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才女書:百年百人百篇女性散文經典 > 遊子吟二十世紀 >

遊子吟二十世紀

聶華苓

異鄉人——卜瑞邦

羅馬尼亞小說家卜瑞邦(Nicolae Breban)迎於巴黎機場。

一九七二年,我們邀請卜瑞邦到愛荷華來,羅馬尼亞政府沒有批准,他是被禁止出境的人。那年我和Paul去羅馬尼亞,在首都布加勒斯特碰巧和他迎面而過,他沒有和我們打招呼。我們每年堅持邀請,他終於在五年以後的一九七七年到了愛荷華。他送給我們一張唱片,贊菲爾的(Georghe Zamfir)潘神簫吹奏的羅馬尼亞民歌。每逢他和作家們到我們家,就聽那寂寞的牧羊人,冬天的鳥,美麗的夢,黑玫瑰,花神的舞蹈……不自覺地都跳起舞來。羅馬尼亞的鄉村、田野、村姑、牧羊人,在簫聲蕩漾中映現在鹿園上了。卜瑞邦著了魔似的在那已失去的美好時光中獨自漫舞。我們都停下了。他仍然旁若無人,恍恍惚惚舞下去。

一九八八年,十一年之後,我們和他在巴黎又見了,晚上和他一同到阿爾薩斯飯店吃飯。

我離開布加勒斯特已經兩年了,現在在巴黎生活得很好。卜瑞邦告訴我們:我可以寫作,我有個很好的妻子,柯莉絲婷,我母親還活著。我們沒有錢,但很快活。柯莉絲婷在藝術書店工作,開始很辛苦,現在她是經理了,剛剛到法蘭克福參加書展去了。她要我專心寫作,我在寫一個大部頭的小說,已經寫了兩千頁了,大概還要寫兩千頁。

很有托爾斯泰的氣魄,我說。

不,不。托爾斯泰是上帝。我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九世紀很偉大。二十世紀是十九世紀的敗家子。

說得好!Paul讚了一聲。

我們去酒吧喝酒。幽幽的燈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每張面孔表情生動,都在熱烈地談著什麼。一個中年女人,獨自靠著酒吧的櫃檯,微低著頭,彷彿在沉思。

這幅酒吧的畫必須莫奈來畫。卜瑞邦望著酒吧的人說。

很對!Paul說:你看這一張張年輕的臉,青春真是好呀,年輕人可不要浪費了。

清晨。卜瑞邦一見到我們就說:今天我們要走上陽光道。

他開車帶我們去游法國南部。

細雨。農舍。田野。遠山。古堡。彩色的樹,翠滴滴的綠,灑著閃閃的金。

我們駛過布爾剛尼(Bourgogone)和麥匡(Macon),都盛產紅葡萄酒。我們在一片樹林邊停車野餐。卜瑞邦將家中冰箱一掃而空,火腿、瑞士奶酪、羊奶奶酪、法國麵包、西紅柿、獼猴桃,全帶來了,然後拿出幾根香腸,向Paul亮了一下:德國香腸!他們倆的祖籍都是德國。最後他兩手各舉一瓶石榴紅的酒,大叫一聲:百根滴!

我們在林中草地上坐下。

卜瑞邦舉起酒杯說:為了生存!

有尊嚴地生存。Paul說。

對!我說。

三人一仰而盡。

卜瑞邦為我斟酒。我說:夠了。

象徵吧,象徵繼續生存下去,這個很重要。

我笑說:繼續喝下去,我就倒下去了。

我們三人在疏林微風中,大吃大喝了一頓,又上路了,沿著隆河行駛。經過里昂,一九八七年曾在那兒審判納粹,大戰中納粹在里昂殺害了許多猶太人,甚至學校的小學生也不能倖免。沿著隆河繼續行駛。到了水上,我就回鄉了,雖不是長江,雖不是黃河,江河都是天長地久地流下去,叫人想到遠方,想到生命的源流。更何況沿河楊柳依依。

車內流蕩著舒曼的《童年小景》。

霍洛維茲(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卜瑞邦說。

我說:他流放六十年以後,一九八六年回到蘇聯,有兩場演奏,非常動人。他彈的《童年小景》,滿心的鄉情都從他手指尖流出來了。我聽得感動得流淚。

我見過霍洛維茲。Paul說。

你怎麼見到他?在美國嗎?卜瑞邦問。

不,不,在地中海上的艾澤村,古老的法國村子,在蒙特卡洛和尼斯之間。說來話長。你要聽嗎?

Paul,我就愛聽你講故事。卜瑞邦說。

你可別打斷我。Paul笑著對我說:你聽過了。

豈止聽過了,聽過許多遍了。

Paul大笑說:可憐的華苓!好,一九三二年,我第一次去英國,在康納德的船上碰到巴洛。他是作曲家,交響樂團指揮,熱心贊助音樂。他一生獻身音樂,寫歌劇、交響樂和室內樂。巴洛是位活躍的開明分子,很有錢。他在紐約和鱈魚角(CapeCod)、在法國的艾澤村和巴黎的家,都是藝術家和音樂家聚會的中心。

巴洛的妻子爾妮絲塔(Emesta)是個大美人,出身費城世家,才貌雙全,充滿活力,腦筋靈活,是有名的室內設計家,為時裝Vogue雜誌和《大西洋月刊》寫稿。據說她第一任丈夫是位美國外交官。他們在巴黎結婚,立刻坐夜車去地中海。爾妮絲塔一頭黑髮,過了一夜,全白了!

我們大笑。

從英國回美國以後,我上哥倫比亞大學,常去巴洛在紐約的家。他家有一間特造的音樂室。爾妮絲塔在法國發現一座十八世紀廢棄的古堡,買下了古堡的石牆和木料,運回紐約,造了一間音樂室。四面石牆,加上二百年之久的木料,將最輕微的音波、最準確的顫音全集中在那間屋子裡了。你就整個浸沉在音樂裡。我一直喜歡音樂。但是,我這個從馬房來的年輕人,突然坐在那樣的音樂室裡,聽朱利亞四重奏,那是我從沒夢想到的。我也沒在其他地方聽過那麼美妙的音樂。

我打斷他的話。卜瑞邦要你講霍洛維茲呢。

好,Paul說。我和霍洛維茲怎麼碰上的呢?一九三三年我考上牛津的若茲學者研究金,十月到牛津。巴洛寫信邀我去艾澤村過聖誕節。他在艾澤村的堡壘,建築在羅馬時代一座古廟的基石上。聖誕假期第一天我就乘夜船過英法海峽,那樣可以省一天旅館費。然後坐火車去巴黎,再換車去尼斯,那兒是離艾澤村最近的火車站。艾澤村在面對地中海的山上。

聖誕節前一兩天,巴洛告訴我:我請了幾位非常特殊的人物來吃聖誕節晚餐。我問:法國人嗎?他說:俄羅斯人。

三位流放的俄羅斯音樂家在聖誕節那天來了。霍洛維茲、皮雅蒂戈爾斯基(Gregor Piatigorsky)和米爾斯坦(Nathan Milstein)。他們都是在俄國政權改變之後離開蘇聯的。霍洛維茲和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的女兒宛妲(Wanda)一道來的,他們就要結婚了。聖誕晚餐非常豐富。我喝了許多酒,比我平時喝的多得多,而且是好酒。我在愛荷華的家從來沒有酒。酒是不准進我家門的。飯後我們去客廳,那兒有架大鋼琴。

想想看,剛從愛荷華來的這個馬車伕的兒子,在一天晚上見到三位大音樂家!巴洛的家很大,半圓形,客廳正好在半圓的末端,坐在那兒,地中海就在眼底下。皮雅蒂戈爾斯基是個魁梧大漢。很多音樂家拿著大提琴就顯得人很小。但是,皮雅蒂戈爾斯基拿著大提琴,輕而易舉。他的音樂充滿感情。這都是我多年以後瞭解的。那天在巴洛家,他並沒帶大提琴來。米爾斯坦也沒帶小提琴。那天並沒準備他們演奏。但是,霍洛維茲看到巴洛的大鋼琴,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坐下彈了起來,向他未來的新娘炫耀一下子。他開始彈得非常輕柔。他的感情,不是從他腦子裡,而是從他手指間流瀉出來的。

我正坐在鋼琴前面的地上。我睡著了!霍洛維茲下了決心要我醒來,使出渾身解數,在鋼琴上猛敲猛打,彈出最響亮的樂曲,而他是那個時代彈得最響亮的鋼琴家。我終於醒了。所有的人大笑。

卜瑞邦、Paul和我也大笑。

Paul笑著繼續說:他們不但不說我這個小子無禮,反而覺得很有趣!客人走了以後,巴洛對我說:Paul,你的表演非常成功!你是世界上惟一聽霍洛維茲彈琴聽得睡覺的人。——一場偉大的勝利!

Paul,你的生活真是豐富。卜瑞邦說。

嗯,我很幸運。第二年復活節我去艾澤,在摩納哥碰到毛姆。

毛姆?我非常喜歡他的小說!

《人性的枷鎖》,我尤其喜歡。我說。

啊,好書!你怎麼碰到毛姆?卜瑞邦問Paul。

在蒙特卡羅賭場。一天晚上,我和巴洛的一些朋友在他家喝了很多香檳,聽了一晚的音樂,就開車去蒙特卡羅賭場。我第一次去賭場,那些賭徒看上去很可悲,尤其是女人,濃妝艷抹,毫無表情,硬邦邦乾巴巴的臉,化了妝的死人。夜晚醒來,在枕上看到那樣的臉,一定很可怕……

你假若和那樣的臉同床共枕,你也很可怕。我笑著說。

你知道嗎?Paul對卜瑞邦說。娶老婆不要娶聰明女人。

沒辦法,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卜瑞邦笑著說。

Paul繼續說下去:那些賭徒兩眼盯著綠色檯子上的籌碼,輸贏不眨眼,也不說話,別人都不存在了。那是世界上一小潭死水,流不動了,活不下去了。賭場上有許多流放的白俄。不過,那賭場也有吸引人的地方。賭場正在地中海上,你可以站在大窗前面,看著白浪湧來,打在你腳下的岩石上,打得粉碎,嘩啦一片白沫,噴進燈光,就在你窗外,就在你眼前。地中海是天下最壯觀的海,蒙特卡羅的海又是它最美的一景。

Paul,我們要毛姆呀?我笑說。

卜瑞邦笑笑,表示同意。

好。我們在那寬敞的樓梯上往上走,毛姆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站在樓梯頂上。巴洛向他介紹我,說我是從美國來的,寫詩。毛姆有只腳是畸形的,走路一瘸一瘸。他介紹那年輕人是他的秘書。毛姆是同性戀,你知道。英國人不像美國人,見面必握手,他只是點點頭,說了聲很高興見到你。我們交談了幾句話。最後,我說:毛姆先生,別見怪,我還是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讀過你的《人性的枷鎖》。他說:很遺憾。為什麼?我問。他說:我的短篇小說好得多。他叫我讀一讀他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全是以亞洲為背景。他有名的短篇《雨》,就在那集子裡。我在艾澤讀了。

我們三人就在那樣的談話中,向著日光下若隱若現的阿爾卑斯山峰駛去。明亮的遠方。變幻的雲海。三三兩兩的紅頂小屋。兩旁起伏的山丘。修長的白楊,一棵棵,纖柔而孤傲地,在暖人的日光中隨風招展。

阿維尼翁

阿維尼翁,古老的石頭城,從一三零九年到一三七六年,是羅馬天主教的聖地,一連九個教皇都在阿維尼翁。後來,天主教在此分裂,主教不在梵蒂岡屬下,一七九一年成為法國領土。

小巷,青石板路。小巷盡頭,突然閃出一片彩虹。一抹紅,一抹紫,一抹紅,一抹紫逐漸淡上去。小巷角上一棟石屋,樓上一扇窗子非常明亮,一個女孩站在窗口,背著光,女孩只是個年輕的影子。她依著窗口向外看,等待著一個人吧。

古城在夕陽中一點一點暗下去了,餘暉忍不住在石頭城上逗留一下子。三兩個人坐在石頭上,仰望著頂上夕陽中的石像——十字架上的耶穌。

對面電影院牆上,貼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畫,正在放映電影《耶穌最後的誘惑》。

「安全與核」的會議正在古城召開,討論如何阻止核危害。

我們和卜瑞邦就在那個充滿矛盾、既古典又現代的二十世紀的小城中遊蕩。

天逐漸暗下來了。總得找個歇腳的地方吧。旅館號稱主教城,一間間矮矮的石頭屋子,很可愛,立刻訂下房間,迫不及待地又去古城溜躂。回來發現旅館老闆竟將房間給人了。跑到廣場上市政廳對面的旅館,也沒房間了,年輕的老闆終於為我們找到城外的旅館,不會露宿街頭了。驅車直奔旅館,一進房間,彷彿回到美國公路旁的車間旅館,簡陋的現代設備,但很乾淨。放下行裝,三人又驅車到古城,在小巷中隨意溜躂,轉來轉去,終於轉到廣場,很像威尼斯水城,隨意左兜右轉,終歸回到廣場。

Paul堅持去市政廳對面的旅館吃晚餐。他說:那老闆對我們很好,為我們找到住處,我們就應該照應他。

在餐廳坐下,要了百根滴,點了菜。

卜瑞邦說:Paul是個很有風度的人,他要回報對他好的人。

我點點頭:嗯,他是個好人,他說他這輩子受到很多人的特別照顧幫助,才有今天。現在他對人好,有時過分的好,甚至對陌生人也好,那也就是他對他們的回報。他對我很好,對我的兒女很好,對我的家人都很好。

也許他是愛你吧。卜瑞邦笑著說。

是嗎?Paul。我摸摸他的頭。

我得考慮一下。Paul故作嚴肅狀。

你們倆在一起很美。卜瑞邦說。

你和柯莉絲婷也一樣。我說。

我是被動的。她全心全意愛我,我接受了。開始的時候,我把她往外推……

為什麼?她很美,聰明,苦幹。你到哪兒去找這樣的妻子?

我要她去結婚生子,有個完整的家庭。她完全是為了我而生活。她離婚等了我十二年,我們一九八六年才在巴黎結婚。

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在巴黎初次見到的柯莉絲婷。一個溫暖如春的女子,亭亭身段,豐潤的臉,笑起來可真是芙蓉如面,整個人散發一股內斂的力量,是那種經過苦難而凝成的力量,你可以感覺到,但不耀眼。她本在羅馬尼亞一學院教心理學,為了卜瑞邦,來到巴黎,下定決心,從頭做起,找工作餬口,支持她心目中的天才丈夫寫作。終於找到一個畫廊書店的工作。捆紮大包大包的書和畫冊,一天下來,兩手出血。中午必回家和丈夫一道吃午飯。晚上將丈夫的小說譯成法文。我們見到她時,她已是畫廊書店的經理了。我們和他倆在塞納河邊散步,走著走著,他們就摟起來接吻。Paul笑對我說:我們得盯著這對年輕夫婦,他們必須守規矩。

柯莉絲婷比你年輕得多嗎?我問卜瑞邦。

嗯。年輕十二歲。現在,還可以。但是到我老了……

沒問題。Paul比我大十七歲。

那就好。我第一個妻子很美,很聰明,有精神病,我不能離婚……

我和我前妻的情況,和你們完全一樣!Paul說。

一九七四年,她上吊自殺了。卜瑞邦說。

啊,人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死亡。Paul說。

人的生活是死亡的結果。夫妻關係是最根本的人的問題。我的小說寫夫妻關係而衍生的人的問題。

你離開羅馬尼亞,流放在巴黎,對你寫作有什麼關係嗎?我問卜瑞邦。

我活在過去,在哪兒寫都一樣。不寫的時候,我才活在現在。我若留在羅馬尼亞,準會坐牢。一九七二年,你們到瑪瑪亞海邊作家之家,我看到你們,沒打招呼,那時候許多人都擁護齊奧塞斯庫,我是批評他的……

你為什麼沒在法國申請政治庇護呢?我問。

我若有政治庇護,就回不了羅馬尼亞了。

你想念羅馬尼亞嗎?

現在不想。但是我終歸要回去的。現在,我正在寫七個長篇小說,各自成一體,但是一整套小說。只有在巴黎,我才能寫下去。

一九八七年法國的《世界報》選出五十年來世界八十位最好的小說家,卜瑞邦是其中之一。

飯後已近午夜,三人又去小巷溜躂。溶河,斷橋,石頭城牆,石砌教堂,濛濛的夜空滲著微光,那中古石城竟很柔美了。我想像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頭髮披散在長袍上,就在那樣的夜光中,溜到小巷盡頭去幽會。

我們走到小巷盡頭,Paul突然指著一棟屋子樓上的窗口大叫:看!那是誰?

畢加索!他在窗口盯著我們!我說。

活脫兒的一個畢加索!卜瑞邦說。

啊!原來是一幅有立體感的畢加索畫像。

阿爾勒——尋找梵高

阿爾勒是西羅馬帝國遺留下來的廢墟。羅馬帝國的城牆,經過世世代代滄桑,斷斷續續,留念不捨地繞著阿爾勒。古城依山蜿蜒而上。建於紀元前一世紀的鬥獸場,半圓形,可容兩萬觀眾,現在是鬥牛場了。當年那鬥獸場是將基督徒扔進去,人和獸鬥,人終被獸吃掉。

現在可是人斗人了。人也可以吃人的。Paul說。

一點也不錯!卜瑞邦說。

我們一到阿爾勒,就尋找梵高的故居。一條又一條小巷,兜來兜去。

Paul說:梵高有些重要作品是在阿爾勒期間畫的。這兒一定有他的博物館,一定可以找到他住過的地方。

卜瑞邦說:高更也在這兒住過一陣子。兩人鬧翻了,梵高拿著剃鬚刀追,結果把自己左耳割了一半,據說他跑到妓院,把血淋淋的半隻耳朵給一個妓女,對她說:好好保存這東西。

我們三人大笑。

我說:藝術家的毛病發揮到了極致——自毀傾向,自我崇拜。

Paul說:一點也不錯。梵高那幅自畫像就是那個時期在這兒畫的。他後來進了瘋人院。

他懷才不遇,死後才出名。卜瑞邦說。

現在他一幅小小的花卉畫,有個日本人出了三千八百萬美元買去了。Paul說。

我們三人邊走邊談,逢人卜瑞邦就用法文問:梵高住在哪兒?

路人搖搖頭。

又問:梵高博物館在哪兒?

路人搖搖頭。

我們只好走進又一條小巷。一個小店的櫥窗擺著梵高畫冊。好,終於有人知道阿爾勒曾經有個梵高。三人喜不自勝,走進小店。一個面貌清秀的女孩笑臉相迎。

我們找梵高博物館。卜瑞邦用法文說。

現在還沒有,也許明年會建立梵高博物館。

你是阿爾勒惟一的一個人知道這兒曾經有個名叫梵高的畫家。

我是畫家。

你在這兒一定很寂寞。梵高在這兒被遺忘了。Paul說的是英文。

我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女孩用英文回答。

梵高的故居呢?

女孩用法文對卜瑞邦講了一下,一面用手比劃著。

卜瑞邦好像得到肯定的回答,只是對我們說:走吧!

Paul伸手和女孩握手:我很佩服你,寂寞的藝術家。

走出小店,卜瑞邦歎息了一聲:他們忘記了梵高,但是記得鬥獸場,恢復了,常常有鬥牛表演。

三人在依山小巷兜圈子,最後看到三個老人在路邊喝酒。

你們知道梵高以前住的地方嗎?卜瑞邦問。

知道。

好,在哪兒?

一個老人指著小巷盡頭一棟黃色樓房說:梵高就住在那兒,但是戰爭中毀掉了,樓房是以後蓋的。

我們三人都不願去面對那再造的歷史。信步溜躂突然發現褪色的梵高那兩個字,原來是家餐館的招牌,隔著小巷,還有個叫高更的酒吧。木門,木板窗。

無論如何,阿爾勒還透著木料香,也沒有閃閃爍爍的霓虹燈。

埃可絲

古羅馬的威力,公侯伯爵的榮耀,隱沒在埃可絲的廢墟中了。但是,走過那寂寂小巷,潔淨的庭院,石雕英雄的噴泉,杏黃泛黑的沉重樓房,你仍然沐浴在那盛年古風中。夾道高大蔥翠的梧桐,婉婉向上結合成一溜新月。

早上一出門,就是一片鮮花,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花市。繁花似錦,老生常談的一句話,在這兒可真覺得真切。走過雜貨市場,只見一人,啪的一下,一手將一把大刀扔在身前的矮桌上,有腔有調地唱著,拿起一張紙,凌空嘩的一下,切了一條,又一條,大大小小的刀,一把一把啪啪扔在桌上,一張一張紙嘩嘩切成條,一面唱著:買一把,送一把。行人停下看著他耍刀,爭著買刀。他賣了一副刀,又接著耍下去。他那江湖氣派,撩起兒時記憶。那正是小金童教我唱小白菜的時候,我怕看血,怕看槍,怕看一切殺人的武器,但是,看到江湖人耍刀,我就要看下去,坐在小金童肩上,一直看到散場,只因為江湖人耍刀耍得瀟灑,耍成了把戲,沒有殺氣。

埃可絲的人行道和馬路一樣寬敞。我們去倆小子酒吧吃午飯,只見梧桐樹拱下,一張張小桌,坐滿了人喝咖啡。走進酒吧,猛然一驚,不知哪個我才是真我。四面牆全是鏡子,一個一個幻影。侍者一抹小鬍子,招待我們坐下,遞給我們菜單。即令菜單也講著文化軼事:

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兩個流浪漢到埃可絲就停下了,開了這個倆小子酒吧。你坐的地方,就是沙特、畢加索、塞尚坐過的地方。他們常常在晚飯前四五點鐘來,逗留幾個鐘頭。這個歷史古跡可用小說家莫裡亞克的話來作見證:我每年到這兒來,坐在這廊下,只為要證實那一溜梧桐永遠在那兒,證實幸福仍然可求,只要青春延續下去。

我究竟在哪裡呀?

南斯拉夫一九八八年在貝爾格萊德舉行的三天國際作家會議,有六十八位作家,從世界不同的地區被邀參加,討論的主題是「流放與文學」。從美國去的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美國桂冠詩人史傳德(Mark Strand),Patti Engle和我。

我被主席點名在開幕那天上午講話。我說二十世紀是流放人的世紀。我從中國歷史上流放的人物,到我自己的生活經歷,談到廣義的流放:隔離社會,或是家園,或是故土,或是政治主流,都是流放。坐牢是流放,離開家園是流放,甚至在自己的家園,也可能流放。還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屈原,李後主,蔡文姬,是被迫的流放。陶淵明,不見經傳的詩人寒山,是自我流放。現代中國作家,如沈從文,卞之琳,他們後來幾乎都停止創作了,也是自我流放。而流放異域的作家處境最可悲,沒有家園,也失去了母語,他們必須拚命抓住自己的母語。母語就是故鄉。

我自己呢?流放了一輩子。我是故鄉的日本租界的中國孩子,租界公園門口掛著「狗與華人免進」的牌子。抗戰時期,我是流亡學生,到處流浪。我在台灣是「大陸人」,在美國是中國人,在中國是華裔美國人。我在大會上講著講著,自己笑了起來:我究竟在哪裡呀?

在會議上講話的作家多著重母語對作家是多麼重要。

一位南斯拉夫流放加拿大的作家說:當我離開南斯拉夫,我沒有背叛我的國家。我愛我的國家。我已入加拿大國籍。那個不相干。我仍然愛我的國家。我常常夢想南斯拉夫的藍天和雲彩,聞到祖母烤出的熱麵包香,看到她在園子裡種玫瑰花的笑容,聽見……他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布羅茨基說:剛才有作家把流放稱為戲劇。流放可不像戲劇那樣有趣。不過,作家在異國的陌生人之中流放,比在自己國家流放好得多。當我初到美國的時候,很意外的收到流放美國的米沃什(Czeslaw Milosz,一九八零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信。他說:我知道你很害怕。你不知道能不能繼續寫作。假若你不能寫了,那也很好。你寫不出,不是因為你沒有才能。對於作家而言,流放是最正常的處境。

一九七五年左右,我和Paul曾邀請布羅茨基到愛荷華。他剛到美國不久,含蓄,沉靜,透著點兒憂鬱。一九八八年的今天,在貝爾格萊德重見,他是個完全不同的人了,是一個打了場勝仗的戰士,有點兒疲倦吧,目光卻咄咄逼人,透著點兒狠,曾經拼過你死我活的那種狠。他就在頭一年一九八七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布羅茨基在貝爾格萊德大劇院朗誦詩。劇院擠滿了聽眾。人人打扮得如赴盛宴,叫人感到塞爾維亞是注重詩的民族。布羅茨基先用俄語朗誦,再由當地人朗誦翻譯。俄語是男性的語言,鏗鏘有力,透著俄羅斯民族的悲愴。從布羅茨基朗誦的韻律和節奏中,可以感受到一股磅礡的氣勢,一股撼人的力量,宛如莫斯科廣場的鐘聲。

布羅茨基朗誦後,要聽眾隨便提問題。他對各種問題回答直率:

我在我的國家生活了三十二年,絕不以遊客的身份回去……

我的國家沒有我可以幹得很好。我沒有我的國家也可以活下去……

人們有健忘的才能,忘記現實,忘記政治現實。人民有表示他們是犧牲者的自由……

我二十歲左右開始寫詩。有個詩人,比我大七歲,我把寫的詩給他看。他逐漸喜歡我的詩了。我從他那兒學到寫詩的秘訣:盡少的形容詞,盡多的名詞,名詞是具體事物……

我絕不會放棄我的母語。我的國家最好的東西,就是它的語言:俄羅斯語。

聶華苓(1925—),美籍華裔作家。1949年抵台灣定居並從事創作。1964年,由於「自由中國停刊」事件,聶華苓離開台灣,應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於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更創辦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前往愛荷華大學進修創作。創作有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中篇小說《葛籐》,短篇小說集《翡翠貓》《一朵小白花》《聶華苓短篇小說集》《王大年的幾件喜事》《台灣軼事》及散文評論集《夢谷集》《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三十年後——歸人札記》與《沈從文評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