅,位於喬治亞中部平川,有一條渾濁的河流。這個城市大約七萬五千人口,有個大學。對於小鎮來說,Macon太大,對於大城市來說,Macon太小。二十年前這裡的主要工廠倒閉了,城市再也沒能從倒閉中恢復元氣,於是城市無整體規劃,因為太窮無以發展出郊外中產階級小區。Macon是個什麼呢?這就是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All man Brothers樂隊從未回答。

All man Brothers,是以主要樂手兄弟的姓命名的樂隊,好像巧合了「人皆兄弟」的意思。這個樂隊的成員都長自Macon,他們聽英國搖滾,披頭士,所以,樂隊開始時候打扮得像搖滾樂手,音樂風格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郊外小區青少年中流行的搖滾相似,這群音樂天才吸引了無數郊外小區的追星族。僅僅幾年的功夫,這支樂隊就登上坐落紐約的美國最權威的搖滾俱樂部舞台,Fill more East。在Fill more East的一次表演中,樂隊的現場錄音成為美國音樂的傳奇,震翻了世界流行樂壇:All man Brothers,這幫子由籃領工人子弟組成的南方樂隊,這群白人,在舞台上表演的是Blues,藍調,而不是搖滾。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時候,對於居住安穩的郊外小區中產階級的耳朵來說,藍調是遙遠到全夠不著邊的聲音。藍調是鄉間黑人的音樂。是貧困的音樂。是痛苦的音樂。藍調的旋律簡單、激烈,演奏時伴隨陣顫性的吉他,和一對聲音尖利的歌手,所謂「召喚和回應」,是非洲的歌唱方式。放大想像一下All man Brothers演唱舞台的背景,當時美國正發生黑人和藍領白人之間的種族騷亂,整個國家弄得高度分裂,而一群白人歌手縱情高唱藍調!這一群All man Brothers究竟屬於什麼人?音樂評論家們問。白人青年在唱黑人藍調的什麼?接下來的幾年,All man Brothers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提出更多問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All man Brothers錄製了一張唱片,在音樂中加入了爵士樂的成分。爵士樂也是黑人音樂,不過,是冷感的,經常是很理性的,演奏包括大量的、複雜的樂器組合以及少數的人聲。這個時期的一般流行歌曲,平均長度不過兩三分鐘,而All man Brothers製作的幾首歌長達十到二十分鐘。還有,爵士音樂並非是鄉下黑人的音樂,而是擠在大城市公寓裡的黑人音樂。

All man Brothers究竟屬於什麼人?評論家們再次發問。然而,All man Brothers從來沒有做臨終懺悔的交代。樂隊最後的唱片展現了美國鄉村音樂風味。這種音樂正是美國夢懷的小鎮居民們所愛。唱片展現了典型的鄉村音樂特色,伴隨搖鈴般的優美迴旋,間或微微的歎息。鄉村音樂的主旋律表達被艱苦勞作和貧困折磨的婦女和家庭。發明鄉村音樂的南方白人,好多人和唱藍調的黑人窮鄉親的生活其實很相近,因此從藍調裡借了不少東西。而到了此時,歸出了類:這是一個融合性的樂隊。換句話說,他們拿來所能發現的各種音樂融合出自己。

的確。他們的確曾經如此這般。

在我到美國之前All man Brothers就不存在了。車禍使兩名樂手身亡,其中包括樂隊的靈魂,DuaneAllman,並且,像很多美國樂手,其他幾個成員的藝術生涯毀於吸毒和酗酒。不過,我仍然可以傾聽極富才華的音樂,我仍然可以來看這座中等城市,Macon。

你可以想見,這是一種怎樣枯澀寂寞的地方。絕大多數的建築陳舊,沒有任何別緻的風格,個別新樓顯得和城市格格不入。是春天,是櫻桃花盛開的時候,整條街,整條街的花,使城市非常美,有了身份。花季只有兩個星期。最早錄製All man Brothers唱片的公司關著門,早些年就倒閉了。不過,我仍然可以到他們當年晚上錄音之後吃飯的黑人餐館裡來坐一坐。

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餐館。門上有一塊退色的可口可樂招牌。這裡的食物,又辣,又油,口味很重,是南方黑人的盛餐:麵包、炸雞、炸okra,是一種手指頭大小,類似瓠瓜的非洲小瓜,大罐子烤牛肉、煮羅卜、煮黑眼豆、辣兮兮的西紅柿醬、炸玉米糕,用南方的甜冰茶通通送下肚腸。好像天下窮人都愛用油炸,用大甜大辣的重口味,來加強、來崇拜得之不易的食物?這種黑人飯食叫「Soulfood」,靈魂之餐,假定吃東西也是一種宗教經驗?在這個簡陋的小飯館的一面牆上站滿了All man Brothers。是照片。凝結住永遠年輕的樂隊成員們,他們摟著小個子的黑人店主。

這個小餐館沒有名字。完全沒有。只有那個褪色的可口可樂招牌,對傳奇性的樂隊,在家鄉做著緬懷的孤獨標誌。

當我走在這個城市的街上,不由不默想這支樂隊的自我毀滅。就如這座中型的城市,這是怎樣一種生與死之間的方位?這個地方叫Macon,在整個國家的文化裡沒有這個城市的位置,這個城市沒有任何特徵,難道正是這種全無特徵,驅使All man Brothers創造了如此多樣的旋律?難道也正是這一點,驅使樂隊集體自殺?

All man Brothers,同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張辛欣(1953—),祖籍山東,生於南京,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美國康奈爾大學東亞系、喬治亞大學比較文學系訪問學者。現旅居美國。著有《在同一地平線上》《瘋狂的君子蘭》《北京人——一百個中國人的自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