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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莫泊桑,兼談有十全十美的小說家嗎

在我的小說中,一位批評家發現了我深受莫泊桑影響的痕跡。這是一位極有洞察力的評論家,他不但博覽群書、見解獨到,世故之深在同行中也是少有的。他的發現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在我的少年時代,莫泊桑被公認為法國最佳短篇小說家,那時我極其鍾愛閱讀他的作品。自15歲起,我每次去巴黎都要花半天在奧泰昂廊的書堆裡鑽來探去,那是我最心馳神往的時光。身穿黑袍的書店店員對那些轉來轉去翻書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他們連續翻上好幾個小時。其中有個架子上放的全是莫泊桑的書,但定價基本上是三法郎五十生丁,我嫌它們太貴,就只好站在那裡,想偷偷從那些未裁開的書頁間瞄到幾行字。只待店員一走開,我就立刻裁開一頁,大看特看起來。幸好那裡總會有幾本普及版的莫泊桑作品,每本只售七十五生丁,我每次只要看到,都會買一兩本回來。就這樣,18歲前我已把莫泊桑最好的小說讀了個遍。那時,我剛好開始學寫小說,自然就把他的短篇小說當作了模仿對象。再也沒有比莫泊桑更好的老師了。

他的聲譽如今已日漸衰落了。現在看來,他的作品中有不少讓人生厭的內容。那時候,浪漫主義已在(馬修·阿諾德很讚賞的)奧克塔夫·富葉的多愁善感和喬治·桑的偏激、狂熱中落下了帷幕,作為一個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法國人,莫泊桑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個自然主義者。他一味地追求真實,儘管他作品中所踐行的那種真實,在今天看來未免有些淺薄。他不大分析人物,也不關心人物為什麼是這樣。那些人物只是行動著,至於其行動背後的動因,他從不深究。他說:“一個人的內心活動,完全是用外部生活顯示的,這便是長篇小說或者短篇小說中的心理學。”話說得沒錯,作家們其實也都想這樣做,可惜外部生活並不總是能夠顯示內心活動。這樣做會導致人物的簡單化,在一個短篇小說裡倒沒什麼,但是反覆如此的話,你就不免懷疑,人不可能都是這樣簡單的。

當時法國人的頭腦中普遍有一種想法:一個男人遇見一個40歲以下的女人,若是不和她上床,就好像沒有盡到一個男人應盡的義務。這種惹人討厭的想法也一直在莫泊桑頭腦裡揮之不去,莫泊桑的人物都以沉湎於肉慾為榮。這就好比有些人飽著肚子還要吃魚子醬,只因為魚子醬的價格昂貴。在他的人物身上,貪婪或許是唯一強烈的人類情感。他當然能理解人心的貪婪,但縱然表示出厭惡,心底卻是暗暗同情的。他無疑有點庸俗,然而,若只因這類事就否認他的傑出成就,那也是夠愚蠢的。要評價一個作家,當然要用他最好的作品,這是一個作家的權利,也是合乎情理的。哪裡會有完美無缺的作家呢?作家有缺點,讀者除了接受,沒有其他辦法。並且,作家的缺點往往是與他們的優點相伴而生的。值得慶幸的是,對前輩作家的缺點,後來者大都較為寬容。相比於缺點,他們往往更注意前輩們的優點。有時他們甚至不惜把明顯的錯誤也說成是飽含深意,這往往會令態度中立的讀者感到莫名其妙。比如,你會看到某些評論家對莎士比亞劇本裡的幾處內容讚歎不已,解釋得頭頭是道,然而,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劇作家都看得出,這些地方壓根兒就是莎士比亞的疏忽或者草率造成的,再怎麼歪曲、解釋也無濟於事。

莫泊桑的小說都很優秀。在我看來,他最大的優點是:不談敘述技巧,故事本身就趣味盎然,甚至在餐桌上講講都是很吸引人的。不管你用多麼彆扭的詞句、多麼平淡的講法,只要是轉述《羊脂球》裡的故事,大家照樣能聽得津津有味。他的小說往往有始有終,故事有著固定的線索,從不隨便發展,不讓你看不清情節的去向。他總能讓你隨故事的發展,順著那條生動曲折的線索一點點步入高潮。也許,它們並不具備多少思想上的意義,但這顯然也不是莫泊桑的目的。他只把自己看作一個普通人,確切地說,是僅把自己看作一個以賣文為生的人。在眾多優秀作家中,也只有莫泊桑一人如此。他不以哲學家自居,這是他的聰明之處,因為他所發的議論基本上都庸俗不堪、難以入目。

儘管莫泊桑缺點重重,但他仍不失為一位傑出的小說家。他有將人物塑造得生動逼真的驚人才能。無論多麼短的篇幅,就算只是寥寥數頁,他依然能寫出六七個活靈活現的人物。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他全都能給你描繪出來。而且,這些人物通常都輪廓分明,各有脾性,生機盎然。只是有一點,他們缺少複雜性,尤其缺少常人身上經常會有的那些不確定的神秘元素。事實上,他們不過是因為短篇小說的需要而被簡化了。當然,簡化人物並非莫泊桑的本意,他那雙敏銳的眼睛能看清楚任何事物,可惜就是看得不深入,好在小說需要的東西他基本上全看到了。他對環境的描寫也異常敏銳、準確、簡潔,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無論是諾曼底的景色,還是19世紀80年代那種傢俱擺得滿滿當當、密不透氣的客廳,他描寫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為故事服務。就此一點,我覺得他是無可比擬的。